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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第一無恥鬼見愁

蘇夢枕斜睨了狄飛驚一眼,他的臉色陰寒深沉,兩眼如鬼火一般陰、寒與深沉,誰也看不出他有沒有動怒。
「哦?你不同意?」他淡淡地反問。
「如果去『金風細雨樓』談判,那我們無疑是身入虎穴,身陷重圍,那是自投羅網的事,」狄飛驚道,「這種事我們從來不做!」
「是嗎?」蘇夢枕一笑道,「這次可能要破例了。」
「為什麼?」
「因為是我叫你去做。」蘇夢枕道。
這次狄飛驚沉思了良久,才開口。
「還是不行,」狄飛驚鄭重地道,「與其明天必敗,不如今天一拼!」
蘇夢枕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屈伸著,這是王小石和白愁飛平常用來消除緊張的方法,他現在不自覺地用上了。
「你不敢?」他盯著狄飛驚。
「要是在我們『六分半堂』的總堂會面,你敢不敢?」狄飛驚反問道。
「好,」蘇夢枕一言出口,像一刀削竹,絕無轉圜餘地,「我們就去『六分半堂』!」
此語一出,不管「六分半堂」的子弟,還是「金風細雨樓」的人莫不大驚失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是身入虎穴的人,往往要付出代價。
──身入腹地、敵暗我明,為智者所不取,更何況是面對「六分半堂」這樣的敵手,莫非蘇夢枕瘋了不成?!
蘇夢枕說出這一句話來,師無愧行近一步,顯然想說話,莫北神也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走向蘇夢枕。
蘇夢枕根本不俟他們開口,已說:「你們敢是不敢?」
雷損的眼神亮了,立即笑道:「蘇公子肯光臨敝堂,當必恭候大駕,倒屣相迎。」
狄飛驚卻道:「不行。」
蘇夢枕望望那副棺木,眼神出現一股很怪異的神色,冷冷道:「沒想到狄大堂主,也忒膽小。」
狄飛驚不怒不慍,「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而是信用的問題。」
「信用?」
「蘇公子說過要三天後才作答覆,以當今『金風細雨樓』樓主說的話,必定算數,出爾反爾,就算能擊敗對方,也必為天下好漢所不恥。」狄飛驚道,「蘇公子要做大事、成大業。斷斷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失信於人,在這關節上先予人詬病。」
蘇夢枕眼裡已露出激賞之色,「你到底想怎樣?」
「按照蘇公子第一次的約定,仍在後天午時,」狄飛驚低著頭說話,誰也看不清楚他的臉色神情,「至於地點,蘇公子勇者無懼,『金風細雨樓』的朋友膽色過人,就改在『六分半堂』,要是『六分半堂』罩不住、接不下,此後,『六分半堂』也沒顏面再在不動瀑布待下去了。」
莫北神接口道:「狄大堂主,你這如意算盤,可真打得響,這樣一來,『六分半堂』豈不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了?」
狄飛驚忽然看看自己膝上的掌心,悠閒地道:「那就要看『金風細雨樓』敢不敢闖龍潭、搗黃龍了。」
師無愧怒道:「狄飛驚,你……」
蘇夢枕忽道:「好,我答應了。」
眾人又嚇了一跳。
狄飛驚道:「君子一言。」
蘇夢枕正待說話,白愁飛已截道:「定不算數。」
狄飛驚語氣裡充滿了譏誚:「蘇公子,現在『金風細雨樓』裡,到底有幾人可以發號施令?」
白愁飛道:「我是新任副樓主。我不同意。送羊入虎口的事,我不幹,樓主也不該做。要談判,就該在三合樓,不然,如果大家都真夠膽色,在禁宮裡也無不可!」
「就算你是副樓主,」楊無邪插口道,「這事也只有公子能夠定奪!」
「我是『金風細雨樓』的人,」白愁飛昂然道,」為了『金風細雨樓』的利益,我應該據理力爭!」
「蘇公子,「狄飛驚似很有耐心地道,「你們『金風細雨樓』的領袖,要不要私下商議過,再給予我們一個肯定的答覆?」
「不必了。」蘇夢枕斷然道,「我答應你。」
狄飛驚眉毛一揚,再次道:「君子一言?」
蘇夢枕道:「快馬一鞭。」他補充一句:「除非是你們不講信用在先。」
狄飛驚道:「好,兩天後,咱們就恭候大駕,不見不散。」
白愁飛跌足道:「放關七逃生,已萬萬不該;放棄明天會戰,不求速戰速決,已是大錯特錯;拔隊孤軍深入『六分半堂』,屬全無必要。」
「你不會明白的,」蘇夢枕的神色已看得出來很有些不悅,「我要『六分半堂』的人輸得心服口服!」
白愁飛頑強地道:「兵家之爭,只在勝,不在服;成王敗寇,一個失敗的人也等於失去了人心,你沒聽過宋襄公等散兵渡河才出擊的故事嗎?!」
師無愧陡然叱道:「放肆!」
狄飛驚笑道:「看來,現在『金風細雨樓』想拿主意的人,確不只一個。」
楊無邪忽道:「對極了。看來『六分半堂』,都是狄大堂主在說話,雷總堂主倒像是頤養天年、不問世事了。」
雷損微微一笑,「狄大堂主一向能替我拿主意,大小事務,都由他操心。」
狄飛驚馬上道:「全仗總堂主的信任與海涵。」
白愁飛不屑地道:「阿諛逢迎的話,誰不會說?要是明知道是錯還不道破,那不過是一群為虎作倀、狐群狗黨之輩,成不了大事!」
狄飛驚笑道:「『六分半堂』一向廣納眾言,以白兄大才,何愁沒個用處?」
「狄大堂主太小覷我這位二哥了,」王小石忽然接道,「我們是蘇大哥的好兄弟,一旦金風,一朝細雨,便永不沾六分半的陽光,倒是對閣下的才幹,一向欽佩,不妨考慮到『金風細雨樓』來,大哥必定禮待。」
狄飛驚唯有一歎道:「好,那是你們間的風風雨雨,我管不得,但蘇公子已答允了我們,咱們後天在『六分半堂』見。」
白愁飛望定蘇夢枕道:「大哥,你還不收回成命?」
蘇夢枕道:「我說出去的話,就像我砍出去的刀。」
白愁飛大聲道:「但是,如果錯了,就應予盡快改正。」
蘇夢枕冷然道:「我沒有錯,不必改正。」
白愁飛怒道:「你……」
王小石暗裡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道:「二哥,這些事,不如我們私下跟大哥再說──」
白愁飛一甩手,憤然道:「那時候再說?早就大勢已定,無法挽回了!」
「可是在這大庭廣眾,駁斥大哥,總是不當。」王小石堅持道,「大哥主掌大局多年,所下的決定,定已深思熟慮,自有分寸。」
白愁飛臉也氣白了,這才肯壓低聲音哼著道:「這算啥?!大家都不說,都不敢說,對大家可是好事?!」
這下「七聖盟」的弟子聽說「金風細雨樓」要出兵直驅「六分半堂」,有好些人又偷偷溜回「六分半堂」那一邊去了。
魯三箭是率眾包圍三合樓前前後後、大街暗巷的人之一,現在向雷損請示道:「總堂主,這干人該怎麼處理?」
雷損尚未答話,默不作聲了一段時間的張炭忽道:「這干人,一時傾這,一時倒那,牆頭草,風裡浮萍,收容了也不見得能效死,他們只為保住性命,才不會為你效命,不如全趕散算了。」
那一干「迷天七聖」的弟子,忙七嘴八舌地表示效忠「六分半堂」或「金風細雨樓」。
白愁飛忽道:「殺了!」
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靜了下來。
「這些人今天叛『迷天七聖』,難保明天不叛『金風細雨樓』、不逆『六分半堂』,這種人還留著幹什麼?不如殺了,一了百了!」這裡有兩百多人,白愁飛一個「殺」字說來,當真是輕描淡寫,全不當一回事。
「殺?倒不必。既然留著禍患,」王小石聽白愁飛這般說,給唬了一下,忙不迭地說,「不如把他們放了,至多逐出京城,再也不許在道上混,不就得了?」
白愁飛冷哼低語道:「你倒善良,可惜江湖上爾虞我詐、鬥狠斗絕,沒有人跟你比仁慈!」
王小石笑著說:「二哥不要生氣,我沒打算與誰比。」
雷損像有點拿不定主意,向狄飛驚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狄飛驚皺了皺眉,道:「我們就算不信任他們,也得信任『高山堂』任堂主和『流水堂』鄧堂主,假如他們不盡忠效命,再殺未遲。」
狄飛驚這樣一說,「迷天七聖」裡投靠「六分半堂」的人都如蒙皇恩大赦,稱頌稱禱,各慷慨陳詞,以表忠心。狄飛驚冷笑道:「不怕你們表裡不一,我自有治你們的法子。」
這麼一來,「金風細雨樓」那兒也把來投的「迷天七聖」徒眾盡數收錄,由楊無邪及師無愧主事,蘇夢枕則和莫北神跟雷損和狄飛驚談一些後天會面的細節。這時霧雨多已散去,天色轉晴,場中反而有一種被雨水洗滌過的清爽。陳斬槐一干誓死效忠於「迷天七聖」的死士,反而一時無所適從。
白愁飛臉冷冷地站在那兒,一副不想過問、十分傲岸的樣子。
王小石知他不悅,拉拉他的手說:「大哥自有他的道理,你若有話,留待回樓再說便是。」
「匹夫之勇,婦人之仁,意氣用事,剛愎自用。」白愁飛傲岸地道,「這樣怎能君臨天下,縱控大局!」
王小石聽得倒急了,怕給別人聽去,頓足道:「哎呀你──」
白愁飛冷峭地道:「沒想到你也是膽小怕事的人!」
王小石也氣了:「隨便你怎麼說,我也是為了──」
忽聽一個嚦嚦的聲音,說出了一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話,這句話是拍著手「唱」出來的。
「第一無恥鬼見愁,」這句話居然還有下句,「天下最蠢小石頭。」
王小石一聽,頭都大了。
他知道唱的人是溫柔。
他只好問:「小石頭是誰?」
溫柔笑著瞇著眼湊著臉道:「是你啊。」
他只好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蠢?」
「其實你還不算太蠢,」溫柔良心發現似地歎道,「只不過比起本姑娘來,實在多了幾樣東西。」
王小石奇道:「什麼東西?」
溫柔笑嘻嘻地道:「一個春天,兩條蟲。」
王小石為之氣結,只好又問:「你唱的鬼見愁,難道是他?」他說到「他」時,故意指向白愁飛。天下間有許多事情,多拉一人做伴,心裡總會平衡一些,尤其是被人說了「蠢」字之後,何況是溫柔溫女俠柔小姐罵他「蠢」!
溫柔一見白愁飛,立即寒起臉孔。
「不是他,是誰!」她狠狠地道,「世間還有誰比他更無恥?!」
「有。」
說「有」的人是唐寶牛。
「誰?」
「就是他,」唐寶牛大聲道,「『飯桶』張炭先生。」
唐寶牛一向開口得罪人多、稱呼人少,這次難得尊稱張炭為「先生」,但在他外號上卻改了一個字。
一個重要的字眼。
一個嚴重的字。
張炭也走了過來,他臉上仍笑嘻嘻的,這一點倒是跟溫柔天生一對,兩人都是嬉笑著臉,不過溫柔一張俏臉,柔滑滑得像蛋黃一樣,張炭一張臉卻長滿了痘痘,黑膚紅瘡,對映分明。再說溫柔那張笑臉,是晴時多雲偶陣雨,又似川中的閃臉術,眨眼前還是笑,眨了眼後已成了嗔,再眨一次眼,只怕便變成怒了,這點是張炭所萬萬趕不上的。溫柔的情緒,變得就像張炭的偷竊術一樣不可測。
王小石見張炭和唐寶牛這兩人都十分好玩,便故意地問:「為什麼?」
「他偷了我的手絹!」唐寶牛仍深仇巨恨似地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說他是不是最卑鄙無恥下流賤格……」
張炭的碗早已放在地上,蠻有意思地道:「哦,還有什麼?」
「當然還有,」唐寶牛一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頭更加冒火,「惡毒陰險冷血無情……」
張炭笑道:「咦?冷血無情?豈不是把我喻為『四大名捕』了?」
「我呸!你配?!」唐寶牛越罵越火,「奸詐狡猾喪德敗行……」
張炭問:「還有呢?」
唐寶牛氣沖沖道:「小氣大意醜陋怪誕……」
張炭依然笑容滿臉,歪著頭問:「這回沒有了吧?」
王小石聽唐寶牛罵了那麼多,只怕張炭這輩子加起來都沒有人罵過他那麼多的「罪名」,難免憤怒,趕忙替唐寶牛答道:「沒有了,沒有了。」
唐寶牛搜盡枯腸,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些什麼罵人的話了,俗語有謂:拳頭不打笑臉人。對方沒有回嘴,罵粗話則未免有點那個,只好藉機下台,「今天一時想不出來,下次方恨少來,叫他再罵。」
張炭道:「你終於罵完了吧?」
唐寶牛以為對方要回罵,擺定架式,挑釁似地道:「怎麼樣?」
張炭卻問:「你為什麼要罵我?」
唐寶牛一呆,想了老半天才記起原由來:「你偷了我的手絹啊!」
「手絹?」張炭怪笑道,「手絹不是在你右襟裡嗎?」
「明明是你拿去了,還想要……」唐寶牛話未說完,卻真的摸到了一件柔柔軟軟的事物,掏出來一看,果真是那條絲絹,當下臉上一紅,訥訥地道,「這……那……我……那……這……嘻嘻……這……」
張炭不耐煩地道:「別這呀那呀的了,你錯罵我了,還不向我賠罪?」
「我為什麼要向你賠不是?」唐寶牛抗議,但已不像剛才罵人那樣嚷得很響,「你剛才的確是摸去了我的手絹嘛,不知幾時,又偷偷地放回來了。」
說到這裡,忍不住加了一句:「賊就是賊!」
張炭剛才是有意作弄他,所以唐寶牛罵他什麼,也沒在意,這一句倒可真的光火了,罵道:「你這個出口傷人的東西,你──」
雷純忽悠悠歎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張五哥,我看大家就少說一句吧!」
「好,」張炭強忍一口怒氣,悻悻然道,「看在小姐的面上,我不怪他,俗語有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遇上這種動物,好壞不知,是非不分,我才不跟他一般見識。」
這次輪到唐寶牛衝動了起來,吼道:「你說什麼?!」卻見張炭身形一閃,以為張炭要向自己動手,忍不住一拳就揮了過去。
按照常理,以張炭的身手,斷沒有理由躲不開這一拳的,不料這一拳卻結結實實打在張炭左肩上,張炭悶哼了一聲,只晃了一晃,卻一臉關懷之情,疾閃向雷純那兒。
只見雷純一雙清靈的眸子,正掛下兩行晶淚,唐寶牛一呆,脫口說道:「對不住,我打錯他了,我不打他就是了。」
張炭卻掠到雷純身邊,已無暇跟唐寶牛鬥嘴,只焦切地說:「雷姑娘,我不打架,你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