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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大好頭顱,誰刀砍之


    以唐寶牛和張炭的「罪名」,自天牢「脫身」,本來可以說是沒有可能的事。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傍晚,他們仍在樊籠,不過,也不知怎的,任勞並沒有再來審問他們。
    唐寶牛早已失去了耐性,煩躁極了。
    張炭想到明天金風細雨與六分牛堂的決戰,心中也很懸念雷純的安危。
    到了晚間,獄卒送飯,唐寶牛一見又是自一個骯髒至極的大木桶勻出一羹豬糠似的「食物」,注入他們的破碗,忍不住呷道:「這不是人吃的:」那獄卒冷哼一聲:「怎麼?你在外面是皇帝,到了這兒也只是王八:這多少人吃了個三五十年,也從沒有這等怨說:」唐寶牛又待發作,張炭一閃身,到了柵邊,只沉聲道:「千葉荷花千葉樹,千枝萬葉本一家,不知征天涯的怎麼走?往你家怎麼去?」」那獄卒也不敢怠慢,道:「天涯路遠天涯近,天下雖大此吾家。家中有五豹、一磴、十話梅,上不了天、下不了地,牧童遙指處,此處不通行。」
    唐寶牛一楞,問:「你們說些什麼?」
    張炭趕忙道:「老哥,請高抬貴手,予以放行。」
    獄卒瞪了唐寶牛一眼,但對張炭的態度倒還不錯:「我早聽他們說了,大家也在設法了,可是你是朱月明下令拘拿的人,又是任勞負責的要犯,只怕難行。如果拖上十天八天,倒好辦事。」
    張炭誠摯地道:「紅花十七瓣,咱是桃花老五,你就行個方便,我們實有非在今晚出去不可的苦衷。」
    「這樣……」那獄卒沉吟了半晌,又瞪了側首睜眼著他們的唐寶牛一眼,「你一定要兩個一齊出去?」
    「咱倆一起進來,就一起出去。」張炭十分堅持。
    「要是只走一人,倒好辦事……」獄卒用木杓敲敲木桶邊沿,下定決心似的道:
    「沒法子了,只好請動……他了。」
    張炭道:「他?」
    獄卒道:「悲歡離合門外事,不見天日淒涼王。」說著便神色惶然的走了。
    張炭呆在那,半晌作不得聲。
    唐寶年問:「那是什麼東西?」
    張炭忽叱道:「胡說:」張炭很少對唐寶牛那麼凶,唐寶牛倒是不氣,反而更奇,只改囗道:「那是個人?
    張炭喃喃地道:「原來……他也在這。」
    唐寶牛趁機問:「誰?」
    張炭道:「淒涼王。」
    唐牛奇道:「淒涼王?」張炭便不說下去了。
    到了入夜,忽聽牢門依呀打開,兩個獄卒走了進來,然後走入一名白髮蒼蒼臉色蒼白、又乾又矮又瘦,但臉上的肌肉偏鬆弛得合成了贅肉的老頭子,同張炭問:「你是桃花社的張老五」張炭抱拳躬身道:「點字龍尾,晴字龍頭,小弟只是從虛的風,拜見從龍的青雲。」
    那老人道:「天大地大,無分彼此。很好,你一定要走?」
    又問:「兩個人走?」唐寶牛囗道:「你是誰?淒涼王?」
    老人臉上陡然顯出極其驚懼的神色來,退了一步,「我……你別亂說:我只是這的死囚而已:」張炭連忙喝止唐寶牛:「他是這兒不見天日的弟兄的大阿哥,人稱郭九爺。」一面向老人賠禮道:「我這位兄弟,不懂事,請九爺不要見怪。」
    那老人這才回過神來,道:「我也不是什麼九爺,我姓郭,叫九誠,江湖上的人給我一個渾號,叫「惡九成,來到這兒二十多年,也沒變,還是惡不了全:」唐寶牛頓覺這老人十分好玩,大合他的脾胃。郭九成道:「淒涼王遣我來問你們:
    是不是今晚一定要出去?」
    張炭斬釘截鐵的道:「是。」
    惡九成又:「出去以後是不是即刻就找蘇夢枕?」
    唐贊牛道:「要是溫柔還留在姓蘇的那處,我自然先去找他。」
    張炭沉吟一下子,才道:「我先找雷純。雷純是雷老總的女兒。」
    老人惡九成反問:「要是雷純不在呢?」
    張炭一怔,道:「那麼,雷損總會知道她的下落罷?」
    惡九成笑道:「要你也找不到雷損呢?」
    唐贊牛卻說:「慢著,你自己也出不了此地,又怎麼救得了我們?」張炭忙捏了他一把惡九成也不以為,只說「我不能,但是淒涼王能,不過,他要你們先答應他一個條件。
    那條件就是要他們在「破板門」附近,帶走一個四肢都像打斷了似的老人,要求唐寶牛透過溫柔的關係,把這個人引薦蘇夢忱至於蘇夢枕要不要用這個人,則是不干他們的事,不必負上責任。
    遇上這種事情,唐寶牛自是大拍胸膛:「沒問題,都包在我的身上。」
    張炭和唐寶牛都不知道淒涼王此舉是何用意,因急著出去,就不加細析了。臨「越獄」前,那有意放行的牢頭還叮囑他們「千萬不要再進來」。不意到了破板門,卻遇上了溫柔與雷純,並聞得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已定出了勝負,頗感突兀。
    他們兩人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雷純沒有說,溫柔不敢說,剛才的事,只有她們兩人知道,那委屈也只有她們自己承受。唐寶牛和張炭把外衣讓兩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披上,心上疑竇,嘴激憤,但卻礙不敢間。
    乍聞雷損喪命的消息,雷純自是傷心,忽聽一名淨衣丐道:「雷損是自己跳入棺材炸死的,聽說蘇夢枕今天在天泉山金風細雨樓擺厭功宴,恐怕現在就要開筵了。」
    雷純聽得心頭一震,立刻在紊亂中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轉首夫,只見一個臉無衷情的高大乞丐,手腳關節都似軟綿綿似的,像給跌打郎中接駁道,並且接駁得並不高明,從語言和鬢髮,倒可以斷定是一個老人,很老很老的人。
    卻聽張炭失聲道:「是不是你?」
    那老丐道:「是我。」他說:「是淒涼王叫我跟你一道的。」
    雷純小心翼翼的問:「你說蘇公子他們在金風細雨樓擺厭功宴?」
    老丐道:「正是,你想不想去?」
    溫柔仍覺悲憤難抑,不知為何雷純竟能忍得下來:「我要找大師兄,把那……人扯出來剁一千刀:「她一向罵慣了人,但因對那人心惡痛絕到了頂點,反而不知道用什麼言詞來罵他的好。
    唐寶牛笑得嗤啦一聲:「好哇,我這就帶你們去。」
    老丐道:「這樣正好。」回首雷純。
    雷純赧然道:「也好。」
    唐寶牛在赴天泉山的路上悶聲問張炭:「淒涼王田到底是誰,你要再不說,我可跟你翻臉。」
    「我也弄不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曾任刑部主事,官拜三品,後來失勢,自囚天牢,但在牢獄,如同王爺一般,聽說他的身份特殊,除非是天子親下處決令,否則,誰也治不了他的罪。」張炭給他得沒法予,只好說了,「這人跟道上朋友很有征來,很鎮得住窯子的弟兄,不管在明在暗,都敬他三分,怕他七分。」
    唐寶牛的興致可又來了,「有這樣的人物麼?我倒要見識見識。」
    忽聽一聲冷哼,發自那淨衣老丐。唐寶牛又要尋釁,張炭忙道:「難道你又想鎖入籠子去麼?別大言不慚:」在赴金風細雨樓的路上,一向愛熱鬧的溫柔,卻一直守在雷純身邊,眼圈更紅紅的,卻又不敢上前,不敢走近,不敢相間。
    俟到了天泉山,金風細雨樓的楊無邪走報還在綠樓的蘇夢枕:「溫姑娘回來了。」
    王小石喜溢於色。原先他們早聽狄飛驚遣人來告:守護溫柔和雷純的林哥哥被人引走,調虎離山,其他侍候她們的人全遭毒斃,已失去雷、溫二人影,蘇夢枕等人正在納悶誰敢在得意正春風的金風細雨樓上動腦筋之際,便聽到了溫柔回來的訊息。
    蘇夢枕問:「只她一個人回來?」
    楊無邪道:「還有雷小姐、唐寶牛、張炭,以及……」白愁飛聽得眉毛一剔。
    蘇夢枕動容道:「雷小姐也來了麼?」
    楊無邪還是把話說下去:「還有一名城的淨衣丐。」
    蘇夢枕一拐道:「淨衣丐?」
    楊無邪道:「我已遣人去查他們的來歷了。不過,張炭在江湖黑白二道上,輩分頗高,剛有消息說他和唐寶牛被朱月明抓進了天牢,張炭依然能憑藉他的關係,逃了出來,看來,這淨衣丐正是與他同一道上的人。」
    蘇夢忱微訝道:「朱月明動手了麼?他把唐寶牛和張炭抓起來,道算什?」
    楊無邪道:「以屬下的著法:朱月叫是想在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力拚之際,引動桃花社和五大寇的弟兄入一隻,把局面越攪越亂,他可坐收漁人之利。」
    王小石不禁問:「局面愈亂,他這個刑總豈不愈難混,有什麼利益可言呢?。
    楊無邪一笑道:「利益可多著呢:第一,他可以藉此把朝廷急欲消滅的「桃花社。
    五大寇囗人馬,一舉領功;第二,唐寶牛和張炭失蹤,足以使雷純和溫柔誤解交惡,讓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仇隙更難以化解;第三,如果他受人所托,或有第三個潛伏的勢刀,他此舉則是隔山觀虎鬥,點火燒山。」
    王小石道:「第三勢力?你是說關七?」
    楊無邪道:「關七的迷天七聖已被潰,不足以畏。」
    蘇夢枕道:「我倒認為不可掉以輕心。」楊無邪心中一凜,卻道:「是。」從來不輕視人是蘇夢忱最大的優點,楊無邪一向深謀遠慮,但在武功修為和處事用人上,地自知不擺與蘇夢忱相比。
    王小石道:「大哥要不要下去?」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流露出關淒之色。
    「綠樓」本是金風細雨樓頭領們寢臥之地,蘇夢忱在六分半堂把雷損逼得自殺身亡、縱拄了大局之後,已感病齊發,若不是白愁飛和小石匡護,當場就有可能不支。蘇夢枕這下回到綠樓頂層,秘密的經由樹大夫仔細診治過後,認為氣已然上侵,縱壓得住病情的惡化,也制不住毒力的蔓延,或療得了,便鎮不住病,而且,若要醫冶蘇夢枕一身的痛,除非他立即卸下一切重任,閉門養病,以他本身精湛的內力,或還有五成生機,而如果要拔除毒性,則恐怕先要把左腿切除。
    樹大夫十分慮,因而把情況直接向蘇夢枕說出來。
    他知道蘇夢枕是一個堅強的人。
    所說堅強的人,其實就等於說明了這個人曾接受過嚴重的煎熬與打擊,仿似過人的心志一一克服。
    蘇夢枕也是一個成功的領袖。
    或功的領袖是應該負得起重任的,也就是說,他所遇到的問題和克服問題的能力,都要比常人艱鉅和強韌。
    所以蘇夢枕對自己的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蘇夢枕聽完了之後,只苦笑說:「你知道我最近為什麼要吸收這麼多新進的好手因由嗎樹大夫說:「因為你要跟六分半堂決一死戰。」當然,這答案他有一半是故意猜錯的。
    他是很好的大夫,一個成功的醫者,必定讀了很多古籍,除了對病人的身體瞭解之外,也對病人的心惰有所瞭解才行。
    蘇夢枕是樓子的領袖,也曾有恩於他,所以樹大夫願為金風細雨樓泫命,六分半堂千方百計,都挖不走這個人物。
    領袖的問話,你不須要次次猜對、答對,總要把道理讓對方說說,這才有道思,而且,這也不是什麼曲意阿諛,只不過是使賓主間相處得更愉悅而已。
    「對了一半。我建立了金風細雨樓,希能找到很好的繼承者,所以找才急於消減六分半堂,因為我不願有一日我不在的時候,金風細雨便被六分半堂併吞,也不希我撤手之後,金風細雨樓欲振乏力、煙消雲散;」蘇夢枕搖百笑道:二個創舉,有人接得下去才會有永遠的價值,否則成了古董,那就沒意思了。我不怕被超越,只怕沒有人想超越。」
    樹大夫眼中流露出欽佩:「是。」
    蘇夢忱笑說:「其實你也不必故意答錯,你和無邪,都是大智慧的人,可惜沒有開創、承接的魄力的手腕,以後還得借重你倆好好輔助接任的人。」
    樹大夫道:「可是,你只需要好好歇一段時日,就可以……
    蘇夢忱笑道:「你著我在此時此際,可以休息麼?」
    樹大道:「六分半堂已經完了。」
    「六分半堂並沒有亡;」蘇夢枕更正道:「只不過是雷損個人敗北,我如果在此時一歇,便等於錯失了時機,六分半堂仍然足以成為可怕的威脅,或有新的敵手藉此趁虛而入。我們最好未雨綢繆,不然也得要亡羊補牢,否則必追悔莫及。」
    樹大夫堅持地道:「那你至少今晚也得要歇一歇……」
    「我們擊敗了雷損,是大伙的功勞,今晚一定要開厭功宴;」蘇夢枕說:「假如我不出席,別人就會認為我們也沒討著便宜,一直伺機而動的勢力,很可能使會乘機竄起了。很多人都以為酬是最無用的,殊不知酬之用處可是人到著不見,摸不著的。」
    樹大夫大聲道:「可是你今晚再要是不急治,這一條腿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不過,如果我沒有出席今晚在紅樓所設的筵宴,我們勝利的成果,也要難保了;」蘇夢枕然笑道:「這事他日再請,今晚,我是非下去主持大局不可的。」
    「反正這腰多風險都目過了,也不在再冒這一次險;」蘇夢枕一面要樹大夫扶下樓,一面譏誚她笑道:「大好頭顱,誰刀砍之?我倒要看看,到頭來誰的頭硬、誰的刀利?」
    這當然也不像一個已經大獲全勝的人所說的話。
    王小石有這一間,是因為他也精通醫理,看得出來,蘇夢枕是決不該再強撐下去的了。
    蘇夢枕只說:「除了刀南神今晚為急令所召,仍要在京畿佈防之後,其他建功的弟兄全都會來,我怎能不去敬大家一杯?」
    王小石道:「酒是可以慢慢再喝。」
    蘇夢枕道:「酒還是要趁熱時喝。」
    王小石道:「只要血仍是熱的,酒熱不熱又何妨?」
    蘇夢枕道:「既然今天眾兄弟有熱血,咱們又怎能少了這一份熱心:」王小石還待說話,白愁飛忽道:「大哥既然要去,就讓他去吧,反正他執意要去,誰也阻不了他。」
    王小石道:「你的意思是……」
    白愁飛淡淡地道:「人生,有些約會,是非去不可的。只不過,待一會兒,我們有個人,必須面對。」
    王小石道:「你是說……雷姑娘?」
    「我們逼死了她的父親,她居然還找上門來,這不是很說不過去?」白愁飛道:
    「今天紅樓的筵宴,究竟是出什麼人負責佈防?」
    「莫北神,還有他的囗無法無天囗,」楊無邪滿懷信心的道:「有他的部隊在,金風細雨樓固若金湯、天衣無縫。」
    這時候,就聽到莫北神遣人來報,方應著、龍八太爺、朱月明都派人送來了賀禮。
    厚禮。
    他們都沒有來。
    禮卻是送來了。
    方應著的禮物是一座屏風。
    ——是當年七十二水道總瓢把子朱大天王的大寨那只雕著紅飛金龍玉屏風囗方應著送這座「地上天王」的屏風,用意甚為明。
    送禮來的人是一個玲瓏剔透的少年人。
    朱月明送來的聽說是一個嬌艷可人的女子,還坐在轎子,直接進人大堂來。
    這個禮物很可笑。
    大概朱月明是把自己所嗜當作了蘇夢枕所好了。
    龍八太爺是當今權相的手邊紅人,他送的禮十分令人震動。
    那是一弊材。
    這弊材十分特別,做得跟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的那一寸,十分近似,只不過,雷損炸毀的那,是漆黑的,這付則是白棺。
    白木棺材。
    龍八托人帶夾的囗訊也很扼要:
    「你本來只有一座樓,現在,連雷損的棺材都是你的了。」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
    天子腳下的八臂哪城,從現在開始,也是蘇夢枕的了。
    沒有人會送一付棺材作為賀禮。
    龍八能。
    因為蘇夢枕曾跟他半開玩笑的說過:「假使有一天我擊敗了雷損,你就把他的棺材送來,作為賀禮罷。」
    雷損的棺材已隨同他的身體一般,炸毀了。
    於是龍八送了一嶄新的棺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