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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一。黑髮、裸足、玉指、紅唇
    人們都相信:砍掉這棵樹是會給大家帶來災禍的。
    白愁飛卻問:“為什麼?”
    “那是蘇樓主說的,”楊無邪恭謹地答,“就連以前蘇樓主的父親老蘇樓主,也是 這樣說的。”
    第二天,白愁飛就下令“詭麗八尺門”朱如是和“無尾飛銘”歐陽意意把樹斫掉、 斷干、拔根、掘莖,徹底剷除。
    這當然是白愁飛已在“金風細雨樓”裡得勢後的事。
    這件禍捅得很大,引起很多人的猜測和關注。
    京城裡正道的市井好漢,多不是“花府”花枯發就是“溫宅”溫夢成的手足弟兄。
    ——溫夢成一派雖跟花枯發一脈時有爭執,數十年來老是吵個沒完,但畢竟都是 “發夢二黨”,心息相連,血脈互通,聯成一氣,同一陣線的老兄弟、好故友。
    自從白愁飛率任勞、任怨血洗“發黨花府”那一次以後,花枯發和溫夢成就更加敵 愾同仇了。
    這回,花枯發與溫夢成從弟子“水火不容”何擇鍾口中聽得了白愁飛斫了蘇夢枕視 同寶貝的樹這消息後,兩人都怪眼翻了翻:溫夢成先笑三聲。
    乾笑。
    然後他問:“孤老頭的,這件事,你怎麼看?”
    花枯發翻了翻白眼:“什麼怎麼看?”溫夢成嘿笑了一下:“如果你是蘇夢枕,你 會怎麼做?”
    花枯發格拉一聲,吐了一口痰,罵道:“我怎麼做?白愁飛這小子擺明著是要篡 ‘金風細雨樓’的龍頭大位,明反了!沒蘇夢枕一手栽培他,那白皮毛的小子會壯大得 像今日!我去他的!如果我是蘇夢枕,格老子的他今晚休想合上眼皮子後還睜得開來! 我抓他捆去奈何橋底餵狗屎王八!”
    然後他反問溫夢成:“你呢?”
    溫夢成只嘿嘿笑。
    “你少來這個!”花枯發又罵了起來,“別說話前老是奸笑三聲,唯恐別人不知道 你是大奸大惡!我說了你就得說!”
    “若我是蘇夢沈,也不饒了白愁飛!”溫夢成卻是嘿嘿嘿地道,“白愁飛這種人, 一朝得勢自比天,給他得寸進尺,日後連土地龕的位子都沒得給你蹲!不過……”
    “不過什麼?!”
    “記得王小石吧?”
    “當然記得。他是咱‘發夢二黨’的大恩人。”
    “要是他在,他可是‘金風細雨樓’的三當家,蘇夢枕可就有強助,不怕白愁飛 了!”
    “可是他為了誅殺奸相傅宗書,已逃亡了三年多,沒回京裡來了。”
    “唉,殺了一個奸相,不是又來了一個更奸的更有權的?天下貪官污吏,哪殺得 完?”
    “據說白愁飛敢那麼膽大包天,膽敢以下犯上,也是權相蔡京包庇縱容的。他是想 把‘金風細雨樓’的武林勢力控制在手,所以收了白愁飛做義子,去奪蘇夢枕的權。”
    “這樣看來,京裡可難免有亂子了。”
    “這樣說來,蘇夢枕更應該馬上把姓白的宰了,否則,這白無常一旦奪得‘金鳳細 雨樓’的大權,不免就會把箭頭指向我們了……”
    “不但是我們,只要是江湖好漢,武林中人,誰都有難。”
    “如果我是蘇夢枕——”“但你就不是蘇夢枕。”溫夢成森然道,“別忘了,蘇夢 枕病得很重,而且他又曾遭‘苦水鋪’伏襲,中了毒,加上在剿滅以雷損為首的‘六分 半堂’勢力時傷得頗重,只怕已支持不住。白愁飛羽翼已豐,不然也不敢如此囂張—— 蘇樓主能不能收拾了這個他一手捧出來的惡人,還難說,很不樂觀哪!”
    花枯發一時為之語塞。
    黑髮、裸足、玉指、紅唇……在“白樓”。
    真是艷麗嬌美的女子。
    她隨著音樂舞著,不是十分輕盈,而是十分甜,十分清旎……
    在舒適、華麗的厚毯太師椅上,白愁飛卻冷著臉孔。
    他一向不談情。
    只做愛。
    ——他位置越高,權力越大,就越需要更多的女人,但又越沒有時間談戀愛,越不 能付出感情。
    所以他只性不愛。
    ——對他而言,愛一個人是危險的事,最好永遠也不要去愛。
    成大事的人不能有著太多的愛。
    ——可是若沒有偉大的愛,又如何成就大事?
    白愁飛不管這些。
    他一向都是個好戰分子——在性慾上,他尤其是。
    可是他今天卻很冷。
    很沉。
    很沉得住氣。
    直至他的部下祥哥兒開始試探著問他第一句,他才開始說話。
    他捏著酒杯。
    只是把玩。
    看著舞中的美女,看著手上的酒色,只冷眼看著酒和色。
    這次他並沒有把酒喝下去。
    也沒有亂性。
    祥哥兒小心翼翼地問:“白副總,你斫了蘇樓主的樹,這件事,你看,他會不 會……”
    白愁飛不經意地問:“——會什麼?唔?”
    祥哥兒垂首:“小的不敢說。”
    白愁飛仍是同意地說:“你儘管說。”然而他卻已揮手停止了音樂,也終止了舞。 那甜美嬌小的舞衣女子緋紅了臉離去,臨走時還半回了個三分薄怨的眸。
    祥哥兒期期艾艾地道:“我怕……樓主會老羞成怒。”
    白愁飛無所謂地道:“譬如怎麼個怒法?”
    祥哥兒囁嚅道:“例如……例如……”他仍是說不出。
    白愁飛淡淡地道:“如果你是蘇樓主,你會怎麼做?”
    祥哥兒苦笑:“……這個……”
    另一名垂手站立一旁、一直低眉低目的漢子道:“我會剷除你。”
    他說得很直截。
    白愁飛擰著酒杯,半轉著身子,斜睨著他,也不十分用心地問:“為什麼?”
    他加入“金風細雨樓”後,蘇夢枕立刻就派給他四名新進的好手。
    “詭麗八尺門”朱如是。
    “無尾飛鉈”歐陽意意。
    “一簾幽夢”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兒。
    ——他們四人的名字合起來,就是“如意吉祥”。
    這四人,有的已很忠於白愁飛,有的只忠於白愁飛。
    今天,白愁飛身在“金鳳細雨樓”大本營的四座大樓的“黃樓”上。
    黃樓卻不是機樞中心。
    它是聲色藝宴、酬酢作樂的所在。
    蘇夢枕卻不喜歡酬酢。
    白愁飛喜歡。
    ——今天,“吉祥如意”四人並不是全在。
    至少,利小吉就沒有來。
    白愁飛斜睨朱如是:“可是你不是蘇樓主。”
    朱如是道:“我不是。”
    白愁飛道:“你沒有病,他有。”
    朱如是道:“他武功好,我不夠好。”
    白愁飛好整以暇地問:“你以為他的武功好過我?”
    朱如是居然點頭。
    不過他也適時補充了一句:“如果他沒有病得像今天這般重。”
    歐陽意意低沉地叱了一句:“放肆!”
    “不要緊。”白愁飛懶洋洋地道:“作為你們老大的我,情勢既已這般一髮千鈞, 你們何不去蘇樓主那兒,探探風頭火勢?”
    二、良機
    “金風細雨樓”有四樓一塔。
    ——共有青、紅、黃、白四色樓。
    “白樓”是一切資料彙集和保管的地方。
    ——當日,向來不受拘束的王小石和野心大眼界高的白愁飛一人這兒,也被其中的 分工精細、佈局奇大所震懾了。
    “紅樓”是一切武力的結集重地,包括武器和人力,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實力”。
    ——當年,楊無邪就是從這兒取出一些詳盡的身世資料,足以把向來天塌下來都不 當一回事的王小石和膽大妄為的白愁飛嚇住了。
    ——那是一個組織的實力重心。
    “黃樓”是娛樂中心。
    ——白愁飛現在掌握了那兒,那兒其實也是所有的“金風細雨樓”的弟子徒眾趨之 若騖的地方;他主掌了那地方幾乎就等於控制了大家的心。
    “青樓”原是發號施令的總樞紐。
    不過最近傳聞蘇夢枕愈漸病重後,那兒似已少見樓主和重要人物上去開會,也鮮見 有命令自那兒下達了。
    命令反而多出自“黃樓”。
    白愁飛在設宴擺筵、賓主共飲後下達的命令,往往很有效,很多弟子幫徒都樂意服 從:因為其利益是明而顯見、快而實惠的。
    ——只不過“青樓”仍由蘇夢枕主掌,雖然,他住的地方多是四座樓子圍護著的中 央那座白玉塔上。
    有他在,儘管已罕有人見得著他愴寒瑟縮的身影,但畢竟仍是個名正言順的總壇。
    今天,他們卻見得著他。
    他們一共五人。
    他們是:刀南神。
    楊無邪。
    樹大夫。
    利小吉。
    祥哥兒。
    他只有一人。
    他當然就是:——京華第一大幫:“金風細雨樓”,七十一股烽煙、三十八路星霜、 廿一連環塢總瓢把子:蘇夢枕。
    刀南神垂著頭,神情很恭謹;他雖低下頭,但卻抬著眼,觀察這個不住嗆咳,肺葉 如老而急速的風箱不住抽動,全身不時痙攣不已的主人的病情。
    他心頭是感慨的。
    ——當年“金風細雨樓”裡的“五大神煞”,而今上官中神早就死了,薛西神也喪 命在莫北神的背叛倒戈下,郭東神與自己畢竟格格不入,仍在這兒服侍蘇公子的,就剩 下自己這個老將了!
    他己感慨了好一會兒了。
    因為他也等了好一會。
    ——楊無邪已報告完畢了好一段時候。
    楊無邪剛剛報告完近日白愁飛的種種囂狂舉措。
    還有他斫掉了的那棵樹。
    ——那棵代表了“金風細雨樓”萬世不墜、由蘇夢枕父親蘇遮幕親手植的、也是蘇 夢枕最心愛的樹!
    聽完了楊無邪的報告,蘇夢枕只懶洋洋、病懨懨擁著他櫥上的玉枕,無可奈何地問: “你們認為該當如何處置?”
    他總是喜歡先聽聽別人的意見,但等到真正執行和下決定的時候,他絕對有自己的 看法,而且完全不理會他們的贊成或反對。
    刀南神突然躁烈了起來:“殺了他!”
    “為什麼?”蘇夢枕倦倦的又問。
    “再不殺他,他就會先殺了你,奪了位,毀了‘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似並不意外。
    他依著枕,轉向楊無邪,問:“你的意見呢?”
    “篡位奪權,尚在其次,”楊無邪深思熟慮的說,“但只要白副樓主主持大局,必 將我們的力量全依附並支持蔡京,這樣一來,京裡的武林勢力,再不能遏制這一位無惡 不作的權相了。”
    蘇夢枕沉默了一會,仍低首看著墊著他腰膝的那方玉枕,然後才幽幽地道:“那也 不盡然。朝廷裡的武林實力尚有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市井江湖,也還有‘發夢二黨’ 的勢力。”
    他悠悠地道:“再說,有蔡京的撐腰,樓子裡的哥兒們不是不憂出路,而且還定必 聲勢日壯嗎,這何樂而不為呢?”
    楊無邪凜然道:“可是蔡相當權,民不聊生,一味求和,不惜出賣國土,且暴征聚 斂,魚肉百姓,若再讓他當道十年,又無遏制其橫恣暴虐之力,國家恐怕真要國無義士、 禍亡無日了!”
    蘇夢枕低沉他說:“但那是國家大事,我們只是江湖中人……”
    刀南神大聲截道:“武林中人也有武林規矩,江湖中人更講究江湖規則。咱們槍尖 殺敵、刀頭舐血,走的是道,行的是俠,有所為的為,有所不為的不為,跟著蔡京尾巴 欺壓黎民百姓,咱們寧肯回家耕田也不混了!”
    祥哥兒一味地說:“是,是,說的對……生死不足惜,威武不能屈。個人存亡事小, 家國興衰體大——”蘇夢枕瞄了他一眼,只倦乏地道:“你們要我怎麼做?”
    刀南神垂手、垂首,緊跟了一句:“一切只等樓主下令——”旋又跟前了一步,低 聲道:“這是除奸的好機會,一旦錯失,良機不再,禍悔無及。”
    “那種人,他想飛,”刀南神狠狠地道,“咱們就把他射下來!”
    三、玄機
    大家在等蘇夢枕下令。
    就等蘇公子一個命令。
    “通知下去,十一月廿一日酉時,在‘青樓’設宴獎勵白二樓主近日的業績功勳。” 蘇夢枕終於“下令”,“我認為,白副樓主把大夥兒帶到一個更好的方向去,這點不但 我以前做不到,連家父也不能做到,值得嘉獎、稱道。宴由我設,人可由他來請。”
    他卻是下了這一道“命令”。
    聽了蘇夢枕的“命令”,楊無邪很有點感慨。
    他的感慨之深,決不下於刀南神。
    ——當日跟在蘇樓主身邊的“五方煞神”,固然只剩下了常影蹤沓然、神出鬼沒的 郭東神,以及日漸耆老、忠心耿耿的刀南神,但當年恆常貼身保護蘇樓主的“三無”: 花無錯已背叛身殞,師無槐亦遭暗算身亡,就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了。
    ——當年的蘇公子、蘇樓主,何等威風,而今,卻終日與枕褥為伴。
    他的心情也不好過。
    他負責“通知”白愁飛。
    他拿著那張帖子,重於千鈞,覺得自己實在已老了,過時了,甚至運氣也變壞了。
    白愁飛接過帖子的時候,那甜美的長髮裸足姑娘,仍紅唇烈艷、玉指飛織地旋舞不 已……
    白愁飛叫人拆帖。
    拆帖的是歐陽意意。
    他顯然很小心,也許是怕帖裡有迷藥,或是有毒……
    當他知曉帖子上的內容時,確也皺了皺眉頭,咕嚕了一聲:“鬧什麼玄機嘛?!”
    歐陽意意目光一轉,低聲但重調地問:“公子去嗎?該去嗎?”
    白愁飛目光轉向祥哥兒。
    祥哥兒把聽到的早已向白愁飛說過一遍,所以,他現在只說:“我看,蘇樓主對公 子還是信重有加,沒什麼防範,不如——”歐陽意意卻不同意。
    “這可能是個圈套,”他說,“去赴約太冒險。”
    兩人正要爭辯下去,白愁飛卻漫聲道:“要知道真實的狀況,何不問一個人。”
    “誰?”
    “樹大夫。”
    樹大夫一向為蘇夢枕治病,已逾十一年,只有他最清楚蘇夢枕的狀況——尤其病況。
    樹大夫給白愁飛“請”了過來,初不虞有他,但俟白愁飛問明了什麼事,他才凝住 了笑,像給一支筷子插入了咽喉。
    然後他就什麼都不說。
    白愁飛叫了兩個人來。
    然後他便推說有事離開了那兒。
    這兩人一來,才動了兩下,樹大夫便不得不說了。
    這兩人也才動了兩下手,樹大夫已只剩下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已給強迫吞到自己 肚子裡去了)、四根手指(都沒有斷,只是有的燒焦了,有的燜爛了,有的給鋼針連指 骨直貫而入,有的給壓扁成了肉碴子,有的是肉完好無缺但骨頭已給挑了出來,有的還 真沒人敢相信那居然/竟然/赫然原來是一根手指!)、半爿耳朵(另半爿給割了下來, 捂在另一支耳朵上,裡面放了一支鞭炮,崩的一聲,血肉橫飛;樹大夫雖然另一隻耳朵 聾了,但還有一隻耳朵聽得見耳腔裡充血的聲音)……他們也沒有毒啞他,因為正是要 他聽得到問題,說得出答案來。
    對這兩人而言,這回下的已不算是毒手。
    主要是因為白愁飛念舊。
    ——白愁飛也掛過一兩次的彩,生過一兩回的病,樹大夫畢竟下過藥醫好了他。
    至於他請來用刑的兩人,當然就是他上次請去“發黨花府”的任勞、任怨兩人。
    對於用刑,他們兩人,一向任勞任怨。
    京城裡,當然不止“發黨花府”和“夢黨溫宅”在猜測樓子裡的戰情。
    正在聞賞初梅沁香的雷純也不例外。
    在“六分半堂”的梅園裡,雷純清澈得像未降落大地以前的雪,望向那一角在這一 場飄雪裡黛色的塔。
    那塔頂略高於附近的四座四色的樓,在霜雪中仍有獨步天下冷視浮沉的氣派。
    ——可是人呢?
    那樓上的人是否仍沉痾不起?
    那是個她差一點就嫁了給他卻是殺了她父親的仇人。
    直至狄飛驚溫柔的語調在她身側響起。
    ——那一定是狄飛驚。
    ——不僅是因為狄飛驚才能這樣了無憚忌地靠近她身邊,更因為只有狄飛驚才會把 那麼冷傲的語調在對她說話時變成了千般柔情。
    “小心著涼了。”
    雷純微微一笑。
    狄飛驚為她披上了氈子。
    “他怎麼了?”
    “他?”
    “蘇夢枕。”
    “——哦。”狄飛驚很快又恢復了:“據莫北神探得的消息,白愁飛斫掉了蘇夢枕 那株心愛的‘傷樹’,可是……”
    雷純又微微地笑了,像雪裡初綻的紅梅,她說:“可是蘇夢枕並沒有怪責,是不 是?”
    狄飛驚打從心裡不由得他不佩服雷純的猜測判斷。
    “他還在明日設宴,招待白愁飛,說他為‘金風細雨樓’立了大功……”狄飛驚的 下頷向那一角飛簷翹了翹,補充道:“樓子裡現在正山雨欲來……”
    雷純道:“那麼說,樹大夫可要小心了。”
    狄飛驚怔了一怔,旋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她已幽幽地說道:“可不是嗎?現在都已下雪了。”
    她說的時候,背著手,肩膀很瘦,很纖,也很秀。
    她望著那株老梅。
    以前她老爹雷損最愛品賞的就是這株種了三代的梅樹。
    這梅樹就種在雷純閨房的疽前。
    在那兒可以眺望雄視京華的“金風細雨樓”,那裡住著那久病未死、始終主宰京城 武林的神奇人物,還有他們住的“象牙塔”和所主持的“青樓”。
    狄飛驚從側面望去:只見雷純的容顏,經霜更艷,遇雪尤清……
    雷純似乎在等待。
    她等什麼?
    報仇?呆敵?還是等敵人、仇人互相殘殺?她這樣一個仃伶、艷美得令人七分動心、 三分痛心的女子,能做些什麼?
    她一直拈著梅花,眺望那一角雪裡的塔。
    塔裡的人呢?
    那曾吒叱風雲、傲嘯八方、主掌七萬八千名子弟徒眾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卻給他一 手栽培出來的義弟步步進逼的奇人,現在正在想什麼?做什麼?等死?還是等待反擊? 或者他也正自簾裡望出來,正好望見遠方院裡園中,有一個遇雪尤清、經霜更艷的女子, 正在等著他敗、亡、倒下來……?
    在她身邊的狄飛驚,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該告訴她:聽說、據悉、鳳聞:王小石又 要回到京師來了。
    四、夜機
    樹大夫終於回答了白愁飛的問題。
    他作答的時候已經“不成人形”。
    白愁飛當然沒有直接問他。
    他行事有一個原則。那麼多年的不得志和重重挫折、打擊告訴他:如果他要對付一 個人,不到最後關頭,是完全不必要讓對方知道原來是自己。甚至到了最後關頭,最好 讓對方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幹的,這樣就算對方當了厲鬼(如果真的有鬼的話)也不會 找他復仇。
    所以他叫任勞、任怨去問。
    “蘇夢枕的病情怎樣?”
    “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他,一般的武林高手早已死過十七八次了。”
    “他的傷怎麼樣?”
    “他的傷也很可怕,從內傷到外傷,有時連我也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
    “他中的毒又如何?”
    “很嚴重。一條斷了的腿根幾乎完全腐爛掉了。經脈完全失調。有時候我也不明白 他怎麼還能夠活著,而且好像還可以活下去。”
    當任勞出來向白愁飛報告到這一句的時候,白愁飛就說了一句:“好像可以活下去 不代表就可以真的活下去。”
    然後他走進了動刑的地方。
    他的翩然出現,使樹大夫萌起了一線生機。
    他哀喊:“副樓主救我!我什麼都說了。”
    白愁飛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們這樣對樹大夫,太過分了。”
    然後便走了出去。任勞跟上來問了一句:“真的放麼?”
    白愁飛嗤笑道:“怎能?我一進去他就向我求饒,還說他什麼都說了,顯然已知道 是我下的命令。我想,任怨會比你更明白我的意思。”
    果爾。
    白愁飛說的一點也不錯。
    任怨比任勞至少年輕了四十歲,但手段卻比任勞更狠上四十年的火候。
    ——現在的年輕人,有一個傳統:就是一代比一代更狠。
    任怨已經在白愁飛背後,就開始殺樹大夫。
    他割斷樹大夫的咽喉。
    他用的是一條線。
    他現在已不需要再聽樹大夫的說話了。
    ——當然,他是用了足足一個時辰,才用那條韌性很強的絲線慢慢地,慢慢慢慢地, 慢慢慢慢慢慢地割開了樹大夫的頸膚,切開了他的肌肉,再割斷了他的血脈,最後才鋸 斷了他的喉管。
    當然,直至死為止,樹大夫仍是清醒著的。
    不過,據說樹大夫的神情卻很奇怪。
    沒有尤怨。
    甚至也沒有驚怕。
    他的眼神發亮。
    就像看見一朵花盛開。
    ——可是外面只有雪,沒有花。
    這使得一向好虐殺的任怨感到很不過癮,不夠愜意。
    他並沒有把這一幕報告白愁飛知道。
    反正,相爺下令刑總朱月明派他和任勞來協助白愁飛,目的旨在白愁飛和蘇夢枕一 決生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窗外是夜。
    正下著雪。
    ——他可不認為這樣的夜晚裡會暗藏什麼玄機。
    知道敵方實際情況後的白愁飛,向祥哥兒說:“向蘇樓主回話,我會在明晚參加他 在青樓設的夜宴。”
    這個決定,並不出奇。
    出奇的是白愁飛下一個命令。
    他向歐陽意意暗中下達的一個旨意。
    第二個命令由於是秘密且是私下傳達的,所以沒有傳出去。
    但第一個命令很快就傳到“有橋集團”的米公公和方應看耳裡。
    聽完了“鐵樹開花”二人的報告後,方應看馬上虛心地向米公公請教:“你看,他 們兩人會下會在宴上硬碰起來呢?”
    米公公在剝著花生。
    先剝殼。
    ——把它捏爆。
    再拈出花生。
    ——彷彿很垂涎。
    再剝花生衣。
    ——細心得就像給心愛的女人寬衣。
    然後才用指尖一彈,“卜”,花生落入嘴裡,像情人的一個親吻。
    咀嚼。
    ——細細品嚐。
    而且回味無窮。
    他似一點也不急。
    方應看也不急。
    他安好如婦女,文靜若處子。
    他等。
    他年輕。
    他能等。
    ——只要他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不管那是一個答案還是一個夢想”,他都會耐心布 局,然後等待。
    他相信收成是一定會到來。
    ——越是能等,收穫必然越多。
    他也相信米公公一定會告訴他答案。
    他所需要的答案。
    ——這個給當今天子御賜名號為“有橋”的老人,的確是任何絕路,只要有他在, 就會有橋搭通,有路可走,確有過人之能,非凡之智。
    “那天晚上是一個機會,一個重大的機會。”米公公邊吃花生邊說,“不管是蘇夢 枕除掉白愁飛,還是白愁飛除去蘇夢枕,這天夜裡是良機。”
    “那麼,”方應看繼續問下去,“依你看,到底誰會剷除誰呢?”
    米公公瞇著眼。
    他剛吃到一粒好花生。
    香。
    而且脆。
    鹹得來帶點甜。
    ——這花生米一定來自肥沃的土壤吧?
    “誰除了誰……誰都得要小心哪。”他突然嗆咳了起來。
    激烈而劇烈的咳嗽使他撫著胸口,而且不得不再大口大口的呷了幾口酒,“……京 城裡的勢力,又快要重整了……”
    真是。花生雖好吃,酒雖醇,但每次吃花生後,總是給他帶來了一些不幸,難道花 生吃多了,運氣會壞下去嗎——米公公越來越有這種感覺。
    這種說不出、道不清、分析不明白的奇異感覺。
    五、早機
    酉時的夜宴,白愁飛和祥哥兒,還有“落英山壯”的葉博識、“天盟”的張初放、 “武狀元”張少雷,還有一眾武林道上、京裡有名有望的好手,大搖大擺地進入了“青 樓”。
    白愁飛還笑著向大家敬酒賠罪:“樓主還未到,我這兒先代他敬大家一杯……”
    張初放喝了口酒,笑說:“白副樓主,咱們是不是來得不合時宜,太早一些了呢?”
    白愁飛道:“早?哪有早?所謂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才有機會,愈早動手愈 把握得住機會。”
    張步雷卻道:“那是像白副樓主這種雄圖大志,早起的大鵬鳥,當然有蟲可吃了。 可像我這種早起的蟲兒,可有啥吃的?!”
    話未說完,張步雷已吃了一箭。
    箭不止是一支。
    更不只射向張步雷。
    更多的箭,是射向白愁飛。
    白愁飛猛然掀桌。
    他以桌面擋住了箭。
    他藏在台底,滾動,想盡辦法脫離危機,但至少有十六名籐牌刀手也滾動旋斬了過 來。
    他立即動天而起。
    破樓而出。
    可是樓頂至少有十二根槍在等著他,只等他一上來,就往他的要害紮下去。
    但白愁飛的人還未升到樓頂,手指已然不住彈動。
    ——那就像是按著琵琶弦絲或箏弦的手指,神奇地跳動著。
    然後人便一個個在慘叫聲中給封住了穴道,栽了下來。
    這時候,張步雷已經射成了箭靶子。
    他本來也許還可以避開幾箭、擋開十數箭、格住數十箭的。
    可是他在中箭前已失去了大半的戰鬥力。
    因為他已中了毒。
    顯然酒中有毒。
    那是蘇夢枕為招待而備的酒,怎麼會有毒?!
    這時,在玉塔裡的蘇夢枕,正要赴“青樓”之宴。
    但他找不到樹大夫。
    ——這一天來,他服的只是大夫留下的藥,卻找不到大夫。
    “樹大夫去了哪裡?”
    “不知。”
    “不知道。”
    “我不知道。”
    ——當連楊無邪也說“不清楚”的時候,蘇夢枕陰影籠上的不止是眼,更是心。
    這時候,祥哥兒就氣急敗壞地奔來通知他:“不好,青樓有敵來犯,遇上伏襲,副 樓主應付得來,並請樓主暫緩下去。”
    白愁飛終於登上青樓之巔。
    他覺得高處不勝寒,一覽天下小。
    這時,一人向他飛襲而來。
    不是用武器。
    而是用人。
    ——這個人自己。
    這個人當然就是歐陽意意。
    他以他的身體為兵器。
    ——真的是一件“無尾飛鉈”!
    白愁飛的眼睛亮了。
    臉卻白了。
    比他身著的雪白長袍還白。
    他不退反進,一把抱住正飛襲過來的歐陽意意,在敵人的身子將要擊中他身子之前 的一剎那,他制住了對方,然後厲聲喝道:“是誰派你來的?!”
    這時,朱如是早已帶著“金風細雨樓”裡效忠白愁飛的部屬,還有“落英山壯”、 “夭盟”的徒眾趕到,敵住那一干殺手。
    只聽白愁飛又厲聲喝問:“誰派你來殺我們的?!”
    他站在高處,所以說的話,聲厲,傳出老遠,而且清晰,自是人人都聽得見。
    歐陽意意馬上跪了下去。
    叩頭。
    救饒。
    “我沒有辦法。副樓主,你要饒恕我,我不是叛變,我只是沒有辦法不殺你……” 歐陽意意哀求的聲音也很響亮,“是樓主下的命令,我豈敢不從——”對,如果是樓主 下令他殺副樓主,那還稱得上是背叛嗎?他能抗命嗎?他可以不殺嗎?
    白愁飛聽完之後,捂著心,仰天咆哮一聲,翻身落下,搖搖欲墜。
    顯然他也中了毒。
    這一下,激起了眾怒。
    在筵宴裡倖免於難的武林人物,無不對蘇夢枕恨得牙嘶嘶的,磨拳擦掌,群情忿慨。
    “太過分了!”
    “太毒了!”
    “太絕了!”
    “對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也下這種毒手!”
    “——連對我們也下此辣手!”(這種話其實是人人都最想說的,也最聽得入耳的 一句。)終於有人說出了這一句:“蘇夢枕這人性情乖常,‘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也早 該換換人了。”
    說了這句話之後,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都一起扭過脖子,望向正盤膝逼毒的白愁 飛。
    這時候,“神侯府”裡一直密切留意“金鳳細雨樓”的諸葛先生,乍聽這個“蘇夢 枕容不得白愁飛”的消息,銀眉一皺,道:“蘇樓主情況只怕不妙。”
    舒無戲奇道:“怎麼說?”
    諸葛先生們髯道:“白愁飛這麼費心佈署,是要先在‘理’字站住了陣腳。他要把 蘇夢枕擠掉,也不得不顧江湖道義。他畢竟是蘇夢枕一手栽培起來的人。”
    無情接道:“這次,他既可在眾目睽睽下證實:是蘇夢枕下毒手在先,他大可為所 欲為而無礙了。”
    鐵手卻道:“但張步雷也死在宴中啊——他不是蔡京的心腹爪牙嗎?”
    追命卻回答了這個問題:“張步雷是蔡京的人,但卻屬不同派系。像張初放、葉博 識等人,就比較支持白愁飛得勢;張步雷和黎井塘等,就幫著方應看那一邊。”
    冷血濃眉一軒:“所以白愁飛借刀殺人,先行剪除張步雷?”
    “張步雷只是個犧牲品,”諸葛先生道,“白愁飛志不在此。”
    他本要派四大名捕去保住蘇夢枕,但這時候,各路烽煙起,他已要趕去甜山拯救二 師哥天衣居士。這卻中了元十三限的圈套,六合青龍一起包抄甜山,實行格殺諸葛先生。 不過這卻也驚動了四大名捕,趕去四房山去對付六合青龍(詳情請見“驚艷一槍”)。 故此,諸葛一脈便一時再也無暇處理“金風細雨樓”的內訌。
    舒無戲本可以做點什麼,但元十三限還有一個大徒弟“天下第七”,偏也在這時候 糾纏著他;待他們都鬆了一口氣時,“金風細雨樓”已很快的有了新局:成了定局。
    六、唱機
    報上去和傳出來的當然是,蘇夢枕暗殺白愁飛不成,卻殺了張步雷。
    於是蔡京同時以丞相兼京城戍衛總指揮的名義下令:緝拿要犯蘇夢枕。
    有了這道命令,白愁飛等人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他在兩個時辰之內,已名正言順地奪得了原是蘇夢枕的一切權。
    並使所有本來效忠蘇夢枕的人轉而為他效命。
    因為他代表了正義。
    他身受王命。
    他是為了道義而大義滅親——而且顯然這是迫於無奈。
    他取得了青樓。
    攻佔了白樓。
    包圍了紅樓。
    (黃樓本來就是他的。)他孤立了四樓中間的玉塔,然後,他才和幾個得力的部屬, 施施然地入了塔、上了塔、登了塔。
    這塔才是真正代表了“金風細雨樓”的權力中心。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指的就是這座塔下的天泉。
    他進入這塔的時候,心情是頗為微妙的:他雖已很接近“金風細雨樓”至大的權力 重心和中心,但始終極少進入這座塔。以前蘇夢枕雖信任他,不過也很少讓他登塔。
    這塔也沒啥特別。
    只像一支受盡風霜的象牙,彎彎的向上升去,其磚色也與象牙差不了多少。
    但“金鳳細雨樓”裡一切號令,都得出自此處,遞交青樓,然後才能遍行幫內,遍 傳京裡。
    他雖然很少進入這兒,但對這裡已搞得很清楚,摸得很熟。
    做一件事前,必定弄得很明白。
    知已知彼,雖然未必就百戰百勝,但如果能做到知彼而彼不知己,至少就能穩操勝 券,反之則必敗。
    他記起昔日初遇蘇夢枕的時候,他跟這名動八表的人物一起登京裡的樓:——三合 樓。
    那時還有個王小石。
    那真是奇妙的感覺!
    ——他們一見面就結義。
    很快就進入了權力中心。
    ——那是他苦等了多少年的時機終於到了!
    那時候是一個轉機。
    而今更是一個更上層樓的轉折點。
    他一步一步地上塔。
    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巔峰。
    ——也一步一步地接近權力的極致。
    他珍惜今天。
    他珍惜這種感覺。
    ——有時候,快要得到了的心中狂喜,要比已得到了時的滿足還要可珍可惜,令人 如癡如醉。
    他覺得他已一步步地進入了他一生的最好時機。
    ——雖然偶然也有挫折。
    (像那次在“發黨花府”對付不了王小石!)(聽說近日他又回到京師來!)(總 有收拾他的一日!)他覺得現在是他最好的時機。
    所以他很愉快。
    他哼著歌。
    甚至還巴不得把這種得意的機會用歌聲唱出來。
    其實,他心裡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念著這樣的一天。
    念著這一天。
    ——但卻不敢宣於口。
    到了今天,他終於能夠把它唱出來了。
    “我原要昂揚獨步天下,奈伺卻忍辱藏於污泥;我志在吒叱風雲,無奈得苦候時機。 龍飛九天,豈懼亢龍有悔?轉身登峰造極,問誰敢不失驚……”
    他終於上了塔。
    而且是塔頂。
    入塔之前,他己先佈署好。
    ——包括要說的話。
    “我們在青樓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誰,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極大的陰謀。他們都說 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為你若要殺我,早就殺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 爺因張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們樓子裡的當事人出來認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 大哥身體欠安,不如由我去擔當好了。所以我斗膽先行把四樓的機要極鈕——歸入我名 下,這只是假意造作,好讓相爺不深究到底,說什麼,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寵信的義子。 我自縛到相府請罪之前,還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辭請安,才能償夙願,方得安 心。”
    這一天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飛面臨這樣的重大抉擇,縱使也是一個相當狠心辣手的人 (這點他自己也承認,甚至引以為榮:一個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壓根兒就不能在江 湖上闖蕩;當然,“狠辣”是不能過一輩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結果往往也不得善終, 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後,才不妨再做些善行義舉收買人心,鞏固地位,安享晚年, 這才算明智之舉)。但要他親手推翻自己的養兄,心裡未免都有點講不過去。
    況且,他要對付的是京城裡第一大幫會的龍頭老大,他要把對方推下去,坐上這位 子,非但戰戰兢兢,還患得患失。
    ——那畢竟是個極難對付的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這雖然是個病人,但卻比八千個龍精虎猛的人還要難對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裡講得過去再說。
    怎樣才說得過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陣腳:第一,蘇夢枕畢竟是一手栽培他上來的人。他今日 能如此接近權力中心,完全是蘇夢枕的提撥與信任。
    其次,蘇夢枕說什麼也是他的結義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對義有虧,在江湖好漢 面前說不過去。
    再說,蘇夢枕父子創立“金風細雨樓”,勢力深遠,樹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 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實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鳳細雨樓”總瓢把子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卻也下 不來,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當個好權有勢得志得令的副樓主,惡名由蘇夢枕來背, 好事由自己來扛,豈不樂哉?
    況且,要是他真的對蘇夢枕發動攻勢,自己是不是殺得了對方,實在還是一個疑問。 就算除得了蘇夢枕,蘇氏羽翼會不會為他報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顧過去,“金風細雨樓”創立以來,多少人曾跟這一身是病的、權力與神秘同在 其身的人作過殊死搏鬥,到頭來,誰也沒贏得著他:他仍是站立不倒,誰也不能撼動億 分毫————除了疾病。
    越來越糾纏、糾纏得越來越難分難解的疾病。
    七、夢機
    一直到月近中天,樓西的河面上傳來梢公快速的搖櫓破水聲響,白愁飛才在心焦如 焚、反覆思量中省起:白愁飛,你如此婆婆媽媽、婦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決定要叛蘇夢枕,並一一反駁“不可叛”的理由:一、就是因為蘇夢枕一手培植 他起來,他更要叛殺他。
    蘇夢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漸壯大,因而,他曾在掙扎冒升之時的挫折、屈辱、失敗和 錯誤,蘇夢枕都歷歷在目。他今已魚躍龍門,不可以也不可能讓一個知道他卑微過去的 人還活在世上!
    況乎,歷代第一號人物,一旦穩坐江山,必不能容忍身邊的大將重臣還能威脅到他 的權力,漢高祖大殺功臣,宋太祖盡誅政敵,莫不如是。這樣下去,只要蘇夢枕一旦恢 復健康,重新掌握大權,必不會放過自己,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二、自己一旦能掌握得勢,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敵視。這江湖比啥都現實,一旦有 權有面,就誰都會來巴結你,誰會那麼吃飽了沒事幹,為失勢了或死去了的人報仇?誰 當政就是誰的天下,誰倒下去就活該吃糞!
    這武林不比從前。連朝廷都不顧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誰都以現實利益為據,哪有 笨伯來談大義大仁?何況,他師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義滅親,有相爺撐腰,誰敢說 個不字?
    三、不錯,“金風細雨樓”雖為蘇氏父子所創,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國掃六 合,統一天下,何等威風!卻不過短短數年,即兵敗如山倒,堂堂大國,全盤崩敗,群 雄並起,相繼稱霸。當年曹魏,亦何等風光,但不久即遭司馬氏蠶食,成就了晉朝。管 他誰創了天下,誰有能力、才幹,都可學劉邦說一句:“大丈夫當如是也。”或跟項羽 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之!”
    這些年來,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機,在“金風細雨樓”扎好根基,要廢蘇夢枕自立為 樓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擁兵在手,他此時不反,豈不是成了韓信,在該反對不反,不 當反時卻反,不是早夭便要在死而已!
    四、人應該要有志氣。白愁飛自小的志願就是:不鳴則己,一鳴驚人;不飛則已, 一飛沖天。他常常夢想自己是一隻鳥,大鵬鳥,飛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現在他己飛了, 但還不是在人生的最巔峰。他要登峰造極,就得不畏高寒。
    上頭有人替自己掮黑鍋,固然是好,但太沒志氣。做人要就閒雲野鶴任逍遙,要不 然,就當皇帝天子(要不然就當相爺蔡京),做對了,萬民稱頌;錯了,也是千千萬萬 的人為他掮黑鍋,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氣,登上了‘金風細雨樓’的寶座,才 算是開始。他日,說不定還能藉此晉身正路功名,保不準有日能與相爺實力相持,也殊 為難說……自己豈可躊躇不前,猶豫不決。
    ——向來無毒不丈夫!
    五、至於他是否對付得了蘇夢枕?平時,難說。可是,現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來磨。
    ——征戰愈久,傷口愈多。
    蘇夢枕殺了不少人。
    打敗了更多人。
    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絕頂高手。蘇夢枕仍保持不敗。
    他仍屹立不倒,但卻不能保持不傷。
    他傷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這時候,白愁飛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勝。
    何況他已佈署好了一切。
    ——這時候不動手,難道還等到敵人病好了之後?
    那時候,要是對方先下手,自己不是措手不及嗎?
    他可不想當韓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一定要干!
    ——必殺蘇夢枕!
    江湖上不是有這樣的流傳嗎?
    ——欲殺蘇,先殺白!
    迄今,誰都殺不了蘇夢枕。
    除了他。
    他自己:——白愁飛!
    能殺蘇,必是白!
    要一飛沖天、想一鳴驚人、欲一步登天圖、一帆風順的白愁飛,他想高飛,就得先 殺掉開始是扶持他現在成了障礙的蘇夢枕!
    白愁飛下了決定之後,他還決定看看無意:天機。
    他心想:我隨意拈一個字,要是筆畫成雙,就是天意要我殺蘇夢枕;如果是單畫, 則應改變這個計劃。
    他果真隨意想了一個字。
    哦,這個字似忽爾在他心中“浮”了出來似的。本來沉積已久,而今終於浮現了。
    那是個:“夢”字。
    夢。
    他在土牆上用勁寫了這麼一個大字。寫了之後不由得有點緊張起來。
    月華如銀。
    普照大地。
    此時正是:雲收萬岳,月上中峰。
    月光無限,有人正搖櫓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夢”字筆畫。
    他靠著窗,向著月,對著河,算字的筆畫,這情景真有些似夢,誰也看不出來這翩 翩公子的冥目玄想裡,原來是正計算著如何何背叛他的結義大哥。
    咦?
    不對。因為“夢”字只有十三畫。
    ——十三畫,那是單數。
    ——這樣豈不是天意要我終止這計劃嗎?!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豈可久屈人下?
    他還年輕。
    他還要講。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當一個受人指使的副手!
    ——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這天機算什麼天機!
    他不服氣,所以去翻查古書。
    這一查,卻給他查看了:原來古“夢”字,是“夢”。這?
    痛蟠蟛煌恕?
    至少筆畫不同。
    ——按照古夢字;就是十四畫了。
    雙數!
    天意也!
    ——天機要殺蘇!
    這是天的意旨,天機如此,天意不可違也!
    逢佛殺佛,遇祖殺祖!
    他高興得彈著指。
    指風破空。
    射月。
    這指風使得河上的櫓公,也有所感應,抬頭見明月,也不知是清風拂明月,還是明 月拂清風?
    這裡面到底有沒有無意?若有,誰也不知,若有,誰也不懂。
    只不過,月華依然普照,千里照樣同風。月光照在牆上,青風拂在白愁飛髮際。
    那土牆上的“夢”字顯得特別清晰。
    白愁飛看在眼裡,卻是滿目都是權力。
    只不過,偶爾也有如此念頭飄過:明天就是冬至。
    要動手了。
    ——卻不知蘇夢枕——蘇大哥——蘇樓主現在正在想些什麼?有沒有正想著什麼?
    八、劫機
    有。
    蘇夢枕夢枕不成眠。
    他倚著枕,望著月,在尋思。
    他想起了白愁飛。
    還有王小石。
    他可以說是想起了白愁飛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
    白老二是個憋不住的人。
    他對權字看得太重。
    一個對權力慾望太大、權力慾求太強烈的人,是無法與人分享他的權力的。
    白老二遲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卻是越來愈沉重了。
    自從在苦水鋪中了淬毒暗器,又強撐與雷損一戰,病、毒、傷,就一併發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壯志,盡皆消磨, 到頭來,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對死亡,卻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誰不怕死?
    自己便極怕死。
    簡直貪生怕死。
    能活著,總是件好事。人生苦樂,總是要活著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沒有了。佛 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
    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盡,那還怕什麼病?只有病怕自己死。
    ——一旦死了,便沒有感覺了,軀體腐蝕了,病魔也無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吸又急促了。
    劇喘。
    多痰。
    痰但有血。
    吃什麼下去,都嘔出來。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頭來了,胸膛裡似有人以重掌擊打著,還完全不是睡,一旦躺 下去,咽喉似有千個小童在呼嘯去來,幾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乾耗著,聽著自己咽喉胸臆問相互呼嘯,看看自己一天天皮包著骨骨 撐皮的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腳趾四肢頭肩漸漸有許多動作不能做、不能幹,甚 至不能動作了——這是比死還淒然的感覺。
    看來,今晚“青樓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蹺。
    ——是白老二沉不住氣要動手了吧?
    卻是選得好時機!
    ——正是自己病發的時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這一劫過不過得去?劫得重不重?卻是天機!
    這是個劫機,但正如良機一樣,可以算得出來,卻不知輕重、大小。
    這是術數算命的缺失之處。
    咱己雖精通命理相學等十六種術數,但絕對精確的神算,那只有問天了。自己確是 可以算得出來:什麼時候走好運,什麼時候走霉運:——像過去十年,他正鴻運當頭, 但隱伏危機!
    ——危機有什麼要緊,反正富貴險中求。
    ——一如現在,他正走著霉運。
    但自己卻不得知: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壞,可算不出來。
    那可能是給一支蠟燭火焰燙傷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燒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夠算著他人有意外之財。那意外之財到底有多大?
    是賭坊上贏來了十萬兩銀子,還是路上拾到了一隻金戒指,他也算不準。
    同樣為自己算了一算:明年,有劫。
    ——有機象顯示遭劫。
    但劫運有多大、多強、多麻煩,殺傷力如何,也無法看得準。
    當然,術數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來看。
    可是自己現在正患病。
    臉色己太難看。
    這時候,連自己也討厭看到自己那張臉。
    那就是像一張鬼臉。
    臉上點燃著兩點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先要看眼神,自己這樣的眼神,實在已不必看下去了,看下去只心寒。
    至於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顫。
    別說拿刀了,甚至還捏不穩筷子。
    甚至連下頷也一片慘藍。
    這是長期服藥的結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個惡毒的腫瘤,而胃部也穿了個大洞。自己的五臟六 腑都似移了位,身上也沒有一塊肌骨是完整的。有這樣的內臟,而且還廢掉了一條腿, 自然手心發青。
    掌紋簡直一團亂。
    ——只怕連眉心都己開始發黑了吧?
    只有苦笑。
    ——這一劫,應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來,自己還熬得過今年。
    捱得過今年,大概王老三就會回來了。
    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動向,他去到哪裡,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 別交待當地的英雄豪傑,特別照顧他。
    自己盡了一些心力。
    這可好了,京城裡權力變更,王小石又可以回來了。
    他回來,或許就可以節制白老二了,只不過,老二一定不會讓他輕易歸隊。
    所以,自己也派了親信跟老三保持聯絡。
    也許,自己雖有劫運,但疾厄宮卻自明年起有轉機。
    自己一旦能夠康復,就可以重行整頓,不管內患外敵,總可放手一搏,卻不甘坐以 待斃。
    加上王老三及時回來,自己就不怕白老二這等野心勃勃的人。
    ——如此情勢,卻是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呢?
    白老二會不會提早動手呢?
    自己委實病重。
    小石頭未返。
    不能打草驚蛇。
    現在的“金風細雨樓”,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飛的心腹。
    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況白老二還有權相撐腰。
    如果彼此公然開戰,自己若能平息內亂,只怕也元氣大傷。
    御得了內奸,也防不了外敵,外患定趁機攻擊圍剿。
    萬一殺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發動朝廷軍力,那時就一拍兩散,“金風細雨 樓”的基業,就得從此毀了。
    而且,二當家的人雖然浮囂叛逆,但未必就一定會叛我逆我,說什麼,自己都是一 手扶植他起來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討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在沒有理由 也沒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少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貳心,就得與他推心 置腹。若處處防他,一旦給他發現了,不生異志才怪呢!
    白愁飛原本就是那種“呵風罵雨機鋒峻烈”的人。他橫行無忌,恣肆無畏的攝人氣 勢,連敵人有時都聞之膽喪。
    但自己只有看著,朝朝日東出,夜夜月西沉。
    自己學的是一種“勇退”——也就是一種“迴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時,萬事不由 人,不如冥恩靜慮,放下塵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數。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惡。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一塵舉而大地收,一花開而世界起,都是為了世間有那女子。
    ——夜夜減清輝。
    蘇夢枕想到這裡,長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又在他胸臆間造成劇烈的撞擊。
    ——對別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氣;對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裡減 少了一次,而且這每一次生命的呼息都使他痛苦以及病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這每一次 的呼吸。
    他決定明天接受白愁飛的要求:——白老二在明兒冬至,要入象牙玉塔晉見自己。
    ——若不給他來,他必生疑慮,只怕會馬上造反。
    ——如給他來,就得要冒險。他相信在今年之內,白愁飛時機未成熟,還不敢輕舉 妄動。
    ——假如趁他來的時候,自己主動的伏襲狙殺他,這一點,自己卻做不來。
    當兄弟手下出賣和暗算他的時候,他必然反擊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賣自己的兄 弟,他做不到。
    有所為,有所不為。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聞到梅香。
    ——隱約是從“六分半堂”那兒透過來的吧?
    月光如夢。
    夢如人生。
    想到這兒,他又嗆咳起來,全身也痙攣起來,眼睛也紅了起來,緊緊地抓住懷裡的 翠玉枕頭。
    在他一生裡,都是惡戰的夢。
    只有一場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己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訊,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懷劍 刺入他尚有餘溫的體內。
    誰家吹笛畫樓中?
    笛聲悠悠傳來,像是誰說一個夢。
    一個遙遠的夢。
    夢,遠了。
    枕,卻還在身邊。
    月華,照著他的無眠。
    劫,卻不知遠近,在等待他來應驗。
    九、應機
    白愁飛入了塔。
    上了塔。
    ——“象牙塔”。
    他見著了蘇夢枕。
    ——一個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這個人,心中馬上有兩種感覺:一是緊張。
    這些年來,是這個人栽培他,從當年的仰儀到後來的親近,這人的過人之能仍給他 相當震撼和神秘的感動,到現在仍未能完全改變過來。
    而今天,他是來對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緊張。
    一如平常,他覺得緊張的時候,就呼吸。
    深呼吸。
    另一種感覺是:——這不但是個病得要死的人,而且是個病得要死但卻偏偏怎麼病 都病不死的人。
    也就是說,這是個生命力極強的人。
    ——既然這個人病不死,他只好提早結束他的痛苦:他決定殺了他。
    他不是一個人上來的。
    隨行的還有五個人。
    其中四個人,自然是“吉祥如意”:朱如是。
    歐陽意意。
    利小吉。
    祥哥兒。
    另一個不詳。
    “不詳”是他有臉又似沒臉——臉上就像罩上了一層肉色的薄紗似的,皮笑肉不笑, 肉笑骨不笑,有時五官都笑了,可是卻連一點笑意都沒有,敢情是臉上罩上了一層人皮 臉具。
    這人如果不是跟著白副樓主上來,只怕已在塔外三十丈已給人截下來了。
    白愁飛帶五個人上來,也很合理。
    身為一個副總樓主,身邊總該有點人手,這才夠威風,這才像話。
    而且,既能讓白愁飛上來,卻不許他的隨從上來,未免令人生疑——能活著進去, 是不是也可以活著出來?
    蘇夢枕身邊也是有人。
    三個人。
    都是姓蘇的。
    這三人當然是蘇氏子弟,而且都是蘇氏家族裡精選出來的子弟,在早十年前,蘇夢 枕已讓他們一個學穴位按摩,一個學推命針灸,一個學煎藥採藥。
    這三人學成後,都一直留在蘇夢枕身側,為他害病時煮藥、按摩和針灸。
    當然,他們總體上仍不如樹大夫的醫道高明,所以仍由樹大夫診治下方,他們才按 照吩咐動手服侍、對症下藥。
    這三人有名字,也有外號;但名字和綽號,都容易混雜在一起。
    事實上,他們的外形也都差不了多少,也容易讓人摻雜在一起,分辨不出來,到底 誰是誰。
    他們是:“起死回生”蘇鐵標。
    “起回生死”蘇雄標。
    “死起生回”蘇鐵梁。
    三個這樣的名字,這樣的人,卻是很難記。
    但他們的本領,卻是誰都忘不了:只要有他們三人在,在穴位上施針灸,於要穴上 加以按摩,開方子下藥煎服,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只怕你想死都死不了了。
    他們一直都在蘇夢枕身畔服侍。
    而且他們都姓蘇。
    所以這已不是門徒。
    也不只是弟子。
    而是心腹。
    ——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
    白愁飛進入了第七層塔,見到兩個大櫃子,一張桌子,桌上還有一面銅鏡,還有一 張垂著床單不見底的大床。
    ——好像少了一樣頗為熟悉的事物,但是什麼東西,卻一時想不起。
    人都集中在床上、床邊。
    床邊的是“三蘇”,蘇鐵梁、蘇雄標和蘇鐵標。
    床上的當然就是蘇夢枕。
    這層塔裡的事物,都很簡單,只有極需切的東西,才會擺在他平時辦事的地方。
    這完全合乎蘇夢枕的個性。
    也合乎白愁飛的揣想。
    他揣想就在這個地方動手。
    殺蘇!
    白愁飛上來之前,本來準備了很多話,可是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兩人一見面、一朝相,蘇夢枕鬼火似的雙眼像寒冰一般地逗在他高而鋌而尖而 勻的鼻樑上,幽幽地問了這樣一句:“你是來殺我的,是不是?”
    單憑這一句,白愁飛就知道自己再假裝下去,也是沒有用的了,更沒有必要了。
    對方洞透世情的雙目,已洞悉一切,甚至包括生死榮辱。
    所以他反問:“你知道些什麼?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蘇夢枕依然沒有從榻上起來,只說:“因為你呼吸。”
    白愁飛心下一凜,卻說:“人人自是要呼吸,沒有呼吸才異常。”
    蘇夢枕道:“你深呼吸。”
    白愁飛道:“我只呼吸,沒有說話。”
    蘇夢枕:“但呼吸就是另一種語言。呼吸得快是激動,呼吸緩慢是沉著。你的性情 我熟悉,你深呼吸的時候,便是為了要壓抑緊張,你絕少這般緊張,這次這般緊張,當 然為了要殺我。”
    白愁飛反而笑了:“看來,做兄弟久了,什麼習性,都逃不過對方眼裡。說實在的, 殺你這樣的人,想不緊張都難矣。”
    蘇夢枕道:“能讓你緊張,確也不容易。”
    白愁飛:“知己知彼,雖然未必就百戰百勝,但至少可以估量敵情,利於判斷。你 知道我心裡緊張的同時,我也深知你暗裡也緊張得很。”
    蘇夢枕:“哦?我好像還未下榻呢!”
    白:“說不定那是因為你根本已下不了床了。你說太多話了,你一緊張,就會不停 地說話。能讓現在的金鳳細雨樓蘇夢枕蘇公子也緊張起來,說來我真榮幸。”
    白:“我們等不及了,你總是病不死的,所以我斫掉了你的樹。”
    蘇夢枕沉吟了一下:“君子不奪人所好。”
    白愁飛昂然道:“我不是君子。在這時代,當君子,如同自尋死路。君子多給小人 所害,我喜歡害人,不許人害我,所以立志要當小人。”
    蘇又沉默了一下,眼睛似有點發紅,道:“如果我現在退下來,把位子讓給你,你 怎麼看?”
    白愁飛坦然道:“這樣最好。省我的事。”
    蘇夢枕笑道:“你會不殺我?”
    白愁飛道:“我可以不殺你嗎?”
    蘇道:“你已圖窮匕現,不見血不出人命是決不收手,也收不了手。”
    白道:“你頑抗也是死。我上得來‘象牙塔’,從這兒扔下去的,不是你的屍就是 我的骸首。”
    蘇:“我病了。”
    白:“我知道。”
    蘇:“你勝亦不武。”
    白:“所以我才動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跟你不是同根生的。我跟你結義,你利用我的才幹武功,我則利用你的實力名 氣。我們只是互相利用。現在你的利用價值沒有了。”
    蘇苦笑:“你現在另有靠山了,為向新主表忠心,你就要除掉我?”
    白冷笑:“這是江湖規矩,你是幫會老大,沒有理由會不知道的。少年子弟江湖死, 這是我們闖天下、走江湖的規則,也是一定要付出的代價。”
    蘇夢枕的眼白確是有點紅,也有紅點,像斑斑的血淚烙在那兒,“你就不能看在過 往的情份上,放我一馬?”
    白愁飛斷然道:“不能。”
    蘇夢枕眼都紅了:“你就那麼恨我?”
    白愁飛臉色煞白:“因為我一直要聽你的命令。我聽了五年的命令,我現在要取回 代價:那就是要你的命。”
    蘇夢枕:“我現在只剩下半條命了。”
    白愁飛:“蘇夢枕半條命,勝得過八百條好漢拚命。”
    蘇道:“原來你一直都不服我。”
    白道:“不,我服你。”
    蘇臉色發自,苦澀一笑:“這,就是你服我的舉措?”
    白:“就是我不止服你,還佩服你,所以我以你為模範,心中矢志,有朝一日,我 要當你。”
    蘇:“所以你才要殺我?”
    白:“你活著的一日,我就不能完全取代你。”
    蘇:“別忘了我一直以來,都悉心扶植你。”
    白歎了一口氣,道:“聰明人在此時此境是不說這句話的。”
    蘇:“如果我是聰明人,我就不會養虎為患。”
    白:“你培植我,一方面因為我是人材,同時,你手上已沒有別的人才可比得上我。 王小石偏又犯了事,逃亡去了。”
    蘇:“是你迫走他的。”
    白居然點頭:“是我誑他,你下令要殺諸葛先生的。”
    蘇:“結果他卻殺了傅宗書。”
    白:“他還是沒有相信我的話;或者,他沒聽你的命令。”
    蘇:“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白:“因為我要孤立你。”
    蘇:“你趕走了小石,才可以獨攬大權。”
    白:“還沒有。至少,你還未死。”
    蘇:“你就不能僥我一死?”
    白:“你這句話剛才已問過了,我也答覆過了。”
    蘇:“我可有什麼地方不配當樓主的?”
    白:“沒有。但就是因為沒有,像你這種人,一定得人心,一定有雄心,一定不甘 屈於人後,非除不可。”
    蘇:“那我可有對不起你之處?”
    白:“有。至少,你當眾罵過我。”
    蘇:“……那幾次,我是為了你好。”
    白:“可是世人只記得人欠他的,不記得人教他的,老大罵老二是幫他成材,可是 老二要殺老大,就是因為他曾被認為不成材。”
    蘇:“你這麼說,我就沒話說了。我想,我是應了機。”
    白:“什麼應機?”
    蘇:“我早已算出明年有一劫,但以為那是明年的事,至少還有一段時間可以苟存。 沒料的是,今天是冬至,已開始走來年的運。術數命理有這一說:極好運和極壞運會先 來一百天,這沒料到劫機就已到眼前,我可應了這一劫數了!”
    十、搞機
    白愁飛沉吟了半晌才道:“知道我為什麼決不放過你的原因?”
    蘇夢枕慘然道:“原聞其詳。”
    白愁飛目光閃爍著比劍鋒還銳利的光芒:“那是你教我的。那次你約戰‘六分半堂’ 雷損雷總堂主的時候,雷損一味謙卑求和,拖宕延期,你卻鐵石心腸,咄咄迫人。那時 候,他就曾請你高抬貴手,但你始終心狠手辣。那是你教我們的,雷損這種梟雄,豈會 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要是他一味隱忍,所謀必大,志在緩兵,一旦情勢對他有利時, 必須反撲,那時可就必殺手無情、趕盡殺絕的了。”
    蘇夢枕紅著眼圈,雙目吞吐著綠火,喃喃道:“你果然記得很清楚。”
    “機會是搞出來的。”白愁飛道,“搞出來的機會就像果汁加蛋,你要是不一口喝 了,就會變酸變壞,敢不成給人搶去喝了。我好不容易才苦心製造出足以推翻你的時機, 我不殺你,難道還要等他日你恢復元氣時再來殺我?我可不想搞砸了我的機會。”
    蘇夢枕很同意地道:“你果是個很懂得把握時機的人。”
    白愁飛道:“我不會放過大好時機,當然也不會放過你了。就因為我是你的兄弟, 我才不願看你給病魔折磨下去,才不願見你死後金風細雨樓從此一蹶不振。我趁你風華 未盡時殺了你,成全你死得光采,一直以來,你都對王小石好些,對我差些,我還沒跟 你計較呢。讓你戰死,是看得起你。你應該感謝我顧全義氣才是。”
    蘇夢枕又恢復了他的冷漠、倨傲、孤僻乃至不可一世的神態。
    “我要你放過我,只不過是不死心,想再試一試你。既然己再無周轉餘地,我也可 以死了這條心了。你說的話,讓我越發證實了:我信任小石頭是對的,懷疑你是應該 的。”蘇夢枕雙目的寒火,將熄未熄,欲滅未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倦乏;他一面嗆咳 著,一面說話,還一面喘著氣,但他在上氣不接下氣間仍清晰地傳達了他要說的話: “真正的友情是沒有親疏之分的。難道有人斫了你一隻尾指,你會因為他沒有砍掉你的 食指而感謝他嗎?迫害就是迫害,朋友就是朋友,終究還是分得清的。是出賣的便遲早 都會出賣你,是真正的兄弟,便永遠會是兄弟。”
    白愁飛聽了之後,沉默下來。
    然後他深思熟慮地道:“對不起,我要殺你了,我恐怕再不殺你,就變成你來殺我, 或者,我已不忍心殺你了。”
    蘇夢枕緩緩地合起了雙目。這一剎間,維持他生命體力的寒火,竟似熄去了。但這 只不過是一剎間的事。一剎之後,他雙眼又徐徐地睜了開來,那在幽冥沼澤深埋不滅的 兩盞寒火,猶在那兒,沁寒帶青,周邊暗紅。
    “時候來了逃不掉,你動手吧。樹已斫了,樓也佔了,只差個死人,你就大功告成 了。”
    白愁飛很仔細地觀察整層塔,然後更非常仔細地望看蘇夢枕,十分極之仔細地問: “你還要放手一搏?”
    蘇夢枕用手按住如風箱般抽動的胸口,慘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習慣坐以 待斃,更不喜歡等死。”
    白愁飛詫問:“你還能打嗎?還是只虛張聲勢?”
    蘇夢枕雙肩一震。
    白愁飛又好奇地問:“你這些天來服樹大大的藥,沒有什麼感覺的嗎?”
    蘇夢枕臉色煞白,大聲道:“你把樹大夫怎麼了?”
    自愁飛聳了聳:“你真的要我回答你的問題嗚?”
    蘇夢枕霍然瞪向蘇鐵梁,厲聲叱問:“是你負責煎服我的藥的!”
    蘇鐵梁慢慢地抬起了頭。
    他的頭很凸。
    下巴很兜。
    很白很白。
    這是他比較特出的地方。其他的,都跟他兩位胞兄弟沒什麼分別。
    他的回答卻非常凶狠:“就是我負責替你煎藥的,所以我才不甘替你煎一輩子的藥! 我又不是藥罐子,更不是你的藥僮子!”
    蘇夢枕倒吸了一口氣。
    他開始感覺到他體內的異常了;蘇鐵梁有足夠的經驗和專業的能力,使他服了毒中 有毒而不自知。
    “你在藥裡下了什麼東西?”
    蘇鐵梁的回答十分平靜,眼神卻十分凶狠:“‘十三點’和‘鶴頂藍’。”
    蘇夢枕心裡往下沉。
    沉到底。
    桌上有鏡。
    他袖子一卷,像長鯨吸水一般把銅鏡攫到眼前來。
    他第一個反應,竟然是照鏡子!
    ——難道在此時此境,蘇夢枕依然愛美?大敵當前,還要顧盼自豪;死到臨頭,還 要整頓衣冠不成!
    鏡中人,無限憔悴,一副給病魔多年折磨、煎熬、一息尚存、死去活來的樣子。
    就像一縷幽魂。
    ——但仍不改其冷、不改其傲、不改其不怒而威且使人不寒而悚的神容!
    只不過,他的眼裡除了寒火之外,還有紅點。
    一、二、三、四、五……
    一共十一點!
    他好久沒照鏡子了!
    因為他不敢再看到自己的樣子!
    沒想到,這一照,卻照出了自己眼裡的紅點!
    ——給病人燒壞了燒燬了燒焦了的容顏,那是想當然耳的事。
    要命的不是這個。
    而是眼!
    ——眼裡的紅點!
    另外他又發現了一件可怕——不,可怖——簡直可畏的事。
    他好久沒剃鬍鬚了。
    下頷長出了不少如干短髭。
    短髭的連皮肉的根部,給陽光和鏡光一映,竟是帶點藍色的!
    ——汪汪的藍色,就似是一支支淬了毒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