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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集 喂絕招而不施絕毒(上)

第一章 鷹犬與爪牙
    「啪啪啪啪……」
    掌聲。拊掌的指短如鼓槌,掌肉多而肥厚。
    拍掌的是那披髮戴花塗口紅的道士。
    那戴著猙獰面具的青年回首,他的瞳孔收縮,全聚焦在這道人的手上。
    這道士的手上有一根竹籤,說話的時候,喜歡撂一撂亂髮,還攏一攏散了一半結髻上的鮮花。
    儘管那手上提著銹刀的青年出手快而狠,頭上的面具也雕刻得駭怖唬人,活像可以撕虎裂豹、滅州屠城的大魔神,但透過眼孔裡兩口深坑也可以清楚的感覺得出來,這一出手就連傷蔡府三大高手的青年刀客,對這披髮戴花的道士也頗為憚忌。
    事實上,這披髮戴花的道士一站出來,戴猙獰面具的青年刀客就已幾乎完全放棄那三名蔡府武師,而只聚精凝神專心一致,面對此人。
    對青年刀客而言,那三個武師只是爪牙,而眼前這個看似滑稽突梯的道人,其實才是鷹犬。
    凶殘的鷹,翱翔於九天之外,一旦一撲而下,必能一攫而中,一擊必殺,決不落空,然後再衝天而去。
    獵食的犬,狺狺於山林之中,一旦看中了獵物,必窮追不捨,包圍撕噬,不死不休,然後再向主子領功。
    爪牙和鷹犬,看似同一回事,其實還是有層次上不同的。如果說,主子是趙佶,那麼,鷹犬便是蔡京、蔡卞、曾布、梁師成、童貫這些人,而王黼、朱勉、楊戩、高俅只不過是徽宗的爪牙而已。如果蔡京是他們的主子,那麼,門客強浚明、強淵明,便是他的爪牙;葉夢得、鄧洵武這些地方、朝廷命官,則是他的鷹犬。
    同理,林清粥、高興遠、何問奇這些人,只能算是蔡卞的爪牙,而這披髮戴花穿耳挖垢的似道似僧似頭陀,看來,身份功力,都絕對稱得上是蔡卞的鷹犬,甚至是朋比為奸、互為奧援的戰友。
    披髮戴花的道士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拍掌?」
    戴猙獰面具的青年搖頭。
    他的刀尖指地。
    鐵手卻真的掏出金創藥,去為高興遠、何問奇、林清粥的傷口敷藥。
    無情卻仍端坐月下,微風拂衣,輕如羨衣,似有若無,看去更是伶仃可憐,卻不知他雖人在,但神在否?心在否?情在否?
    披髮戴花的道士道:「我是為你的刀法鼓掌。」
    戴猙獰儺神面具的青年只說了一個字:
    「謝。」
    披髮戴花的道士忽爾啐了一口唾液。
    就啐在英悍青年腳邊。
    青年刀客雖戴著恐怖面具,但英悍之風,早已感染眾人,震懾全場。
    他只冷冷地站在月下,刀尖擱在地上,一對眼寒火似的盯住披髮戴花的道人。
    道人詭笑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
    青年沒有問。
    甚至沒有說話。
    朱月明卻代問了:「為什麼?」
    道人道:「我唾棄他。」
    朱月明問:「你剛才不是拍掌為他喝彩嗎?怎麼轉頭又唾棄他了?」
    戴花道人說:「我只是對他的刀法喝彩,卻唾棄他的為人。」
    朱月明笑起了瞇瞇眼:「你跟他相熟麼」
    披髮道人道:「不熟。」
    朱月明笑起了仰月唇:「你與他相知麼?」
    詭異道人輕蔑的說:「他?還不配。」
    朱月明誇張的「哦」了一聲,剔起一道淡如絨毛的短截眉,嘴型成一個○字:「哦?你跟他不熟,又怎麼知道他不配與你相知?」
    手拿銀針的道人卻道:「我與他不熟,但我卻知道他是諸葛小花手下的走狗。」
    朱月明卡卡的笑了出來:「他是諸葛先生的義子,當然會走,不過不是狗。」
    像是頭陀的道士怫然道:「不,他是走狗。我太瞭解諸葛了。他為官是奸中之奸,佞中之佞!」
    朱月明又瞇起了眼。他的眼,平時本來就不太容易找得著瞳睛,這一旦笑起來,一瞇,可連眼眶也找不著了。
    「哦?我倒不瞭解諸葛。聽說滿朝文武,江湖武林,都沒幾個能瞭解這個人,你倒說來聽聽,讓我茅塞頓開。」
    像是僧人的怪道人恚然說:「諸葛這個人,立場不分明。他明明一向都是同情元佑黨人,但又不公然反對蔡相爺將這些意圖改革的諫官,全都給判刑發配貶謫,擺明是和稀泥,牆頭草,見死不救,毫無原則,跟這種人做事,怎不教人鄙視!這種人真奸到家了!」
    朱月明恍然道:「奸,奸,奸!果然是奸!要不是他夠奸,陰奉陽違,保住了較為忠耿清正之士如韓忠彥、蘇轍、安燾這些人,讓他們就算遭貶,也流放到比較受教化的地方去,若跟任伯雨、陳瓘、陳次升、龔夬、鄒浩等人一道,貶謫到照州、廉州、象州、昌化軍這些地方,都是些蠻荒瘴癘之鄉,則早就非死不可了。為國家保住精英,為朝廷保存忠良,也順勢保住自己的俸祿人頭,這個人呀,實在奸,實太奸,可惜還不夠奸,應該再奸一點!你說的對。諸葛還有什麼大奸大佞的惡行?」
    這次到林十三真人把話接了下去:「他?野心可大著呢!一隻腳踏在朝廷上,近得了天子皇帝,卻有話不直諫;一腳陷在綠林中,攏絡了亡命之徒,卻自擁實力不移交軍中編管,哼,嘿,他可有野心企圖,抓權抓得狠!抓得準得很!以為他清正不阿,高風亮節,哼,卻只能騙騙小孩子!」
    朱月明又恍然悟道:「對,對,對!你說的對!他狼子野心!他野心勃勃!要不是他有一干武林人物支持,他手底下有幾分功夫,方今聖上在未登基前受排擠嫉妒,初登位時銳意革新,三次遭刺客行弒,還有兩次叛變,有的為人所知,有的只在宮裡流傳,不是諸葛及時出手,恐怕早已改朝換代了。若這種人不肯出仕,只隱居於青山綠林,卻不知還有誰人可以對當朝奸佞,能稍加制肘,可以鬥智鬥力了!你說的對極了,他有野心,再野下去,可得又變成在野之身了!年青人空懷大志,出來闖蕩,立功立業,自然雄心壯志,自然不喜歡遇上這種能進能退,先自保再渡人的老狐狸!他不是只憑一股熱血就拋頭顱灑熱血的活樣兒,自然不能讓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怕苦的年青人所理解。哈哈,怎麼我小朱出道時就沒遇上一個這樣的貴人!你說的太對了!這樣外表慈和但內裡野火狂燃的長輩師父,卻怎地沒讓我小朱遇上一個!」
    對這種似是而非的附和,那道士也心裡有氣,但又發作不得。「諸葛還說一套,做一套。他使的是陰奉陽違的詐術!他貪圖逸樂,貪戀富貴!你看,他住進了皇宮禁苑,便是武林豪傑,清廉之士,不也一樣任由各路貪官搞花石綱,索賄欺政、漁利肥私、當國唯斂,他一樣舞智陞官,華廈美宅,享用富貴,明哲保身,不敢跟權臣硬拚!他既無力挽狂瀾,也不曾中流砥柱,甚至沒有以死諫阻!卻還攢了個忠臣廉吏之名堂!嘿,那是他的狡詐!」
    朱月明拍大腿哈哈笑著贊同:「是呀!是呀!他真夠詐的!比司馬懿還能奸詐,比勾踐還狡詐!我看他還應該更詐一些,要不然,住宅還不夠少保府華麗,不及太保府堂皇,更遠不及相府體面輝煌!我看他應該更詐得徹底一些,不要奉餉,不要俸祿,乾脆自己去跟元佑奸黨混在一起,給貶謫放逐,拷死獄中,餓死途中,這才能搏得萬世功名、清廉百世!不然,就跟蔡相、蔡少保、梁師成比奢斗靡,來個明貪暗吞,以權謀私,賣官鬻爵,爭個誰高誰下,豈不更好?這才是夠詐呢!諸葛諸葛,這點還差上一點!」
    現在可誰也看得出來,朱月明是嘴裡附和,明是攪和了。
    塗口紅的道士臉色一沉:「再說,這幾個人年紀輕輕,就當諸葛走狗,忒也沒有出息!」
    這回連鐵手也沉不住氣,道:「難道,我們跟蔡京、梁師成、蔡卞、童貫、蔡攸、李彥這些人就叫有出息了?」
    花道人怪笑一聲,血盆似的嘴巴吸動著:「還是諸葛太壞!不上道,跟從蔡京他們,至少,出路可是好多了!只要把心一狠,跟這些當權的好好幹,好好說話,就準能錦衣玉食,榮華不盡,富貴無邊。諸葛?忠不夠忠,奸不及奸,不上不下,不三不四,非窮非富,跟他的,只奔波勞碌,忙破案、偵察,平叛亂反賊,連他自己在內,鎮日憂心怔忡,哪有一天好過?就連你們,他也一再給你們出難題,要試煉你們,要考驗你們的忠誠、能力,你們營營役役,又所為何事?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諸葛就壞在忙忙碌碌去訓練你們,你們又辛辛苦苦的去辦事破案,但到頭來換得個兩袖清風,真是悲哀!就你們死心塌地,一味跟從效命,在我看來,只是遇人不淑,拜師不當,投錯了門,無比的笨!」
    「是啊,是啊!」朱月明又點頭點腦的同意:「人家當蔡府梁府的門客、門生,可享盡榮華富貴,只要附和諂媚,就有福可享,有權可分,你們三人,一個養子兩個徒弟,就沒這福份,可真是笑煞人的笨!諸葛利用你們,坐大他的權力,也真是羨煞人的壞!他不應該叫諸葛小花,該叫諸葛大壞!」
    只聽一人平和的道:「如果世叔不讓我們有面對強敵的機會,我們又如何自強自立?如果世叔只讓我們享受短暫的榮華富貴,我們又怎能為天下黎民爭取長遠的利益?如果世叔不讓我們自行面對挑戰,克服逆境,那麼,我們年輕的時候只會依附在他保護和庇護下,幾時才能有特立獨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擇善固執、直道而行的決心?」
    說話的是鐵手,他整個人堅定如磐,說話則溫和明靜:「他若不常常試煉我們,又怎知道我們是不是另一個曾布、蔡京?要知道韓忠彥培植出曾布,曾布卻反了他,為虐朝政。曾布又栽培了蔡京,蔡京卻在要害關頭出賣了他,權霸天下。我甘心追隨他,接受他的磨煉與試驗。要不然,我們也不能確定是否因威武、利益、誘惑而動搖。苦,不要緊,只要能做出像樣的事,我們就熬。險,不打緊,只要是在干正義的事,我們能拼。窮,不如何,只要能保住氣概,那比富而不仁過得好。功,不稀罕,只要能把持良知,那比諉過飾非強。」
    他笑笑又說,「我只嫌世叔太慈悲,把我磨得不夠利、不夠勒、不夠辣、不夠折騰!」
    第二章 恨出道太早
    說話的人是鐵手。
    鐵手這回子,已替「皓首獅王」高興遠敷好了額上的傷,止了血。
    他也想跟林清粥止血,但林清粥只要了一點藥,自己敷在足踝上,因為不太會使用「洛逝川」,藥一遇血便凝結,但敷上去卻先痛後涼,他還是用得小心翼翼的,所以血也止得比較慢。
    何問奇則一開始就拒絕鐵手的藥。
    他不相信敵人。
    他從不相信敵人會來幫他。
    要敵人相助,形同送自己入虎口──他只相信這個。
    可是,他用了隨身攜帶的三種藥,血,仍是不止,他這才恐慌起來。
    卻見鐵手依然微笑在他身前。
    並且遞上了藥。
    他再張望一下,連「清高上人」林清粥的血都不再流了,而高興遠正向他點頭。
    他還能怎樣?
    他只有接受。
    鐵手的藥。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一種很珍貴的藥,還很有來歷,而且鐵手所存也不多:
    洛逝川
    朱月明哈哈笑道:「說的好,說的好!這叫自討苦吃!有志氣的,但大都不長命,提心吊膽,進退兩難,既有福不能享,也朝不保夕!」
    忽爾,那持銹刀的青年冷笑說了一句:「當一個沒長志氣的賊子,就能活得命長一點麼!」
    那戴花披髮的道士怒道:「你們這叫自甘作賤!我本來想勸說你們三個年輕不懂事的棄暗投明,沒想到卻是天生的賤人!」
    鐵手也不動怒,只道:「『自在門』下沒有自甘墮落的賤人,諸葛麾下只有弟子、門徒,彼此都當著一家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奴才!」
    戴儺神面具的青年加了一句:「我們才不是你們!我們也不想當你們!」
    林十三真人忽道:「當我們有什麼不好!?
    朱月明卻又來趁墟,轉去瞇一雙小眼盯住銹刀青年:「對,有什麼不好?」
    青年刀客道:「不好。」
    那戴花道士道:「我們比你們有錢。」
    青年刀客道:「我的人生目的不是錢。」
    戴花道人道:「我們比你有權。」
    青年刀客道:「我們不稀罕這種權。」
    戴花道人道:「我們有的是榮華富貴。」
    青年刀客道:「我有的是人生信念。」
    戴花道人冷笑:「信念?那可能當飯吃麼?」
    青年刀客說:「不能,但活著沒有信念,與死無異,生不如死。」
    戴花道人道:「我們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
    「你真要什麼有什麼,今晚也就不必來這兒了。」青年刀客道:「你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才什麼都要。我們是什麼都有了,所以可以說不要。」
    戴花道人呸了一聲:「你們真的是自甘作賤,冥頑不靈!」
    青年刀客道:「我們為信念而奮戰,自尋快樂。」
    「快樂?」林十三真人插嘴不屑的道,「我看你們這些苦哈哈兒這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才是狂歡快樂!」
    鐵手立即回了一句:「開心就快樂。」
    他笑了一笑,向持刀青年道:「我們時常都很開心,這是用權、花錢都買不到的。」
    敢情,在面具裡的臉容,也笑將起來。
    他們之間,很有默契。
    默契,就是說不出來的瞭解,也是不必要言明的相知。
    只可意會,不可言詮。
    「開心!」林十三真人強笑道:「剛剛相反,我們一天到晚都很開心!」
    這時,忽聽一個帶點弱有點柔的語音,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說話的跟了一句:
    「奇怪,這種人都沒有心了,怎會有開心?」
    林十三真人、戴花道士乍聽,都勃然大怒,轉頭看去,說話的正是那個趺在中天月色下的、單薄伶仃的無情。
    戴花道士怒笑道:「找死的迫不及待了!」
    林十三真人狠狠的道:「我們這次來,本就是找你麻煩。沒想到你卻還巴望送命的不夠快。」
    無情道:「所以你們自報姓名,當作是一場武林人物的比鬥尋仇,萬一有殺傷,也不必負刑責?」
    「聰明。」戴花道士道:「諸葛主事大理寺,不好惹,你傷了蔡京二位少爺,用的是武林暗器手法,黑道的暗算手法,我們以武林中血債血償的規則,找上這兒,殺了你,替蔡府二位少爺報仇,縱諸葛回來,也不能以刑律追究。」
    無情淡淡地道:「我想你們也是這樣。你們一向都是這樣。你們大概已不是第一次來了吧。」
    戴花道士狠狠地道:「要不是大石公不自量力擋路,你已死了兩次。」
    無情臉色煞地變得蒼白:「你傷了大石公?」
    戴花道士恨恨地道:「他忒也厲害。我和師弟斗了他兩次,毒了他五回,只讓他著了道兒一次。不過,在我們手裡,給毒過一次就夠瞧的了。」
    鐵手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目,看著他,就像把眼前的人通體透視過一遍似的,然後道:「不過,你也沒討的了好。」
    無情臉色愈來愈蒼白:「而且,你師弟今晚也沒有來。」
    戴花道士傲然道:「對付你們,我一個就夠了。何況,一口氣盡除諸葛門下三傑,平生一大快事也。」
    持刀青年道:「你殺得了我一個再說吧。」
    林十三真人卻盯緊了這戴兇惡面具的青年:「殺了你,倒要剖膛看看,你們恁地叫做開心。那才是一件開心的事。」
    無情還是幽幽的說了一句:「沒有心的人,總要好奇看看別人的心是怎樣的。」
    林十三真人氣得臉色脹紅,戟指罵道:「你口口聲聲的說我們沒有心,你憑什麼說這種鳥話,就憑你這對不中用的腳嗎!」
    無情不惱怒:「沒有良知的人,怎會有心?」
    林十三真人一張臉已脹得豬肝般的顏色:「你放心,我一定留到最遲才殺你,讓你死的特別慢。」
    鐵手道:「令師對付人的手法,早已傳遍江湖,我們早有所聞了。」
    林十三真人道:「耳聞不如目見,今日你們都有機會親身一償夙願。」
    那戴花道士道:「通叟下手雖辣,當還不夠我毒。諸位可知我是誰?」
    鐵手道:「你是舒州張懷素,號稱神通廣大,力能通天地鬼神。」
    戴花道士臉色轉緩,攏發洒然道:「不錯,居然識得我真身。」
    鐵手緩緩的道:「你又自號戴花和尚。常與人言休咎,時有應驗,信徒日眾。」
    戴花道士扶正了一下頭髮上欲墜的花,道:「你還算有點見識。」
    鐵手微微一笑:「你也的確作了不少大事,遊說公卿,哄騙世人。陳留縣有人檢舉你霸佔老婦財物,又姦淫婦女多人,你訛說有天子所發度牒。縣令畢仲游下令徹查,搜出來的度牒卻是江南李後主所發。南唐後主,已歿百數十年,你這不是呃神騙鬼麼,故杖背一百下,驅逐出境,可有此事!?」
    戴花道士聽來居然也不臉紅,只傲然道:「我是世外高人,度牒確為李煜所發,還有唐太宗虎印一枚,封賜為天外散仙,神霄玉清王的門下聖君,那一百杖,虛受在背上,實打在石上,與我聖體無咎。我只恨出道太早,上下千年,今古同寂,現人無有可解我之修為法力者,我每每因此而自嗟!」
    青年刀手聽了,只迸出兩個字:「鬼話!」
    朱月明卻哈哈笑道:「神技,神技,神乎其技!」
    第三章 恨出手太遲!
    戴花道人的膝蓋,忽然抖動了起來,就像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間的重要關節,並沒有鎖好一樣。
    「鬼面人」,他嘴角往下,用力的彎拗著,道:「鬼話?我且讓你品嚐一下鬼神之怒。」
    「張懷素,」戴儺神面具青年道:「我只恨你出手太遲。」
    張懷素雙肘也忽然彈動了起來,那種騰動的情形就似脫了臼,沒栓好關節,他恨恨地道:「報上你的名字,我手下從不超生無名之輩。」
    青年刀客道:「我姓蕭。名字不想相告。」
    朱月明笑道:「諸葛麾下有個刀手,未出手已令人心裡發寒,武林中多稱之為『蕭寒僧』。」
    張懷素道:「你跟諸葛什麼關係?」
    鐵手怕青年刀客把話說得更重,故而搶先答:「蕭兄是世叔的義子。」
    張懷素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殺了你,豈非要跟諸葛小花結為死怨?」
    朱月明乾咳一聲:「諸位,請問一下,可記得在下職事何部?所司何職?」
    鐵手道:「刑部。」
    何問奇在旁接道:「大理寺。」
    他已敷了「洛逝川。」
    血已開始止了。
    傷口比較不痛了。
    不過,再怎麼說,他已負了傷。
    受了挫。
    吃了敗仗。
    ──給打敗的人,心中總有陰影,何況,傷口仍然見血,血流多了,幾乎連站也站不穩,這時候,「大理寺」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就顯得十分有支撐力。
    彷彿,還能支持他活下去一樣。
    人,往往就是這樣,自由自在,甚至行兇枉法的時候,巴不得執法的人全不在場,而且也目中無刑,心中無法,不過,一旦是受欺遇劫之際,又恨不得執法吏員,全親眼目睹,盡站在他那一邊。
    所以,他也隨著鐵手答得最快。
    朱月明又輕咳了一聲:「今天,既然我來了,雖然不才,但總也有點代表的意思。」
    鐵手隨即道:「朱刑總來了,當然就代表了大理寺。」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這麼說,鐵手和姓盛,也一樣是捕快刑吏,他們也不是一樣出手傷人!負傷的人還在這兒,這就是鐵證!就有他們下毒手,我們就不能血債血償的麼!」
    鐵手道:「相比於朱刑總,他就如大內禁軍,而我們只能算是蕃兵。在大宋例律中,性命受到威脅,遭強梁欺殺之際,還手自保傷人,可以不追究刑責,林道兄敬請留意。」
    張懷素扶正了一下發上的花:「朱刑總是代表了王法,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招惹。只不過,蔡家兩位公子,一個眇目,一個受了內傷,我這次既然來了,就得要討回個公道,若空手而回,對少保府只怕也不好交待吧。」
    朱月明道:「你說的是。」
    他歎了一口氣又說:「只不過,我卻來了。我本不該來了,但還是來了。而且來的不遲不早,你們打了起來,雖掛了彩,卻沒賠上人命。既然來了,就不能完全視若無睹,任由你們打打殺殺──這兒畢竟是禁宮之內啊!」
    「我本是不想來的,可是,大家可知道我為啥卻又來了?」
    他問了個問題。
    卻沒有人回答。
    因為問題有四種:一種是真的有疑問,要求答案。一種問題不須要答案,而是自問,亦稱之為天問,問的是天,其實問的是心,屈原的「離騷」句句是問題,但句句都不會有答案。另一種問題其實也不是問題,而是問題本身已提供了答案,他是自問自答,例如:「你以為我是好惹的人麼?」還有一種問題,更不是問題,而是責備,比如捕役對疑犯人說:「你以為這樣狡辯就可以瞞得過我!?」如果犯人爭辯「沒有狡辯」,那麼,「刑責」只怕比判決更快到來。
    真的,問題,有時候沒有問題。
    也有的時候,問題,不是問題。
    所以,朱月明提出了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
    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
    他提出這個問題,正是要大家聽他自己的回答。
    他果然自己作了回答。
    還回答得有點愁眉苦臉,有點無奈。
    他一向肥嘟嘟、胖墩墩也笑瞇瞇的,像一座笑彌勒,一旦蹙眉拗唇的,也還是像座佛,但卻是倒過來看的哭佛。
    笑佛倒過來看,其實是哭佛。正義的事,倒過來做,卻成壞事。好人內裡,可能是惡人。有位少俠,一直同情一些紅粉女子,嬌弱無依,所以打抱不平,結果,他打殺的人其實才是最無助的良善。有位大俠,一直口口聲聲為了某人好、某事好,所以才出手主持正義,人多以為他真的為善,到頭來,他殺的是好人,毀掉的是好事,純粹是為了:他妒忌。一條路,往右邊直走,可能是左邊回來。一張葉,落下來,可能滋潤了很多張葉子。世事多是如此,連人的長相,也都一樣。
    「我來是因為有人要我一定得走這一趟的。」
    林十三真人瞳孔收縮:「誰?」
    朱月明輕輕吐出了四個字:「諸葛小花。」
    林十三真人跟張懷素互覷一眼,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林十三真人道:「那麼,朱大人是來意不善了?」
    「非也。」朱月明道:「我好歹也是大理寺掛了個差事,諸葛先生要我隨時留意『一點堂』的動靜,如果有私相尋釁的,要我秉公行事,交送法辦………嘿嘿嘿,我總不能把各位都扭送法辦吧?」
    蔡摘怒道:「朱總,我爹待你不薄,你今晚咋回事!?」
    朱月明依然笑吟吟的道:「沒事沒事,今晚你爹不在這兒,怎扯上少保大人的事!」
    ──在皇宮範圍裡頭相毆鬥,要是孩童鬧意氣起衝突,問題不大,但若是成年人私相打殺,無論官銜再高再大,地位再高,若認真追究,也可以治以重罪,觸犯國法。就算蔡卞權大勢重,也絕不敢輕犯。
    他這樣一說,張懷素即肅容道:「這當然不關少保大人的事,是我們看人恃勢欺負小孩子,打抱不平,代為出頭而已。」
    朱月明托著下巴,很贊同的道:「有道理,有道理,可惜這是皇宮聖殿之內,諸葛先生就怕有人生事,萬一鬧開來了,不好收拾,嚴重的話要究個滅族判死之罪的。」
    蔡奄不服氣,叫了起來:「那我們給他打成這個樣子,又該治何罪!」
    朱月明故作震訝:「哎呀!到底誰把咱家小奄子打成這樣子的!?」
    蔡奄兀自憤恨難平,一指無情,忿忿地道:「他!他不只打傷了我,還有八哥哩!」
    「他?哦──」朱月明恍然大悟,又大惑不解的道:「他?……他可是行動不靈便……他有這個本領打傷你們人強力壯的哥兒倆哇!」
    蔡奄一時為之語塞。
    朱月明道:「他行動不易,怎去少保府那兒尋釁呢?如果肇事地點是在這兒,那麼,是你們過來諸葛先生的居所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先動手的呢?這兒,可也是禁宮之中呀!」
    蔡奄、蔡摘面面相顧,一時答不上來。
    「這些曲折原由,如果到了刑部,我還可以擔待一二,但要是直轉龍圖秘閣,通判刑治,追究起來,答話都得大傷腦筋的啊。」朱月明笑笑又道:「先動手起釁的,通常都會理虧些,判得重些,這沒辦法,大宋律法是這樣判定的。」
    何問奇在旁忽道:「我們只是私仇私了,他傷了我家公子,我們要討回個公道。」
    朱月明也臉色一整:「公道?我管大理事司刑律,要討公道得經我小朱點頭。」
    張懷素:「那你是挺護這殘廢小子了?」目中已動殺機。
    朱月明道:「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於事。這事我本也不想理。但我要再在大理寺吃這口公門飯,諸葛先生所托付的,我是不能不理的。」
    張懷素冷笑道:「我看你的眼睛也不算太大,反正諸葛今晚也不在這兒,你就少看一回風景人物行不行?」
    朱月明哈哈笑道:「我的眼睛是小。白天陽光,晚上月亮,光照映下,人看我好像眼睛沒睜開。不過,在宮外,我瞪眼也可以沒看見。在宮內,我閉目也一清二楚。」
    林十三真人以手按劍,眉目間已有抑不住的怒憤,道:「朱總,你是來了,我也來了。少保托我重任,討回個公道,我總不能兩手空空的回去吧?」
    朱月明略作沉吟,托腮思慮,哪怕他這樣思考時依然笑瞇瞇的:「那麼,您看,該咋辦呢?」
    第四章 大本營
    張懷素忽然像靈機一動,一揚頭髮,道:「聽說過『神機大本營』吧?」
    「神機大本營?」蔡奄迷迷糊糊的沒聽懂。
    「那本是一個訓練禁軍的地方,每年射箭、騎馬、格鬥、角力,乃至十八般武藝,都在那場地舉行,十分熱鬧。」這番話,說的很溫和,但也很冷峻,奇怪的是,溫和與冷峻,居然可以同在一起,讓人深刻的體味出來,「不過,大宋以來,重文輕武,那場地日漸少有操練了,一度荒蕪,後轉為皇宮貴族嬉遊獵射之地,漸而成為一些王孫、皇子私相交力、競武的所在,到這十幾二十年,還不斷發生宮內械鬥──那地方離皇上游賞、御駕、治宴之處頗遠,故較不影響國體,一般而言,也成為宮內鬥爭的一個出氣口,在那兒若發生什麼磨擦、打鬥,只要牽涉不廣,死傷不眾者,大家都有默契,爭執毆鬥者的後台背景必非泛泛,罕有人冒這趟渾水,捅馬蜂窩,搗毒蛇穴,治罪追究,宮中掌刑律賞罰的,也少有過問在『神機大本營』的爭鬥。」
    然後他淡淡的加了一句:
    「久而久之大本營如此就成了一個『三不管』的地帶。」
    這一番話,娓娓道來,不激不揚,聽的人,除了鐵手和蕭寒僧,都大為震訝。
    大家驀然回首,發現說話的人,居然就是無情。
    明月下的無情。
    明月。
    無情。
    明月下的無情。
    他端坐在那兒。
    靜若處子。
    情拘方定。
    剛才聞笛幾泣,彈指如訴的他,而今神容恬似,翠箔張燈,枕肩歌罷,都無人管。
    大家都知道,這少年人行動不便。
    但他閒閒道來,宮中掌故,大本營的神秘所在,如數家珍,深悉熟解,毫無難度。
    他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他去過?
    眾人忽然想起:近日「神機大本營」中的確有些皇裔派系,鬧得太過分了,不但聯群結黨,黨同伐異,還有叛變、逆反之心,不知何故竟給方今聖上發現,一一瓦解伏法,若非多屬公侯將相、王子公主的近人,是怕早已治滅族誅連之罪了。
    大家都知道皇上必有高士相助,莫非……
    無情淡淡的說下去:「現在,大本營就另外有個名字,叫『三不管』。」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要我們去『三不管』私仇私了?」
    無情道:「我沒有說要去,是張真人提出來的。」
    張懷素目中發出狂野的厲芒:「我們在那兒,立下生死狀,死活也就不必顧礙了。」
    鐵手道:「我們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麼?」
    張懷素道:「是你死,我活。」
    蕭寒僧道:「死活要不由得你。」
    張懷素瞄了他一眼:「你真的活不耐煩了?」
    蕭小寒忽然抬頭,仰起了面。
    他本來也是正面向著張懷素的,不過,他臉上卻罩著面具。
    那是儺神的面具,非常大,由於他的臉明顯比較瘦削,所以,他平視的時候,眼洞因面具的框框,其實只能算是俯視。
    現在他微微仰臉,才是正視著張懷素。
    張懷素忽然覺得有點冷。
    不。
    ──寒。
    他心裡一寒,心頭便慌。
    一慌突,他的手指又不由自主的彈動了起來。
    很奇怪的,那寒意,就像一刀紮在心裡:然而這戴面具的青年根本還出過刀。
    但他卻覺得自己中了刀。
    他甚至完全感受到中刀的那一段。
    刀,就紮在心口。
    ──怎會有這種感覺呢?
    他一向很自負自己有預感能力。
    他的預感大多數會實現。
    他預感自己會當官,果爾。
    他預感自己有一天會有法力,果然。
    他預感有一天會得到方今天子的寵信,果然如願。
    他甚至在假造度牒而給識穿受懲時,也預感自己有一日會飛黃騰達。
    果真。
    可是,今晚,現在,這預感實在不太好。
    也不太妙。
    他一定要擺脫這種感覺:
    ──要預感不成立,唯一方法,就是使這事情不會發生。
    他盯住對方的刀。
    他決不讓這把刀插在自己胸口上。
    他要毀掉這把刀。
    ──以及拿這把刀的人。
    他要殺了他。
    殺死他。
    不知怎的,他因為陡然的心裡發寒,就驟生了恨意,進一步要撤底毀滅這個人。
    人,就是這樣,因愛生恨,因畏生怖,到頭來,恩義盡忘,只有仇恨。
    因為害怕,所以恐懼,因而殺戮,造成害怕。
    蕭寒僧盯著他。
    像看透了他。
    看穿了他。
    甚至看死他。
    「我既入『自在門』諸葛門下,早已置生死於度外;」蕭寒僧道,「不過,其他的人,要殺我恐怕不容易,除非我自己自願棄刀──你以為你自己有這個能耐麼?」
    張懷素雖受蔡京賞識,皇上也漸漸寵信他,但比起諸葛小花來,他名譽、禮遇,以及受人尊重程度,都差上老大的一截,本就嫉恨入骨,滿不是味兒,聽諸葛的義子蕭小寒這麼個說法,更是恚怒,是以冷笑迸叱道:「如果他叫你去死,那你還不去死!?」
    蕭寒僧大概是笑了。
    在面具之後。
    「他不會叫我去死,他只會叫我去破案,去緝匪,去助拳,去臥底,頂多,也去殺了你。」
    張懷素更為懊惱:「你殺我!?就憑你!?拿什麼殺我!?」
    「殺你?」蕭寒僧居然回答:「用刀啊,一刀,扎進你的心窩裡。」
    張懷素一聽,心頭再寒。
    寒了一寒。
    好像墜深淵裡。
    這下,他連膝蓋都顫了起來。
    因為心生恐懼,功法也立時沸騰起來,壓抑不下來。
    魔頭已反噬。
    他的指和膝都一齊抖動不已,拍拍有聲。旁邊的人全都感受到那一股彷彿來自洪荒的氣勁,充滿了狂烈與驃厲。
    蕭寒僧緊盯著他,右手執刀,自後而前,劃了一道弧圈,銹刀舉至半頂,已嗡嗡作響。
    「他使的是『疾雷破山·飄風振海』大法。」鐵手忍不住道,「蕭兄小心。」
    蕭寒僧冷笑道:「我看,疾雷破山,他是力有未逮,他頂多是使『四莫魔功』而已。」
    鐵手道:「四莫?何謂四莫?」
    無情悠悠答道:「莫生莫死,莫虛莫盈,是謂真人。」
    張懷素給一言道破,更是氣極,這時,連他頭上戴的鮮花都顫動了起來。
    這樣看去,彷彿那朵花都似是有生命,會惱,會怕,會顫哆。
    蕭寒僧依然盯住張懷素的一舉一動,一震一顫,但他口裡的話,可一點也不容讓:
    「他貪花好色,貪慕虛榮,貪圖富貴,貪戀享受,他用的是『四貪』才對!」他冷哂道:「真人?我看,死人才對!」
    張懷素狂嘯一聲。
    忽然,他伸手,拔掉了粘在發上的那一朵花!
    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