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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棺材

戰鬥驟止。
眾人靜止。
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把刀,就斜架在關七的頸肩上。
關七沒有動。
他連眼皮都沒有眨。
他看著那把刀。
一個瘦削的人影,背向王小石和白愁飛。
就是這個人,他的刀就擱在關七的肩頷之間,才一現身,關七的命就在他手上。
這人沒有回頭。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飛都知道他是誰。
從咳聲入耳、刀光入眼開始,他們已知道來的是什麼人,根本不必待看到背影,已脫口叫道:「大哥。」
刀就在關七的脖子上。
關七很平靜。
他眼裡沒有懼意,甚至也沒有死、沒有生,彷彿這條命不是他的,他比在場任何人都還客觀、冷靜。
他冷冷地望著蘇夢枕,眼裡似乎有一點不屑,一點輕蔑,又彷彿什麼也沒有。
蘇夢枕忽道:「我不能這樣殺你。」
說罷,他的刀就神奇地不見了。
回到袖子裡。
他竟收了刀。
他本可一刀把關七殺了,可是他竟收了刀!
就在這時候,遠遠的地方,像是街口,又像是更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陰沉的呼嘯:「不可以──」
可是蘇夢枕已經收了刀。
關七的眼裡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情,「你就是蘇夢枕?」
蘇夢枕道:「不是蘇夢枕,能一刀制得住你?」
關七道:「你為什麼要收刀?」
蘇夢枕道:「因為那一刀是暗算才能得手。」
關七緩緩地搖首,用一種寒冰一般的語調道:「暗算也是交手,人與人交手,本來就包括了暗算,在這世上,動刀子殺人的人已算是君子,大多數人都是殺人不動刀、不見血,甚至不必自己動手的。」
蘇夢枕冷笑道:「難道你也暗算你的敵手?」
「我不做這樣的事,是因為我不屑,但我的手下會照做不誤。」關七目若冰火,既寒且烈。「我要是真的夠強,就不必去暗算人。我要是真的夠強,別人也暗算不到我。」
他頓了頓,道:「我現在被你暗算得手,我沒有二話可說。」
王小石震訝。
白愁飛詫異。
他們都沒想到看來半瘋半癲的關七,竟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
蘇夢枕沉默了一下道:「畢竟,我們人多。」
「你知道萬人敵是什麼意思?」關七忽然間問了這樣一句話。
「萬人敵就是可以一敵萬人。」
「如果有十個千人敵來戰他,他不能抵擋第十一個,他還算不算得上是萬人敵?」蘇夢枕沒料到有此一問,一時答不上來,關七已經把答案說了出來,「當然不算。真正的萬人敵,不論是什麼高手,多少人來,他還是無敵的。」
蘇夢枕心中折服於他的氣魄,但卻不全意會:「你說的不是人,而是神。」
關七道:「其實人就是神。沒有人,哪有神?」
蘇夢枕不由一愣。
關七一字一句地道:「剛才你不殺我,我不領情。」
蘇夢枕傲然道:「我不殺你,不是要你領情。我平生做事,不需要人領情。」
「好!」關七向雷純一指道,「那我還是要帶她走。」
「那我還是一樣不准許,」蘇夢枕道,「而且,我還是一樣要殺你。」
關七道:「所以剛才你只是不想在那種情形下殺我而已?」
蘇夢枕道:「這樣殺了你,對你而言,不公平,是無恥無趣的事。」
關七好像笑了笑,「我一向心狠,但決不無趣無恥。」
「那你就再殺我一次吧!」關七道,「不然,我就殺你了。」
他一說完,就出了手。
他疾掠向雷純。
蘇夢枕攔住了他。
用他的人,還有他的刀。
他咳一聲,發一刀。
咳嗽聲突然片片碎裂,聲聲不成聲。
因為劍風。
因為劍氣。
因為比劍風劍氣都可怕的「破體無形劍氣」,就發自關七的雙手。
他的劍芒極盛,剛才力鬥王小石與白愁飛兩大高手,他的氣力不但似沒有耗損,反而更加充沛。
連他本身整個軀體,都洋溢、充斥、澎湃著無形劍氣。
蘇夢枕的紅袖刀卻不再是驚艷不再只見風情,而且也不是一味悍霸。
他每次都能閃到有利的位置,才出刀。
一出刀,就攻其所必救、必敗、必死。
對方縱能接下他一刀,架住他一刀,也非得要心膽俱喪、狼狽萬分不可。
關七的攻勢果然弱了。
如果說從照面伊始,蘇夢枕每攻出三刀,關七就攻七劍的話,局面已變成了:蘇夢枕每攻出六刀,關七才能使出四劍。
蘇夢枕心頭剛有點喜意,就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王小石和白愁飛都已加入戰團,牽制住關七的「破體無形劍氣」!
王小石和白愁飛本來都想加入戰團,助蘇夢枕以一臂之力。
可是他們都沒有出手。
因為他們都不知道蘇夢枕高不高興、願不願意,況且,他們都有自己的隱衷。
王小石本來就不大想殺傷關七,白愁飛則太驕傲,本不屑於聯手。
只是現在他們已不得不聯手。
不但是兩人聯手,而且還是三人協力。
因為關七一面奮戰蘇夢枕,無形劍氣卻已潛攻向白愁飛。
白愁飛發覺時,劍氣已逼近眉睫,他只有使出「大滿」指法反擊。
白愁飛才發了六七指,在一旁的王小石又覺得劍氣劈面而來。
劍氣已侵近了他,他只有應戰。
這樣一來,等於是蘇夢枕、王小石、白愁飛三人合戰關七。
關七面對像蘇夢枕這樣可怕的對手,竟然還似意猶未足,主動發出攻擊,把在一旁的白愁飛和王小石也逼得非出手不可。
到這個地步,他們已沒有選擇。
關七也沒有了選擇。
他的「破體無形劍氣」,劍氣縱橫,決戰紅袖刀、「三指彈天」,還有隔空相思刀以及凌空銷魂劍。
刀風逼人。
劍氣橫空。
其中還有指勁,喧嘯而來、喧嘯而去,像商船上的海盜。
就在這時候關七突然一跤跌倒。
噹的一聲,紅袖刀一刀砍落,關七雙腿一分,那一刀就砍在他的腳鏈上。
這腳鏈竟然砍不斷!
蘇夢枕馬上收刀!
他不是吃驚那鋼鏈不斷,因為他早已看出那鋼鏈絕非凡品,而是心疼他那把刀。
關七一彈而起。
白愁飛的「寒食」也裂空而至。
關七雙臂一分叮的一聲,指勁射在鋼鏈上,白愁飛只覺指尖一顫,心頭一寒,不由自主遲了兩步。
這瞬間,王小石已至。
左刀右劍。
他本來是右刀左劍的。
他雙手刀劍,運轉自如。
但當刀劍攻向關七時,一股怪異的劍氣反捲而來,使他的刀,攻向自己的劍,自己劍,反而刺自己的刀。
星花四濺。
關七在這瞬息間,又撲向雷純!
──是不是他在眾敵強圍之下,仍想把雷純帶走不成?!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且不管他為的是什麼,蘇夢枕都不能允許。這種事,決不能在他眼前發生。
他飛掠而起,關七的左手正搭住雷純的肩膀,蘇夢枕就一刀砍了下去。
蘇夢枕這一刀,旨在救雷純,而忘了自己的安危,而且他已算準,關七一定先救自己的手,只要關七縮手,再要攻襲自己,他的刀法也就展開了,決不讓對方得逞。
不料,關七的左手一震,已離開了雷純的柔肩,一把抓住蘇夢枕的刀口。
蘇夢枕不及細想,刀勢一拖一捺,血光湧現,關七一隻手已齊腕斷了下來。
蘇夢枕一刀得手,回刀已慢了一步,關七早有預謀,右手如電,劍氣已凝在蘇夢枕的咽喉。
蘇夢枕不動。
他不能再動。
他的命已在關七手上。
雖然關七隻有一隻手。
王小石也不能動,他不敢動。
白愁飛也震住了,他亦不敢妄動。
整個局面又僵了下來。只有關七那只斷手啪地掉落在雷純身前的聲音,還有關七左腕的血滴落的聲音。
雷純很想哭出來。
──這麼多的血!
──這麼可怕的場面!
可是她也不敢動。
她怕一叫,就觸怒了關七,關七就會殺了蘇夢枕。
可惜她強忍不叫,卻有一人替她尖叫了出來。
「哎呀!」溫柔掩臉尖呼,「不好了!」
——女人為什麼總是在生死邊緣、重大關頭的時候,做出一些毫無意義的事來呢?
白愁飛實在不明白。
王小石一顆心幾乎隨溫柔的尖呼跳了出來。
他彷彿看見關七手背上的青筋也突了突。
蘇夢枕額上的青筋也現了現。
不過,關七的手仍然沒有插下去。
「我說過,」關七笑了,他牙齦裡冒著血,白森森的牙齒也沾著紅彤彤的血,「我不領你的情。」
然後他忽然收手,也即是收劍。
「我現在就還了你的情。」他說,「我這次不殺你,咱們從現在起,兩不相欠。」
他竟就這樣放過了蘇夢枕。
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想殺死蘇夢枕!
因為殺死蘇夢枕,就等於摧毀「金風細雨樓」,也足可稱霸京師。
可是關七竟垂手放過了他。
而且他還為了制住他,不惜犧牲了自己的一隻手!
蘇夢枕沒有說什麼。
他只用他那只沒有握刀的手,摸摸自己的咽喉,兩隻眼睛仍像森寒的鬼火一般,無喜、無悲,只有無名的火。
關七一面用右手點了左臂幾個穴道,一面向雷純道:「今天,我只剩下一隻手,接不走你了。你就勢必為人所接……」他沒有再說下去,突然尖嘯一聲,道:「不過,我改天一定來接你,你等我。」話一說完,竟又向蘇夢枕發動了攻擊。
他只有一隻手,但攻勢依然瘋狂。
蘇夢枕對他的攻勢,似早已料到,騰身躲過。
白愁飛和王小石立即夾擊相護。
關七陡地掠起。
白愁飛和王小石都恐他又狙擊他人,一左一右,在半空中刀劍指同時夾擊。
關七仍然飛掠,單手劍氣,只強不弱,三人空中交擊,關七忽然頭下腳上,攻勢怪異,王小石和白愁飛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是好,只好身形一挪,同時落地,發現已到了街口。
關七在半空中三個觔斗、七次翻身,縱起急掠,躥出而伏,本可趁此射入街角,身形卻陡然一頓,落了下來。
因為一個人就坐在街角。
一個坐在很舒適的籐椅裡的很舒服的白衣人。
白衣人垂著頭,誰也看不清楚他的臉。
白衣人身前七尺,放置著一口棺材。
一口塗了黑漆的,看得出來已經陳舊了的,比普通壽木略大一點的棺材!
可是,關七此時的臉色是青得發寒。
他的神情也有懼意。
他怕的似乎不是籐椅上的垂首者。
而是這口棺材!
這到底是口怎樣的棺材,為何能令斷臂尚能不動容的關七為之色變?!
王小石看著白愁飛。
白愁飛望向蘇夢枕。
他們都知道那白衣垂頭的人,就是「六分半堂」的狄飛驚,但卻不知道這棺材有什麼可怕之處。
他們看見蘇夢枕的神情,心中更加暗驚。
──就在剛才,蘇夢枕受制於關七,臉上依然泰然自若,可是現在他看那口棺材的眼色,似乎也憂心忡忡。
不但是他,王小石和白愁飛還發覺,連同在椅上坐著的狄飛驚,對身前那副棺木,也特別恭敬。
這只是副棺槨。
他們全無理由對沒有生命的棺材,感到害怕與尊敬,除非是……
──難道是棺材裡有令他們敬畏的東西?!
──可是能令這一干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林人物,居然也為之動容的,到底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