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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天下最蠢小石頭

雷純別過臉去,只聽她幽幽的聲音道:「五哥,你對我很好,這……不關你的事,我沒事。」
張炭平時口快舌滑、伶牙俐齒,但一見雷純流淚,全慌了手腳,不知如何勸慰是好。
王小石和白愁飛也不知道該怎麼相勸。
「她哭了。」王小石低聲道。
「我知道。」白愁飛沉聲道。
「我也有點想哭。」王小石苦笑道,「所以我瞭解雷姑娘的心情。」
「今天雷純在這裡,是一種安排,一種設計,而且這種安排與設計,雷損是知道的,蘇大哥也知道,這是他們一手編排的彀,讓關七掉進去。」白愁飛說,「偏偏只有雷純不知道,所以我們只是棋子,而她比棋子還不如,只是餌。」
「至少更身不由己。」王小石說,「偏生一個是她的爸爸,一個是她即將嫁過去的丈夫……說來,不久後要喚她作大嫂啦。」
王小石感覺到白愁飛的臉色變了,變得更煞白。「雷純一天未嫁,還說不準是誰的夫人。」白愁飛的話又把王小石嚇了一跳,一大跳。「雷姑娘未必是為雷損和蘇夢枕利用她為餌,誘殺關七的事而哭。」
王小石不禁問:「那卻是為了什麼?」
白愁飛道:「雷姑娘不一定就同意這樁婚事。」
「可是雷損的確希望借雷姑娘和蘇大哥結為連理,來使『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化干戈為玉帛,結合為一,免傷和氣,這不好嗎?」
「這只是雷損的如意算盤,不見得雷純會答應得心甘情願。」
「不過蘇大哥也是真的喜歡雷姑娘。」
「蘇樓主是一廂情願,雷姑娘可不一定喜歡他。」
「我明白了。」王小石恍然道。
「你明白了什麼?」這次倒是白愁飛詫問。
「我明白了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
「什麼問題?」
「問題不在雷損,也不在蘇大哥,可能也不在雷姑娘,而是你。」王小石亮著眼睛小聲地道,「無論雷姑娘嫁給誰,你都不會高興。」
「對,」白愁飛直言不諱,「除非她嫁給我。在漢水上我看她第一眼,我心裡便立了這個誓:她是我的!」
「這樣,你會惹上許多麻煩的,」王小石搖首微歎道,「這問題變成在你的心裡。世上本來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當問題是出在你心裡的時候,除非是你自己去解開它,否則,任何人都解之不開。」
「你年紀比我輕,」白愁飛痛苦地道,「你不懂的。」
「誰說我不懂!你又怎知道我心裡真正的感受如何!」王小石抗聲道,「我只是不想你和大哥為了雷姑娘,鬧出不快的事來!」
「什麼事?」溫柔只聽到一截,聽不到一截,後兩句倒是聽得清楚,忙問:「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你們告訴本姑娘,讓本姑娘來解決!」
王小石和白愁飛異口同聲地道:「你?!」兩人只有苦笑。
溫柔叉腰瞪著眼睛:「怎麼?要論解決大小問題,這兒捨我其誰?」
「對極了,」白愁飛喃喃地道,「你有一句話,說得對極了。」
溫柔見白愁飛也誇讚她,得意地道:「本小姐說的話,一向真理與哲理並重,道理與學理兼具。本小姐說的話大都很有理,很多可以流傳千古,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是是是,」白愁飛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恭聆溫女俠教益,三生有幸,茅塞頓開,足慰平生,老懷暢甚,大徹大悟,死去活來。不過我最欣賞的一句,還是你封賜給王小石的七字真言。」
溫柔呆了呆:「七字真言?」
「七字真言,可圈可點,溫姑娘貴人事忙,可能自己都記不得了,」白愁飛道,「那就是『天下最蠢小石頭』七字!」
王小石怒道:「你──」
溫柔倒聽不出他的譏刺,猶興高采烈地道:「還有下一句,下一句是──」
白愁飛忙截道:「下一句我倒改了幾個字。」
溫柔偏了偏頭問:「哪幾個字?」
白愁飛冷冷道:「『天生一對成溫柔』。」
溫柔起初沒聽懂,喃喃地念:「天下最蠢小石頭,天生一對成溫柔……」忽然臉上飛紅了起來。
王小石掙出了臉道:「白老二,你這算什麼意思?!」
白愁飛笑道:「沒意思。」他指指王小石,指指溫柔,「你們倆,智慧相等,天造地設而已!」
溫柔這次倒聽出來了,嗔道:「你是說我跟他——」嬌靨上這次倒真逼出了煞氣,「一般蠢?!」
王小石想罵白愁飛,可是聽溫柔這般大聲說破,氣得直頓腳,一時倒說不出話來了。
白愁飛忽笑道:「如果你不蠢,這時候為啥有要務不做,跑來偷聽兩個男人說話?」
「鬼才偷聽你們的無恥話語!」溫柔又氣又憤,但仍忘不了好奇本色,「要務,你說我該做啥要務?」
「這你都不懂?」
「你說說看。」
「雷姑娘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
「她哭了,你還不過去勸勸她,你這算哪一門子的朋友?」
溫柔「啊」了一聲,凶狠狠地瞪了白愁飛一眼,便走過去雷純那兒,還向白愁飛拋下一句凶狠狠的話:「讓我勸了純姊,再來跟你算賬!」掠過之際,嫌王小石礙路,一肘撞了過去,王小石狼狽閃開,「哇」的一聲,唐寶牛無緣無故地被她踩了一腳。
只聽溫柔還悻悻然地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唐寶牛平白無故地給她踩了一腳,真要叫起撞天屈來,指著自己的大鼻子氣呼呼地道:「這又關我的事?!」
忽聽雷純很柔和好聽的聲音道:「勸我作甚?我沒事啊!」
只見她已回過身來,臉容又恢復那清靈若夢,一點威容都沒有,淚痕早已全消。
溫柔詫異地道:「哎,你沒事了?」
雷純柔美地笑道:「我沒事呢!你們一現身,就把我救了,哪會有事!」
「對極了。」溫柔高興地道,「我都說你沒事的了,『鬼見愁』,你叫我勸慰純姊,這次可認栽了罷?」
白愁飛忽然高聲說:「我認為,一個也不必留!」
他這句話不是向溫柔說的。
當然也不是向雷純或王小石說的。
他是向場中說的。
原來場中事情已逐一了結。「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在這裡一帶埋伏的明樁、暗樁都已回報,關七和五、六聖主都已被一批身份不明但武功極高的人物救走,鄧蒼生、任鬼神和顏鶴發、朱小腰各為「六分半堂」及「金風細雨樓」收編自「迷天七聖」加入的部屬,蘇夢枕、楊無邪則與雷損、狄飛驚商討兩天後會談的情形與細節,大致已有了一定的協議,然後再議定剩下的二三十名由陳斬槐帶領的那群對「迷天七聖」誓死效忠的人,該作如何處理。
眾說紛異。
雷損主張殺了,免留後患。
蘇夢枕認為放了,諒他們也不成大癰。
狄飛驚則認為把這些人抓起來,看他們能硬得多久!
白愁飛突然發言,還是他一貫作風,力主斬草除根:「留下他們,是替自己增添敵人,製造障礙,與其日後也必殺他們,仇是結深了,梁子是挑定了,何不現在殺了乾淨?」
白愁飛這番話剛好就等於在駁斥蘇夢枕的意見,蘇夢枕只好道:「這兒畢竟是天子腳下,不能說殺就殺,如果是兩方廝殺,為求保命,死傷難免,可是僅是為了剷除異己,便施辣手,了結數十條人命,未免說不過去。」
白愁飛昂然道:「其實那又有什麼分別?左也是殺人,右也是殺人,說到頭來是為爭權奪利,瞎子都看得出來,又掩飾個什麼?現在簡捷了當,多殺幾個敵人,省得日後多添麻煩,多喪幾個自己的弟兄──真要做事,管他說不說得過去!」楊無邪只好挺身出來維護蘇夢枕的意見:「為了達到和睦的目的,有時候,難免要付出代價,說不得總以暴易暴、殺人拚命,但我們是皇城一大樓、京師第一堂,總不能趕盡殺絕,連降俘也不放過!」
陳斬槐大聲道:「我們不是戰俘,要放,咱們青山不改,後會有期,心領情不領;要殺,咱們也拼一個是一個,拼一雙是一雙!」
白愁飛冷笑道:「聽到了吧?這種人硬骨頭得很,放了,示好不成,反成了婦人之仁,噬臍莫及!」
雷損卻在這時支持蘇夢枕的話:「我倒認為蘇公子的話有理。咱們敵對,各有所謀,戰鬥下各憑本領功夫,死傷各安天命,但這回子事以眾擊寡,殺幾個不肯屈服的漢子,卻反倒折辱了我們的名頭!」
「真愛名頭、講究清譽,雷總堂主大可不必來設計圍襲關七。」白愁飛不屑地道,「可笑的是人要稱英雄、充好漢,居然便搶著幹善舉、建廟堂,我倒說句諸位不愛聽的話:大家手上所沾的血,今生今世,就念一次佛便算超度一次,只怕念一輩子也洗不了這手血腥,又何必再假惺惺!」
狄飛驚本來一直都很沉默,除了在他初現截擊關七的瞬間外,他垂著頭,坐在棺槨之後,似在守候,又像對著那副棺材在默禱什麼,此刻忽道:「看來,『金風細雨樓』做主的人,的確不是一位……」
楊無邪怒道:「姓狄的,你少來挑撥離間!」
王小石大聲道:「我贊成蘇大哥的話!」
白愁飛冷哼道:「小石頭,咱們就事論事,不是妄言泛語,當戲子給人尋樂子,這次放了他們,不啻是替關七日後復出鋪路,你要真愛護『金風細雨樓』,就不會服從這種餿主意!」
「如果凡是你的敵人就殺,你還有幾個朋友?」王小石反問,「你一生中能殺幾個敵人?不是朋友的敵人就殺,到頭來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把所有的朋友都殺成了敵人!」
白愁飛冷笑道:「你以為放了他們,就會成為我們的朋友?那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這不是放,而是誰都有活下去的權利,誰都沒有權利去殺誰;我們不殺人,天經地義,也沒索取什麼報答,有什麼可異想天開的?」王小石凜然道,「我們摁死一隻螞蟻,可能是因為它咬了我們一口、侵佔我們的糧食。如果它不犯我,我又何需摁去它的性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如果犯得並不該死,也不一定要殺人。我們頭上也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如果無緣無故就要殺人,只要一摁,化作天災奇禍。我們早已不存於這世上了。」
「如果你指的是上天,上天根本就無道無親,視萬物為芻狗。天地不仁,常與善人。我們不殺人,自有人殺人,為了自己不給人殺,不如自己多殺點人。」白愁飛自施「三指彈天」後,臉色一直都是出奇的白,未能恢復,「哪個幹大事的人不殺人?殺人不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哪個人活在世上不會殺人?只是他可能不用刀,不用血,而用思想、用計謀、用他自己的方式,殺得別人變成有利於他,而他又被別人殺得益於他們。」
王小石反問:「你今天說這種話,是因為你有本領殺人,如果,你失去了這種本事,大家都來殺你,你又會怎麼說?」
白愁飛堅定地道:「沒有本領的人,都該死;沒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趁早學些本事,被人殺了,也不應有怨言。人活著,本就殺著人,或被人所殺。」
王小石道:「你這幾句話,本該是半癡近狂的關七才說的。」
白愁飛道:「關七口裡重複幾遍的話,本就是我一語點醒的。我那一句話,比一劍刺中他要害還要命。」
王小石道:「看來,你比關七還要狂。」
「他何止像關七一般狂?」雷純忽然插口說,「他也像關七一樣瘋!」
白愁飛雙眉一軒,還未說話,雷純已加了一句:「而且,他比關七還笨!」
──笨!
這個字要是出自溫柔口中,他還可以容忍,因為世上有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常常喜歡說人愚笨;而真正聰明的人,決不讓太多的人知道他的聰明,寧可讓人以為他笨。所以,一個聰明的人,決不會讓人知道他聰明;只有一個不甚聰明的人,才處處讓人知道他聰明絕頂。
可是,雷純卻在當眾斥他笨!
白愁飛蒼白的臉色,第一次湧上了血色。
「關七身懷絕技,至少,他要驚動京城裡二大幫派、五大高手,才傷得了他,但仍制他不住,他才說出這種人不殺我,我就殺人的豪語。」雷純款款地道,「白公子卻似乎還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實力,就說這樣的話,也不怕殺不著人,便先給人殺了!」
白愁飛臉上更紅了,正待說話,雷純又道:「如果沒有維持和平的力量,便妄論維護和平,主持正義,那只是個笑話;如果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便想保護他人,那是不切實際的。」她語音柔和,可是語鋒直比蘇夢枕的刀還銳利。「一個人要量才適性,不近自己性情的事,是做不來的,就算做得來,也會做得不舒服、不適合;可是一個人不自量,就會做出許多傻事、說出許多傻話,你說,這不是笨,還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