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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怨女溫柔

 九八:情感有情
    這個風雨夜,她轉出林蔭,轉過長亭,就看見那一角星室下乳色的高樓,樓頂燈火通明、火花爍耀,彷彿在雲湧霧翻的夜晴空留下了一方空白。迎向蒼穹、俯瞰碧波,這一角樓宇頗有獨霸天下遍地風流的氣派。她知道現在裡邊住著誰。她會報仇。她正等著。她等候到了這樓宇裡的主人崛起、背叛、全盛,然後也等待著這氣字非凡的樓宇的逐漸衰微、失敗、乃至全面毀滅。她等著看到這些,她不錯暗中出手造成這些。
    然後她又踱到那株老梅樹旁。
    梅花幽香,似淺還深。
    梅紅怒放。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沁人的梅香,然後擷了一枝梅花,斜斜插在霜後微濕的泥地上。
    ——她難道以梅枝為碑,以梅花為祭,以梅香為祀!
    在這方興未艾的夜裡,她紀念的是誰?
    只在她的漂亮的手勢插下了梅枝之後,那地裡忽然傳來軋軋的聲響,然後她所立的地面忽然徐徐裂開……
    就像一把徐徐展開的扇子,上面畫著的是山是水、有何題字,都將會在扇盡張後一一看見。
    她的容貌,遇雪尤清,經霜更艷。
    當年她在江上撫琴……
    而今她的心早已斷了弦。
    她是雷純。
    ——當今「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純。
    你能聽到琴韻,是因為琴有弦。
    一個人有感情,是因為他有情。
    ——雷純呢?
    怎麼她寂寞裡所流露的郁色,竟令人覺得那不是情,而是沒有了情。
    無情。
    無情到底是為了情到濃時情轉薄,還是情到深處無怨尤呢?
    你說呢?
    ——誰知道。
    若道無情卻有情,要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要說無情還真莫如去間無情。
    ——這「無情」當然是「四大名捕」中的無情。
    可是就連無情,也不是真的完全無情的,他只不過是感情太脆弱,怕自己情感上太易受傷、受傷太重,所以以「無情」為盾為堤,作為防患。有誰能夠絕對無情呢。
    在「金風細雨樓」白樓頂層:「留白軒」上,赤裸的白愁飛以雄性且雄壯的身軀咄咄逼人地雄視張炭與火孩兒。
    張炭沉聲怒叱:「放了溫柔!」
    白愁飛冷曬:「要女人,自己來搶!」
    張炭忽然一沉身,宛若龍之騰也、必伏乃躍。
    白愁飛眼如冷箭,緊盯張炭。
    但伏的是「神偷得法」,躍的卻是「火孩兒」!
    蔡水擇飛竄向榻上的溫柔,別看他負傷重,動作快逾飛狐。
    白愁飛眼盯的是張炭。
    但他隨手一指,「嗤」的一聲,指風破空急射蔡水擇。
    他一動,張炭也就動了。
    他一矮身、躍起、急彈,以觀音掌勢,雙掌一合,拍住了白愁飛所發出的指勁。
    張炭合住了白愁飛的指勁,猛的一熱,大叫一聲,張口猛噴出了一口氣,同一時間,他臉上本來正開得甚為「旺盛」的痘瘡,忽然之間,盡皆冒出了膿血來。
    但他也同時在白愁飛衣褲摸了一把。
    白愁飛冷哼一聲,膝不曲、肩下沉,一閃身已攔在榻前。
    這樣一來,蔡水擇的身形等於向他撞了過來。
    白愁飛有恃無恐地等著。
    蔡水擇飛掠的姿勢也十分獨特。
    他幾乎是貼地飛掠的。
    他直掠到靠近白愁飛雙脛三尺之遙,才兀然往上豎掠,立足出刀,大喝一聲,一刀斬向白愁飛。
    白愁飛微哼一聲,左手五指,如蘭花一般地拂了出去。
    他平素出手多只一指,而今五指齊出,也算罕見。
    霍的一聲,連五指拂在刀上,那把刀立即「消失」了。
    這「刀」本來就是「蟲」聚成的,而今盡皆給擊得消散於無形。
    同一時間,張炭又已攻到,白愁飛右手拇指「噗」的射出一縷劍風,在張炭掌勁發出之前,迎面射去!
    張炭這次坐馬橫身,以右掌硬擋一指。
    格的微響,張炭右手中指指骨遭指勁擊斷,但他左掌五指撮合如啄,向白愁飛急攻一招。
    白愁飛手揮目送、宛如樂者把玩弦絲,見招拆招,佔盡上風,但這一下,覺對手那一啄,竟是自己「驚神指」指功。
    他剛才發出了一指「小雪」,而今竟以五倍之力回襲。
    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小子是幾時學得自己「驚神指」的!?
    白愁飛應變奇急,右手其他四指立即以「大雪」指訣,疾彈出去,對住了張炭來襲的五縷「啄風」,並在剎間已彈起發兩倍「小雪」的神功,把他強震出丈外!
    張炭猶如著了一記爆炸。
    然後他立時銳意反攻:
    ——這兩人,都很煩纏,宜立即殺了!
    但這同時,他忽然發現,身上有七八處忽然一麻!
    蟲!
    原來他身上至少有七八處,已為蟲所噬!
    他剛才神向「刀蟲」的那一指時,刀上那些紅色的蟲全給他一指震散,但並沒有完全死透,有的竟從有色成了無色,悄沒聲息地落到他沒穿衣服的身上!
    他太輕敵,以為已五指一式,破去了火孩兒的「刀蟲」,又因張炭施「反應神功」,反攻指勁,吸住了他的注意力,致給「刀蟲」上身,奇險萬分!
    他心中一凜,踩步急退。
    蔡水擇趁此急攻,惜他手上已沒了趁手兵器。
    這時,忽聽一聲輕叱:
    「我來幫你!」
    只見「前途無亮」吳諒已殺了進來,猛步跨前,以他的「黑刀」直戳白愁飛背門!
    蔡水擇趁機喘得一口氣,反手自懷裡掏出了一個楊桃型的「兵器」來。
    但他還沒發動,已聽張炭大吼:「小心——」
    ——小心?
    ——小心什麼?
    他一時還沒弄清楚,卻知道張炭已發了狂般疾衝了過來,右掌除中指之外,如戟直插向吳諒。
    蔡水擇這才把眼光落在吳諒身上。
    可是已遲。
    吳諒的「黑刀」已奪地插入了他的左脅,黑色刀尖並自右脅穿了出來!
九九:黑刀


    血本來是什麼顏色的。
    ——紅色的。
    而今他流出來的血,竟是黑色的。
    ——那是因為刀太毒,使他的血馬上轉了色?還是下手的人太卑鄙,以致遭他暗算的人不願流出紅色的血。
    庭園寂寂。
    這兒本來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一重地,雷純閨房「踏梅尋雪閣」的庭院。
    這裡有老梅三百二十四株,寒意沁人,雪微消融,然而地上的雪卻迅速裂開。
    一陣軋軋連聲,地面裂開了五盡約寬的隙縫。蒼穹裡沒有月,星光很燦爛,彷彿上天正舉行天神的夜宴。
    機關發動,地面洞開,裡面似乎坐著一個人。
    這人跌坐在那兒,如老僧人定,不知已坐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時辰,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然坐化。
    誰?
    ——這個住在地底裡、六分半堂內、雷純閨閣下的人!
    「你好。」雷純對這地底裡的人很客氣。
    「你好。」地穴裡俏人對雷純也很客氣。
    「今晚一切都還好吧?」
    「還好,只是夜空的星太繁亮了些。」
    「地面的人今晚更熱鬧。」
    「哦?」
    「時候到了,他們已打起來了。」
    「——是誰跟誰?」
    「白愁飛在『留白軒』抓了溫柔,張炭和蔡水擇為營救她而殺上了白樓,宋展展和洛五霞等人在風雨樓外展開了包圍,不久定會打起來的。」
    「可是王小石仍未出現,不一走會打得起來。」
    「王小石一定會出現的。」
    那地洞裡的人略一沉吟,終於還是問:「何以見得?」
    「溫柔失貞,張炭遇險,火孩兒遭厄,你說王小石會躲著不見人否?他眼白愁飛遲早有這一仗,避不了的。」
    「……你說的對。」
    「所以,你的時候到了。」雷純婉然一笑:「一切你都瞭然於胸,期盼已久、你只是沒說出來、裝不懂而已。」
    地底裡的人默然。
    「今天晚上,是你多日以來枕戈待旦的。你苟延殘喘,就等,這是你夢寐以求的日子。現在時機到了,一如我跟你約定了的,我助你去報大仇,完成夙願。」
    半響,那人才有氣無力但十分尖銳的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雷純的眸子深速如夢,淺淺一笑,也十分嫵媚:
    「你的崛起取代了六分半堂,五年來,你的勢力把我們堂裡的人打得抬不起頭來做人,你又並未履行婚約娶我,還殺了我的父親——
    你說,我為什麼要幫你?」
    然後她又嫣然一笑,萬分驚艷:
    「——也許,就為了我不幫你、現在還有誰來幫你、誰還幫得了你這一點吧!」
    她那麼漂亮,語音裊裊動人,人又單純極了,但隨口說出去的話,卻直如一記閃電、一道驚雷。
    「來人哪,起轎,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也一定非常意外,說不定還會十分驚喜。她說,笑起來眼眸如夢,梨渦猶如夢正深深。
    蔡水擇沒料吳諒會倒過來給他致命的一擊。
    吳諒一刀得手,黑刀猶在蔡水擇體內,但仍不及抽回,張炭的右手四指已戳向他背門上。
    張炭的攻襲來得好快!
    且奇!
    吳諒本要反時倒撞了出去,但張炭這四指剛吸收了白愁飛「大雪」四指的功力,吳諒如何抵擋得住?
    張炭第一指已卸去了他的時勁。
    第二指已洞穿了他的肘部關節。
    第三指竟把他整隻手臂彈飛出去——跟臂部扯裂斷掉然後才「飛」出去!
    第四指則捺在吳諒背門上。
    吳諒慘嚎,吐血,倒地,歿。
    吃驚的是白愁飛:
    ——這倒使他見識了張炭的「反反神功」奇效。
    更吃驚的是張炭:
    ——原來白愁飛的「驚神指」真有驚天地而位鬼神之力!
    但他傷心更大於驚心:
    ——因為蔡水擇已遭了暗算!
    這使他十分自責,十分追悔:
    因為他竟不及告訴和提醒蔡水擇:他在四樓窗戶望下之際,另一件發現的奇事便是 ——
    吳諒在「風雨樓」的子弟中,不是在苦戰,也不是在突圍,而是在跟梁何、歐陽意意交頭接耳的在密議!
    所以他對吳諒早有提防,因此吳諒的「黑刀」一出手,他就馬上出手。
    但還是遲了。
    他不及救蔡水擇。
    他只能殺了吳諒,但挽不口蔡水擇的厄運。
    ——他就是因見吳諒行動怪異,以為蔡水擇也是內奸,所以才沒有及時把吳諒有變的事告訴火孩兒,而致蔡水擇不提防裡遭了暗算!
    而厄運仍未過去。
    白愁飛已一個箭步,掠了過來。
    張炭十分清楚,自己憑「反反神功」,還能勉強抵擋兩三招,但久戰必敗。
    何況他已失去了蔡水擇的支持。
    而白愁飛隨時都有風雨樓弟子的支援。
    依目前的情況:他們是輸定了,也是死定了:
    ——那麼溫柔該怎麼辦?
    誰來救她!?
    出乎意外的是:
    蔡水擇兀然拔出了「黑刀」。
    黑血疾噴。
    血雨灑落在溫柔的嗣體上。
    白愁飛一晃身,一指捺向蔡水擇。
    他用的是左手尾指。
    張炭再沒有猶豫的機會,右拳一迎,以拳擊白愁飛。
    白愁飛忽爾彈出了右手尾指。
    這一指彈得獨特怪異,張炭別無選擇,急遞左拳,硬接這指。
    這一來,「反反神功」已不能成功將兩道指勁化解,更不能轉為己用,反而一齊左右夾攻體內,張炭大吼一聲,鼻孔、耳孔、瞳孔、一起滲出血來。
    這一招,硬接下來,他已吃了大虧。
    這一下,張炭只覺金撞鐘鳴、火星亂進、血氣翻騰、痛苦不堪,一時無法應戰,身子不住在原地旋轉,而他雙手用力掩著雙耳,尖聲狂嘯,才能抵消心頭煩惡、血氣翻湧。
    白愁飛一閃身,已至蔡水擇身前。
    蔡水擇卻一刀斫了下去。
    他而的居然不是白愁飛。
    而是溫柔!
    ——已經昏迷了的、幾乎受到失身凌辱、像一朵花般嬌嫩的溫柔!
    (他竟忍心殺她!)

一百:黑道


    如果他那一刀是斬向白愁飛,得手的可能幾乎是完全沒有。
    但他現在斫向的是溫柔。
    ——這就極有希望致功。
    因為白愁飛意料不到。
    不但是白愁飛沒料到,連張炭也大感意外,所以他大叫:
    「蔡黑面,你瘋了!?」
    白愁飛一指戳向蔡水擇。
    ——天中部位!
    刀,是黑色的。
    胴體,是白哲的。
    刀,架在溫柔的腰身。
    她全身皮膚細緻自傲,只腰下那一叢嬌媚神秘的黑,與刀鋒自映成趣。
    刀只要再輕輕用力,就會把溫柔鍘成兩截。
    指,就捺在蔡水擇額上。
    ——但還沒有發力。
    情況非常明顯:
    蔡永擇的眼神告訴了他一件事——
    只要他一發指勁,他也會一刀把無辜的溫柔切成兩段。
    溫柔許是仍在昏迷中,但在黑色刀鋒下白得令人眩目的腰膚掠起了一陣寒怵。
    蔡水擇身上仍淌著血。
    他的手仍顫抖著。
    刀鋒上依然淌著他自己的血。
    血厲紅。
    女體雪白。
    血滴在溫柔白皙的柔膚上,分外矚目,十分分明。
    白愁飛的手指仍捺在他的額上。
    「你的指頭一發力,我就斫下去。」蔡水擇喘了七八口氣,才能說全了這句話,但就算他每說一個字都頓上一頓、停上一停,但每個字仍十分清晰。
    「你不會斫下去的。」
    「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理由殺她——你要殺的是我。」
    「你可以試試。」
    白愁飛靜了下來。
    很文靜的那種靜,像一隻斂翅的白鶴,他對敵而又尚未出於時候的樣子很漂亮。
    ——許是「靜若處子」就是指他那種人。
    他左看、右看、仔細端詳:這個他差一點就佔有了的玉潔冰清的身體,一時並未表態。
    「無論我怎麼想——」白愁飛好暇以整——事實上,時間的確完全有利於他那一邊 ——的試探道,「你似乎都沒有理由殺死溫柔。」
    「你沒看出來嗎?我已經是個快死的人了。」
    「對,你已是個快死的人了,還多害個無辜的性命作甚?」
    「但我的命是你害的。」
    「可惜你殺不了我。」
    「可是你喜歡她,而且顯然的你還沒有得到她。」
    「所以你只要殺了她,至少可以打擊我,讓我永遠得不到?」
    「猜對了。」
    「嘖嘖嘖,這就是『象鼻塔』漢子們的俠義行徑嗎?」
    「不錯,我是『象鼻塔』裡的子弟,但你也別忘了,我加入『象鼻塔』前,是個什麼人?」
    「你姓蔡,我沒忘記。」
    「我們『黑面蔡家』,習慣翻臉不認人。再說,咱們『兵器大王』蔡黑面不能算是正規的武林中人,要算,也只能算是黑道上的人,黑道上的作為,講究黑口黑臉黑手黑心肝,不須要講究一大堆無聊的原則和規矩。只要我殺了她,能打擊你,那我就一定會做,她又不是我的老婆。只要她死在這裡,你和『老字號』、洛陽溫家及『象鼻塔』的梁子就這輩子都解不下了。」
    白愁飛瞳孔開始收縮,蹙眉微有痛苦之狀,瞄了正自後側掩上來的張炭一眼,道: 「但今日的事,有他目睹作證。」
    「對了,」蔡水擇道,「所以我只要殺了她,你就得留他的性命。」
    說著把刀鋒一鍘。
    「慢著!……有話好說!」白愁飛這次可有點情急了,「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蔡水擇說,「我只要你滾出去。」
    白愁飛又皺了皺眉然後笑了:「我出去,你以為你們就能逃得了嗎?」
    「逃不了。」蔡水擇道:「可是只要你們一旦硬闖進來我們就先宰了溫柔。我們沒了命,你也沒了到口的美食。」
    「你知道嗎,」白愁飛負手冷曬道,「你的威脅十分荒謬。用你們自己人的命作為脅持,真是狗屁不通。」
    「你知道嗎?」蔡水擇血污的臉卻展現出自得雪亮的牙齒,「不管通與不通,你只要再猶豫,我就一刀斫下去。」
    說著,眼看他的刀就要往下剁落。
    「慢著!」
    白愁飛終於喊出了那一句,跺跺足,收了指便走,臨走恨恨也狠狠地拋下了一句話:
    「就讓你們據持『留白軒』,看能守到機時!」
    卻在走時,撤了的手指遙向溫柔身上一拂,這下卻在蔡、張意料之外,不過溫柔只 「嗯」了一聲,並沒有什麼異狀,這時白愁飛已領萬里望疾步行出。

一零一:白道


    白愁飛悻然退走「留白軒」,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萬里望卻在白愁飛越身而過時,卸下拔毯,披在他的身上,並急急說了一句:「樓主,我看他多只虛張聲勢,我們配合驟起一擊,大可格殺這只剩小半條命的裂臉鬼!」
    白愁飛卻冷然橫了他一眼:「我豈是他們迫出來的?讓他們苦守留白軒,咱們才能放長線釣大魚!再說,以那黑面鬼身上的傷,能撐到幾時?他一旦翹掉了,剩下一個飯桶,能有多大作為!」
    萬里望馬上表示佩服與恍悟。
    他卻沒注意到白愁飛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一連皺了三次眉。
    或許,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裝沒看見:一個領袖是不會喜歡讓人知道他的弱點的,儘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飛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軒」的另一大隱衷:
    他雖精似鬼,但仍著了「刀蟲」的襲擊;他一時能把「刀蟲」的毒力強壓下去,但必須要一些時間和找一個地方運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蟲強迫出去。
    他現在沒功夫去理會那麼多。
    他急不容緩地要去解決兩件事:
    一,逼出體內「刀蟲」的毒力。
    二,與梁何所佈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夥人入樓,他運用一切所能,殺個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現在他就必須要先做好第一件事。
    當然,他不無遺憾。
    ——始終未能對溫柔一嘗夙願,真個銷魂。
    他在離開「留白軒」之際,卻做了一件事:
    彈了一指。
    這一指,是解開了溫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東西,也決不讓人佔了便宜。
    ——何況,就算給解了穴道的溫柔,也仍在「留白軒」裡,飛不走、逃不了的。(溫柔,嗷,溫柔。)
    想到這女子自而柔而嬌小的胴體,他在毯袍內的軀幹,忽然熾熱了起來。
    就在這兒,梁何火速報訊,傳來了兩道消息:
    1,一切已布好了:「七絕神劍」已到其六,還有當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爺爺」 葉雲滅亦已趕到,就等王小石來!
    2,孫魚回來了。
    低頭。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飾,也是他的本領。誰也不知道他在低著首的是盤算著什麼,還是掩飾著什麼。
    別人的低頭可能是因為氣餒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決不是為了逃避,而是一種莫測高深的姿勢。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為他瞭解別人。任何人都當他是知交、知音,甚至連大奸大詐的雷損,都當他是惟一至交,但卻沒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沒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為他的心是不讓人「知」的。
    別人當他是相知,並不代表他也當別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來就低著頭,頸脊不能豎直,令人憐憫同情,可是他卻說過這樣子的話:
    「我生下來不是求人諒解與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著是去做該做的事,但我活著要做的是最該做的事,甚至只做該而別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他就是狄飛驚。
    ——「低首神龍「飛驚!
    「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雷純遣她三名劍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濕中抹臉的俊臉凸腹的漢子,抬著一頂深黛色的轎了疾行人「六分半堂」的「不驚堂」裡來,然後跟狄飛驚說,「這個人曾是我們最可怕的敵人,現在卻是我們最重要的朋友,這個人全武林、整個江湖、偌大京師裡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卻在我的身後,你的眼前。」
    然後她問。
    「你猜是誰?」
    狄飛驚垂著頭、縮著膀子、屈著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問題重若千鈞。
    「那就應該是他了;」狄飛驚低沉的語調、配合了他低首,彷彿在垂目審視掛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玉。
    ——暗紅透紫的那一塊在「三合樓」、「六合閣」裡給白愁飛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還有這白的,毀了那一塊卻還是有這一塊。
    然後他說的三個字亦有重逾萬鈞之力。
    他說的是一個人的名字:
    「蘇夢枕!」
    蘇夢枕!
    雷純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沒料到狄飛驚會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麼料到的?」
    所以她問了這句話。
    沒料,狄飛驚乍聽這句話,卻明顯地嚇了一跳,好像鼻尖給一塊燒熱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純點點頭。
    狄飛驚跺足,終於仰天歎了一聲。
    他難得抬頭,在夜色裡,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麗,直奪美人之目,佔盡粉妝鉛華,猶亦不及之。
    白愁飛一出「留自軒」,「火孩兒」蔡水擇忽然搖搖欲墮。
    張炭連忙攙扶著他:看到這結義兄弟渾身是傷,不覺潸然淚下。
    「你要撐下去啊……兄弟!」
    「……對不起,炭哥,請原諒我……」
    「今兒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溫柔,還要我原諒你什麼!」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溫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脅他,只怕姓白的既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溫柔。他看了我的『刀蟲』,任他絕世本領,也得要去回一口氣,迫出毒力,我這下相脅,讓他正好有下台階……若然沒有把握,我還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開玩笑哪。」
    「我知道……初時我是不明白,現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擇艱澀的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裡湧出來。
    「我一直對你都有誤會。……自從上次『九聯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紋堂』 的『台字旗』一役中,你臨陣退縮、遇戰脫逃,從此我對你就有戒心,懷疑你的勇氣和誠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裡你表現勇悍,負傷救人,但我還是不能完全屏棄我對你的成見……」
    「那不是成見。我確是臨陣脫逃,我的確是怕死,我的確是放棄了與朋友並肩作戰的機會。如果硬要說理由,那就是:那時我父母尚在,他們在『黑面門』裡受到蔡紅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馬的排擠加害,我不得不留著有用之身來護著他們……我們『兵器蔡家』,仗著朝廷裡有個姓蔡的『大人物』看來比誰都受禮遇,誰都怕了咱們……但在江湖
    蔡水擇忽然痛得叫出聲來。
    「你怎麼了!——快別說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誤會了你……」
    「你沒有……確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時確是想:跟『桃花社』有什麼好?萬一個不好,就英年早逝,給『九聯盟』的人殺了。
    整了、滅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風』裡的兄弟,都沒有顧礙,但我不同……我還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的活下去,於啥要抱著一齊死……?所以我就沒有……我愧對賴大姊,我愧對眾兄弟們……我怕死,我貪生,我不敢犧牲……我覺得我自己才是聰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首於賴大姊門下……」
    「我明白,我明白……」張炭看見蔡水擇一口氣說到這裡,已出氣多入氣少、神智仍清醒,神氣已在瞳孔散亂,只能垂淚地安慰他,「誰不是這樣想過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也這樣想過,只不過,每到要害關頭,我認為活著不如活得好重要。那關節上來時,我總會選擇了我良心裡要做的事;人生裡總是難免一死,做了違心背義的事,活著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這也許就是自道、黑道中人不一樣之故吧?剛才你說 『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實你的所作所為,白道上的漢子都遠望塵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開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味鑽營,老望出人頭地,不惜離義棄信,但我能賺得什麼?反而內心不安,活得一點也不愜意。真懷念當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們,彈劍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來人生不是為求絕世功名、世間富貴,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後,妻離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懼!要生要死,自來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龍』戰,敢與元十三限鬥,敢在這兒唬走了白愁飛——縱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點,也是不枉了。看來……」蔡水擇慘笑起來,流血甚慘,彷彿要流盡他體內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們再比誰的腳趾甲長了。」
    「你……你別這樣說……過去我……我錯看你了。……要比喝粥,誰也比不過你!」
    「你知道嗎?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練有一種『天火神功』和『哼哈二氣』,只要真氣護體,元氣淋漓,我還真一時三刻雖受重擊但死不了……這就是何以我屢遭趙書四痛擊而能再戰,而也是剛才還能硬持一口氣威脅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傷成這個樣子了,活著已沒有意思了。這樣強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撐著,小石頭快來救我們了。」
    「我已等不到那時候了……」蔡水擇強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張臉裂了個襲開的笑容, 「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請恕當老弟的我閒上一閒,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說實在的:我到底還是為逞這一時之勇,仗一時之義而死,在世種種紛華,人間種種盛事,我都無法一一體味領受了,夢幻空花,天火燭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來生,來生再會了——」
    「不!」
    蔡水擇倦極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擇充滿歉意地握了握、緊了緊本來捉住張炭的手。
    「不!!!——」
    這是張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時聽到了種聲音:
    一種炒豆子般的爆裂聲響。
    然後蔡水擇整個人抖動了起來。
    像一條離水的魚。
    他整個人顫哆著,這時際,爆豆的裂響越密集了。
    張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棄!你還是那麼自私,那麼自我,那麼自命英雄!你說去就去,這時候,教我一個人怎撐下去——」
    但蔡水擇的身軀已靜止了。
    已兀然靜止了。
    全然不動了。
    張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一聲唏唏簌簌地傳來,有人慵倦惺忪地問:
    「怎麼搞的?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後是悠悠忽忽的一聲。
    尖叫。

一零二:樓裡的主人


    大紅的轎子,猩紅的簾!
    ——竟紅得比怒吐的梅蕊還艷。
    (可是裡面真的是他嗎?)
    (他真的還沒死嗎?)
    (他真的是在裡邊嗎?)
    (他仍然病重嗎?)
    狄飛驚雖然還沒看到那已成了神話裡的傳奇人物,但看到這頂轎子和它的顏色,已引起他無限的想像,無邊的傳奇,無盡的遐思。
    他看到這頂轎子,除了發出一聲浩歎,還驟生了一種嗜血好殺的衝動,恨不得一手粉碎掉這頂轎子才能甘心;又油然起了一種至高的崇敬,竟有跪下去膜拜的衝動。
    ——這轎裡的人,一生未嘗過健康的滋昧,他的軀體彷彿是用來受昔的,意志也是。越是受苦,他好像越堅強、越堅定。他在位的時候,准也不能擊敗他;他失意的時候,依然誰都不能取代他。
    雷純卻仍帶著詫然,且佩且疑地問:「——卻給你料著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狄飛驚又變得匕目不驚的了:「我猜的。」
    雷純仍敬仍羨地抿嘴笑說:「猜的也要有個譜兒在心裡呀。」
    狄飛驚又垂下了頭,只淡淡他說:「不錯,猜的憑據有二:一是推理,二是直覺。」
    雷純饒有興味地問:「直覺?你就憑感覺?」
    狄飛驚又望著自己胸前掛的頗梨:「我想,金風細雨樓樓主,名動八表、群雄之首的蘇夢枕蘇公子,絕對不會死得這麼容易,死得這般無聲無息的。我一向認為:像蘇夢枕這種人,除非是他自己要死,否則誰也殺不了他。」
    雷純意猶未盡:「然而這道理你又怎麼推出來的呢?」
    狄飛驚這回不望自己胸前的水晶,而改看自己的腳尖,只淡淡他說了一句:「雷滿堂。」
    雷純秀眉一蹙:「雷滿堂?」
    「可不是嗎?」狄飛驚悠遊地道,「『主風細雨樓』原創人是蘇遮幕,他有四位生死之交,那是『嵩陽大九手』溫晚、『報地獄寺』主持紅袖女尼,『妙手班門』中的班搬辦,還有『封刀掛劍霹靂堂』雷滿堂。他們四人,確跟蘇家都有過命的交情,就連蘇夢枕當政之後,也沒有放棄四家的情緣。蘇夢枕自己拜師『小天山』紅袖神尼門下, 『紅袖刀』便是神尼所賜。班搬辦替蘇氏父子興建天泉山『風雨樓』四樓一塔;而蘇公子的勢力一旦遇危有險,溫晚即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也是天衣居士的私生子「天衣有縫」 過來助之。雷滿堂雖礙於雷家外系雷總堂主與蘇夢枕敵對,無法們幫蘇系的『風雨樓』,但雷滿堂曾任『江南霹靂堂』的代掌門人,如果不是他暗中阻截,雷老總在京裡的實力久未能取下『風雨樓』,『霹靂堂』早就會派重將來援;雷家遲遲未有重大舉措,以致雷總孤掌難鳴,急於求勝,才會為雷媚這逆賊所暗算,大志不酬。這樣說來,雷滿堂的情義依然是在的……」
    雷純秀眉一挑:「這些跟你判斷出蘇公子就藏在我處,又有什麼切身關係?」
    「關係重大。第一,別忘了,在京裡的派系,以關七最早建立了最大的勢力,其次才是我堂。我堂實力茁壯後,才有『金風細雨樓』的出現……」
    雷純應和道:「所以是『金風細雨樓』後『六分半堂』而立。」
    「對了。『風雨五樓』既由妙子班門的班搬辦所建,而當時雷滿堂代表江南總堂坐鎮此處,難保沒有一條『特殊通道』,是從天泉山風雨樓直通我堂的。」狄飛驚條分縷析地道:「對不對?」
    雪純輕歎了一聲:「對。」
    「第二,既然白愁飛處心積慮要背叛殺主,他定必已細心佈署,不讓蘇公子有任何活路。就算蘇公子逃得了一時、躲得了一陣,也定必會給他翻查出來的。可是,他顯然無所獲。一切活路,都給封死。若蘇公子仍留在樓內,決保不住。惟一的可能,就是絕不可能——六分半堂跟金風紉雨樓毗鄰而峙,這本是一條死路、卻是蘇公子死裡求生的活路。」
    雷純微喟道:「死路後面本就是活路,絕崖之後必有苛景,越寒冷時的花就越艷。」
    「第三,也只有這條路,是白愁飛封鎖不了的,也是惟一一條蘇夢枕可以從容將之完全毀滅證據的路,何況白愁飛曾亂用炸藥!像蘇夢枕這種梟雄,此時此境,也惟有此路可走。何況這是白愁飛認為的地路。他只能把死路走出活路來。」
    「你說的一點兒也不錯。」雷純這回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如果把死路走得好,本就可以走成活路。」
    她的手指很尖。
    很秀氣。
    她的拇指上還戴了一隻碧眼綠麗的魔眼翡翠戒指!
    狄飛驚認得這枚空戒指,
    那是雷損死前戴在手上的戒指,雷純是新近才戴在手上的。
    「第四,我加入六分半堂已二十年,就算通向六分半堂的暗道,我也一定知道的,」 狄飛驚既然說了,就準備把話說盡了:「那除非是就在小姐你住的『踏梅尋雪閣』閣內。」
    「對,」雷純眼裡充滿了欽佩之色,「地道的出口,確就在『尋雪閣』內梅林裡。」
    「想來也是。」飛驚憶想道,「雷總堂主在世的時候,那兒總派一眾一流高手守著,雷寶、雷屬、雷巧、雷合全布在那地方,你也還沒回到京裡。」
    「我本來也不知道,但爹在『金風細雨樓』蘇公子壽宴裡慘死前,曾在我耳邊說了兩件事。」
    狄飛驚也記得參與斯役的人都對他說起這一幕:「雷總告訴了你雨道的秘密?」
    「那時候,爹在通道出口布下了天羅地網,重狙擊手全部埋伏在那兒,只等蘇公子利用這條隧道偷襲六分半堂,他便可以一舉殲滅之。」雷純抿嘴一笑,梨渦深深:「可是蘇公子一直沒有利用這條甬道。」
    狄飛驚點點頭,道:「我想,蘇公子必須想到當年其上一代與雷滿堂交好,既然他知道隧道的秘密,雷總也極可能知曉;雷老總既然知道,就必會屯重兵以待。蘇公子是絕頂聰明的人,自然不會做自招其敗的事。」
    雷純笑道:「結果,那就成了他日後的求生之路。」
    她美麗得十分風情他說:「幸好,你是我這邊的人,而不是我的敵人。」
    狄飛驚聽了心中一震。
    然後她又委婉地笑著,笑看自己的指尖,還有指上的魔眼翠戒:
    「爹臨死前還不止跟我說這句話。」
    「哦?」
    狄飛驚沒有正式地問。
    但他的語氣卻是問了。
    ——這種語氣可以讓人不回答他的問意:畢竟沒有問出來,就算不回答也不算什麼不給面子。
    狄飛驚做事,一向留有餘地。
    ——予人留有餘地,就是給自己留了餘地。
    「他還告訴我,必要時召集『江南霹靂堂』雷家高手來援的方法。」雷純眨著一雙幽夢似的眼,「除此以外,還有一句話。」
    狄飛驚這次完全沒有問。
    ——他從來不問不該問的問題。
    但雷純卻主動他說了。
    「雖然他可以說是間接死在蘇夢枕手裡,但在他臨終前卻告訴我:既然我已死了,就是死了,你要為我建立的大業而活,而不是為我報仇而死,這樣我雖死猶活。真正的復仇不是用自己的力量來殺死敵人,而是用敵人的力量來壯大自己。」
    狄飛驚聽罷,長歎道:
    「總堂主果然是非凡人物,見識非常人能及。」
    雷純笑了。
    純純的笑了,但可能因她眼色依然不改其但之故,令人覺得她是帶點悲淒的:
    「所以,我們今晚轎子裡的客人,才能活到現在。」她指著那頂艷麗的轎子切聲他說,「所以,風雨樓裡的主人,才可以活到現在!而且——」
    她的柔弱顯得在此時無比堅決:
    「我們還等到了時機,讓蘇公子重新成為金風細雨樓裡的主子:
    樓子裡的惟一主人!」
    然後她忽然改變了話題,向秋飛驚充滿歉意地問:
    「這麼多和這麼重要的事我都沒在事前告訴你,」她殷切的問,「你不會感到生氣嗎?」
    「你做的都是對的。」狄飛驚似不假思索地道,「你才是總堂主,尤其是那麼重大的事,你才不必事先跟我說。」
    雷純向狄飛驚倩然一笑,非常感激的樣子。
    這時候,那頂艷麗的轎子、轎子裡的人卻陡地發出一陣令人悚然的嗆咳,而且像一個病深疾重的彌留者,一口氣把剩餘的呼息深吸力吐出來,然後才說了一句話:
    「你們的話不一定都對。」
    狄飛驚微詫。
    雷純眨著疑問的眼色。
    她的眼連悲切、淒迷、猜疑的時候都是郁色的。
    「至少你們說錯了一件事。」詭異的轎子裡詭異的人以詭異的聲調說,「我是一個自招其敗的人——至少,我重用了白愁飛,就是自招其敗的如山鐵證。」

一零三:溫柔的相信還是


    醒來。
    溫柔。
    白愁飛臨走前因生怕給這兩條漢子「佔了便宜」,所以他隨手解開了溫柔的穴道。
    於是溫柔溫柔地轉醒。
    第一件事,她便是發現自己竟是赤條條地。
    她大驚。
    飛紅——
    ——於臉。
    「這是怎麼回事!?」
    她羞呼,抓起床單,掩住身子,之後看見張炭也在,忿叫:
    張炭訥訥地,轉過身去,又轉過來,想跟溫柔解釋。
    正好溫柔正設法盡快把褻衣穿上,一見張炭回頭,大喊:
    「別別別回頭!你敢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餵給麻鷹吃了!你這死黑炭頭,幹什麼的,本姑娘不殺了你……」
    這時候,她覺得乳首似有點痛癢,彷彿曾給人輕嚼過,那乳蒂略有些刺痛,乳葷也紅了一大斑。
    ——但下身……下身卻似沒啥異樣……
    (到底這裡發生什麼事情?)
    (白愁飛呢?那死大白菜去了哪裡!?)
    所以她見張炭像見了鬼似的疾轉過了頭,她一面疾穿上衣服(好冷,凍得手都冰了 ——這時她竟還有餘暇這樣想)(真羞家!近日因為太冷了,今天還沒洗澡,給人這樣瞧了真是——這時她居然還想到這些),一面厲聲問: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話未問完,她已發現地上倒了五具屍體,其中兩個是她認得的,其中一人還是她的好友:
    蔡水擇(還有吳諒)!
    「天哪!」叫了起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炭正待分說,忽然聽見外面嘶喊爭吵聲遽然停了下來,完全地靜了焉,一時間只聽到馬隊興履調度進退齊整的微呵。
    張炭忙從窗欞往下望去,只見樓下火光獵獵,照得通明,金風細雨樓裡的人,人人嚴陣以待;這時大柵門忽徐徐往兩邊推開,一隊人馬,綴綴步入,井然有序,馬上為首一人,鵝絨黃色的衣袍,遠遠望去,仍見其膚色白好,氣態清朗,像只是來赴一場吃的玩的樂的盛宴,而且彷彿還無所謂地可以淨揀甜的美味的吃。
    張炭這回是第二次自白樓憑欄下望:以前他跟王小石為弟兄時。
    常在紅、青、白、黃四樓走動(玉塔則是蘇夢枕的「重地」,別說張炭了,就連王小石、白愁飛也少有徘徊該處),卻沒有現時這種感覺:
    他剛才居高臨下一望,乍見自己的「戰友」吳諒交頭接耳不已,在這四面楚歐的情形下,連少數兩名「同僚」,也變得如此人心叵測,使他產生了一種嚴重的悲情無助感覺:而今再看悠蕩而入的王小石,只見他真誠義如赴宴、視死如視樂;凡他過處,敵人都讓出一條路來,讓他直驅白樓,張炭心中不住喝了一聲來:
    大丈夫,當如是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生死等閒事,抱劍對千軍!
    ——養氣不動真豪傑,居心無動轉光明。
    (對,就這「光明磊落」四字而已矣!)
    忽覺鬢邊一熱。
    原來是溫柔自左後側靠近了他,隨他的視線下望,就看見坦然分眾而入的王小石和他的兄弟們。
    「天!」溫柔輕呼,她看見王小石含笑遙向她招手:「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王小石也可以直入風雨樓……」
    剛披上衣服的溫柔這樣詫呼,只覺一陣剛剛成熟就給掩罩著的處子體香,馥人欲醉。
    張炭不止鬢邊覺熱,眼裡看的是她雲鬢半亂、眼兒猶媚,心裡想的是她玉軟溫香火熱胴體,一時連臉頰都懊熱了起來……
    (該怎麼告訴她呢?)
    (該告訴她哪些事?)
    (——告訴她他是為她而遭困「留自軒」麼?)
    (——還是告訴她蔡水擇就是為了她而死、吳諒因她而背叛?)
    (——難道要告訴她小石頭這些人是為救她而深陷重圍的!?)
    (——抑或是告訴她白愁飛人面獸心要強暴她?)
    她會溫柔地相信,還是——?
    他不知道。
    他或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她他愛她……
    他甚至不知道。
    ——蔡水擇是不是也暗戀著溫柔,所以才不惜生命來救她……
    ——小石頭是不是也愛慕著溫柔,因此才不顧一切以救她……
    ——要不是為了愛,就為了義便不可以嗎?難道男人只跟男人有義氣,換了女子就不可以?
    ——自己呢?
    (卻是為啥這般豁出了性命:就為救這糊里糊塗的她!?)
    你說呢?
    人在戀愛中,是不是一下子變成了什麼都可以,或者成了什麼都不可以?是否本來可以的忽然變得不可以了,而可以的又全變成了不可以?
    戀,到底苦還是甜?
    愛,究竟可不可以值不值得——
    去愛?
    你說呢?

一零四:殺出大圍


    她依然單純如一次閃電,一道驚雷。
    那麼美,美得教人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美得帶點稚氣,清純得彷彿連這美的本身也殘酷了起來。
    她看著那頂艷麗的轎子,清清而親親的輕輕笑了起來,說:
    「白愁飛背棄了你,這才是真正的自招其敗。」
    轎裡的人咳嗽。
    咳了好久,彷彿連心和肺都咳出來了,才喘著氣道:
    「白愁飛小看了沒有雷損的風雨樓,這才是他的敗筆。」
    雷純笑語晏晏地道:「他也不該提前引發王小石的反撲.這叫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轎中人咳道:「他沉不住氣的原因是怕再待下去,王小石會因而坐大,他要趁此做掉了他的心腹大患。別忘了,白愁飛是在江猢上用了幾十個化名,失敗了十幾次,才一層一層地、一陣一陣地打上來的。
    他已不能再失敗,他已三十多歲了,再也失敗不起。」
    他頓了頓,語音蒼涼:「一個人年歲長了就敗不起了。我就是這樣子。」
    雷純愉快地抿嘴笑道:「可是你敗了依然能再起。」
    轎裡人澀聲道,「那是因為你,」
    雷純酒窩深深:「因為你是蘇夢枕。」
    她婉轉而堅定地道:「只有蘇夢枕才是風雨樓真正的主人。」
    轎裡的蘇夢枕沉鬱地道:「——那到底是你起?還是我起。」
    雷純道:「我只知道:我爹敗了,你也必敗——勝利者是白愁飛。
    他等你解決了我爹爹,然後他設計迫走王小石,背叛了你,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收拾我、併吞六分半堂:可是他沒料到王小石會回來得那麼快,而且象鼻塔會崛起得那麼速。他等不及了,所以要立即剷除王小石派系的實力。」
    「不。」蘇夢枕有力地更正:「真正的勝利者是蔡京。以前,他籠絡京裡『迷天七聖』的勢力,一時叱吒,只惜關七神智迷惚,不足堪當大任。之後,他拉攏你爹爹,但他也很快發現,雷總堂主既有『江南霹靂堂』的背後支持,而且也不全讓他牽著鼻子走。現在他知道白愁飛的野心不止於武林稱霸,還想當政,他就利用這個心理,縱控著白愁飛,霸佔風雨樓,對付六分半堂,併吞京裡其他派系實力。真正的獲利者是蔡京。」
    雷純一笑:「可是白愁飛的野心著實是太大了。」
    蘇夢枕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雷純純純地一笑:「我沒有什麼意思。我覺得,這是時候了,白愁飛已沉不住氣了,要調度所有兵力與王小石一戰,我們正好可去收拾殘局。」
    蘇夢枕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是,他一旦沉默下來,彷彿連火把獵獵和蟲蟲呢喃之聲都沉寂了下來。
    場中一時死寂無比。
    ——天底下,說話與不說之間能有此聲勢者,僅蘇氏一人耳。
    「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揀他明白的事去做——正如人不是老做對的事一樣。」
    「我是你的殺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這樣說。」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對付白愁飛,收復風雨樓?」
    雷純一笑。
    笑得真好。
    「——那我為什麼要救你、要收留你、還把樹大夫的弟弟樹大風請出來治你的病?還替你保住你的心腹強助?」
    雷純眨眨如夢似幻的大眼睛,露出皓齒幽幽笑說:「也許我本就是你未過門的妻子,我本就深深地喜歡上了你……」
    「許是英烈的決心,來自似水的柔情。你雖然失敗了,但成功的失敗就是成功的開始。」雷純明黠他說,「這世間一向都是做對了沒有人知道,做錯了沒有人忘記;這就是人們的鐵律。要制衡它,就盡揀大對大錯、大成大敗的做,人們反而弄不懂誰對誰錯。」
    她純純、美美地一笑又道:「小是小非,謠言漫天飛;大是大非,反易指鹿為馬、黑白不分。前進後退易,左右為人難。」
    狄飛驚乾咳了一聲。
    雷純輕睨著他:「你也有話要說?……姑且說吧。」
    「對付金風細雨樓,是件極危險的事,你可有把握?」
    雷純嫣然一笑:
    「我是殺手鑭……白愁飛斷斷意料不到。」
    狄飛驚道:「可是就連當年雷老總到頭來也棋差一著。」
    雷純淡淡地道:「那時的風雨樓是有蘇夢枕的金風細雨樓。」
    狄飛驚:「不過蘇公子已非昔日的蘇公子了。」
    雷純:「不錯。所以我才要助他行事,你也得幫他成事。——別忘了,蘇夢枕畢竟是蘇夢枕;蘇公子永遠是蘇公子。」
    狄同意:「——有些人,的確是永遠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的,而且倒下去便一定會爬得起來;在哪倒下,便在那裡爬起來,甚至蹲著的時候也比站著的人高大。」
    雷純笑:「何況,我還跟他找到了他的好拍檔,當年四色樓子裡的總管和莫北神都會重新歸人他的部隊裡。至於『江南霹靂堂』,已派『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等四雷來,而我們的第一號戰士,他也已恢復了,今兒就要出戰。」
    狄飛驚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作不得聲。
    在轎裡的蘇夢枕似也微微一震。
    雷純反問:「你還有什麼意見。」
    「沒有了。」
    「我反而幫助殺父仇人去復仇,你也不反對?」
    「你才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我跟隨你,絕對服從。」
    「這不傷害你效忠六分半堂的原則嗎?」
    「雷總死後,你已代表了六分半堂,何況,沒有原則一向就是我的原則。」
    雷純笑了,瞇瞇著眼,眼肚兒浮了起來,很嬌也很美。
    「這樣很好……」她晏晏笑著,「沒有原則就是你的原則……」
    然後她忽然拍了拍手,微揚聲喚:「楊總管,楊堂主,你這還不出來見見故主……」 只見一個高長瘦子、額上有痣、舉止斯文儒雅、得禮有禮的人,緩步向前,朝轎子深深一揖。
    「蘇公子……」
    他的語音微顫。
    火光中,他在年前仍俊秀英朗的儉,而今已一臉滄桑、佈滿皺紋,像他用一年的時光老了二十年。
    只聞轎中人又震動了一下。
    ——這種因驚駭而發生的顫動雖然極其輕微,但像狄飛驚這種人還是一定聽得出來的。
    只聽轎子裡的人長噓了一聲,好半晌才充滿感情地咳了一聲。
    「無邪……」
    楊無邪一聽這語音,頓時熱淚盈眶,眼前在享,如飛掠過,百感交集,盡在心頭,種種繁華,一一歷盡,不禁立跑下去,便咽地喚了一聲:
    「——公子!!!」
    這時,溫柔卻充滿不信與好奇地問張炭:「小石頭他們來幹什麼?
    他已跟不飛白不飛的談和言好了麼?」
    「小石頭?」張炭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蔡水擇,他那張裂了的臉像極了一個笑容, 「他是來救咱們,為我們殺出大包圍而來了。」
    「大包圍?」溫柔看見那一層、一陣又一陣、一堆又一堆的「風雨樓」子弟,這好像才弄懂一些當前「局勢」:「我們要從這幾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