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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英雄慣見亦平常

 一一五:唯大英雄能本色
    何小河!
    ——放箭暗算王小石和白愁飛的人,竟是「老天爺」何小河!
    白愁飛是京城第一大幫「金風細雨樓」的總舵主,王小石是京裡崛起最快的「象鼻塔」的首領,他們身懷絕藝,身經百戰,機警過人,反應敏銳,而今竟都一個不小心,傷在一個區區弱質女流:何小河的「甩手箭」下!
    不但這使得白愁飛驚異,王小石也一樣驚詫。
    在場的人無不震慄。
    ——不管是「象鼻塔」方面的人還是「金風細雨樓」的弟子,對這俏不伶仃,活色活麗的弱質女子,全部刮目相看!
    王小石本來是知道何小河是雷純的人、但他一直都沒有「見外」。
    他一向都能容人,所以在「象鼻塔」裡,收容了各種各類來自各幫各派的人物,為 「迷天七聖盟」、「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乃至「有橋集團」所無,也因而成為崛起並壯大最速的幫會。
    他一向不「介意」這個,仍當何小河是自己人,讓她參與一切塔中要務大事,毫不設防。
    但他沒料到,在今日如許重大關頭裡,何小河竟然會暗算他!
    何況,他大敵當前,白愁飛的「驚神指」一旦發出,他就絕對活得了也活不下去了,他只能全神貫注去應對。
    他只有退。
    所以「幾乎」(要是沒白愁飛那一指)避不開何小河的襲擊。
    以白愁飛的武功和防範,何小河那一箭,能傷他的機會極微。
    白愁飛之所以猝不及防、是因為他一沒料到何小河會遽然出手(王小石不是要單打獨鬥的嗎?怎麼竟沒管好他的部下!),二料不到何小河是向王小石出手(怎麼突然來處窩裡反?他心裡正幸災樂禍!),三更意料不到箭中有箭,射向自己,到他驚覺時,他已來不及躲、來不及避、來不及閃、來不及接了!
    何況,他也一樣巨敵當前:別看他進王小石退,其實王小石一面退,一面在覷準他有任何差池,都會作出排出倒海的反擊;而他已不能不進,因為王小石的急退已帶動了他的攻勢——也就是說,他的進攻竟成了被動的!
    他只能進。
    沒有退路。
    是以他也「差一點」(要是沒有王小石那踢起的一石)命喪何小河箭下!
    那一剎間,兩人竟完全有十足的默契:
    白愁飛來不及收招彈開射向自己的一箭。
    他只趕得及以凌空指勁激飛射向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也不及避開背後一箭。
    他只及一腳踹起石子撞歪射向白愁飛的小箭!
    可以說,白愁飛是為救自己而救王小石;王小石若不震開射向白愁飛的箭,要是白愁飛著了箭,必須拚死發出「驚神指」,只怕也是必死無疑。
    ——這剎瞬間,互救已成了同存的必然策略。
    所以兩人都不死。
    只傷。
    ——負傷是因為:
    白愁飛本就無意要救王小石,是以他的指勁只震歪箭勢,並無心將之擊落。
    王小石以足踢石,其準確程度遠遜於他的以手擲石。
    所以兩人雖免了死,但都同時掛了彩。
    或者,兩人都不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救護對方,就算被迫救人以自救、也存心讓付上一些代價。
    ——兩大高手,兩方宗主,竟都傷於一青樓名妓何小河之手!
    王小石傷得較重,他用內力鎮住創口。
    白愁飛傷得較輕,但他發覺箭鏃淬毒,他運指如風,連封胸際十一穴,但並不立即放出小箭,只臉色鐵青,默運玄功,將毒力逼到左乳首上。
    ——只有毒仍留箭簇上,他才有辦法以內力把毒力逼凝在箭尖上。
    然後他便悶哼一聲,目光如電,射向何小河。
    說也奇怪,直至這時候,他還沒有出手,但他只瞪了那麼一眼,大家都覺得他一定會出手,而且只要他一旦出手,何小河就會輸定,而且也必然死定了。
    何小河也並非沒有追擊,她只是沒有機會追擊。
    因為同是跟在王小石身側的溫寶,還有護在白愁飛身邊的歐陽意意和祥哥兒,已一齊包圍著何小河。
    她已沒有機會再攻襲第二次。
    也沒有能力這樣做。
    她已作了該作的事。
    她現在就只等做完這件事之後的報應。
    「很好,沒有多少人能夠成功地暗算我;」白愁飛相當英雄味他說,「你能傷了我,算你本領。」
    「暗算你又有何難?」何小河居然不承他的情,「只不過,你的敵人大都是君子,不屑這樣做;而有能力這樣做的,多已先遭了你的暗算。」
    白愁飛冷笑:「我不明的,你何以會那麼笨!」
    伺小河口齒上一點也不示弱:「笨人也暗算得了你,你也不見得聰明到哪裡去!」
    白愁飛不跟她口舌相爭,只說:「你傷了我,又傷了王小石,你根本不為自己留退路。你大可為王小石狙擊我,亦可替我暗算王小石,而今你兩人都偷襲了,那只有自尋死路一途了。」
    何小河柔弱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甚堅毅的表情來:「我欠人一個情,答應人一件事,我要盡一切力量來暗殺你們兩人一次,現在我已盡力,我的情已償,我的債已還,生死我不放心上。」
    她淒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自青樓,我也擅舞,但我在江湖上、武林中,總舞不過朱小腰,反正,我是個可有可無的腳色,也許你們今天才省覺:我也有我的重要,但這先得要你們吃了我的虧才發現!」
    白愁飛瞇起了眼,眼裡閃出了淬毒般的寒芒:「是準叫你這樣做的?」
    何小河不屑地道:「我為啥要說給你聽?你害死了『八大天王』,我本來就早該殺了你。」
    白愁飛道:「你只有一條活命的機會:那就是加入我這兒來。你若說出那人名字,我看得起你這下狙起發難,便給你一個機會又如何?」
    何小河居然冷哼一聲,不耐煩他說:「加入當你的部下?不如死了好了!我外號 『老天爺』,我不服的人,誰也別想用我!」
    白愁飛這下可不能再忍,怒嘯了一聲:「好,這是你自我的!可怨不得我!」
    正要出手,卻見一人攔在何小河身前。
    王小石。
    白愁飛大詫:「到這時候,你還護著她?」
    王小石居然還能笑嘻嘻地道:「她是我『象鼻塔』的弟妹,我當然要保護她。」
    白愁飛嘿聲道:「少來充好人了!她在你生死關頭,沒幫著你,反而害你,這還算是你的弟妹!」
    王小石坦然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大家結義,當然是大的保護小的,要不然,充什麼老大!她沒幫我,也只這一次;我不護她,還是人嗎!」
    白愁飛「赫」了一聲,一時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何小河顫聲道:「小石頭,你……」
    王小石安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介懷。你外表雖然柔和,但寫字大開大合,我早知道你是外柔內剛的人。我忽略的事,是我不對。」
    何小河唆咽道:「五三哥,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欠了人情……我原不想傷你的……」
    王小石笑道:「俗語有道:人情債,欠不得。只不知我這下著了一箭、可算還清了沒有?要是仍沒,可不可以等我救走溫柔張炭,再多戳我一箭?」
    何小河幽幽地道:「我答應只出手一次……盡力地出手暗襲一次。我已出手,且已盡力,恩已還清。你知道她是誰的。」
    王小石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說。我也不記著。」
    白愁飛沉聲追問:「他是誰?」
    何小河只泣問:「你的背傷……可痛否?」
    她問的當然是王小石。
    王小石搖搖首:「背傷不疼。」
    何小河聽出他話裡似另有含意。
    「心裡卻有點傷。」王小石坦誠地道,「無論是誰,給自己人暗算,總是傷心多於傷身的。」
    然後他又補充道:「不過,要是我活得過這一役,你和我都一定要忘掉此事,至少,你要幫我忘掉這件事,好嗎?」
    何小河囁嚅道:「我幫你?我如何幫你……」
    王小石說:「你若要幫人的忙,就一定先要具備幫人的能力;你要幫我忘掉這些事,你自己首先不可以記住,記得嗎?」
    白愁飛這下忍無可忍,叱道:「你的好人當夠了沒?你婆婆媽媽的,在這風雲色變、寸土必爭的時際,你這種婦人之仁,只是自尋死路,不配當英雄,沒資格做梟雄!」
    王小石卻舒然道:「我只是顆小石頭,做喜歡的事,我可沒意思一定要當英雄、梟雄!如果我覺得那是對的,當當狗熊也無妨,你知道世上什麼人最痛苦?那就是平凡的人想做不凡的事,以及沒本領的人想當不凡的人。當英雄有什麼好?煩都煩死了。我只要當小石頭。話說回來,唯大英雄能本色,錙銖必較,睚眥必報,這算什麼英雄?在這紛爭互鬥的京城裡,誰背後沒給射過箭?誰心中沒給扎過刀?捅一刀、著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過,那也不過是逞兇本色、禽獸本能罷了,何苦來哉!?」
    白愁飛嘲謔地望了望王小石、何小河二人:「你也學人來說英雄本色?我看這是英雄好色呢——你要護花,你不殺她、我可不。」
    王小石一笑:「你要殺她,得先殺我。」
    「殺你在何不可?」白愁飛嘯道,「我本來就要殺你!」
    他忽然單拳舉起,向天。
    這不只是一個動作,也是一道命令。
    這命令是向他七個專程請回來的高手而下的:
    圍殺王小石!
一一六:是真名士自風流


    白愁飛已決心殺死王小石。
    ——這決心一早已然滋生。
    他新下的決定是:
    圍殺王小石!
    對付敵人,在公平決戰下殺之,是英雄所為,但梟雄大可不講這些,只要把敵人殺死就好,管他用什麼手段,管它公不公平!
    此地是「金風細雨樓」。
    他的地盤。
    他身邊有的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手上的高手。
    他只要一聲令下,這些人都會對王小石群起而攻之,就算這些人殺不了王小石,累也會累死他,累不死他,自己只要施施然地出手,縱有十個八個王小石都屍骨無存了!
    他對此人已忍無可忍,務必除之而後快
    ——至於英雄式的決鬥,已不必要,他要的是他死,而不僅是勝利。
    打敗一個人的勝利只是一時的,把敵人殺了的勝利是永遠的。
    他已不耐煩。尤其是剛剛聽到王小石居然可以容忍/包容/保護一個刺殺/暗算/射傷了他的人之時,他就覺得,決不可以讓這個人活下去!
    一刻也不能讓他活下去!
    殺死他!
    ——這個人的存在簡直是反映出他的小氣、殘狠、不仁!
    殺死他!
    ——王小石活著好像就是為了證實他的人緣比自己好!
    殺死他!
    殺死他!!
    殺死他!!!
    ——不管如何,不讓他有任何活命的機會!
    他雖令下,但「風雨樓」的子弟,不是個個都想殺王小石,不是人人想與王小石為敵的。
    但起碼已立即有幾人圍了上去。
    七個人。
    七個非同等閒的人。
    這七個人聯手,就算是當年的元十三限、諸葛先生,只怕也難以應忖:事實上,諸葛先生當日也曾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擊敗其中六人,而元十三限對付其中最厲害的一個,也險些喪命。
    他們有個外號,就叫「七絕神劍」。
    他們是:
    劍神、劍仙、劍鬼、劍魔、劍妖、劍怪、還有劍!
    他們一齊拔劍。
    「劍神」溫火滾的劍極有神采,握在他手上的,不只是一把劍,而是一件神兵!
    「劍仙」吳奮鬥的劍很有仙意,拿在他手上的,不像是一件利器,而是一種意境!
    「劍鬼」余厭倦的劍在手,馬上鬼氣森森,像只見人而噬的鬼魅。
    「劍魔」梁傷心一劍在手,宛似群魔亂舞,魔性大發。
    「劍妖」孫憶舊的劍很有妖氛,他手上劍像一隻活著的妖物多於像一把劍。
    「劍怪」何難過手上的簡直不似是劍,而是會變形的事物,有時像一間房子、一雙屐子、一把扇子、一支鏟子、甚至是一口鍾!
    至於「劍」羅睡覺,手上根本沒有劍。
    但他的人站在那裡,發出了稀有的劍芒。
    他本身就是一把劍。
    「劍」就是劍。
    他已無需再用劍。
    他們原受命於蔡京,但蔡京刻意培植白愁飛,成為他布在京城武林的主頭人,是以自愁飛急召他們來助拳,他們也只有聽令。
    他們己包圍了王小石。
    他們都拔出了他們的「劍」。
    ——既然他們已拔出了劍,就務必要取敵人的命!
    王小石帶來的人,只有秦送石、商生石和夏尋石,另外就是溫寶和何小河,以及十數名「象鼻塔」的子弟,由「掃眉才子」宋展眉領導著,這時候,已給「頂派」屈完、 「浸派」巴哈、「海派」言衷虛及「托派」黎井塘領派裡徒眾分別包圍、衝散。
    王小石絕對可謂勢孤力單。
    就在這時候,郭東神(雷媚)急掠而至。
    她急得簡直有點兒氣急敗壞!
    她來不及行禮已急於向白愁飛報告。
    「象鼻塔的人,由朱小腰、唐七昧、朱大塊兒等領隊,大肆包圍這兒,叫囂放人,否則便立攻進來。」
    「來的有多少人?」
    「恐怕是傾巢而出。」
    「再探!」
    白愁飛略為估量一下:趕不趕得及在敵人殺進來之前,先把王小石抓起來或殺掉:不管擒或殺了,定能擊潰敵軍鬥志。
    無論如何,他都矢志要在此役殺了王小石。
    ——否則,就寧可自己死在這一戰中!
    決不再拖。
    絕不可延!
    ——再延必使王小石壯大,象鼻塔強盛,遲早定必取而代之。
    於是,他再度舉手。
    左手。
    四指握拳,中指向天——
    他喊出了一句:
    「是真名士自風流!」
    這當然是句暗號。
    也是句命令。
    他要發動他的精英、精兵,先行阻擋「象鼻塔」的攻勢,就算阻得一陣子也好。
    ——只要一陣子,他便可以先行除掉他心中的頭號大敵:
    王小石!
    按照道理,他既喊出了這一句,立即會有回應:
    「唯大英雄能本色!」
    ——那應該是一百零八人的齊聲應話。
    不,應是一百一十人。
    因為包括了孫魚和梁何。
    ——這「一零八公案」正是由他們二人領導、訓練、看管。
    就算孫魚已死(他下了決殺令),至少還有梁何和他那一零八名部下會馬上聽令即時作出反應。
    可是,沒有。
    沒有回應。
    一聲也無。
    在這重要/重大/生死關頭,他的親兵/精兵/精銳之師,去了哪裡!?
    便在此際,一向鎮定沉著的歐陽意意,自「風雨樓」前的「黃樓」急旋而下,急掠而至,急報白愁飛。
    「報告樓主,他們已攻入樓裡!」
    「怎麼!?」
    白愁飛不敢置信:
    「不!」杜仲驚魂未定:「除了『象鼻塔』的傢伙,還來了一批人,他們……人多勢眾!」
    「黃樓屯有重兵,沒道理一時三刻也守不住!」白愁飛怒叱:「來的是什麼人!?」
    「好像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白愁飛道,」他們也來冒這趟渾水,去他——叫『八大刀王』死守!」
    「樓主,守……守不住了!」杜仲喘道:「因為他們是在兩人帶領下衝進來的…… 那兩人……大家都不敢跟他們交手——」
    白愁飛猛沉著了下來。
    他只問了個字:
    「誰?」
    「楊無邪和莫北神。」杜仲苦著臉說,「……他們都是樓裡的老幹部、老臣子,很多老兄弟都不敢……不想跟他們動手……」
    「啊。」
    白愁飛還未及應變,卻見「小蚊子」祥哥兒又駭然生怖地急縱而至,人未到,已喊道:
    「不好了!」
    白愁飛深吸了一口氣,全身都膨脹了起來,他揚著盾毛、挺著胸膛、緊拗著唇,問:
    「什麼事?」
    祥哥兒臉色慘青,像剛見到了鬼一樣——不,應該說,是見到了比鬼還可怕的事物,才足以讓這個瘦小膽大的人如此駭怖慌惶。

一一七:寬心飲酒寶帳坐


    「什麼事?」
    祥哥兒驚魂未定,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轟」的一聲大爆炸,地動樓搖,土揚塵漫,白愁飛立即分辨得出來,那爆炸聲響自當年「傷樹」之所在。
    他心中一沉。
    他已驚覺到一些什麼。
    他不希望它會成為事實。
    千萬不要——他什麼都不怕,就怕這個、就怕這件事、就怕面對這個事實。
    可是不管怕與不怕,事實就是事實。
    事實往往是殘酷的。
    事實通常也是冷酷的。
    但事實通常也跟月亮一樣,有兩面的:一面光一面暗。
    是以,這事實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殘酷的打擊,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意外的驚喜。
    ——至少,對王小石卻絕對是後種感覺。
    而且對場中其他「金風細雨樓」的弟子,有的是第一種感覺,有的是第二種感覺,惟一相同的是,人人都十分複雜、震詫!
    一行人自塵土瀰漫的青樓舊地步出。
    一樣人,簇擁著,三頂轎子,佈陣而出。
    三頂轎子中.有兩頂,一左一右,不掛轎簾,一目瞭然。
    一男。
    一女。
    男的低頭。
    女的美而清純。
    中間那頂轎子。垂著深簾,轎裡的人大可看清場中一切,場裡的人誰也看不清轎裡是什麼!
    白愁飛只覺一陣悚然。
    他知道這兩人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因為這兩人不是誰,卻正是跟「風雨樓」敵對多年、爭持不下的「六分半堂」裡的兩大領袖:
    署理總堂主(大堂主)「低首神龍」:狄飛驚。
    真除總堂主:雷純!
    以這兩人之尊,以及在「六分半堂」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如果不是全力一搏,如果不是有充分把握,這兩大敵對派系的「巨頭」又怎會在今夜一併「深入虎穴」、「直搗黃龍」!?
    深明這一點關鍵的白愁飛,深深地、徐徐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風很狂。
    白愁飛衣袂飄飛。
    ——他,真的飛得起麼?
    雪下得很稀疏。
    像一隻隻斷了氣的小白鶴,折落於地。
    ——想飛之心,真的永遠不死麼?
    「你們好。」白愁飛居然招呼道,「你們來得好。」
    雷純的雙眸,亮得像兩盞燈,除了有過分濃郁的愁色外,她的眼就像小貓小狗的瞳孔一樣亮、一樣精靈、一樣的可憐。
    狄飛驚依然垂著首,像在尋思,又像是在他腳下三尺,正埋著一座寶殿皇宮。
    白愁飛估量了一下:這一行有三十幾人,他是否能夠作出密集而快捷的襲擊,在敵人聚集兵力攻入之前,迅速摧毀或生擒了這兩人——只要他能做到這點,就大可穩操勝券。
    能嗎?
    不能。
    主要是:
    他無法準確衡量出狄飛驚的武功和實力,另外,這一行人的帶隊,是一個人:
    一個可怕的人——
    —個他原以為已經在當年雷損命喪「紅樓」時就陪殉了的敵人:
    「雷動天!」
    白愁飛見雷動天出過手,他也曾跟雷動天交過手——這個「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曾在雷損死後,一力死抵整個「金風細雨樓」,保住「六分半堂」的主力精英衝出重圍,以致身負三十七道重傷,卻沒想到他仍未死!
    他不認為自己能夠迅速解決雷動天!
    雷純純純地笑了。
    她的酒渦很深:
    「你的背傷好了嗎?」
    白愁飛聽了這無頭無尾的一句,如遭雷擊,臉色剎然紅如赭色。
    她那一句平白無端的話,彷彿要比例小河當胸射他的那一箭,更具殺傷力!
    原來是她!
    在白愁飛還未來得及作答之前——雷純已然說了下去(她是跟狄飛驚說的吧):
    「我想,白副樓主對我們的出現,定必感到十分意外,相當震訝的了。」
    「我是意外,」白愁飛冷笑道,「沒想到你們會來自投羅網,忙著送死。」
    狄飛驚望著鞋尖,悠悠地道:「我們既然能來得讓人毫無警覺,就能來去自如不受制。我想,白二樓主最震詫的,還是我們不遲不早,不偏不倚,卻在這時候來到。」
    雷純幽幽接道:「我看,白老二更驚訝的是,我們居然是從他以為毀了的地下通道裡炸上來的。他就怕這個。」
    白愁飛瞳孔收縮,沉聲道:「你們是什麼意思?」
    「真不好意思。」雷純目光幽然,語音也悠然他說,「我們在你以為已全然控制局面,掌握大權,正寬心飲酒寶帳坐之際,收留了一個你亟欲置之於死地的人。」
    白愁飛只覺腦門又給轟的炸了一記,只覺心跳急促,氣躁亂竄。
    眼前金星直冒、雪映烏光:
    「你……你說什麼!?」
    「我?」雷純悠然復悠然他說,「我只是給你帶來了一位朋友。」
    她頓了頓、幽艷而憂鬱地笑了,「一位老朋友。」
    她說到這裡,就有一個在出現之後,一直守在轎前,不住取換濕毛巾抹臉的俊秀(但卻有個中年人凸顯的小腹)漢子,掀開了那頂中間轎子的黛色深簾!

一一八:成敗興亡一剎那


    轎簾一打開,王小石一口心幾乎飛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聲:
    「大哥!」
    轎簾掀開,蘇夢枕也沒有先看白愁飛、雷純、狄飛驚、還是任何別的人……
    他第一個看到、看見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見著自己這個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沒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為自己忘了怎樣笑了。
    「小石頭!」
    可是笑容呈現即凝住了。
    「你怎麼了!?」他驚問:「怎麼五官都淌血!?」
    轎子的簾一旦掀開,白愁飛只覺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裡。
    一種深刻的恐怖、襲擊了他向來的憂慮,重大的心結、無盡的陰影!
    ——蘇——夢——枕——未——死——!
    ——他回來了!
    轎簾掀開。
    ——正如打開了門、窗或封蓋一樣,另一個世界,就會出現在眼前。
    當轎簾:
    掀了開來。
    乍聽,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適時遞上一面鏡子,他照看了,才知道從耳、眼、鼻、口都滲出了血絲。
    他怔了一怔,畢竟是深諳醫理,這才省覺:自己先是在背上著了一箭,又乍見蘇夢枕活著,激喜過度,血氣翻騰,而又忘了斂神自抑,以致血流逆沖、五官淌血,而不自如。
    他當下便道:「這不打緊。大哥,能見到你,那就沒比這個更好的了!」
    「是的,」蘇夢枕喟息道,「能再見著,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興奮未平,「不過、我們仍然相見了!」
    「是的,」蘇夢枕的語音也激揚了起來,「咱們終於相見了!」
    然後兩人一齊望向白愁飛。
    白愁飛仍在深呼吸。
    他像忙著呼吸,急著呼吸、爭取著呼吸。
    「我終於找著你,」他對蘇夢枕說,然後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樓子裡來——加上雷純和狄飛驚自投羅網,我正好一次過把你們這干狐群狗黨一同打盡。」
    王小石與蘇夢枕對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飛咄道:「放下什麼?」
    王小石道:「放下執著。」
    白愁飛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著為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這個地步,有什麼拿起來還放不下的!」
    白愁飛:「我現在還能放麼,難道我會求你們放過我?——何況,我根本沒有敗!你們人在風雨樓裡,生殺大權,仍操在我手上!」
    雷純的長睫對剪了剪,悠忽地問了一句:「是嗎?」
    然後她接著問:「你還認為『金風細雨樓』的弟子都為你賣命嗎?」
    她緊接著問:「如果他們仍都願為你效命,你不是訓練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方案』的嗎?現在都到哪兒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飛回答,又問:「你的心腹大將梁何呢?孫魚呢?都去了哪裡?」
    她還再度追問:「像你這種人,只顧背叛奪權,誰賞識你,都沒好下場!誰跟從你,也不會有好結果!你以為相爺不知情嗎?當日你加入『長空幫』,梅醒非特別識重你,你卻為了奪取「長空神指』指訣,不惜下毒暗算,殺盡幫內元老,然後,江湖上才出現了白愁飛,並把『長空神指』轉化為『驚神指』,企圖掩人耳目.亂人視線!你殺人毀幫,不必償命,還儼然以俠道自居,枉費蘇公子一手提攜你,跟你義結金蘭,你又重施故技,弒兄篡位!像你這種人,你以為你的盟友援軍,還會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飛詫訝至極,禁不住張大了口,「你……你是怎麼知道……
    這些的!?」
    「英雄慣見亦尋常,更何況是你這種貨色!」雷純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的心腹大將:梁何,本來就是『長空幫』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惡的事,而我早就收買了他。」
    白愁飛張口結舌:「你……你……」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這個女子。
    「豈止梁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著她射的!」雷純不徐不疾、有條有理他說, 「她一早就是我的結拜姊妹。我跟你們初識於漢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聯絡各路英雄豪傑之時。當時江上遇的強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來意圖阻我的計劃的殺手。我一早已暗裡處理堂裡事務,何小河本來不識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學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樓裡無法自主,被迫淪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兩個情。我要她放兩支箭,去殺兩個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盡力。」
    這次是王小石接順:「所以,她剛才發了兩箭,還清了情。」
    雷純笑了:「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為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飛,但也不放過你了。其實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殺父仇人——沒有你們聯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飛抗聲道:「這沒道理!你要射殺我們,卻救了你的首號大仇人:蘇夢枕!」
    「我是救了他,」雷純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麼才能奪回金風細雨樓的太權?靠打硬仗?一仗功成萬骨枯!我們還活著的有幾人?
    你們剩下的有誰人?如果元氣大傷,互相殘殺,對誰有好處?有橋集團正在虎視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買馬,準備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們男人的事,講智謀才是我的本事。」
    「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擊的。」雷純說,「你們現在兩隻都是負了傷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飛不屑地道:「非但受了傷,連爪牙都沒有,看你還凶得哪兒去了!」
    這回連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覺得風特別狂、雪特別冷,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噤。
    「無論如何,你都是救了蘇大哥……」王小石衷心他說,「我還是十分感謝你。」
    「我倒要謝謝你的提醒。當日,你著何小河跟我說:『昔日秦淮河畔的藉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這裡邊大有蹊蹺。第一,我們只相遇、相處於漢江水上,沒會於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煙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飛常去尋機會的地方。第三,我們四人在漢水行舟,倒是聽你們趁興提過,自愁飛有意問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勸他不必太執著,當來玩一趟就好,要是傷人害人才得天下,那麼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來。白愁飛當時也表明想跟你一較高下,你擺明不想有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這件事。你向來記性都好,不可能記錯了地方,且錯得沒有譜兒。我覺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畢竟長期相處、長時間共事,對他一切,多少也有瞭解。」王小石語重心長地道,「我覺得他對你始終有非非之想,希望能藉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我這樣說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從那時起,就已經著意調查他的身世和來歷。後來加上無邪,更加如虎添翼,伺況我們還有來自梁何的情報。」雷純娓娓道來,不無感觸,「有的事,先一步做和遲一刻為,誠然有天淵之別.當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買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蘇公子和你們兩人上三合樓來見狄大堂主之際,以『無法無天』小組和『潑皮風』 部隊的實力,大有機會收拾你們.可惜爹遲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覺察到莫北神的實力,才全力拉攏,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終致身歿。說起來,我因你一語驚省,再調查白老二的來龍去脈,鼠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遲了些,吃虧難免。我受到這事的教訓,便永遠記住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對蘇樓主先下毒手,我便對你先發動了攻擊。」
    「你以為你是什麼大家閨秀、名門淑女,說穿了不過是個爛了幫的鞋,送上門的貨,別一副玉潔冰清、首領群倫的矜貴模樣!誰是騷狐子投的胎,窯子裡下的種,誰的心裡可一清二楚!」白愁飛忽然破口大罵,更遷怒於王小石:「王小石,你這還算什麼兄弟!我跟你說私已的話,你卻把我的戲言當斤論兩地出賣!我是說過要是討得雷純作者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權;我也說過只要拿下了溫柔,就可以制住洛陽活字號溫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說,沒有做。」
    雷純也不動氣,只溫馴地反問了一句:「你沒有做?你剛才不正是困住了溫柔嗎?」
    白愁飛冷曬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地來,我可沒叫八人大轎抬她過來,也沒找人去把她綁進來!」
    雷純動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飛倒似給一言驚醒似的,「來人啊,拿下她,或殺了她!」
    自從王小石進入風雨樓後,白愁飛自把戰志全集中在這首號大敵身上;俟雷純與狄飛驚出現之後,白愁飛更無法兼顧溫柔、張炭那一頭;及至蘇夢枕重現眼前,他意亂神駭,早已無法分心,溫柔和「留白軒」的事,暫丟一旁,不復兼及。
    而今雷純這樣一提,倒是驚醒了他、若拿住溫柔,可以脅持蘇夢枕、王小石和雷純,不然下令把她殺了,至少也可分敵人的心。
    他處於劣勢,應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馬上進行,穩不穩實已是另一回事。
    他這一聲令下,背後的兩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相應。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飛長身一攔,已擋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兩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並未馬上就走,利小吉問:「還有張炭呢?蔡水擇呢?要殺了還是擒下來?」
    白愁飛道:「那兩個跟屁蟲、飯桶?殺了不必容情!」
    到這時候、這地步,白愁飛雖然深受挫折、數面受敵,但他依然戰志在旺盛、鬥志頑強。
    朱如是也問了一句:「要不要把紅樓裡『神油爹爹』葉雲滅也請出來?」
    白愁飛仍注視著王小石的一舉一動,口裡吩咐:「連『驚濤先生』吳其榮都來了,葉神油怎能閒著?叫樣哥兒去速請!」
    朱如是、利小吉一齊都答:
    「是!」
    突然之間,一齊出手!
    一起向白愁飛出手!
    他們都一齊朝白愁飛的背後出手!
    ——成敗興亡一剎那,這片刻間,白愁飛從全勝者的姿態,屢遭挫折,迭遇打擊,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夾擊,背腹受敵,頭號大敵王小石和敵對派系的頭子、首領,一起殺進潛入自己的大本營來,加上自己最顧忌的仇家蘇夢枕,居然未死,重現眼前、而兩大愛將梁何、孫魚,又一齊背叛,在白愁飛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簡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條!
    但白愁飛依然頑強。
    他不認輸。
    他還要鬥下去。
    ——卻沒料反撲的命令才下,他身邊的「四大護法」:「吉祥如意」中,竟有兩人對自己發出了暗襲!
    一向只有他偷襲人的白愁飛,而今竟一再給他身邊親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麼滋味?
    你說呢?
    且先避得過去再說吧!
    ——人生裡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渡得過去,要是過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說了。
    然而當日「金風細雨樓」的主人,因其重用一手擢升的白愁飛的叛變而受盡了苦的蘇夢枕,卻依然安然端坐簾後轎內,在他那微藍帶綠的瞳孔裡,彷彿已看盡了一剎那間的成敗,一瞬息間的興亡,而今只安然寬心寶帳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繼續前仆後繼地興興亡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