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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樹上的男人

一、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孫青霞帶同龍舌蘭、小顏翻過了不文山,在他們面前出現的,赫然有兩條路。
    一是往上的路。
    ——十八星山。
    一是往下的路。
    ——這是通往十一寡婦山的小道。
    孫青霞只在兩條岔道上停了一停,怔了一怔。
    然後他立即做了抉擇:
    往下走。
    他決定了就走。
    甚至沒跟龍舌蘭打個商量。
    他也根本不問她的意見。
    這令龍舌蘭很火。
    ——儘管鐵手一向都是個很有主見的男人,但他跟龍舌蘭一道。但凡做什麼事,都必定先徵詢龍舌蘭的意見。
    要是龍舌蘭的看法不一樣,他就一定佯作同意,然後才隨機點化,讓龍舌蘭自己領悟,更好的辦法是怎樣如何。
    鐵手一向為人厚道。
    他對龍舌蘭一向保持了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他並非與世無爭。
    他還與天下有爭。
    不但爭,而且鬥。
    但他只與惡人爭。
    且只據理力爭。
    ——他的「理」就是俠義的操守。
    對龍舌蘭這樣的女子,偶然她縱無理一些,他也會含笑讓步。
    龍舌蘭也是聰明女干,雖給人寵慣了,但沒有寵壞。
    鐵手讓她,她縱當時未知,但事後總是瞭然於心的。
    她一向受到寵護她的人包圍和嬌縱,她已成功成了習慣。只除了對她的「婚姻大事」之外,她可謂沒什麼不愜意的。
    ——不過那門「婚事」,可非常要命!
    她內裡可是為了這個而「逃」出來的。
    她因而離開京師,越走越遠,美其名為「跟鐵手名捕出來闖江湖去,抓拿孫青霞歸案」,其實,「逃婚」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最重要的目的。
    不過,當她倉皇逃走之時,卻發現孫青霞問也不問她,就決定了路向,她還是不快得形諸於臉:
    「為什麼不往上走?」
    她偏著首問,且充滿了信任。
    孫青霞手作「請」之意,只說了一句兩字:
    「好走。」
    龍舌蘭冷笑道:「你別以為我誤傷了你,你就可以替我決定一切——別忘了,你還犯了其他滔天大罪,我仍是要抓你歸案的!」
    孫青霞這次說話更乾脆,只一個字。
    「請。」
    龍舌蘭嗔道,「什麼意思?」
    孫青霞道:「來抓我呀。」
    龍舌蘭蔑了蔑唇,「這時候,本小姐不想落井下石。」
    孫青霞冷冷地道:「而今在井裡的是你。」
    龍舌蘭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有種就不要知說一半吞一半的!」
    孫青霞道:「你跟那一群狐群狗黨搭上了,除仇清天還算半條好漢外,其他都是畜生。鐵手不知到那兒去了,你不是來了個夫婿麼?快回到他懷裡去吧,江湖雨大風險,不是你這種天真女子可以混得來的:萬一你逢著叫天王,還真吃不了兜特走也走不了呢!」
    龍舌蘭停下步來,叉腰光火,氣虎虎的道:「你算什麼!?其他人都是畜生,就你是好人!?嘿,現在抓你的全都是壞蛋了。你可真會惡人先告狀呀!我夫婿?我夫婿關你屁事!你要和我分道揚鑣,我還沒逮住你呢!劃你的一刀,可清得了你對殷色可給你迫瘋、朱麗麗遭你毒啞、鐵秀男讓你姦殺的罪孽麼?」
    龍舌蘭每提到一個人,孫青霞就冷笑了一聲,等她說完話,他才冷不防說一句:
    「那你來抓我啊!」
    尤舌蘭漲紅了臉,狼狠地道:「你以為我不敢?」
    她反手摘下了她背上的小弓。
    在她身旁的小顏,一天清麗無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二人起爭執,終幾要動武,忍不住悄悄的扯了扯龍舌蘭破了半片的衣抽,細聲說:
    「姊姊。」
    「嗯?」
    「會不會……」
    「你也別來吞吞吐吐的,有話快說,我立馬便宰了這淫魔!」
    「——既然剛才你也誤會他要砧污你,會不會其他的案件也……也別有內情呢?」
    龍舌蘭聽得心中一動,但嘴裡卻哈哈笑道:「那有冤情!你這黃毛丫頭。別為這淫魔開脫了,鐵證如山.容不得地抵賴推脫!」
    這時候,忽聽一聲似遠似近、如龍如鷹、若笑若哭、也嘯也曝的厲音自天際震起、劃破、傳來。
    孫青霞臉色一變:「仇小街功力精深,這麼快就復元了。追來了!」
    龍舌蘭趁機譏笑他:「你怕了吧?」
    孫青霞卻正色道:「仇一笑是個人物,鐵游夏是位英雄——別的我都不怕。」
    龍舌蘭打道:「他又沒來,也沒發現咱們——一聲鬼哭神號的你就怕成這樣子,還充什麼淫魔煞星!」
    孫青霞這次卻不跟她爭這口舌之利,只沉重的道:「他已發現咱們在這兒了。」
    龍舌蘭倒是奇道:「何以見得?」
    孫青霞道:「仇小街一向喜歡居臨下。他的『搜神指』也愈是自高而下,愈能淋漓發揮功力。他是個喜歡立天高峰、站在樹頂上的男人。這兒山多、樹多,他只要往高處一站,要發現咱們行藏還真不難。他已發出呼嘯,顯然是通知其他的人,一齊包抄——」
    他眼神裡充滿了痛苦的鬥志。道:「我要先上十一寡婦山,就是因為這兒方便戰鬥,有利於以寡擊眾——這一場決戰,只怕已免不了的了。」
二、鶴立霜田

    越過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從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樹,從一山樹,只有一條路:大森林——靈壁——長氣河,只要渡過了長氣河,就可從一泥洞進入界峨山,到了那兒,就算百萬大軍,也斷截不著孫青霞。
    那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婦山,這是一座小丘,但從那兒,可轉入大深林——此處跟「大森林」極不一樣。「大深林」是有沼澤毒章之所在,凶險處處:「大森林」則是鬱鬱無盡的原始森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園、肚園、肝苑、腸圃四處或其中一地,經定定鎮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無蹤。
    這是一條愈走愈熱鬧的路。
    聽到了仇小街的長笑尖嘯,孫青霞攜著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緬刀、女子神刀都繫在身上,鐵著臉只急速趕路。
    不過,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來,等候龍舌蘭。
    龍舌蘭本來輕功極佳,但她是干金小姐之身的俠女神捕,不過,認真說來,她「本行」還是「千金小姐」,當「女俠神捕」還只算是她的「副業」。
    一旦上這種山、走這種路、吃那樣子的苦,她的「本質」、」原貌」可他都露出來了。
    何況,她還要「照顧」小顏同走。
    小顏倒很吃得起苦。
    可異她卻不諳武功。
    ——這就很吃虧了。
    小顏是個很聰敏的女子,儘管她仍在慌亂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這一點,所以她說:
    「你們把我放下吧,這幾我熟路,躲起來誰也找不著這樣跟我們一道走,累了你們,辛苦了我。」
    她的提議無效。
    因為龍舌蘭和孫青霞異口同聲的立即反對:
    「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們就會把你扔在這裡置諸不理。」
    小顏不眼氣,「那我可以躲起來!——他們要抓的你們,又不是我!」
    孫青霞的活要比龍舌蘭不客氣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處是在於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在趕來,那姓任的傢伙就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的話,那這個人的鼻子則比獵狗還靈。你躲不過去的。他們能殺掉『一文溪』的鄉民,就斷不會放過你。若給仇小街抓著你還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手的手裡,或給任怨逮著,那你就會後悔說過這種無聊話了。」
    小顏聽了,眨著一雙靈靈的服,忍不住問:「那麼多高手追殺你一個,你逃得了麼?要是逃不掉,還逃來作什麼?,』
    孫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殺我、緝捕我,我三十幾歲了,也給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還沒死。」
    這次,到龍舌蘭忍不住問:「對了,依出道時你就聲名狼藉作計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麼看去跟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過容吧?有啥美容術?可介紹本姑娘——」
    這回她的後的卻給孫青霞喝斷:
    「這是什麼時候了!居然在這關頭問這個!真枉你也名躋神捕之列!」
    龍舌蘭氣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限這大脾氣的老淫魔一道「餛」了,可是一想起那溫文、溫柔、溫良如玉的「訂了親、送了聘札、只未過門」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發毛,毛管悚起,還是寧願跟這身敗名裂的臭脾氣「色魔」急遁於這荒山野嶺之地了。
    儘管龍舌蘭對孫青霞的火爆脾氣很是不忿,但她對某件事還是有歉意的:
    「你……臉上還疼不疼?」
    孫青霞的面頰仍在淌血。
    ——龍舌蘭故意讚他樣兒長得年輕,一是實情,二是女性對這種事自然最感興趣,三是她也因誤傷了他而內疚,所以主動說些「欲蓋昭彰」的話來,減輕這心頭負擔。
    可是孫青霞明是不受她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孫青霞忽道:「他們追得太近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並擺脫他們,否則我們過不了今晚。」
    龍舌蘭又間:「如何予以重挫?」
    孫青霞沒答,只勿勿趕路。
    龍舌蘭討了一鼻子沒趣,低聲嘀咕道:「你別以為只有你行,到時候你就知道姑奶奶我比你還行!」
    小顏們耳聽了,便又霎著水水靈靈的眸了問:「姐姐,你有辦法對付追兵麼?」
    龍舌蘭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就算在逃亡的時候,她也像一隻鳳多於似一隻山雞雖然是一隻落在難的風凰,但到底還是鳳凰。
    「到時你就知道誰最行了。」
    他傲傲的說給那全心依賴她的小女孩聽。
    孫青霞急急取在下的路,使龍舌蘭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處,孫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豈不是更讓仇小街洞悉去向、佔盡上風?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問:「你這樣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終站高處釘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蹤?」
    她還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評:「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還沒回答,卻又聽到一聲尖嘯。
    就像滿山的梟一齊笑了一聲。
    孫青霞聽了,頓足嗟道:「哎,他來得好快——來不及了!」
    他臉上滿是遺恨,遙望向對面山坡。
    龍舌蘭順著他視線望去,才發現這兒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過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處山巒。
    山巒起伏,悠悠無盡,似至少有七八座高矮矮的山頭。
    不過,這段山巒跟原先樹木幽深的十八墾山不一樣。
    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糾立,但坡上卻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樹木,亦多枯樁,旦長得並不高壯,可能是因長年北風亂削之故吧,難得見出幾片綠葉茂枝。
    龍舌蘭是個聰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孫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來抵制、消減仇小街的優勢?
    她只想到這兒,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際只想吐。
    因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廢。
    春冰未融。
    雪泥滿地。
    在這塊偌大的廢田上,有羽翼略為變灰的鸕茲佇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斷肢上、甚至有一種類似天山雪蓮的大花,浮沉乾冰泥霜田問,錯落盛開期間,在白了頭的蘆葦叢隙望去,竟頗有一種「寒江雪」的意境。
    在這樣一塊毫無生氣的死地上,卻不知何時,來了兩個人,就是一早就已「種」在這塊讓人特別感覺涼、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開。
    那兩人都仰著首。
    眺望。
    ——正望向龍舌蘭這兒來!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頭喪氣、發白鬚灰、困目如睡、猥瑣淫褻,他弓著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丈、好眉、姣貌、親善得甚至有點害臊,他鶴立霜田,清風徐來,白衣裊動,就像一隻欲飛又止的白鶴。
    龍舌蘭一見到兩人,就像乘坐在大風大浪的船上,那感覺又來了:
    嘔。
    ——一種欲吐的感覺。
    孫青霞立即察覺到尤舌蘭的「不對勁」,然後他也馬上發現那塊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兩人。
    他的瞳孔也立時收縮。
    他沒見過這兩個人。
    但他聽說過這兩人的事。
    他聽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龍舌蘭問了一句:
    「是他們?」
    龍舌蘭只點了點頭,呼吸卻急促了起來。
    孫青霞沉住了氣,正色道,「——他們既是來找你的,不一定有惡意。有他們兩人在,諒叫天王的人不敢將你如何,保況鐵手一定會周護你。如果你要收手,現在正是時候,不然,恐怕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誠懇。
    但龍舌蘭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孫青霞的手臂,一疊聲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們回去!」
    「不!我決不落在他們手上!」
    「我寧死也下跟他們回去!」
    孫青霞心中一聲暗歎:
    他明白了。
    儘管他現在的頭一個比三十一個還大,但他還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傳言可能是真的。
    ——這任勞、任怨二人,是江猢上、也是六扇門裡最心狠手辣的兩人,而年輕的那個尤勝年長的十百倍。
    ——他們曾殺一個人,殺了足足四十一天,連那個人的至親都再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個「人」可是這「人」偏偏沒斷氣,還繼續「活著」受苦。
    ——他們任意用刑,有一次,對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種刑法,連朱月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總在場觀察,居然發現有超過七成的刑具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這一老一小向以活剝人皮為樂,而且以用刑為好,任何英雄好漢,落到這兩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機會自盡。可惜的是,他們總讓你有機會親睹一塊塊的吞食啃嚼自己和親人的肉和骨頭,但卻決不讓你有暈死過去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著」,不僅皇帝趙佶,連丞相蔡京、太傅梁師成、東南王朱勵、大將軍童貫,御史中丞王黼等權奸佞臣,對這兩人都很信重,讓他們成為打擊異己的先鋒,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裁他們,卻發現他們一直在刑部並沒有正式的任職,可是卻可以隨意動用刑部、衙門和六扇門的人手。
    這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這種人,所以多方結納,刻意奉迎,使這兩個沒有正式官銜的人,卻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祿的文武百官還威風。
    孫青霞長吸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了:原來龍舌蘭要嫁的正是這「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
    (難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現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夥人,連仇小街、鐵游夏、蘇眉各路人馬也在追捕他,而他卻在這時候只怕又惹任勞、任怨!
    ——他就像是一頭撞上了鑲了刀耙的門簷!又一手捅迸了馬蜂窩堆裡,還一腳踩入了老虎鉗上!
    他現在的處境是: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對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結成一夥,分頭出擊,互相應合,援兵不絕。
    他呢?
    什麼都沒有。
    除了聲名狼藉,還有一身的傷,以及同時要保護兩個女子:
    一個不會武功、完全要他照顧的無辜女子。
    一個雖識武功、但卻惹了更不好惹的敵騎追擊之麻煩女子。
    ——試問這樣一個絕境,他能做什麼?
    他還能做些什麼?
    他唱歌。
三、虎行雪地

    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聲音很好聽,乍聽明是三分剛勁,細聆卻蘊有七分憂傷。
    那像是一首軍曲,但卻以萬種柔情流了出來;那本來就是一闕情歌,但又以郁勃難舒的英氣振動了人心。
    就是為他在哀歌中帶著俠烈的英風,所以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多情;就是因為他在高歇裡流露著無限神傷,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鬱鬱不得志的壯懷激烈。
    聽到這首歌,使龍舌蘭覺得不似是孫青霞唱的:
    因為他不像是那麼一個憂傷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俠。
    (他只是個聲名狼藉的淫魔呀,怎會竟在這絕境裡唱出了令人聽了心裡也為他神傷為它受傷的歌聲來!)
    ——那是什麼歌?怎麼這麼好聽?通常一首歌要多聽幾次才能入耳順口,但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裡的樂音。
    (這時候的孫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詩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間,只聽孫青霞歌聲一止,向小顏柔聲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險,亦是負累,我把他們引卅,你找到機會就走。」然後他問了龍舌蘭一句話:
    「你是決定了不跟這姓任的回去?」
    龍舌蘭立即點首。
    孫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發他們之後,你立刻帶小顏姑娘走,只要會合上鐵手,諒他們也不敢動你。」
    龍舌蘭氣紅了臉,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計趕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勞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當面讓他們難堪,你打發了他們,我走我的路,你少跟著賴纏!你放心,小顏姑娘交我照顧。」
    孫青霞道:「這就好辦。我不怕敵人追赴,只怕女人煩纏。」
    言畢,他挽起焦尾古琴,長吸一口氣,逕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婦山之間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聲清涼,且帶著微微的優傷。
    他的歌欲斷欲續,似風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溫柔的遠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絕對無情,這煞星又何攜同他古舊的琴去面對一位似敵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還是他的情敵?
    霜田寂寂。
    鸕茲掠起。
    遠處依稀有蕭聲。
    行所過處。略聞冰裂微嗚。
    ——畢竟,嚴冬已過,春寒料峭,蘆葦自頭花正好。
    劍在琴中。
    劍是他的膽吧?
    琴在手裡。
    琴是他的心麼?
    龍舌蘭這樣看去,看他走下箱田為自己應敵,不禁有些癡了。
    卻聽小顏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劃了他一劍,不然,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無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孫淫魔竟是同一個調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聽,只聽得兩句。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追王廷
    龍舌蘭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唱?」
    小顏展顏笑道:「小欠哥常來一文溪,幫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這首歌,聽多了我也會唱幾句。」
    龍舌蘭道:「下邊怎麼唱?」
    於是小顏就唱了下去: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龍舌蘭愈聽愈感興趣,且把曲子記住了,問:「還有麼?」
    小顏答:「有。但我沒聽清楚,沒記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傷心、很失意的樣子,我看了心亂,就沒聽清楚歌同了。」
    龍舌蘭聽小顏這麼說,發現她的視線仍望著孫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癡了,她也不覺為孫青霞的安危而有點擔心起來。
    卻萬未料到,孫青霞一邊唱一邊逍遙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洒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飄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後:
    他竟禮儀周周的向那像鸕茲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招呼、拱手、談話。
    談沒幾句話,只見那老的只動了幾動,孫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攜著琴,佩著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運氣,迫住了「蜻蜓冰鏢」之毒力,當走到任勞、任怨身前十步之遙時,他陡止步,輕挾琴於脅下,拱手道:
    「是刑部雙任?」
    老者說,「我是任勞。」
    年少的說:「我是任怨。」
    孫青霞道:「白鶴沖天是為了飛翔,老虎行於雪地是為了覓食,兩位不遠千里而來,是為了抓我吧?」
    任勞咧開了嘴,露出了兩排黃牙:「既知我們來了,你就認命就逮吧.」
    孫青霞忽然重重罵了一句:「又蠢又懶!」
    任勞漲紅了臉,整個人像一隻隨時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說什麼!?」
    孫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這種嚇唬人的話,只配去嚇唬三歲娃娃。我給人追緝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這種話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說完了就夾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笑道:「一個人蠢,也就罷了,偏又懶惰,以為三言兩語了事,飛鷹走免就會往肚裡攢,真是蠢人膏盲了。偏生是蠢人特別懶,聰明人懂得懶,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該懶的就不懶:所以像你這種蠢人特別吃虧,難怪給同僚同門騎著受欺、熬著受苦!」
    任勞幾沒氣崩了臉,叱罵:「去你媽的!」
    虎步一跨,只聽霜田一陣裂響,已連左跨右踏換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進,但虎爪卻未攻出。
    這五步看似跨得隨便,但孫青霞即察覺三件事:
    一,退路都給這五步封死了。
    二,這五步只在任勞身邊七八尺內進退,但卻似縱橫獨步,虎虎生風,這樣一個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馬繃筋的游步迫進,如同滑在冰上、翔於虛空一樣,其火候之老練,可以想見。
    三,他已感覺到臉上一腥——猛虎在撲噬人時,總是讓人撲面腥風。
    ——步已跨出,攻擊即至。
    所以孫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將琴置於冰田上,任勞的虎步立即就靜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沒有立即發出他原要發出的攫擊。
    他沉腰低馬,左虎耳,右虎鋒,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動。
    卻不知為何。
四、相擊才知相知深

    孫青霞彎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動作輕,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懷裡恬睡的心愛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發現放下琴的他,神容很有點奇情。
    他甚至還蹲了下去,雙手搭在裹著琴的布結上,好像已聽到包裹裡的琴已彈出了樂章。
    他蹲了下去,沒站起身。
    他的雙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著,腰間的如花緬刀也繞蜷著,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許或就只有他的雙眉如刀。
    他臉上還淌著血。
    ——那傷曰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臉上也帶著笑。
    ——像聽到一首好曲子聽得人心人肺的那種詭笑。
    單足獨立、飄飄欲仙的任怨,跟沉馬臥身、蟠腿欲攫的任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及心裡三個疑惑:
    ——他為何要以這個姿勢應敵?
    ——包裹裡究竟是什麼?
    ——他到底想幹啥!?
    在半山上的龍舌蘭和小顏,完全看不到孫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於霸田上。
    因為他背向她們。
    所以龍舌蘭並不明白(就算面對孫青霞的任勞任怨也不明白),當即叫了起來:「他幹嗎要向人下跪!?沒種!」
    「是下跪嗎?」小顏狐疑的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後,就沒起過來吧?」
    龍舌蘭「哎呀」的叫了一聲。
    小顏可給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嚇了一跳,「怎麼了?」
    龍舌蘭七擔心八憂慮的道:「這兩個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於下毒……會不會這王八淫魔已受制於這兩隻大小王八!?」
    ——在她口裡,這好像是一場各路「王八」大會戰似的。
    小顏喃喃地道:「這兩個人很厲害?」
    龍舌蘭哼哼道:「你沒見過世面。在京城裡,得罪他們的人寧下盡十八層地獄也不願落在這兩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聽到這兩人在京,也就絕足不入京裡來。」
    小顏著有所思,「難怪小欠歌那麼沉重了,這回恐怕應付不來。」
    龍舌蘭啐道:「什麼大欠小欠的,他姓孫,叫淫魔——你怎麼知道他應付不了?」
    小顏道:「小欠哥……不,孫淫魔……孫哥哥一向灑脫,天大的事,他向來眉不一皺的就扛上了。他常來一文溪,我也常去殺手澗,見慣了,從未見他有過難色,說話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還明說不許我脫隊自行,但一見這兩人就轉了話,暗示要姐姐你帶我先走——我看,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像小欠哥也心裡沒誰了。」
    龍舌蘭想想也是,但又反覆思忖了一下,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處樹敵,幹嗎只稍為央了一下,他便義不容辭的去面對這兩名新敵?他跟自己可沒啥過命的交情呀?保況自己剛剛還掛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著實全無必要,這樣想著,心裡未免有點不是味道,她本就懼怕這任氏雙刑,原想讓這孫淫魔跟這一老一少兩隻妖怪拚個你死我活,反正誰勝誰負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這般一思忖,卻似好像欠了姓孫的半個情。
    小顏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對付得了這一老一少,也會轉首去面對叫天王一干人,而讓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走。可是,眼前,這老的、少的,還有要樹上的男女,已夠不好應付了。」
    龍舌蘭倒發覺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聰明,有時心細如髮,且妙想連翩,有些事,小顏不說,她還真沒意會到,於是便說:「不怕的。萬一他不是這兩隻老少王八蛋的對手,我呵下去幫他一把……」
    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任怨的種種可怕之處,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欠哥那包裹裡有秘密武器,也許可以應付這對天造地設的王八蛋!」
    話未說完,只聞嘯聲又起。
    像一隻巨大的癲蛤蟆、學人類狂笑一聲,然後就給一隻蠍子塞住了喉頭。
    小顏臉有憂色。
    這回連龍舌蘭都看見了。
    也發現了:
    孫青霞背上仍淌著血。
    ——他曾著過仇小街一指。
    「搜神指」。
    孫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沒起來。
    他全身都是空門。
    一身都是破綻。
    他要出擊,不易,首先得變換姿勢,要拔刀,還得先站起來。
    但他現在全身都是讓人攻襲的地方。
    任勞本來一直叮著眼前這個人的喉嚨。
    不管他一出爪,還是一踹足,眼前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氣、呼不出一口氣。
    他喜歡抓住人的喉嚨,慢慢發力,看著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掙扎的人,臉色如何發紫發脹,終於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裡。
    那是他的賞心樂事。
    可是,俟孫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後,他的「目標」變了!
    他改盯著他的心。
    ——把這個人的心挖出來,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個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時間,那給剖了心的肉身未死盡,只不過是沒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朱死絕,還會在乎裡砰碰的跳搐著。
    ——然後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搾擠……
    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他之所以改換了「目標」,那是因為他眼尖。
    孫青霞一旦走近,他便發現對方的背部受了傷。
    ——這傷也真奇怪:彷彿是在胸前看了一招,但卻傷在背後。
    既然孫青霞胸背負傷,那麼,這部位便是他的弱點。
    任勞喜歡敵人的弱點。
    ——弱點就是破綻。
    他專攻人的破綻。
    他看到這老大的一個破綻,幾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暫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奮亢。
    他沒有馬上出手,因為他是任勞。
    「老奸巨滑」的任勞。
    ——這麼厲害的一名敵手,卻掛了那麼大的一個破綻滿街跑,他焉知不是局、不是計?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動手」。
    不意,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大頭佛來!
    敵人的破綻並未消失。
    而是變了。
    敵人竟有千百個破綻。
    滿身都是缺點、破綻!
    ——因為敵人竟在此時此境,蹲了下來!
    一下子,這名敵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處破綻,可以讓他出裂;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種方式,將對方擊垮。
    破綻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勞一時不知該選取那一樣,也因此使他一時不敢出擊。
    ——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著?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裡,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只隨隨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腰蹬馬,僵在那裡,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只有出擊了!
    他的腰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裡低吼了一聲。
    他是通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徵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著他。
    一直「恭候」著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腰,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裡。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活。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如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
    「孫青霞孫大俠?」
    孫青霞全手搭於裹琴布上,彷彿與琴已隔布交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將龍姑娘請回京去。」
    他笑笑又說,「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里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
    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托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麼?別人不行麼?」
    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
    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係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
    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係,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係。」
    孫青霞直問:「什麼關係?」
    任怨有點靦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討,你是怎麼當老公的?」
    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赫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
    連孫青霞心裡也得承認:任怨說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於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
    孫青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裡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任怨委屈的說:「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
    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
    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麼東西!你欺人太……!」
    任怨卻溫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麼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里而來抓你的。」
    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准,何不改行當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訴的。」
    孫看霞冷曬:「人告訴你的話就信?」
    任怨:「說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說我的眼一隻放著青光一隻放金光我都會信。」
    孫青霞:「他是誰?」
    任怨:「叫天王。」
    孫青霞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
    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
    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說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誑語。」
    孫青霞:「誰。」
    任怨:「仇小街。」
    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說空話,就是喜講假活,不然就盡說大話。」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
    孫青霞彷彿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裡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裡。」
    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淫魔,你這是瞪著眼說瞎活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
    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麼我沒礁見?」
    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抬貴手,把我老婆還回給我吧。」
    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說過,你老波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耍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
    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溫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在天庭沖了一衝。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仰下來了,只聽他把話說得更慢了,更溫和了。甚至語調裡還帶著濃烈的歉意:
    「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限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
    孫青霞居然問:「什麼東西?」
    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好了她,再迫她說出藏的哪裡,不讓你們染指。」
    任怨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淫魔。」
    孫青霞道:「好說,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開最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個朋友?」
    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
    任怨長吸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日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
    他說下已索性把話擺明說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態足以把任勞氣得鼻毛飛上的眉毛,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麼要叫她下來?「
    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
    「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
    任勞力之氣得一鼻吼吸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溫文有禮的說:
    「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
    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說,「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
    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
    任怨乖乖的問:「什麼辦法?」
    孫青霞:「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
    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
    他一具虎躍,要在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
    「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腰載錘倒輦猴,此際腰馬可有點酸累?」
    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惜機彈起,」
    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對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
    任勞道,「他只不過……」忽爾感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溫文的笑著,向孫青霞供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干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
    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裡發出應和清音。
    那確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說下去的衷心之言。
五、貨比貨

    任怨慘笑道:「設想到你會如此斷然的用琴聲拒絕了我的友情。」
    孫青霞淡然:「我倆本來就不是朋友,談何交情?」
    任勞依然歎氣:「老婆是人家的,你憑什麼攔在這兒不讓人過去!?」
    孫青霞愛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攔著人麼?我只是蹲在這兒.我有攔著人不許過去麼?這兒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會跨過去通山放嗓子喊地動腳趾追用手指抓麼!」
    任勞一時為之語塞。任怨則道,「可是孫少俠往這兒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沒你允可,只怕誰也過不去,除非……」
    孫青霞微徽一笑:「我剛才說過了,殺了我就這兒那兒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氣平、謙沖、而且誠懇:「憑良心說,剛才我王師弟第一記『伏地虎』,跟你這一下『臥地龍』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爐火,高手只怕貨比貨,憑你這一蹲至今,我還真不敢動你。」
    孫青霞道:「我聽了也真感動。」
    任怨似完全沒聽出他嘲諷之意,「不過,可惜……」
    孫青霞道,「可惜老婆你還是要我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著的『蜻蜓冰鏢』的毒,每一刻衝擊你經絡一次,現在只怕又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吧?」
    他的語氣已漸見鋒銳。
    「何況,你臉上的傷也還真有點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縱控不住的抽搐了幾次!你的傷對右眼視力肯定有礙。」
    孫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擊已能知敵深,堪稱是我肚裡的蛔蟲。」
    任怨的眼神開始變了。
    像兩支針。
    浸了毒的針。
    他狠狠的從孫青霞上的傷,盯到他的胸前,好像還透過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項:
    「更且,你背上的傷口,胸前的傷痕,也傷得不輕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攝魄搜魂的!」
    孫青霞道:「說的好。你這樣說話,才像是江湖傳聞裡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實,你就一直拖時間在等我身上著的『冰毒』再次發作。」
    任怨赦然道:「我這算心狠手辣?我本一隻不過要求你幫一幫你。把我老婆還給我罷了,卻你偏是不肯——我本來看你這一蹲,全身是破綻,佔了絕對劣勢,反使我門不敢出擊,但現在我想通了;」
    他邊說著,春風徐來,他衣快飄飄,雙袖裊裊,幾似展翅欲乘風而飛,高潔清雅得是天地同一隻白鶴、一張白紙似的:
    「——你會不會只幫意這樣一個不易久持、全是破綻的姿勢來唬住我們,讓我們不敢動手,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說到這裡,他又瞇著眼去看孫青霞。
    他飄飄欲仙,俯視下踞伏地的孫青霞。
    他雙如刀。
    刀鋒冷。
    冷得像已切入孫青霞的肌裡骨內。
    他瞇著刀目,像削入剜進孫青霞心坎裡的用鼻音問了一個字:
    「嗯?」
    孫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雙眉卻宛如兩道黑色亮劍,靜靜地架住了任怨的兩記眼刀。
    「你要動手就請。」
    ——這就是孫青霞的答覆。
    以後他又似進入忘我的狀態。
    他居然閉起雙目。
    哼著首歌,彷彿包袱中的琴在鳴,他在和著一般。
    任怨盯著他,狠得比用錘子把一口釘子敲進木頭裡去還更星火四迸。
    他終於點了點頭,向任勞。
    ——他點頭,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延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這就是孫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這時候,還能唱歌,而且還能唱這首歌,這樣的歌!
    大敵當前,他隔著包袱撫琴,竟閉著眼唱這樣的曲子!
    這使得本來正要出手,聯手攻擊的任勞、任怨,不禁狐疑了起來:
    這廝在搞什麼鬼!?
    同一個疑問,在半山上的兩個女子也同樣不明不臼:
    他們怎麼不交手?不打?還在談得如此相知,孫淫魔甚至還坐還了下來、低下來、蹲了下來,對著那麼一頭兇猛的老虎、一隻狠毒的白鶴,在覆霜的荒田上撫琴吟風談他說天下成?
    「怎麼光談不打!」龍舌蘭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結成了老襟不成?」
    小顏聽了,「嗤」了一聲。
    龍舌蘭忽然省覺,奇道:「你這小娘子不知生死,這關頭你還笑得出來?」
    小顏滿目都是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瞼浮了起來,眼裡都漾著汪汪的水,亮巒的希望,春陽一照,臉上白灩灩,寫上的彷彿是年輕貌英四個字,連龍舌蘭看了,也不覺心裡一動,再看一眼,仍覺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後就索性看著她,目不轉睛了。
    「我怎麼笑不出來?」小顏仍在忍笑,眸於裡都漾著迷笑,「你大姑娘的這樣說話,我哪能不笑?」
    龍舌蘭指著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勻、很柔,雖然比一般女子都顯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卻很調和柔美,像一朵處於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麼好笑的!」
    小顏捂咀吱格吱咯的笑了起來,又咳嗯咳嗯的強忍了笑,這才道:「你怎麼可以稱他們為『老襟』?那你當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龍舌蘭嘀咕道:「我這才不管,我聽京裡男人都這樣說話的——就他們說得,我說不得!」
    她有點懊惱(也有點狼狽)的自她剛從敵人手上奪回的箭壺裡抽出五色小箭,張弓搭上,箭簇上准霜田里的三個一蹲、一伏、一獨立的人,發狠的道:
    「我才不管:誰要是對本姑娘沒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還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個五大窟窿洞!」
    小顏知龍舌蘭似有點狼狽(也似有點懊惱),同時也給龍舌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就抿住了咀,不敢再笑了。
    他怕龍舌蘭老羞成怒。
    一個小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樹翠峰間忍著乍散乍收的笑意,龍舌蘭儘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震,但還是瞥見了,發覺了,神迷了。
    她忽然覺得身畔這弱女子、小女孩、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來有神,有態、有情、有趣、有心。
    她驀然覺得自己幸運。
    ——幸好她是個女子,不然,她一定會情不自禁的鍾意了旁邊這個小姑娘。
    (這村姑一定是個內心明潔的女子,要不然。怎麼在應敵、逃亡、危機四伏之際,只要她在身邊,就會覺得不是那麼的險、緊張、動魄驚心的呢!)
    她可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雖經歷了大風大浪,闖過了大江大猢,也經得起大風大浪,聞得起大江大湖,但還是有時身在危機中仍驀然不知(這是她爹爹龍端安對她的評價),又或是無緣無故的神經緊張起來(這是鐵手向她的勸誠);她可沒這小村姑的氣定神閒。
    ——可這小姑媲的氣定神閒是因不知敵人的淒厲可怕。
    她本來還以遨遊的心情來辦案,終發現差點受辱、給好友蘇眉出賣也只一時氣惱,劃了孫青霞胸上一刀也只內疚了一陣子(其實心裡也想過:活該!讓他也像自己一樣,臉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說!),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難免風聲鶴唳!
    ——難怪這小姑娘不怕,因為她根本不知任勞任怨、任氏雙刑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種幸福。
    龍舌蘭想到這裡,心中不沉微微有些感歎。
    有時,他也希望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麼多事,不必做那麼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愛她的人來照顧,景能安穩過一輩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當捕快,因為女子中絕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盡受欺凌;她要為天下女子一申冤氣!
    她要當名捕當得比鐵游夏還著名——或許,這樣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鐵手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當有名的捕頭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臨安龍頭小築。
    她要讓白拈銀、花珍代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
    她才是能為天下無辜弱女子出頭的女神捕:
    她是龍舌蘭!
    這時候,搭上一弩五矢瞄準三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的她,還想著這些瑣事妙念,自然是有點分了心、失了神。
    但她的箭法不怕失心分神。
    因為她的箭法本就名九「三心兩意」。
    一弓五箭,分心游神!
    這本就是龍舌蘭的個性:
    什麼樣的性情就會有什麼樣的招法!
六、人比人

    任勞是人。
    任怨當然也是人。
    雖然他們所作所為,比禽獸還不如,但他們的確是人,這點別無置疑。
    不過,雖同是人,但任勞、任怨有著許多的不同:
    任怨至少年輕任勞三十歲,任勞又老又累。
    任勞有癆病,且一身是傷,一生創傷: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隻深海老蚌殼裡的珍珠,無暇無疵。
    任勞白髮蒼蒼,皺紋縱橫,比他年齡至少老上十五歲。
    任怨漂亮,男人罕見他那麼美的。有他那麼美也沒他那麼乾淨的,有他那麼乾淨也汲他那麼美的。在京城裡,本有比他瀟灑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飛,可惜卻已死了;比他可愛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離京:也許比他更貴氣的只剩下了方應看,還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無情,還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
    他至少比他真實年齡看去還年輕上十五歲。
    任勞做事,多遭人垢病,指斥。
    他常得背黑鍋。
    任怨作事,多得人讚賞、恭維。
    ——誰敢要他背黑鍋?他不找你背上黑鍋你已該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住龍頭大香了!
    任勞苦練武功。
    他的武功都是苦練出來的,所以很扎實。
    但他的武功卻遠不如任怨。
    任怨永遠輕鬆,很少習武。
    可是他卻是任勞的師兄。
    他入門遲,悟性高,出手狠,任勞沒有一樣比得上他。
    就算在六扇門裡,任怨的地位也遠比任勞高。
    而且還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師成、玉黼、童貫這些人,眼裡恐怕只有任霜田,從來就沒有他任雪虎。
    這點任勞心裡很清楚。
    ——人比人,氣死人。
    他決定不比。
    不比便不氣。
    他知道這是命定的:他一輩子都不如任怨,他這一生人都得給這師兄騎在他頭上,頤指氣使。
    因為他也確然知道:
    他沒有任怨不可以。
    ——要是沒有這個看去既害臊、又靦腆、像個初出茅廬大姑娘的小師兄任霜田,他只怕早已死了七八年,甚至早就在十六年前橫死不知何處了。
    所以,他的一切以這心狠子辣的小師兄馬首是瞻。
    許多人,活在世上,不知所措,覺得茫然,想應變,掌握契機,偏偏有時發生的事難如人意,且世事常意外,個人能力有限,故而巴不得能找到個強人可依皈,可信賴、可以委託重望的。
    ——至於自己,只要跟著強的、對的、厲害的人走就是
    是以,許多宗教上的大師、政客上的強人、武林裡的宗主、江湖上的霸主,都由是應運而生,也各有許多人跟隨,各領風騷也各苦民生數十年。
    跟隨者看來似乎不夠自主、獨立,可是這樣追隨也有好處:
    因為可以不再用心、用腦去創覓屬於自己的道路,更可以不必負上重責,減輕壓力,隨波逐流的過一世。
    別小看這點這處:人云亦云有時也是一種幸福快活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就敗在有個性這一節上,還真就是辦不到糊里糊塗過一生。
    以有人曾責過任勞,為何對任怨那麼個資歷比他低、心胸比他狹窄的、看去像女人還多於像男人的任怨這般言聽計從,其結果是:
    勸的人給整死了。
    有的是給任勞迫死的。
    死得很慘。
    有的是給任怨整死的。
    死的更慘。
    ——任怨之所以知道有人「挑撥離間」,當然來自任勞向他通風報訊了。
    ——該不該出手對付這孫淫魔呢?
    這時候,任勞最需要的是任怨的意見。
    不,命令。
    有人慣於發令。
    有人則習慣聽令。
    ——你若硬要聽令的人發令,發令的人聽令,初初還真使人無法適從、難以習慣。
    不過聽慣命令的人若常常有機會讓他發令,他發令多了反而成了習慣了:那時再想要他聽令從命,可真是要他的向也要你的命的事!
    反過來說,慣於發號施令的人,一旦失去了權、自然無法適應,但聽令聽多了,從命從久了,也會漸失去了感覺,變成個唯命是從的人了。
    明白這道理,就會知道將相本無種的道理,同時,也一定能理解,世上的權力為伺下大久便得要換一個新天、重翻改朝換代。輪流做莊的深層規律了。
    任勞想請教任怨。
    ——要不要出手?
    ——有沒有勝算?
    他當然不能立即便問。
    他只有用他們彼此之間的「方法」來對話:
    ——「密語音波」。
    他們師承於「四分半壇」陳氏兄弟,這一壇弟子,左耳聽的是普通人的對話,右耳聽的是同門所發出來的音波:
    這種聲量,震顫若不是過高,便是過低,是以,只有受過特別訓練的人才能聆聽得到,別的人預多只見他們咀皮子微微且急劇顫動,卻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
    這就是陳開心、陳安慰兄弟為何喜歡招收孿生兄弟。孿生姊妹,至少,也要同姓同宗或個性面貌甚為接近的原故,有許多秘密功法,乃非心靈相近、心意相通的人是難以練成的。
    任怨甚至還有一種本領:
    他能透過奇怪詭異的內力,切入別人經脈,倒灌真力,讓對方喉頭顫動,說出他要對方講的話來!
    ——這種無異酷刑,但對迫人招認、屈打成招、製造冤獄、討好佞宦而言,是件晉身封爵的殺手鑭!
    可惜任勞還沒這個天份會這一手「絕藝」;他的師父、師叔「笑殺人」陳開心、「看殺人」陳安慰也沒將這一種「絕技」傳給他。
    卻只傳給了任怨。
    不過,他們之間的秘密通訊方式:「密語傳音」,任勞畢竟是能掌握的。
    ——他畢竟比任怨長數十歲,在運用方面,甚至還比任怨更嫻熟。
    這時,任怨的立足處,很靠近他。
    任怨看去飄飄欲起,宛若仙鶴迎風,任勞一看便知:
    他這個師兄將隨時發動他的攻勢了!
    所以他用「密語」問:
    「為什麼還不下手?」
    任怨神色不變,像個乖、馴、聽話的少年郎:
    「不能。」
    任勞不解:「他中了『冰』之毒,又受了『搜神指』勁,且臉上傷痕仍在淌血,他只在裝模作硬充死匝,咱們豈可讓他逛過去了!」
    任怨的加答很簡單:
    「請看足下。」
七、狠對狠

    這兒的「足下」不是尊稱。
    而真的是「腳下」的意思。
    ——「腳下」到底有什麼意思?
    任勞立即「留意」自己的腳下:
    這一留心,可大有「意思」!
    他們立足於霜田:仍鋪著一層殘冰的廢田。
    這層冰不算薄:人踏上去本無失陷之虞。
    這層冰亦不算厚,至少可心透過冰看見田上龜裂的泥塊和調苔。
    可是,任勞一旦留意起「足下」來,才發覺他們立足之處,冰已「開始」龜裂。
    而且還在迅速「蔓延」,很快就會四分五裂。
    至於任怨那兒,他獨足輕站、迎風微立。所站之處,冰面亦稍有裂紋——但絕對沒胡任勞那兒那般嚴重罷了!
    不知從幾時開始,他們腳下的冰層已開始碎裂,但只離開十餘步之遙孫青霞所蹲之處,卻見冰層完整,全無裂痕。
    可是他們立足之處,卻裂行無聲無息,只要一使勁,再用力,就可能全往下塌,人也失足陷了進去。
    ——若有這樣的情形,又如何跟孫青霞這樣的對手為敵!
    敵人原來一早已發動了攻擊!
    ——原來孫青霞早在蹲身撫琴、手搭包袱之際,已把內力透地弦的震動,把任勞任怨處身之地的冰層割裂,只要對手一有異動運勁,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任勞突然覺得牙痛。
    他每次一旦感應棘手問題,難以解決之時就會覺得牙齦很痛。
    ——他剩下不到二十六隻牙,但只有七隻算是尚稱完好的。
    其它的都腐了。
    烘了。
    甚至鬆了、搖了、危危乎保不住了。
    人老的牙就是這樣子的!
    他知道自己牙痛的原故:
    ——他一向知道也聽聞孫青霞這淫魔精通劍法,以及另有精嫻的絕招,但從來不知道、甚至沒想像過居然也有那麼精強的內力!
    而且精宏得竟到了這個地步、無聲無息蘊布在他們立足之地,你一個又一個的地雷!
    他現在才明白任怨一直不肯出手的原故!
    所以他牙痛。
    他牙痛的時候任怨就頭痛。
    他看見任怨皺著眉,眉上飄浮著青氣,就像青霜剛凝結在他眉峰上。
    這一點,他知道比他年輕三十歲的任怨跟他是相通的、是通的。
    ——他們的心靈出奇的契合,所以才練成了許多合壁的奇招,聯手的絕技,儘管任怨常嫌他老、笑他鈍、一直都看不起,可是這些相通的特點,就是使得當年「四分半壇」陳氏昆仲決心收容他們入門的重要原因。
    任怨頭痛,就像給斧鎖砍劈一樣。
    他很想眼藥。
    他懷裡有藥。
    但他不能,也不敢服。
    因為大敵當前。
    這時候,他既不能示弱,更不能分神,甚至完全不可以有一絲鬆懈。
    他頭痛的時候也知道他面對的人有種「痛苦」是干真萬確、十分肯定的。
    一,任勞必然也在牙痛。
    二,孫青霞頰上、臉上和背上的傷,也一定在痛。
    問題是,誰比較能忍痛?
    他倆師兄弟的痛是慣了的,但孫青霞的病是傷。
    他明白孫青霞是故意拖延時間運氣,一方面以為這樣便能壓制住「冰鏢」之毒,一方面也正利用這僵持的時間把內力收聚於他們腳下,一觸即發,也一觸即殺!
    他知道這一點,也覺察到內力源源自地上伏。
    但他仍下放貿然出手。
    因為他沒有把握,同時他也在拖宕時間。
    他雖然發現孫青霞中鏢的情形,不知道「冰」毒攢入對方的準確時間:所以當孫青霞臉上露出痛苦氣色時,他也不知道對方是真的忍痛,還是佯痛?是真的毒發,還是引他出手?
    而這只是錯不得的。
    萬萬錯不得的。
    因為對手也是個狠腳色。
    目下,他們是狠對狠。
    他們雖未出手,但其實已在交手了。
    他們在比:
    狠!
    ——到底准狠?
    任勞終於發了狠,用「密語音波功」狠狠的問他的師兄:
    「他以內力救裂了我們腳下的冰,不見得就能打倒我們;他雖保持沉腰蹲膝,但不見得就完全不支;他全身都是破綻,不見得那就不真是他的罩門要窖!——我們別給他唬住了!」
    任怨(以「密語傳音」)道:「你憑什麼以為他只是嚇唬人?龍舌蘭先前還與他是敵非友,而今他在四面楚歌之際,還敢背這黑鍋,為她賣命——他若無餘力,全沒把握,他敢扛這猛鬼廟在背上走!?若非自身可保之後,就色膽包天,慾火中燒,又何必再跟咱們結這梁子!?」
    任勞(仍以「密語」)反拮:「他要是真有實力,就不必拖時間,一下來即出手對付咱們了!他又何必一再故意延擱?」
    任怨(仍不會意,只好說破)道:「其實主要不是他在拖宕時間,咱們也在拖時間!」
    任勞(不解)道:「我們也拖……!?」
    任怨(以密語):「我是想拖到叫天王或一笑神捕那些人趕來——」
    說到這裡,他開始冷笑(笑聲是無法用「密語」的),臉色很有點不忿:
    「我算錯了。」他說,「那些人也一樣精似鬼,一直遲遲不出現,無非是想我們和這大煞星先拼上一場,就算兩敗俱傷,他們也照樣漁人得利……嘿!」
八、狼對狼

    ——為什麼還不打?
    龍舌蘭一弓五矢,本來瞄準了霜田上對峙的任怨的任勞。
    現在她又多瞄準了一個人:
    孫青霞。
    她看他們在下面好像相交莫逆,聊天說地起來,心底裡不禁又狐疑了起來。
    (莫非三人都有陰謀?)
    (莫不是那淫魔要出賣她!?)
    不知怎的,她對孫青霞總不能完全信任,她本來剛剛為了誤劃了人臉上一劍而生了內疚之意,又為他肯為她出頭對付任怨而生感謝之情,但而今一見此人居然跟那姓任的兩個王八有說有笑,她就怒火中燒!
    甚至覺得給人出賣了!
    所以她在瞄準的目標,又多了一個孫青霞!
    她要射的人再多幾個也不在乎!
    反正,她使的正是「分心箭法」:
    ——她不怕分心,她本業就是在不專心中練成這種箭法的!
    就在心中懷疑之,卻聽那小姑娘小顏傻乎乎的問了一句:
    「——你們練武的人,是不是在交手之前,都得要裝老虎獅子扮猿猴螳螂還是蟑螂的張牙舞爪一番,來嚇唬對方的呢?」
    龍舌蘭給她問得一怔:
    ——這小女孩真不懂事!
    可是,回心一想:她問得忒地真有點道理。
    所以,她只好答:「也許是吧。他們殺人要動手前,沒有把握打倒對方,只好比手劃腳一番,讓對手行怯了,他才好出手打殺,這是所謂心戰猶在交戰之先吧!」
    那小女孩依然迷茫,喃喃地說:「怎麼就不能創出一種武功,不好看但實用、沒巧飾但實際、沒諸多繁枝節葉但乾淨俐落的招式來呢!」
    龍舌蘭真的有點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女孩子家說出來的話。
    ——果然是個村姑;長得再好看,畢竟是個野地裡的姑娘,說話也泌刺刺的,像個野漢子!
    幸好她不諳武功!
    山腰上,龍舌蘭一弓五箭,瞄準霜田上對峙還是對話的三個男人,眼神狠得像一頭小母狼。
    ——如果她也算是頭狼的話,她身伴的小姑娘就像只小狐狸了。
    霜田上那三個男人,仍在以不同的姿態在對峙:
    就像三頭狼。
    ——一老一中一少,誰的爪子、尖齒先咬死了對方,誰就是最狠的狼。
    人恆常如是:馴的受凶的欺侮,凶的是大壞蛋,但最凶的卻又成了大英雄、大人物、甚至是偉大的民族救星、國家領袖。
    否則那也只不過是一隻狼。
    一隻較狠的狼。
    而已。
    任勞仍狠,鬥志仍盛:「就我們二人,也未必鬥他不過,他們不來,這功正好讓我倆獨佔!」
    任怨仍以密語傳聲,「你忘了一件事。」
    任勞道:「龍舌蘭?我注意到了。她是用箭瞄著我們,但她那種『分心箭法』,還分不了三師哥您的神!」
    任怨道:「不是這個——你忘了他的包袱!」
    任勞盯住地上那一口長形的包袱,好一會才道,「可惜我不能過去舔一舔——我只要用舌頭舔一下便知道裡頭有的是啥了!」
    任怨繼續以密語道:「也許仇小街就是一眼洞透了裡邊藏的是什麼厲害的秘密武器,所以這才遲遲不敢動手。」
    任勞仍不以為然:「他許在裡邊啥也沒有,只這廝在虛張聲勢。」
    任怨以傳音反問:「——要是萬一真的有呢:你別忘了,至少,這姓孫的有一把長達七尺三才連劍鍔也尖銳奪人的『朝天一劍』,到現在,還未見他亮出來。」
    這下任勞可有點洩氣了。
    江湖傳說裡,真有這麼一把劍。
    ——那是武林中一把魔劍,聽說是從不肯斬殺女人。但男人遇著了,不飲血是決不空回的。
    傳聞裡使此劍得須劍劍向天開式,不然也得朝天收勢,總共三十三式,劍身用以愛撫女人,劍鋒則殺盡好流,故白道上怒斥之為「淫魔劍」,黑道上竊虐之為「淫情劍」,孫青霞則稱為「朝天劍」,其招式為「縱劍三十二」。
    的確,而今只見他系刀攜琴,卻未見他身上有劍。
    ——他為何仍未拔劍?
    甚至連劍也不亮!
    ——莫非這才是他的秘密武器,必殺招式!?
    這不到任勞不防、不畏、不生懼。
    所以他也真的有點氣沮。
    偏在這時、卻聽孫青霞懶洋洋的問了一句,「你們商量好由誰先出手未?省得我冰鏢之毒已發作了二十一次,你們還在這裡唇動聲滅的談個不休!」
    任勞只好望向任怨。
    任怨笑了。
    他拍拍手。
    收勢。
    緩緩的,他徐徐地把吊起的一足放落在冰層上,小心翼翼的,溫文仔細(似生怕走了一隻蒼蠅)地向孫青霞供手爽快地道。
    「好。你狠,你強,不管你看得小弟否,小弟都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他說到這裡,姿勢已全回復到一個普通人毫不戒備的狀態無異,並伸手入襟——可是他的手一插入懷裡,孫青霞放在包袱上的手,突然緊了一緊。
    他的人很高大。
    手卻很小。
    很秀。
    但很乾淨。
    ——像對女人的手。
    且有著漂亮女人的手指。
    纖纖。
九、怕便怕

    這只十分秀氣的手,突然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女人絕對做不來的事。
    ——就算是男人,也一樣做不到。
    至少,世上沒有人能做到這事——
    這兩隻手中的一隻,陡然破冰插入地裡,然後一抓、一抽、嘩啦一聲,這白皙娟秀的手已變得滿是泥濘,但已抓住一物,高舉於前。
    那是一尾魚。
    ——泥鰍。
    孫青霞竟透過了半透明的冰層,盯準了泥濘裡遊走存活的一尾泥鰍,一手破冰而入,抓住了它。
    任怨、任勞面面相顧。
    終死了心。
    那條魚仍掙扎於孫青霞手心,任怨已緩緩抽出了他的手。
    他手裡果有一物。
    是一個錦盒。
    他遞給孫青霞。
    孫青霞沒接,只冷眼的看,冷冷的問:「什麼東西?」
    任怨乖乖的回答:「我已放棄去見龍姑娘,現在我唯一希望,便是請求把這龍家老爹要我交給龍女神捕的東西,交回給她。」
    孫青霞皺了皺盾,仍是那一句:「這是什麼東西?」並緩緩的把仍在他手裡掐動的魚慢謾放回泥洞裡。
    任怨揚了揚手中的盒子:「錦盒。」
    孫青霞酷然道:「裡邊有什麼東西?」
    任怨臉上也現了迷惘之色:「我不知道……我不便打開。」
    孫青霞馬上說:「打開它。」
    任怨訝然:「為什麼?」
    孫青霞冷冷地道:「閣下的惡名遠播,我不能在沒弄清楚到底這是什麼東西之前,便貿然將東西帶在身上,交給龍舌蘭。」
    任怨臉上頓有為難之色,「可是,這是龍端安龍老大重托我的事物,我們不便說打開就打開……孫大俠到這時候仍能破重冰攫游魚,光是這一手,我等已決不敢再有異動了——孫大俠卻還是信不過我!?」
    孫青霞反詰:「我為什麼要信得過你?嗯?」
    「想要我轉交?」然後他還是說了那三個字。
    「打開它。」
    沒辦法。
    任怨只好打開了錦盒。
    錦盒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紙。
    紙上只畫了線:不同顏色、千絲萬條、剪不斷、理還亂的彩線,就似各有一隻形同銜了線的烏鴉在這白紙的空間裡亂飛後所留下來的痕跡。
    上面沒有字。
    也不知什麼意思。
    孫青霞看了,又剔了剔劍眉。
    他看不懂。
    任怨也愁眉深鎖。
    看來他也看不懂。
    「這是什麼東西?」——這句話,這次,孫青霞沒有問出口。
    他只說:「你要我把這交給她?」
    ——「她」,自然就是龍舌蘭。
    「是的。她既捨我而去,變了心的女人,就算給我追回來也沒有用。我們兩師兄弟跟你對峙了半天,儘管你受傷在先,但以蹲身而對我們,渾身是破綻,內力摧冰裂,且能空手破冰抓魚,包袱裡有的是殺手鑭,我自知應付不了。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在刑部亦任事久矣,我不會將背不起的硬扛著走。怕便怕,不要強撐死頂。今天咱倆撤就撤了,但剩下這張紙片,就有勞閣下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
    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定,任勞自然也跟著走了。
    一下子,兩人都消失於霜田上。
    孫青霞這才舒了一口氣,只覺金星直冒,幾乎一交坐倒。
    好一會,他仍起不了身。
    因為他的膝,已麻痺了。
    他好不容易才撐起了身子,只聽一陣籟籟響,冰都從他衣縫裡往下掉落。
    ——淡紫色的冰。
    那不是寒冷的水氣在他身上結成了冰,而是「冰毒」。
    他一面應敵,一面把部份「冰」之毒運氣逼了體外。
    他只覺頭暈腦漲。
    但他得要強撐。
    因為更多的敵人已迫近。
    他不好再拖。
    不能倒。
    不能不把握逃亡的契機。
    儘管他很痛:背部傷口反而沒有了感覺,但著了一指的胸前,卻痛得要命!
    龍舌蘭看到任勞任怨走了,也透了一口氣。
    她收回了弓。
    插回了箭。
    小顏發現她真有點虛脫了的樣子,才省悟到這名震京師的女神捕對這任氏雙刑可真有點畏如蛇蠍。
    龍舌蘭一直看著孫青霞一路走回來。
    走上山腰。
    在經過三丈餘外一株最為高大的枯木前(這兒全都是光禿禿的枯樹,只三兩株長得比較高大突出),龍舌蘭忽覺刀光一閃。
    ——孫青霞好像出了刀!
    (又好像是沒出過刀?)
    (他為什麼要出刀?!)
    (附近並沒有敵人呀!)
    (他一定是向我炫耀來了!)
    (哼!)
    龍舌蘭本來心裡還有點感謝他的,現在可更賣少見少
    直到孫青霞走到近前時,她才冷哼一聲,問:
    「你還沒死哇?」
    孫青霞停了下來,寒著臉。
    龍舌蘭冷笑道:「你們臭味相投,變得倒挺投契的。」
    孫青霞不理她,只掏出了一張紙片:「這是他要我交給你的。」
    龍舌蘭遠遠瞄了瞄字條,問:「什麼東西?」
    孫青霞一笑,帶點疲憊和說:「這句話我早問過了。你老公說:這是你爹要他交給你的。」
    龍舌蘭偏偏頭,眸了像小貓的眼一般好奇,正要伸手去接,忽聽一聲長笑如長嘯。
    龍舌蘭馬上縮了手,搭上了箭,向上,瞄準。
    孫青霞臉色也變了變。
    他的手也搭在他掛在背上的刀鍔上。
    只聽小顏用春蔥樣般的食指,迎著春陽遙遙指著喊:
    「那人……那人——他又來了!那樹上的男人,他又來了!」
    他又來了!
    那樹上的男人又來了!
    ——那樹上的男人正在樹頂上!
    高高的樹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