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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辣椒


    1.假如傅宗書未死……
    劍神溫火滾,劍怪何難過,劍魔梁傷心在藍衫大街狙擊戚少商,可謂一敗塗地,全都給無情格殺當場。
    看來,這一場蔡京門下高手的勢力和「金風細雨樓」的大比拚,是「風雨樓」佔盡了上風。
    ——戚少商通知了四大名捕中的無情,由他出手,盡殺三大神劍。
    可是,若以人命計,大家都是同等的,同樣是命一條,「風雨樓」這邊死了二十二人,傷了八人,比起溫火滾,何難過。梁傷心三人性命,還是「蝕了本」。
    不過,溫梁何是三大神劍,也是武林中三大高手,蔡京麾下的三大強助。
    ——他們都是不易殺死的人,但卻都是殺人好手。
    世事往往是不公平的。
    同樣是人命,卻有的值錢,有的不值錢;同樣是人,有的聰明,有的笨;同樣的人,有的長命富貴,有的天壽低賤。
    世事部沒有絕對公平的。
    ——也許,對「金風細雨樓」的主事人而言,能殺死像溫火滾、何難過、梁傷心這樣的大敵,犧牲一兩百人也樂意。
    但無情本來沒有意思要犧牲那麼多人。
    ——儘管,「金風細雨樓」的子弟也是京城裡的幫會人物,無情既無意也刻意避免跟這些武林人混在一起,但畢竟「風雨樓」的行事方式和作風並不違停無情作為捕快的原則和宗旨,而且還不時互為支援,並肩作戰,所以,無情基本上還是對「風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的門徒弟子有情有義的。
    他無法及時阻止何難過、溫火滾,梁傷心等人當街殺死逾二十名「金風細雨樓」的子弟,主要是因為他腹痛舊疾復發。
    他只有等敵人進襲時才能反擊,而無法作出主動攻襲。
    何況,他一向不良於行,又不能修習高深內力,而且正值腹痛如絞,所以他只能靠暗器和機關去應付那些武林中、黑道上窮凶極惡的人。
    是以,今天藍衫大街大量死人,他也只愛莫能助。
    ——至多,只能為他們報仇:殺人者死,殺人償命!
    他只能為喪失性命的人做這件事!
    其實,相比之下,當日戚少商率眾寅夜襲擊「惜舊軒」,打殺余厭倦和吳奮鬥,活擒孫憶舊,讓他背上狙擊天子的罪名,因而把蔡京從勢高權重的位子上扯下台來,又使意氣風發為所欲為的童貫受到聖上的懷疑,以長遠、深廣的影響面而言,自然是大多了,有效多了,也成功多了!
    說起來,這兩次行動,是兩幫的鬥爭,也是兩派的互動,更是兩股勢力的此消彼長,戚少商和楊無邪的籌劃下,成功地消滅了「七絕神劍」中的溫火滾、孫憶舊、何難過、余厭倦、吳奮鬥、梁傷心等六名成員。
    看來,他們是勝利的一方。
    可是,在這次溫火滾、何難過、梁傷心的「一劍發財」計劃之前,仍是得過蔡京的默許與首肯,才致發動。
    蔡京自然同意。
    ——只要是殺死、消滅、打擊戚少商、王小石或「金風細雨樓」,那一夥人的行動,他都一定批准、允可,他甚至還指派了「八雷子弟」中的人去協助他們的狙殺。
    但在何難過、梁傷心、溫火滾佈署這次藍衫大街的狙擊之際,消息仍是走漏了。
    對這種消息的洩露,蔡京是暗中高興的,因為這代表他手下消息靈通。
    知曉這行動的至少有兩組「蔡京」的人:
    一是「黑光國師」詹別野。
    另一組人是當時得令刑部紅人:任勞任怨。
    他們都不敢有貿然行動。
    他們不想冒險。
    所以他們(分別)有問於蔡太師。
    他們對是次行動,該扮演什麼角色?
    蔡京的回答手勢是:們著髯莖,陰陰笑。
    他的答案居然是:
    「由之。」
    任勞懺怨都覺得錯愕。
    任勞不禁問:「為什麼不加派人手,一舉格殺戚少商?」
    蔡京只諱莫如深地答:「假如博宗書不死……他或許會這樣做。」
    任勞仍是不解。
    大惑。
    任怨垂首默然,神情恭敬。
    蔡京卻馬上就看了出來:「任鶴田,你必知我意。」
    任怨只誠惶誠恐地道:「戚少商要是如此這般便能輕易剷除,那麼,也就不是戚少商了。」
    他頓了頓,發現蔡京已目露欣賞之色,且等著他說下去、他才敢說;「學生只知道,太師除了一向重用朋友、人才之外,也向來不低估敵人和對頭。傅宗書就是及不上太師的度量和眼光,才致為王小石所殺。」
    蔡京呵呵笑值:「說得好。」
    然後也似吩咐也似叮囑般地向任勞道:「任虎行,你年紀雖比鶴田長多了,但要跟他學的地方,還多著呢!」
    任勞只聽得唯唯諾諾。
    可是詹黑光卻有不同的意見:
    「魔、怪,神三劍要是能殺得了戚少商,自是最好,如此替相爺剪除掉一個心腹之患,當然是樂事……」
    儘管蔡京己不在位,但詹別野還是稱蔡京為「相」,好像預料並肯定蔡京遲早定必再度拜相一般。
    對黑光國師這個稱呼,蔡京也受之不辭。
    不過詹國師仍是有疑問:
    「——如果溫梁何三人一旦失手,『七絕神劍』豈不是連折損六人,只剩下一個羅漢果,只怕難有什麼大作為矣。相爺不覺得惋惜嗎?」
    蔡京笑了。
    「上人過慮了。」
    「溫神、何怪、梁魔不一定失手,何況,羅劍也有參與,有他在,就算殺不了戚少商,說不定也可誅了個楊無邪,那就等於給金風細雨摟一個迎頭重擊。」
    「再說,就算『七絕神劍』全部犧牲了,也有好處。」
    黑光上人這就聽不明白了。
    「『神劍』死光了,還怕『劍神』不出來嗎?」
    ——「七絕神劍」的師父們,正是「七絕劍神」。
    他們已好久不曾下山、入世、出江湖了。
    詹別野忽然領悟了。
    他終於領悟蔡京的居心和用意了。
    他不由得覺得一陣悚然。
    但他只在心裡打了一個突,不敢再從這個話題裡深究下去。
    ——在蔡元長這種人面前,知道得太多太深入,不見得是件好事。
    他反而佯作詫異地問:
    「哦?羅睡覺也會在這一役出手嗎?」
    「他?」蔡京又瞇起了眼。最近他的視力愈是模糊,可是心水愈清,「這事當然少不了他。」
    黑光上人好像非常關切地問:「他是跟溫何梁一齊出手嗎?」
    「他是聰明人,我也派了高手協助他。」蔡京好整以暇、樂見其成似地道:「他總會選在最有利的時機出手的。」
    2.局面一定大不同
    他是個狠起來連夢都掃蕩一空的人。
    可是那件事就像他某一天晚上的夢遺。
    這是京城。
    他在三合樓。
    他當然是狄飛驚。
    「低首神龍」狄飛驚。
    一直以來,狄飛驚都是一個孤兒。
    他真的是一個孤兒。他出生在一個窮鄉僻壤之地,那鄉鎮只有幾百戶人家,但他卻只是附屬這小鎮三十五里之遙的小村落之外的一處小馬場中一個小馬快的其中一個兒子。
    那馬場很破敗,沒有幾匹好馬。
    作為這馬場的老闆,已經很寒酸了,當然更窮的是這「落日馬場」中的馬伕。
    如果老闆吃的只是糙米,那麼這馬場的馬快吃的頂多是糠粥。
    可是狄飛驚的父親更慘,時常酗酒,偷懶、好賭、打老婆,幾乎一個臭男人的缺點全都有齊,但作為男子漢的優點卻完全沒有。他的兩個哥哥(還是姐姐?)就是給他老爸「老餅」打得流產夭折,而一個姐姐給親父強暴,一個哥哥給活生生打死。
    狄飛驚原名單字「路」。他一出世就缺乏照料,在兒時就幾乎給一匹又乾又瘦又臭脾氣的老馬一腳踩死。
    那匹老馬也很奇怪,不知前世跟他有什麼怨仇,他那時只是一個孩童,它只是一匹不受人注重的瘦骨鱗峋的馬,然而卻在一次黃昏時,他在欄外撿野草,老馬依然離群獨自嚼草子,突然之間,它踢碎欄杆,向他狂奔踐踏過來。
    他總算沒給當場踩死。
    因為有人及時救了他。
    但他也給跺斷了頸脊。
    救他的人是個大老闆。
    不但是個有錢的大老闆,也是個很有權的大老闆,更是個在武林中、江湖上都是真正「大老闆」的大老闆。
    這個「大老闆」之「大」,「大」得令他無法想像。
    當然他也想像不到,有一日他居然可以「繼承」這「大老闆」的「大事業」,成為另一個「大老闆」。
    救他的人是「江南霹靂堂」雷家第三級戰力的好手(「霹靂堂」雷家子弟各分四級戰力,以第四級為最,但在堂中也不過三人而已,第三級戰力者,也僅有八人而已),同時還有個更無可限量的身份:
    京城「六分半堂」的副總堂主。
    他當然就是雷敢當,單字損。
    ——雷損!
    於是這就開始了他跟雷損的關係。
    雷損當時是去選馬。
    他選馬是為了要去截擊「迷天七聖盟」的二聖主「長尾煞星」閔進的馬隊,同時也為了要對付「金風細雨樓」中莫北神的「無法無天」部隊。
    結果他這次不止是選到了好馬,也選對了人。
    不過,到最後,他只是選對了人。
    因為好馬給他所選的人殺了。
    當時,如果不是雷損看準了那匹瘦骨鱗鱗,孤僻離群在欄邊獨立的老馬,就不會注意到那馬欄外的小孩,更來不及去搶救這孩子的性命。
    那麼,狄飛驚的命運一定大為不同,「六分半堂」櫥後的局面也必定大不同。
    那時候,雷損已看中了那匹馬非凡的氣派,然而卻突然發現,那匹馬竟一氣撞破了木欄,要去踩死那孩童。
    雷損本來是靜觀其變,無意要出手,但他馬上發覺那孩子的天生異稟,至少,有三項過人的能耐:
    一,驟遇驚變,這孩子不哭、不叫、不求饒,甚至也不呼痛,極鎮定也極能忍痛耐苦。
    二,這孩子年紀還小得要人餵食,但那匹馬一旦發狂似的奔過來,他走避無及,馬上就埋首掩頭伏身在草坑裡,背向天,任由馬匹踐踏,盡量把受傷害面減到最少、最低、也最輕。
    三,這肯定是匹與眾不同的良駒,無端端卻選上了這孩子,似非要把他踩死方才甘心,只怕前世必有宿仇。——也就是說,這孩子只怕也有非同凡響的運命。
    所以他決定出手相救那孩子。
    他駕御了那匹怒龍一般的馬。
    那孩子已給踐踏得不成人形,但他吩咐他身邊的忠僕:「雷鐳,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救活過來。」
    雷鐳雷也似地應了一聲:「是。」
    他知道雷損吩咐下來的事,他一定都得要為他辦到,別無選擇。
    雷損也知道,他吩咐的事,雷鐳都一定會為他辦到。
    所以他很放心。
    當時的狄路雖已給狂馬踏得個半死不活,但依然還是活了下來。
    他活下來之後,果然就成了個出色人物:他頸骨還是折了,脊骨也有點畸型。
    他稍為成長之後,就做了一件事:
    他殺了那匹馬。
    ——那原是雷損的愛駒,那時候,那匹馬已使他成功地取得四次重大的勝利,他的身份已直接的可以威脅到當時「六分半堂」的總護法雷陣雨。
    但狄路(那時已改名為「飛驚」)仍然毒殺了這匹馬。雷損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但他警告狄飛驚:「我知道你是一定會報仇的。不過,你既毒殺了我的馬,你以後就一定要替我立十倍的功勞回來,要不然,你會死得比這匹馬還慘十倍。」
    這點毫無疑問。
    完全沒有問題。
    不消一年功夫,狄飛驚已立下二十倍以上的功勞回來——儘管那時候他才只是一個孩子,而且還沒有直接跟從雷損,只是隸屬於關昭弟的一個小跟班。
    但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雷損沒有看錯。
    ——狄飛驚若無雷損的識重,他日後的命運一定大為不同。
    同樣的,雷損日後若無狄飛驚的協力,局面也一定大下一樣。
    話又說回來,要是沒有這一匹暴怒的馬,狄飛驚,雷損、甚至六分半堂的局面命運,都定必有很大的不同。
    命運,豈非多是偶然的事件造成的。
    ——連歷史也如是。
    惟偶然雖然無常,但多由性格造成的:如果那匹馬不暴怒,就不會破欄把狄路踩至重傷;要是狄路不及時保持鎮定,埋首護腦,只怕就得立時身死;假若當時雷敢當不是慧眼相惜,狄飛驚早就死了。今天「六分半堂」在雷損毆後,是否還有這等「三分天下,一枝獨秀」的局面?
    雷損一見到狄飛驚,就欣賞這個人,認為他將來一定能成材。
    雷損對狄飛驚有知遇之恩。
    他看得出來,當時仍是小童的他,將來一定是個人物,同時也是一個發狠起來連夢想都趕盡殺絕的人。
    他看得準。
    他看對了。
    可是他不知道:狄飛驚居然會為了那一天晚上的事,竟然流了淚、傷了情,甚至於完全無視於他打從身邊和心裡一切冷冷的警告:
    他不會忘記。
    忘記那一夜很難。
    忘記她更難。
    ——忘了她還不如忘掉他自己。
    只有狄飛驚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有多需要:
    他不止要熱烈擁抱,而且還要永遠擁有。
    可是,能嗎?
    總是事與願違。
    也許,他不能要求什麼,甚至也不能要求這世間的情,難一可以做到的,就只有讓她欠他的情了。
    後悔,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無悔。
    ——尤其經過那一個遇雪更清、經霜更艷,他唯一屬於他自己的日子裡,卻終於擁有一個屬於她和他的晚上。
    他已無求。
    無怨。
    他甘心抵命。
    ——為她冒盡風和雪,為她歷盡悲和傷。
    為她苦等三千九百六十六年,無尤無怒——一如今天。
    此時。
    此地。
    郁雷密雲,將雨未雨。
    三合樓。
    他等人。
    等的是敵人。
    ——一流一的大敵。
    頭號敵人。
    狄飛驚現刻主掌「六分半堂」,當然是京城裡一等一的大忙人。
    他向不喜歡等人。
    ——等人,是浪費時間,耗費生命的事情。
    但對於重大機會,他善於等待、也能夠忍耐。
    今天,他就平心靜氣:
    等人來。
    ——他已準備花上一大段時間等待他約的人來。
    甚至也有了心理準備:
    他等的人說不定是不會來的了。
    ——因為他知道:他們會晤的事雖然機密,但還是難免洩露出去,就算只有一點風聲洩了出去,一定會引來不少高手,去狙擊正在前來、他要等待的人,甚至也會來對付自
    原因很簡單:
    只要是敵人,誰也不希望他們二者會合作、能合作。
    誰都希望搞砸這件事,甚至是殺掉他們其中一個、如果兩個部死了的話就更好。
    他和這個人的會面,走漏風聲己在所難免,所以就加倍凶險——幸好,在這會面之前的另一個提前的機密會面。已順利完成,雖然沒有成功,但總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已絕對機密的跟另一人會過面、談了判、作過協定。
    而沒有驚動誰。
    誰也不知。
    這時候、風雲四合,他在樓上等人。
    他原就在沉思的時候最漂亮。
    他一面等,一面想,心頭掠過了一種哀傷的奇情:
    那只是一個晚上的荒唐夢,卻是他半輩子的溫柔鄉。
    說不定,這也是他一生中的英雄壕。
    想到那唯一讓他感覺到有「家的溫馨」的那一夜,他心中充滿了情……
    但一聽到急促登樓的腳步聲,他的心已沒有情了。
    連一點情也不留。
    他已不需要解釋,也幾乎沒有痛苦。
    他只面對。
    面對大敵。
    3.刀是可以借的
    來人上樓。
    那是「六分半堂」的第七當家周角。「報告大堂主,做生意的來了。」
    狄飛驚抬起他那一雙有好脾氣的眼神,不徐不疾地問:「他們來的有幾人?」
    「三四個。」
    「來的是誰?」
    「戚少商、楊無邪和孫魚。」
    「那是三個。」
    狄飛驚更正道。
    「可是我總覺得有四人,」周角急忙解釋道,「不只是我有這種想法,連林哥哥、莫北神也有這種看法,他們來的好像只三個人,但在感覺上絕不止於三人……另外,他們後面當然有大批支援。」
    狄飛驚沉思片刻。
    原來他有的是一雙流露出表面上的好脾氣不是真的眼神。
    他只問:「連莫北神也是這樣說法?」
    周角答:「是。」
    狄飛驚又問:「那他的『無法無天』部隊已完成佈署未?」
    局角回答:「佈置好了。」
    狄飛驚再問:「他們三人的行動可有什麼特別處?」
    周角道:「一切正常。只孫魚背上背了個包袱。」
    狄飛驚奇道:「包袱?什麼包袱?」
    周角用手比劃:「一個很大很大的包袱。」
    狄飛驚下去看他,只問:「有多大?」
    周角說:「大約有三尺寬、七尺長。」
    狄飛驚皺了皺眉,然後笑了。
    笑得很冷寞。
    然後他吩咐道:「備座,請茶,圍上屏風——來的是四位貴客。」
    他的背後有屏風:
    那是四扇雕龍繪風漆黑繡金實木厚重屏風。
    狄飛驚背靠著屏風,就似有著厚重無根的靠山。
    屏風後卻有人問:「誰替他們三人護法?」
    周角答:「應該是溫夢成和花枯發。」
    屏風後的人冷哼一聲:「他們兩人來了,也不難對付。」
    狄飛驚道:「不過,要是對付他們兩人,就形同跟整個京城的地痞流氓江湖好漢開戰。」
    屏風後的人道:「我擔心的倒是該來而好像沒有來的人。」
    狄飛驚道:「雷卷?」
    屏風後的人道:「他才是戚少商的強助。」
    狄飛驚歎道:「只怕戚少商另有強援。」
    話說到這裡,客人己上樓。
    敵人已近。
    人來了。
    敵至。
    迎。
    迎客。
    狄飛驚迎客。
    狄飛驚迎客的方式並不是站起來。
    ——一向抬不起頭來的他,彷彿也順理成章的不良於行。
    其實不良於行的人不見得就抬不起頭來。
    例如無情。
    同理,抬不起頭來的也下一定不良於行:
    例如狄飛驚。
    他現在迎客的方式是:
    舉目,微笑,稽首,抱拳,讓人覺得他彬彬有禮.禮儀周周,一點也不會給人傲慢無禮,甚至因而對他更同情以及更加感動。
    狄飛驚就是這樣的人。
    他常予人這種感覺。
    就連今天上來跟他交手(本來是「談判」,萬一「談」不攏,可能就變成是「火拚」,乃至「決一死戰」了)的敵人,也難免對他生起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威少商、孫魚、楊無邪都有。
    戚少商每次見著狄飛驚,都會生起:
    ——如果塔裡、樓子裡有這樣的人物,那就如虎添翼了!
    ——不但自己可以倚重,而且也呵分楊軍師之勞、減楊先生之憂了!
    他有這種想法、是來自惜材之念。
    儘管他曾因愛材而慘被出賣,幾乎一敗塗地,翻不了身,但他仍難自抑那一股重材借材之心。
    不過,他對狄飛驚這種想法,卻從未說過出來。
    因為他不想楊無邪誤會。
    楊無邪是三人中對狄飛驚的「態度」印象最深刻的。
    他每次看到狄飛驚後都自作檢討。
    對方的確是個人物。
    他能獲取他人的同情。
    ——甚至還能夠不必一言半語,就讓人支持,不需防患。
    他善於予人好感。
    楊無邪知道在這點上,狄飛驚確佔了優勢,而佔優勢的原因,是因為狄飛驚善於利用自己的弱點。
    ——化弱為強,以弱勝強,這點確實很不容易!
    但狄飛驚卻輕易辦到。
    所以他每次見到狄飛驚,都提省自己要多加努力,而且也份外感覺到。
    「金風細雨樓」要獨霸京師,恐怕還得歷經許多風雨飄搖,而且還真不容易!
    他也曾想過,如果「風雨樓」也能有狄飛驚這樣的強助,豈不是更……
    可是他只想到這裡。
    沒有想下去。
    因為不能想下去。
    因為縱然有這麼一天,只伯自己也不一定能容得下這個人……
    ——就算自己容得下他,狄飛驚也一定容不下自己!
    孫魚卻在又一次看到狄飛驚之後,就在尋思:
    要是有一日,「風雨樓」不但有楊無邪,而且又有狄飛驚的話,那就一定很壯大;但要是「六分半堂」不單擁有狄飛驚,又招攬了楊軍師的話,那就可怕極了。
    以他的看法,狄飛驚容易予人好感,讓人同情,易受人支持,可是,在學識淵博,閱歷豐富上,狄飛驚仍不如楊無邪。
    楊軍師有的是真材實學。
    儘管他在「金風細雨樓」裡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重要,「一O八公案」的精英子弟,也幾乎由他來統管,但孫魚還是覺得:
    ——能夠一起上來「三合樓」跟「六分半堂」的人談判,他覺得很榮幸,但自知實力還遠不如戚少商(至少在戰力上)、楊無邪(至少在智力上)這些人……
    他要「迎頭趕上」之處仍多。
    還很多。
    他們拾級而上,所以迎頭看去,狄飛驚就跌坐在樓上最末一端,好像在揚著首迎近他們到來一樣。
    但當他們完全登樓了之後,可以平視或俯視依然端坐的狄飛驚了,這時又發現狄飛驚仍然垂著首,只上揚著一雙明利的眼睜,像一對明亮的暗器。
    這對明眸的主人道:「你們來得很不容易吧?但還是如約來了。」
    鹹少商道:「我們是來得很不容易,但該來的我們一定會來。」
    狄飛驚一笑:「別來可好?戚樓主聲名,近來已如日中天了。」
    戚少商道:「狄大堂主的威名,早已震懾八方,事實上,六分半堂在江湖路上、武林道上的影響力,可比雷總堂主在世時更勝一籌哩。」
    狄飛驚道:「那是雷大小姐主事有力之故。」
    說罷,嗆咳了數聲。
    戚少商眉頭一皺:「狄大堂主別來無恙吧?」
    狄飛驚一笑道:「無恙,有痛。」
    戚少商問:「痛?痛在何處?」
    狄飛驚摸摸心口:「在這裡。」
    戚少商道:「心痛?」
    狄飛驚道:「正是。」
    戚少商:「卻不知是個什麼樣的痛法?」
    狄飛驚:「很痛。像給人剁了一刀般的痛。」
    戚少商:「方今之世,武林裡有誰還敢往大堂主心口裡扎刀?」
    狄飛驚:「有。」
    戚少商:「誰?」
    狄飛驚:「你。」
    戚少商故作愕然:「狄兄說笑了。」
    狄飛驚乾笑一聲:「戚寨主貴為一樓之主,主掌京師武林大局的宗師,當然不會親自賞我這等閒人吃刀子。只不過,我們堂裡的紅貨,在未入京師的路上,十有七八.遭人劫了,這無疑是形同有人在我背裡胸上,紮了十七八刀,戚樓主,要是你,你說痛不痛?」
    圖窮匕現。
    主題來了。
    一直沒有作聲的孫魚,忽然開口了:「是不是我聽錯了?」
    他一直沒有開口,可能是他覺得還沒到開口的時候。
    他的問題還有第二個:「還是狄大堂主說錯了?」
    他既給選中來到這裡,只要輪到該他說話的時候,他就一定會說話,只要需要他動手的時候,他也一定得功手。
    ——不然,他來這裡幹什麼?
    然後,他果然還有第三個問題。
    反問。
    「連六分半堂的貨都有人敢劫!?」
    「的確沒有。」狄飛驚很談定地道,「一般而言,路道上的朋友,都很給我們面子——除了……」
    孫魚問:「除了什麼?」
    狄飛驚道:「金風細雨樓。」
    孫魚道:「你是指我們的人劫了你的貨?我們在暗裡捅了你刀子?」
    狄飛驚淡淡地道:「若不是金風細雨樓的兄弟,別人可沒那麼明快利落的刀子。」
    他像是在敘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你們在京外的兄弟很多,各幫各派各門各山頭都有,要是一彪人馬捅一刀,這樣下去,我們早已千瘡百孔,還是萬望抬貴手才好。」
    「刀是可以借的,」孫魚提醒道:「用刀的人不見得一定就是斫刀的人。」
    狄飛驚突然抬目。
    神目如電。
    他不望孫魚。
    只看戚少商。
    只問一句話。
    「我不要知道那刀可不可以借;」他說,「我只想知道,戚樓主承不承認這件事?風雨樓有沒做過這樣子的事!?」
    「有。」
    這次是戚少商的回答。
    簡潔。
    有力。
    只一個字,就承擔了一切。
    4.劍是不能棄的
    聽了戚少商這霹靂雷霆也似的一句話,狄飛驚卻忽然笑了,伸手一引:
    「坐。」
    他身前有一張小几。
    幾前有四個墊子。
    四杯茶,還有一盤花生,一瓢瓜子,一碟紅黑棗於,以及幾個顏色鮮艷氣味芳香的桃駁李。
    楊無邪和孫魚互覷了一眼,戚少商卻選了當中一個位子,一盤膝就坐了下去。
    孫魚和楊無邪跟著左右坐好。
    狄飛驚又舉起了茶盤:
    「請茶。」
    戚少商舉起杯子,在孫魚未及試毒之前,已喝了一口。
    狄飛驚又勸請道:「來點瓜子。」
    他自己卻先抓了把瓜子,在嘴裡磕得咯崩有聲。
    戚少商不吃瓜子。
    他拿了把花生,剝殼利落,也吃得津津有味似的。
    狄飛驚居然問他:「花生好吃嗎?」
    戚少商也居然答:「不錯,哪裡出產的?」
    兩人本來是來「談判」的,居然一談起花生的滋味來。
    狄飛驚微微向後坐直了身子,含笑說:「哦,這花生是來自老遠的萬里望——」
    說到這裡,故意一頓,望向楊無邪,滿目都是笑意。
    楊無邪這時候開聲了。
    以他的份量,他一說活,卻談的也不是要事,而說的也是花生——這令孫魚大惑不解,越發覺得他要「學」的事的確還多得不可勝數。
    「萬里望是南洋群島的一個小埠,離麻六甲王朝相當鄰近,該地出產的花生,天下一絕,沒想到居然在六分半堂品嚐得到……」楊無邪還不忘補發了一句,談這句話的時候還瞟了孫魚一眼:
    「恰好,我們樓子裡的高手,也有名棄暗投明的,名字就叫萬里望。」
    孫魚聽話悚然一驚:軍師竟然對他組裡的分子名號都瞭如指掌!?
    狄飛驚讚歎道:「吃這花生的人,都讚好味,但從不知萬里望為何物?就算知有萬里望,亦不知萬里望為何地?就只先生,一語道破,萬事皆通,博知強記,令人震佩,甘拜下風。」
    楊無邪眨了眨眼睛,居然受之不疑,只問:「你佩服我,是因為花生?」
    狄飛驚道:「小花生也有大學問。」
    楊無邪忽道:「我也佩服你。」
    狄飛驚微詫:「哦?」
    楊無邪道:「我佩服你,也因為花生。」
    狄飛驚不解:「何解?」
    楊無邪:「因為你請我們來這兒,迄今一直談花生、吃花生而不涉其他事兒,所以我更佩服你。」
    狄飛驚笑了:「我們雖然都在京師,卻難得相見,你們也來得不易,所以敘閒在先,公事不急。」
    戚少商道:「因為來得不易,所以才急。如今,我們茶喝過了,花生,也吃過了,話,也該扯到正事上來了。」
    狄飛驚居然立即就問:「戚樓主認為:方今京師的武林勢力,除貴樓和敝堂外,還有誰最有實力?」
    戚少商答:「有橋集團。」
    狄飛驚再問:「十七年前呢?」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飛驚又問:「假設我堂和貴樓動干戈、相火拚,最大的得利者會是何方勢力?」
    戚少商想也不想:「有橋集團的方應看、米蒼穹、沈耕雲。」
    近年,方應看又得強助,他義父方歌吟的的舊識沈耕雲,前來襄助方應看,主掌大僅,「有橋集團」勢力於是遽增。
    狄飛驚問:「要是以前呢?」
    戚少商即答:「當然是『迷天盟』的關木旦。」
    狄飛驚這次問得很緩、很慢、也很沉重:「那我們為何偏要讓這些人得逞?」
    戚少商反問:「我們樓子和你們堂口已互鬥了數十年,你為何現在才問我這句話?」
    狄飛驚道:「那是因為你們造成的。」
    戚少商問:「那是因為我們最近常劫你們的紅貨?」
    狄飛驚道:「以前我們是在鬥,只在對壘,誰也沒殲滅得了誰,誰也沒得到全盤勝利。雷總堂主失手中伏身歿於貴樓,但貴樓蘇樓主不久亦因叛亂而身亡。我們仍旗鼓相當。甚至貴樓在平息內亂的時候,我們也為蘇樓主盡了點心力。不過,你們近來老劫我們運往京裡的紅貨、銀兩,這樣下去,等於斷絕了我們活命的根源,定必勢成水人,我們一定得要有個對決、了斷,那麼,豈不是便宜了有橋集團和迷天盟?」
    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飛驚展顏一笑:「迷天盟近日東山復出,由一人到處奔走號召,使以前七聖盟裡中堅幹部如陳斬槐、厲蕉紅等紛紛加盟,而以前背叛的聖主鄧蒼生、任鬼神等也全重新為迷天盟效力,都襪馬厲兵,矢誓要候關七重出江湖,再爭天下。難道戚樓主沒聽說過這件近日轟動江湖的大事?」
    楊無邪忽把話鋒接了過去:「戚樓主不只早已密切注意此事,還發覺那個獨擔大旗呼召各路舊部重振迷天盟的主將,好像就是當日貴堂的叛徒……」
    狄飛驚微微一笑道:「不錯,他就是雷滾。」
    楊無邪故作微訝:「他現在好像已易名為雷念滾,而且還練成了一種殺傷力奇大的兵器。」
    狄飛驚坦然道:「他確非當日吳下阿蒙,也不是當年敝堂裡用『水火雙流星』的雷滾了。」
    楊無邪有點感喟的道:「聽說他本來是失意於六分半堂,有意退隱江湖,還成了個在京裡倒夜香的漢子,但到底還是……捨棄不了這江湖。」
    狄飛驚道:「一人江湖深似海。就算是大風大浪,大驚大險,是江湖人還是離不開這是非之地——那就像一名終生練劍的高手一樣,一旦拿起了劍,劍就與之結下了不解緣了。」
    楊無邪深以為然:「所以只要是江湖路就得行下去;劍始終是不能棄的。」
    狄飛驚也道:「既然江湖子弟江湖老,行事也更該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楊無邪忽然峻然平視狄飛驚,一字一句的道: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要專打你們六分半堂紅貨銀餉的主意。」
    5.槍是應該搶的
    狄飛驚神色不變:「願聞高深。」
    楊無邪歎了一聲,道:「我們說起來都是同在一個地方的幫會,但我們有許多行事作風,都是很不一樣的。」
    狄飛驚補充道:「但在很多地方,我們卻又是非常一致的。至少,我們部拒遼抗金,共同維持京師武林的治安、秩序,不讓黑道、綠林上的弟兄胡來搞事滋擾良善,亦不似『迷天盟』投靠金人,『有橋集團』暗與遼人勾結。」
    楊無邪惋惜地分析道:「可惜你們卻與朝中六賤勾通,暗中支持蔡京、梁師成、朱勵這等禍國殃民的權宮,欺正凌善。——『有橋集團』話說是暗通遼人,其實是暗合當今聖上有心求和之意;至於『迷天盟』附依金兵,那是在關七走火入魔、神志失常後他部屬的私作主張卑鄙劣行,那當然不是『迷天七聖盟』的原意。」
    狄飛驚也娓娓道來:「據形察勢,『有橋集團』而今如同朝廷喉舌,武林一旦由他們縱控,哪還有江湖義烈之士說話之機、容身之處?『迷天盟』七聖已零星落索,關木旦不但得了失心瘋,而且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誰也不知這部無頭馬車會駕到深淵險崖還是地獄天庭夫!——看來,還是我們一堂一樓之間,比較有個契合處。」
    然後他充滿期待的說:「所謂分則兩失,合則兩利,要是我們樓堂之間,互為聯結,不要相待,實力元氣對消,那該是多好的事!」
    楊無邪完全贊同:「要是這樣就好了:至少不致天下太平,也可以京師武林太平。」
    狄飛驚馬上反應熱烈:「那有何難?只要你們金風細雨樓的人,不再來搶我們六分半堂的財物那便可以了!」
    楊無邪也提出了熱烈的反應:「那麼,首先就得要六分半堂的人,不搶天下無辜可憐人的財物,那就真的太平無事了!」
    狄飛驚臉色一沉:「此後怎說?」
    楊無邪輕拍几案,好停為之跌足痛惜似的:「這想必就是問題的癥結了,你們搶天下老百姓的財物來養活你們自己,我們就專搶奪你們的財物,一部分交回給貧寒無安者,一部分用以建設金風細雨樓,是謂:生財有道,道道不同;我們可是:君子發財,取之有道。——只不過取的方式跟你們有點不一樣——難免佔了你們一些便宜。」
    狄飛驚卻不動氣:「我們布在江湖上的外系子弟,在外取財,難免有些不擇手段,亦有行差踏錯之處,但我們在京的子弟們.可從不犯這些事——再說,我們有的餉銀,還是官家掛名,來路正當,也一樣讓你們劫了。這事對官家和己,都不好交待。」
    楊無邪「哦」了一聲,目光已隱帶笑意,「似乎確有這等事。只不過,狄大堂主的所謂官餉,是不是指蔡元長要結納江湖術士林靈素的餉銀,或是東南王搜刮民脂民膏給京裡梁師成的奉獻,還是童貫領兵不打外寇去劫邊地民財然後往京裡權貴的進貢,抑或是王黼為方今聖上張羅『花石綱』鬧得天怒人怨的血汗捐獻?……若然,江湖上的兄弟難免就得要看不過眼,我們也只好放手由他們劫奪了。」
    狄飛驚仍不動氣,卻立刻岔開了話題,「那麼,『三寶鏢局』的鏢銀,原是發付鎮邊軍兵的糧餉,卻讓人給劫了,這又怎麼說呢?『含鄱錢莊』是個正規錢莊,但莊裡銀子也給人洗劫一空,這總談不過去吧?」
    楊無邪吃吃笑道:「說的是,『三寶鏢局』的確是押過糧餉,但這銀惱,卻劫自『霹靂鏢局』所托運給雲貴送去的賑濟災銀,你說的糧恫,明是軍配,暗是給童貫用來與敵議和求饒用的餡敵錢吧?『含鄱錢莊』的確是個亮著招牌的錢莊,不過它的前身就是『黃巖賭場』,是收『印子錢』起家的,現在它隔壁還有家『馬尾賭坊』,誰都知道它辦得起錢莊。既然來路不正,道上的兄弟,難免眼紅,借些銀子花花,這點狄大堂主定能包涵則
    楊無邪笑笑又道:「我們樓子中、塔子裡的弟兄沒是什麼個不好,有時就是老愛撿為富不仁、來路不正、歪路邪道的銀子,既用作劫惡濟善,又叫做黑吃黑,我也著實管他們不住。」
    狄飛驚依然不動聲色,只道:「那麼從山東運來的二千支禁軍備用的槍桿,以及打從江南運來的花石呢?那是捍衛京師的兵器,以及進奉聖上的貢品,也遭你們的兄弟截去了,這不叫白吃白吧?」
    楊無邪似連眉毛都有了笑意的道:「當然不是,那些是勞民傷財、搜劫而來的貢物,光是運輸,就耗費無盡,死傷無數,我們索性教它沉入湖底,以免再令萬民塗炭,怨聲載道,更不欲天子玩物喪志,沉迷自溺。至於槍枝……那是『山東大口神槍會孫家』所製造的兵器,我們曾旋開活柄,看過裡邊,內容是啥,運到京裡幹什麼,大家心裡有數,狄大堂主恐怕已不需我明言了吧?這槍,恐怕還是該搶得很。」
    狄飛驚又垂下了頭。
    他在品茶。
    沉思。
    楊無邪搔了搔白髮,故作為難的道:「大堂主,您說哪,我們這兩幫人馬,從情字上去看是該合作的,從理字上去看是應聯手的,從義字上去看絕對要同聲並氣的,但偏就有這些兒一差半隔。對不上一起,你說應當怎麼辦是好?」。他這個問題問得很絕。
    但狄飛驚並沒有給問倒。
    他反而笑了。
    笑得和很坦然。
    「其實,也不是單方面的事,」狄飛驚開心見誠的道,「就舉個例子吧.『三寶鏢局』是我們外系的人,他們所劫的『霹靂鏢局』,就是隸屬你們『神威鏢局』的分支,我們剷平了它,等於也暗裡捅了『風雨樓』一刀。『黃巖賭場』之所以垮倒,是因為曾幹掉了三個不受賄賂的差官,這三人當中,聽說至少有兩名是『發夢二黨』的遠戚和子弟,在這一點上,我們自然已結了仇,也難怪你們會報復、要報仇的。」
    他一雙優秀、優美、優郁的眸子又眨了眨,語重心長而苦口婆心地道:
    「不過,眼前放著的,的確是:只要我們堂樓聯手,二幫合併,我們便能成為天下第一大幫,而且還能即時拔除『有橋集團』,又能防『迷天盟』東山再起,你們甚至也能控制我們跟蔡太師過分緊密的合作,以及能順利在綠林樹立權威,而我們也可以分享你們在白道武林勢力的建樹,旦不必互爭相伐、明爭暗鬥,相互抵消錢財實力,那就絕對是江湖之福,武林喜事了!」
    他依然死心不息.沒有放棄:
    「我就知道難以說服楊先生的了,卻不知戚樓主為了大局著想,是否考慮共同建立如此大好局面、萬里江山呢?」
    他問了這句話,就望定了戚少商。
    他本來就很有說服力,而且人也長得漂亮。
    可是,更漂亮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恐怕要比他的語言更具說服力。
    而今,這雙眼睛就凝視戚少商,在等他答覆。
    世上有些人,他對你的要求,無論是什麼佯的要求,都很難拒絕。
    他也沒有強迫你,更沒有懇求你,但他要你做的,你還是會心甘情願(甚至莫名其妙)的去做。
    為他而做。
    狄飛驚肯定就是這種人。
    ——而且是非常出色的一個。
    6.用心良苦
    戚少商靜靜地聽。
    他聽得很用心。
    他彷彿不止聽得出對方的弦外之音,也聽出狄飛驚的用心良苦。
    直至狄飛驚講完了,他也聽完了,隔了一會,他才問:「你講完了?」
    狄飛驚道:「我的話下重要,重要的是戚樓主的一個決定。」
    戚少商道:「你甘冒大不韙,也要我們干冒奇險的來三合樓,為的是告訴我們這番話?」
    狄飛驚道:「只要平息干戈,團結一致,聯手抗敵,共享太平,那什麼險都是值得冒的。」
    戚少商道:「很好。」
    狄飛驚問道:「什麼很好?」
    戚少商道:「茶泡得很好。」
    狄飛驚還沒會過意來,戚少商已整衣祆,道:「茶已喝過了,我們就要走了。」
    狄飛驚怔了一怔:「戚樓主一點也不考慮在下的建議麼?」
    戚少商反問:「你看我們這趟來,有沒有誠意?」
    狄飛驚嚇了一跳,不知戚少商到底要借何題發揮:「戚樓主要是沒有誠意,就不會冒風冒險的趕過來這三不管的邊緣地帶了。」
    戚少商道:「你說大家來談判,不是交戰,以和為貴,咱們也下備戰著來,你提出走上樓來的人不逾三人,咱也做到了,可是我確是信狄大堂主的活,才來跑這一趟的。」
    狄飛驚有些惶恐:「是不是我們這兒不夠誠意,讓戚樓主生怨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看我們這邊來的是三個人,分別代表了我樓各方勢力。但你們的人呢?」
    他目光閃動,指了指幾上對面席位上三對杯筷和三個軟墊,道:「明明是來了,卻不出見,誠意何在!」
    這次狄飛驚還來不及答話,只聽一個清麗的語音自厚重的屏風後瑩瑩地道。
    「戚樓主好尖的眼力,是我們禮數不周,請戚樓主、楊先生和孫統領恕罪則個。」
    屏風後出現一個挽高髻,清麗的倩影,向三人盈盈一福,然後端坐在狄飛驚身邊。
    戚少商抱拳還禮,只看了那麗人一限,心頭如遭一拳重擊,便不再看。
    這女子很寧。
    很定。
    但在斯文之中,卻另有一股銷魂,寧謐之中,卻令人心情澎湃。
    像她這種美人,就算是在人間出現一次,在眼前只乍現一次,也是一次美麗的絕版。美得教人心疼。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大概「春」就是指這種美麗的人兒吧?幸好減少商並不是色情狂,他只是識情狂。
    他知情、識趣、也懂情趣,但重視的是:原則。
    原則是他的信念。
    他知道眼前的是一個江湖上引為奇談,既捉摸不透但又擁有最大權力的女子。
    雷純。
    他只沒料到的是:
    她似乎比傳聞中更美。
    更不可拒抗。
    所以他馬上抗拒:
    「為什麼人已來了,還在屏風後躲起來不見人呢?」
    「因為狄大堂主的話完全能代表我們堂裡的意思,他也完全能代表我們,所以,我出不出來完全沒有分別。」
    戚少商冷哼道:「有分別。」
    雷純輕曼的問:「誠意?」
    戚少商悠然道:「總有別的原因吧?」
    雷純鈴兒響叮噹似的笑了起來:
    「也許我怕。」
    「怕什麼?」
    「就怕他,」她用尾指向孫魚輕輕一指。孫魚一時不明所指,只聽她又自嫣笑流轉為莊重的說:
    「還有他手上帶的武器。」
    孫魚本來背上來的大包袱,現在己小心平放在一旁,他壓根兒沒想到雷純會忽然向他提到這一點。
    楊無邪卻兀地笑了起來:「怕?有什麼好怕的!我看三合樓樓裡樓外,樓上樓下,不都儘是六分半堂的人麼!」
    雷純也笑了,笑得像朵迎風的蘭,映得黑木的屏風發金,透紗的屏風愈發明,連那一玉琢的壺也分外清亮。
    「六分半堂這些微佈署又算得上啥?三合樓前的黃褲大道,樓後的綠中巷,乃至對面的藍衫街,也莫不是你們的人……從這兒望過去,還看得著一團沖天的火呢!那大概是你的人正對敵人大肆燒殺吧?」
    楊無邪笑得門牙發亮:「還是雷大小姐棋高一著,難側高深。——不是先約好一方只能讓三位代表上三樓來的嗎?現在,我們確如約:走上樓來三人,但你們來的是三位,見我們的只一位,那,現在總算賞了面,再出現一位,但仍然有一位,躲在屏風後不肯見人,實在是千呼萬喚不出來也!」
    他笑到這裡,臉色一整,道:「這樣做,神秘是夠神秘了,但誠意就未免欠奉了。」
    他不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好像一下子多了整整三十條。
    雷純卻依然保持她的笑。
    像她那樣的一個女子,一定己知道她笑的時候很好看。
    那是一張經霜更艷、遇雪尤清的臉,也是遇霜尤清、經雪更艷的笑,更是一種霜艷雪情的美。
    美得無法言喻,也不可言喻。
    但她的話卻很奇特。
    她不是先回敬楊無邪的揶揄,而是忽然一句:「你應該多笑笑。」
    楊無邪一時也不明所指。
    「哦?」
    「因為你笑的時候很好看,也很年輕。」雷純道,「笑得那麼好看的人,不多笑笑,實在很可惜,我要是你,一定整天都笑。」
    然後她才言歸正題:「我們就是有誠意,所以才請你們上來。至於我剛才不出來,是因為我們都信任狄大堂主,他說的就是我們大家說的,他跟你們約定的,我們堂裡無有不同意的——我是一個小女子,出不出面都一樣。」
    孫魚忍不往道:「那你們的二堂主呢?雷二堂主難道在這麼重要的場合裡,也只躲在屏後不出來,不現身麼!?」
    雷純笑了,細葛含風軟、心共孤雲遠的那種輕笑的清笑:
    「雷二堂主?」她笑盈盈的問:「你以為屏風後面的是雷動天?」
    「不是他?」孫魚反問:「除了他誰還可以和你們同代表六分半堂?」
    「當然不是他。」雷純答,「來的不是他,而且也不代表六分半堂。」
    然後她緩緩的道:「但他卻完全可以代表蔡大師。」
    她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都注意到屏風後有個陰影。
    原來大家部以為那只不過是個屏風上的陰影,直至這陰影在移動了,大家才知道他是個人。
    而且這陰影一動,殺氣立即升騰,充溢了起來。
    ——也就是說,這人坐著不動,就像是一個陰影,連殺氣也凝聚成一團陰影,就像水凝結成冰一樣。
    但他一旦移動,殺氣立即膨脹、充斥了整個三合樓,連四面大大小小的厚的薄的木的紗的簾捆串的席織的竹編的絹制的屏風都一起簌簌地在抖動——許是因為這人猛烈的殺氣之故吧?
    就連楊無邪也一直以為對方到席的「第三人」應該是雷動天。
    但雷動天沒有這種殺氣。
    而他也決不能代表蔡京。
    ——來的是誰?
    來人又瘦,又高,又陰寒,但渾身予人一種不寒而驚的感覺,尤其是一雙鬼目,像一對刮骨劑心的毒刃,投射到那裡,就讓人生起一種全身發了霉渾身生了銹的特異感受。
    可是,儘管此人那麼可怕,今人寒意陡生,但一看到他的臉,還是有點忍俊不住。
    7.執迷不悔
    這是一張森冷的臉。
    臉很長,顴很尖,鼻子很大——
    問題就出在鼻頭上:
    他的鼻尖還包著一塊白布,顯然是受傷未癒!
    是以,這樣看去,跟他漫身似散發出來的一股煞氣和死亡的味道,很不調和,使人禁不住有點發噱——
    但也只不過是有點而已:
    誰始終都笑不出。
    因為出現的人是——
    天下第七。
    看到了天下第七,楊無邪的瞳孔收縮,問:「這是六分半堂跟金風細雨樓的談判.他為何要來?」
    雷純道:「我說過,他是代表了相爺。」
    楊無邪冷笑道:「我也明白了,現在六分半堂其實是蔡京的了。」
    雷純道:「六分半堂受太師指導下,蒸蒸日上,朝氣蓬勃,咱們堂口跟蔡相爺的關係實在是如魚如水,難分難離。」
    戚少商沉著臉,道:「那六分半堂就不能自立了。它至少比不上雷損在世時能獨立於天下,獨身於江湖。」
    雷純道:「那也不盡然。金風細雨樓明顯也受諸葛先生引領,我可從來都不認為風雨樓不能自立自強。」
    天下第七忽冷冷的道:「若不是諸葛小花,你今天能坐上金風細雨樓這位置?若非王小石讓你一道、扶你一把,你今日能兼任『象鼻塔』的塔主?嘿!」
    戚少商又準備起身:「我沒意思要與蔡京聯盟,亦無意讓更多兄弟為他所控。我想,別的事都不必談下去了吧?」
    雷純道:「難道戚樓主就任由『迷天盟』招兵買馬,東山復起?」
    戚少商道:「諒只要關七未出,光憑雷念滾等人之力。還未能搞了些啥名堂來,若關木旦復出,那便是誰也制他不住,只怕他自己也治不了自己。而且『迷天盟』重組,尚無重大惡行,在這京華龍蛇混雜之地,每人都有生存方式,咱們何下放眼讓他們也有個冒出頭來的機會,何必趕盡殺絕?」
    雷純道:「但『有橋集團』呢?眼看就要壯大強盛,吞併各派?!」
    戚少商反問:「你想我們樓堂之間聯手,先行殲滅這個集團?」
    雷純瑩眸柔腸、困酣嬌眼的一笑,道:「有橋集團裡最可怕的人物已不算是米蒼穹,而是方應看,他現在已公開易名為方拾舟,大有繼承李沉舟昔日為天下第一大幫幫主之概。」
    她眼兒媚如開似切的加了一句:「但我門卻有收拾他的方法。」
    楊無邪忽道:「你大概是請人請出方拾丹的長輩來節制他吧?」
    雷純嫣然一笑道:「先生與我,所見略同。我聞說先生也特別請能人通知了方歌吟,為的是邀他趕返京城,收拾方拾舟。」
    威少商道:「儘管在對付『有橋集團』一事上,咱們是一致的,但我們還是絕無法與奸臣縱控下的黨羽合作,請恕不恭。」
    雷純瞟了狄飛驚一眼,狄飛驚忽然歎道:「戚樓主其實又何必著相呢!大家何不先行合作,各佔甜頭,待收拾了『有橋集團』和『迷天盟』,帕們再來商討協議進一步的聯盟,還是到時再定敵友。」
    他彷彿眼觀鼻、鼻觀心、心放在鞋尖上的道:「何況,你們不跟我們合作,萬一有橋集團還是迷天盟先找我們聯手,一齊圍剿風雨樓,那又何必、何苦呢!」
    戚少商冷冷道:「謝謝提省。我們若與貴堂合作,那只怕江湖的好漢會說風雨樓是奸佞羽翼,不能相交,劃清界線,莫不相棄了,如此,縱雄霸天下又有何用?我看今天議盟,因這位文先生駕臨,已毋須多談,亦不必再議下去了。」
    天下第七文雪岸咬牙切齒地道:「戚少商,你這是執迷不悟!」
    戚少商道:「我不是執迷不悟,我一早就悟了:我只是執迷不悔。」
    雷純也沒動氣,只用一雙麗目睨著戚少商:「此事真無商量餘地?」
    戚少商道:「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之間,確然還有很多餘地,但合作聯盟,卻全無基礎,已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了。」
    雷純輕輕的問:「戚大樓主莫非是急於拂袖而去麼?」
    戚少商笑道:「要走,也是時候了。我叫戚少商,少商少商,就是少跟我商量的意思吧!我本來就是個不好商量的人。」
    雷純也不慍怒,只說:「戚寨主這就走了麼?也不再吃一杯茶?」
    她已把「樓主」改稱為「寨主」,言下不無諷嘲之意。
    戚少商也不以為忤,只說:「剛才已吃過了,茶裡沒毒,承蒙高抬貴手,而今肚裡有氣,不吃也罷,雷姑娘,有一句,可能你不喜歡聽,可是我總覺得要說。」
    雷純道:「你說,我恭聽。」
    戚少商道:「以一個女子,能維持這樣一個大堂口、大局面,這點確實容易,很值得我佩服。但是,做人最怕就是走錯路,寧可孤身一人,自立於天下,也總好過受奸佞擺佈。」
    他盯了狄飛驚一眼,又道:「姑娘冰雪聰明,潔身自愛,希望能懸崖勒馬,及早回頭的好,這話雖不中聽,卻出自肺腑之音。」
    雷純只笑語盎盎的道:「這話是用心良苦,我都聽得進去。我只希望戚大俠能成為我堂盟友,時時不忘給我們諄諄善誘。」
    戚少商雙眼望定雷純,一點也不避嫌、慚穢:
    「你還是不回頭?」
    雷純盎然道:「我己在岸。」
    戚少商怫然道:「我要走了。」
    「不喫茶,也不吃李子嗎?」雷純慇勤地道:「這李子好吃,就叫做桃駁李,本來是桃子,但駁了李枝,便兼得桃甜李脆,餘味無盡。」
    戚少商洒然一笑:「它是駁得好、兩不排斥。我聽說過長頸鹿就愛吃嫩枝上的初葉,但嫩葉要是長太高了,終究還是吃不著的。有人多事把長頸鹿的頭切下來,駁在樹幹上,以為它就可以一輩子有綠芽可吃了,結果,長頸鹿死了,樹也爾活了。」
    雷純盈然笑道:「那只長頸鹿委實是太笨了。它該當代一頭大象的背作墊腳石,那就什麼嫩芽都到口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道:「只惜大象也不是任由人踐踏的。它發起怒來,只怕長頸鹿不甩下來,也會用長鼻子把踩痛它的東西摔走!」
    雷純盈盈然的笑道:「戚樓主看我像大象嗎?」
    戚少商看著她楚楚可憐的韻韻風姿,笑道,「你固然下像,但我也不是長頸鹿。我也不吃樹枝。」
    天下第七忽問:「你吃人?」
    戚少商道:「我不吃,你吃虧?」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我也不吃,但我喜歡殺人。」
    說罷,開始卸下他肩上的包袱。
    小心翼翼地。
    非常慎重的。
    8.良心發炎
    戚少商一直看著他的手。
    也一直注視著他的包袱。
    然後他問:「你喜歡殺的是什麼人?」
    天下第七道:「只要是看不順眼的人,我都殺。」
    戚少商道:「何謂看不順眼?」
    天下第七道:「不聽話的人,自然就不順眼。」
    戚少商冷曬道:「你指的是我?」
    天下第七道:「不是人人都值得我殺。」
    戚少商道:「我有不聽你的話麼?你有講過話嗎?」
    天下第七冷漠地道:「我不用說話。」
    他孤獨地道:「我也不喜歡說話。」
    然後他眼裡浮現了寂寞之意,「誰要是不聽相爺的話。就是我要殺的人。」
    戚少商馬上拍案道:「果然!」
    天下第七倒覺奇怪:「果然?」
    戚少商振奮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天下第七奇道:「你猜估些什麼?」
    戚少商道:「你既說出心裡的話,就算不是良心發現。究竟也算是良心發炎了。」
    他接下去又問楊無邪和孫魚道:「果然不出我之料,一入蔡京府,便作不得自由人了!你看,連天下第七也成了狗奴才,幸好我們沒答允合併聯盟!」
    楊無邪含笑點頭。
    孫魚連忙唯唯諾諾。
    天下第七則變了臉也變了色。
    他伸手正解開包袱。
    戚少商忽道:「慢。」
    天下第七候然停下了手,道:「你現在若後悔,要加入也許還來得及。」
    戚少商卻向狄飛驚:「你不是保證過:你們決不會在約談的時候動手的嗎?」
    狄飛驚一臉誠懇的道:「這點確是。但天下第七卻不是我們的人。」
    戚少商又問:「你們不是答應過:決不在三合樓內動手的嗎?」
    狄飛驚苦著臉道:「我們決不動手。可是文先生也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們約制不了他。」
    戚少商無奈的問:「真的。」
    狄飛驚懇切的答:「真的。」
    戚少商認真的問:「你們準備置身事外的?」
    狄飛驚答了一聲道:「我們決無意要與風雨樓結仇。我們更不是毀諾的人。」
    戚少商忽然笑了。
    「那就好了。」
    他說。
    舒然的。
    悠然的。
    他悠閒的像一個賞花的遊子,又像一個午寐的閒人,又或者像一位才情用之不盡的詩人正在吟花弄月。
    誰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發出攻擊。
    而且還是主動的發出攻擊!
    誰也想不到那麼斯文、那麼悠閒、而且身份那麼尊貴和重大的他,居然會主動發出攻擊!
    而且還是那麼狠那麼絕那麼可怕那麼不要命和要人性命的攻襲!
    他一出手,不及拔劍,就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如果拔劍,不管他拔劍有多快,天下第七也一定有機會解開他的包袱。
    可是戚少商根本不拔劍。
    他一拳就揮了過去,認準天下第七的鼻子就打!
    天下第七一偏頭,戚少商一拳打空。
    可是戚少商一變招,第二拳又來了!
    仍是打天下第六的鼻子!
    天下第七隻有一隻鼻子。
    戚少商也只有一隻手。
    但是戚少商偏就是要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別的部位不打,別的部位也全不攻擊,就是只打鼻子!
    天下第七及時一仰首,又避開了這一擊,還沒緩得過一口氣來,戚少商揚時變招,又一拳往下捶落:
    打的仍是天下第七的鼻子。
    天下第七最怕的是人攻他的鼻子。
    因為他的鼻子受過傷。
    他的鼻傷就是他的破綻,也是他的弱點。
    當年,他的鼻子就傷在「天衣有縫」的手裡,雖然他已殺了許天衣,但他的鼻創始終沒痊癒。
    好個天下第七,應變奇、急、快,他一沉腰俯身,垂首急躬,已躲開一拳!
    他從偏頭、仰首到將面直屈沉至胸腹間,數下變易,都倏忽難測,險到顛毫,但都及時到妙極之處。
    只不過戚少商又是一拳,縮骯回肘,自小腹兜擊而出,仍急打他的鼻子。
    戚少商雖然只有一隻手,但他這隻手的變招和變化,就算三十隻手也及不上他。
    天下第七己沒有辦法。
    他怪叫一場,急退。
    一滑七尺,避過一擊。
    他一閃即止,馬上搶猛,但几上的包袱已給戚少商一腳踩住。
    而戚少商也拔出了他的劍。
    這是一把青色的劍。
    劍一拔出,通色皆碧,也映得人眉發皆綠。
    寒而碧。
    天下第七一見這把劍,再發現包袱已落在戚少商掌握之下、立即止住身法,不敢再進,只狠狠的盯著戚少商:
    和他的劍。
    他乾癟的胸膛和瘦骨磷峋的肩膀不住起伏,卻不敢再有寸進。
    他已失利。
    他的「包袱」已落在敵人手裡、腳下。
    他的「武器」已失。
    他的「殺手鑭」已不在手中。
    ——他對敵以來,第一次遇上如此狼狽的局面!
    他恨恨的盯著戚少商。
    也死死的盯著戚少商的劍。
    9.執迷不悟
    劍青。
    鋒碧。
    這是把碧寒的劍。
    狄飛驚忽歎道:「好一把『青龍劍』,終於又重現江湖,九觀神龍,再現風采!」
    戚少商以前在「連三寨」當寨主之時,手上的劍,叫做「青龍劍」,但自從他經過漫長的逃亡歲月後,他一度應諸葛先生之邀,代心灰意冷暫隱江湖的鐵手成為「四大名捕」之一,改用的劍,名為「癡」。
    ——就算前些時候,他跟八大高手月夜在古屋舊宅的飛搞上決鬥「戰神」關七,所使的劍,也是「癡」。
    「青龍劍」己許久未現江湖。
    而今戚少商卻用上了。
    但狄飛驚一眼就看出來了。
    戰鬥一開始,狄飛驚就盯住了一個人:
    楊無邪。
    他盯住楊無邪的原故也許就是因為楊無邪也同時盯住了他。
    兩人都沒有動。
    至少誰也沒有先動手。
    ——戚少商和天下第七的動手,還可以說是「金風細雨樓」的主人決戰蔡家派系的人。
    可是楊無邪和狄飛驚就下一樣了。
    誰要是先動手,准就算壞了約定、毀了諾言。
    問題是若無必然的勝算,誰願意首冒大不韙,作那個毀約背盟的人?
    所以兩人都沒有動。
    但當狄飛驚的眼神定定的望向楊無邪的時候,楊無邪卻沒直接去看狄飛驚的眼。
    他反而只看狄飛驚的肩。
    「狄大堂主,你的眼刀目矢,我已在關七一戰中領教過了,佩服得很,我老眼昏花,可不願給你一目瞭然,看瞎了眼!」
    狄飛驚聽了也說:「我也見識過先生『見風即長』的『攔不住刀』,但就算先生在苦戰關七時也吝於出手的『般若大法黃金杵』,我更渴望能得賜教。」
    他們只說了那幾句話,戚少商那邊的戰鬥已分了勝負,兩人也陡分了開來。
    戚少商在天下第七解開包袱之前先一瞬早一步發難,為的只有一個目的:
    迫退天下第七!
    ——哪怕是一步也好!
    只要一旦迫退天下第七,便可以奪其兵器了!
    許多人在交手之前,對天下第七的包袱都很好奇,都想看個究竟,要瞭解他包袱裡到底有的是什麼。
    可是,看見包袱裡面「神秘兵器」的人,幾乎全都死在這「神兵」之下。
    戚少商一早對天下第七已有了認識,作過研究——楊無邪甚至提供過給他:天下第七和其他人文手的資料和紀錄。
    所以他在出手前已訂了戰略。
    天下第七以為他一定會拔劍。
    但他不拔劍。
    他一出手便打。
    專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他的竅門,也是他的罩門。
    天下第七終給迫退。
    一退,戚少商便拔劍在手,而天下第七的「兵器」卻在他腳下。
    天下第七肌著牙,恨聲道:「戚少商,你再執迷不悟,那就是自絕活路了。」
    戚少商陡地一笑,但他的臉上,可一點笑意也無,他用劍指著天下第七,挑起了左邊的眉毛,一字一句的問:
    「現在這樣的情景,到底是我執迷不悟,還是你自尋死路?」
    天下第七目中流露了一種極大的怨、恨之色,但他的回答依然十分堅定,而且就是只有一個字:
    「你!」
    「你」字一出,戚少商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他很少恐懼,更少有這種恐懼。
    但他已來不及分析這種恐懼,襲擊已然發生。
    那沉甸甸的屏風忽然裂開。
    裂開為二。
    原來屏風後還有一人。
    這個人一直匿伏在屏風之後,可是,在場的人,包括戚少商在內,竟一直未曾察覺出來。
    也許,就算有所警覺,也一直以為那就是天下第七了,沒想到天下第七之外,還有另一人。
    那人很瘦小。
    很輕靈。
    而已很黑。
    他的人長得一點也不黑,但他全身黑衣勁裝,使得他讓人感覺到很辣手、很棘手之餘,還生起了一種「宛如一隻黑色指天擻」的感覺。
    他出手的確很辣。
    他出現的時候己動手。
    他出手一劍,屏風就裂了開來——也就是說,當大家發現屏風裂開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存在;當大家發現他的存在的時候,他的劍己斬裂了屏風同一時間已斬到戚少商面門!
    戚少商只覺面上一籌。
    他正與天下第七全神貫注對敵。
    對峙。
    也對坪。
    他自然應當沒發現有這樣的一個像黑辣椒般的人,居然匿伏在屏風之後,予他致命一擊。
    這一剎間,他已來不及做一切應變的措施。
    屏風裂了。
    劍當頭斬到。
    戚少商正全神對付天下第六。
    他還佔了上風。
    能在天下第七這種人面前佔了上風,誰都難免有點洋洋自得。
    一旦得意,難免會有點疏忽。
    ——這點,就算戚少商也不例外。
    楊無邪則給狄飛驚吃住了。
    他一動,狄飛驚就一定動;就算他能及時出手救助戚少商,可是又怎突破得了狄飛驚的攔截?
    孫魚呢?
    就算他能及時動手,但他對面卻有一個人:
    一個女流之輩。
    ——同時也是一個莫側高深的人。
    她是一個在京師的幫會裡擁有最大實力的女子,但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武功?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孫魚要是出手,只怕她也一定出手。
    ——孫魚能敵得過她嗎?能突破得了她的攔截嗎?
    這些,誰也不知。
    連孫魚也不知道。
    因為他沒有出手,一個驚人的變化卻發生了:
    他沒有出手,但他本是在手裡而今在他身邊的一件「東西」卻出了手——
    另一個人出了手!
    1O.夢中劍
    「波」的一聲,孫魚手邊那一口大包袱爆裂了開來:
    一個人急竄了出來。
    這人手上有劍。
    青色的劍。
    劍青寒。
    劍綻發出一種傲意。
    而且酷。
    這一人來的及時,這一劍更攻得即時。
    「叮」一聲這一劍自下而上,跟那「黑辣椒」自上而下的劍剛好交劈在一起。
    這時,外面轟動了一聲,雷行電閃,自東、南、西、北四面八方如雷球一般的滾擁了過來,忽又似遇上重巒千峰般的障礙,頓住了,鎖死了,但在電光火石、雙劍交擊的一剎,照見了:
    自屏風後現身的那人,很瘦,很小,很清,很靈,幾紹長髮,撇落於額中眉間,眼神還有點憂鬱。
    但他發那一劍的時候,竟是閉上了眼睛的。
    ——他竟是在閉著眼睛發劍的!
    另一個自孫魚包裹裡「炸」出來的人,卻很高,很傲,流露出一種孤芳自賞、獨來獨往的神色,而且彷彿還很冷。很酷,也很潔。
    他的人一出現,就跟那夢中出劍般的少年對了一劍。
    他雖然是自大包袱裡「破繭而出」,但出手的時候,仍寒傲似冰,出劍的時候,連望也不望對方一眼:好像他這一劍,一定能命中似的!
    這一劍對得極快,在場任何人,都來不及應對,也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之際,那黑辣椒般的少年,忽然把眼皮一翻,露出黑而亮、亮而麗、麗而利的一雙眸子,狠狠也恨恨的盯了破他那一劍的人一眼。
    然虧,「乒乓」數聲,他一連撞倒幾道屏風,更穿破窗棍,在風大雨大中飛投而出——不見了。
    然後血光暴現。
    流血的是仍留在樓上的高傲青年。
    他全身巍巍哆哆,以劍支地,連劍身都彎曲了,劍身也發出嗡嗡的細顫,但卻不祈斷,他的人咬牙切齒,但也決不倒下。
    他一身青衣,但自左肩膊處到右腰脅,嗤地噴出一蓬血線。
    血線很快就成了血泉。
    他整個人都幾乎裂了開來。
    但並沒有真的裂開:只不過在負傷的程度上,卻接近令人有這樣的震怖。
    他傷得很重。
    但鬥志依然很盛。
    他整個人都給痛楚燒了起來似的,服神仍盯死了那扇破裂的窗口。
    「好個『夢中劍』——!」
    他嘶聲道。
    「好個羅睡覺!」
    戚少商也嘎聲道。
    他手中劍仍向著天下第七。
    羅睡覺在屏風後一劍劈下的時候,只要他一有反應,天下第七就會對他發出致命的攻擊。
    那時候,戚少商就面臨背腹受敵之危。
    可是,天下第七卻沒有這樣的機會搶攻,因為那白色袱裡裂帛而出的劍手,及時跟羅漢果對下一劍。
    戚少商仍盯著他。
    他無理可襲。
    無機可趁。
    孫魚要去扶挽那寒傲青年。
    那青年冷哼一聲,孫魚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只好又縮了回去。
    戚少商關切的問:「孫兄,傷得如何?」
    那青年臉肌搐動,哼聲道:「還撐得注。那傢伙傷得不比我輕。」
    戚少商即道:「孫大俠的『飛縱劍氣』,劍鋒之外八尺比劍尖更利,羅睡覺這次一定討不了好。」
    青年雖然在咬牙忍痛,但目中卻流露一種奇怪的神色:「好厲害的劍法,我只斬傷了他的,沒料他竟是以腳發劍的。——一招失利,馬上就撤,這端的是一個好人物、好對手!」
    「原來戚摟主留了這一手,你這一手好絕!」卻聽雷純道:「果然是『一直神劍』孫青霞,難怪有那麼好的劍法,一劍能迫走七絕神劍之首羅睡覺了!」
    孫青霞看了雷純一眼。
    說也奇怪,他只看了雷純一眼,就覺得傷口好像沒那麼痛了。
    他一向好色。
    ——他總不成好色到可以當美色為止痛藥吧?
    但事實卻似如此。
    狄飛驚卻在此時清了清喉嚨,道:「本來我們約好,雙方只有三人上來三台樓,——這位孫大俠;豈不是額外的一位?」
    楊無邪馬上反話:「那麼,羅睡覺呢?他躲在屏風後發劍,你們怎不會事先毫無得悉吧?」
    狄飛驚居然說:「他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們無法為他的行為負責任。而且,他可能是一早已上六合樓來了,不相信,你們可以問你們早在前晚已佈伏在附近的子弟問一問,他可決不是跟我們一道上三合樓來的。」
    「他也一樣。」楊無邪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是在包袱內,由孫舵主提上來的——他可沒有『走』上來,而且他也不是咱們『金風細雨樓』的人,他是大俠『直劍孫青霞』,是我家樓主的朋友。」
    孫魚立刻接道:「這麼說,你們處心積慮,在這兒布下了那麼多埋伏,今天的會面,你們是旨在要是談不攏,就要趕盡殺絕了?」
    狄飛驚連忙一攤手,坦然道:「你弄錯了。今天六分半堂的人,可誰都沒有出過手,也沒有人動過手。」
    戚少商冷笑道:「那麼,在這位文先生和羅神劍出手暗算之際,同一時間在四面八方翻擁過來。要強攻進來的,卻又是什麼人物?」
    雷純依然笑悠悠的道:「且不管是什麼來路,卻都不是咱『六分半堂』的人,而且都給戚樓主的人輕易截住了。」
    楊無邪又笑而露出白牙:「這個自然。以『霹靂堂』截『霹靂堂』,以『八雷子弟』對付『八雷子弟』,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也是最適當不過的人選。」
    誰都知道「六分半堂」當年創幫的總堂主「大雷神」雷震雷,其實就是出身自「江南霹靂堂」的「田字輩」第四級戰力好手。
    要知道「江南霹靂堂」是以火器名震天下,在武功心法上,「五雷天心」,「一雷天下響」、「五雷轟頂」、「雷霆一擊」、「風雨雷電龍行千里大法」,都是不可一世,名動江湖的秘技。堂內又分「雷霆霹靂」四級,「田」為第四級,戰鬥力最高,其次是「廷」,「廷字輩」的高手,在「雷家堡」,精英中,也不過只有八九人而已,雷損亦為其中之一,第二級是「辟」字輩,這一級戰士,在江湖已可擠身於一流高手之列。其他都是「歷」的輩——就算是這第一級戰士,在武林中也算是個好手了。
    堂內其實還有「未入級」的戰士:那是「雨」字輩,也就是未能擠身於「田廷辟歷」這四個階級高手之列的「霹靂堂」子弟。
    由於,「江南霹靂堂」後鬧內哄,一圖發展,一要鞏固;野心勃勃的雷家子弟,就此上創幫立業,一支凶暴強大的就成了吒叱黑道的「六分半堂」,一支溫和保守的則成了「封刀掛劍小雷門」。
    「江南霹靂堂」也由是元氣大傷,勢力大減。
    雷家的分裂主要是來自:「霹靂堂」雖向以火器出名。但在當時,仍難登大雅之堂,一般江湖人士、武林高手,在兵器佈陣上或許都會借重雷家的火器,但不見得看得起這種「左道旁門」的奇巧功夫。
    可是,若論武功實力,雷家的人還未能受武林名門大派看重,這點使戰力極高的雷家子弟,很不以為然。
    是以,「田」字輩第四級中僅有的三至四名高手,其中一名叫「見龍在田」雷郁,仍堅持以火器,心法、內力為正統,不肯稍易雷家古風,但其他兩名絕頂高手:雷艷和雷怖,一以劍法,一以刀法,名震於世,別出蹊徑,驚才絕艷,出類拔萃,使「江南霹靂堂」除火器、內功、心法之外,終於能在武林正統武器裡,也名列前茅,雙峰並峙。
    不過,他們的成功,也養成了這兩大高手和他們支持者的傲慢浮躁,兩派互鬥,又為雷郁的正統主流派系所不容,終於使「江南霹靂堂」一度四分五裂,連雷震雷這等在「田字輩」中惟一不涉二派中任何一派的一流好手,也只好聯同雷陣雨、雷損這些「廷」字輩的好手,脫離雷家堡,另闖天下。
    這後來才造成了「六分半堂」。
    也造就了雷損。
    雷損不但一手扶植起狄飛驚,也提拔了雷動天。
    ——雷動天當時只是「田廷辟歷」四級高手中的「辟」字輩,但而今伊然一方宗主了。
    話說風水輪流轉,江南霹靂堂雷家堡因主力盡去,大將凋零,實力也遠不如前,故「雷家子弟」中,有很多沉不住氣的,就給武林中他宗別派拉攏吸收,其中「雷家堡」中的「雷公電母」雷日、雷月,憤而加入了「有橋集團」。「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四大高手,就因為雷卷的引介,因而支持「金風細雨樓」;至於雷實、雷屬、雷巧。雷合,則給蔡京收買,常與「六分半堂」聯手對敵。
    是以,楊無邪這句話,說的是一個事實:
    由於近年來「六分半堂」的分裂內鬥,以致人心渙散,很多雷家精英,成了敵對,這也讓「六分半堂」,得以倚熟賣熟,有機可趁,乘機招兵買馬,憑那一點「血緣」關係,把不少雷氏子弟的精英高手,吸收納入堂裡來。
    所以勢力大增。
    不過,「金風細雨樓」也不甘後人,透過「小雷門」的關係,也招收了不少雷家堡的英才好手,為其所用。
    這點狄飛驚當然明白。
    所以他帶點惋惜的說:「就是因為這的的原故,這次在藍衫大街伏襲你們的行動,聽說便是『實、屬、巧、合』四位向相爺報的訊——這就注定了他們這一擊非慘敗不可了。」
    這是當然的結果。
    蔡京信任的是「實屬巧合」。
    「實屬巧台」佈署在藍衫大街狙殺戚少商。
    可是「如有雷同」卻與「實屬巧台」原在「雷家堡」是同一「辟」字輩的高手,彼此之間,交情極深。
    也就是說,蔡京要「實屬巧合」去佈置這次狙擊行動。那是自招其敗,勢所必然的了。
    ——只伯他不營派誰去殺戚少商,結果都是一祥。
    只有羅睡覺夠聰明。
    夠警覺。
    又或是他及時收到別的訊息,利用他的三個師兄弟分散「金風細雨摟」的注意力,他自己卻在三合樓裡對戚少商發出奪命一劍。
    卻不意遇上了另一個劍術高手:
    「直劍淫魔」孫青霞!
    兩人拼了個兩挫俱傷。
    狄飛驚這幾句後,其實也是說與天下第七聽的。
    因為天下第七也是蔡京派來的人。
    ——既然是蔡元長的人,就不妨讓他轉達一個消息:
    在料理江湖人、武林事上,你們還是不及我們道上的人熟悉。
    當然,這弦外之音就是:
    你需要我們。
    不過,天下第七的反應,只冷哼一聲:「相爺的作法,自有他的道理。」
    他仍盯注戚少商一口曾不斷追打他鼻子的手,和一隻踩著他包袱的腳,說:
    「許多人都曾以為他們能鬥得過他、騙得過他,但這些人,我看不見有幾個有好下場。」
    11.隔夜感覺
    楊無邪瞇著眼睛看著他,好像對方不止是一個人,也不只是一個可怕的殺手,而是一個疑團,一個線索。
    楊無邪平時的眼睛很大,很明,也很亮,看來很爽朗。純真,一點也不像是個謀略家的樣子。
    他本來就是個聰明人。
    一個真正的聰明人最少有兩個特點:
    一是懂得讓自己活得幸福、快樂。
    一是不讓他人太清楚自己是個聰明人。
    楊無邪無疑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他雖然常常都令他的主子、領袖甚至紋盡腦汁。傷透腦筋,但他依然懂得讓自己放鬆、輕鬆、活得寬心和開心。
    ——著不能輕鬆自在,像他那麼一個常要運籌帷幄、運智逞謀的人,早就因太緊張而垮了、崩潰了。
    他一直都保持開心,甚至保持胃口、讓自己活得愉快些,吃得胖些,才能想出些有用的點子,讓自己對理想和組織的奉獻再多一些。
    這是他的心願,也是他的心意。
    當年「金風細雨樓」樓主蘇遮幕重用提拔他的時候,他才下到二十歲,在幾次考驗和試煉之後,居然就耀升他為樓子裡的「參謀」。
    那時,連他也吃一驚,別人更為之嘩然。
    蘇遮幕卻獨排眾議:「誰說年輕人就不可以擔大任?有些人天生早熟,智能天縱,將相本無種,英雄莫問出處,高手不看年齡,楊無邪機智狡詐,卻又忠心不二,我仔細觀察過他,他雖智計百出,但對老人、小童、婦孺,當真信誠不二;當真有過人之處,我認為他的智慧足以助我成大事。」
    蘇遮幕這番說法,日後便傳出去,可能就成了楊無邪外號「童叟無欺」的來歷。
    當然,當時「金風細雨樓」的「老臣子」激烈反對和抗議。
    其中上官中神就反對最力:「年輕人就算有志氣、有作為,也宜攻不宜守,利衝鋒不利於防守,像小楊這點年紀。讓他多出去衝鋒陷陣,以作磨煉,總好過鎮守大本營定策指揮——這樣的小伙子憑什麼調度我們?」
    這樣子不贊同的聲音很多。
    只是蘇夢枕卻大力支持楊無邪。
    他那時候對這件「委任」楊無邪為「參謀」一事只說了一句話:
    「沒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誰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來自無名輩。讓楊先生負責運智用汁,只怕苦了他一輩子。餘事毋庸置疑。」
    他這句話平息了眾議,也止了眾疑。
    楊無邪對這番話聽得熱淚盈眶。
    ——真正感動他的,倒不是蘇夢枕的推許,而是蘇夢枕那一句:要他「……負責運智用計,只怕苦了他一輩子。」
    因為這是最切中要害的:
    用謀運智的人,在組織裡,雖為英明領袖所重視,但卻多無實權,且又多為部屬不服、輕視,活在夾縫中,且彈精竭智,功高則震主,易受清除排擠,而有功時多為實務幹材、擁兵主將所奪,實左右做人難,卻又先領袖之優而憂。後眾人之樂而樂,其苦痛可以想見,可想而知。
    ——一個真正智者,除非萬不得已,是決不做人參謀、軍師的。
    不過,為了蘇遮幕的賞識,以及楊無邪當時處境,他毅然承擔了這重往,而且作出於許多重大獻計,令「風雨樓」迅速壯大,節節勝利。
    直至蘇遮幕死。
    楊無邪呈辭。
    蘇夢枕堅決挽留。
    楊無邪本就與蘇夢枕交誼極深,彼此也極為瞭解推重。
    他深知蘇夢枕要比他父親還有才幹,也明白蘇夢枕必比蘇遮幕還要重視他的才幹,但他還是想遠離這江湖腥風血雨之地。
    惜不成。
    蘇夢枕決不讓他走。
    於是楊無邪就為這蘇氏父子出謀獻計,暗中推動,主持大局,幾近二十年。
    ——兩代之間,作風不同,同樣英明,恍如隔世。
    他跟蘇夢枕的合作無間,如魚得水,揮灑自如,進退得亙。
    直至蘇夢忱遭白愁飛孤立暗算而遭崩敗,那些日子裡,只有他才知曉蘇夢枕必藏於「敵」方核心以求自保,他則投身於「發夢二黨」中,暗中招兵買馬,重新佈署組合「風雨樓」的忠心弟子,以期光復「風雨樓」,更千方百計,試圖透過「六分半堂」跟身在虎穴的主子取得聯繫。
    這段歲月,可不好過。
    楊無邪這才見滄桑滿臉,發見禿頂。——這時侯的他,才算是真正的聰明「絕頂」。
    後來他助蘇夢枕格殺白愁飛,又忍痛負重,接受蘇夢枕的「秘密指令」,在蘇夢枕恢復「大位」之時,一擊殺了這個他既敬又重,既愛也畏的知交、主子、領袖。
    蘇夢枕發出這樣的命令,是不願他身受「六分半堂」的控制,著了雷純決無解藥之毒,而使「金風細雨樓」日後得受「六分半堂」的操縱,自己也不想成了傀儡。
    他只有死。
    楊無邪之所以接受這樣的命令,是因為他看出蘇夢枕也已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且曾得到村大夫的「印證」:
    ——在白愁飛未發動「叛變」之前,蘇夢枕已經「垂危」。
    若不是蘇夢枕為建立「金風細雨樓」之大業而致使身罹二十六種惡疾纏身,白愁飛可能根本就無法發動叛亂,甚至在早已異動之前就給蘇夢枕「制伏」了。
    當其時,蘇夢枕還一面得對付「六分半堂」的亡命鬥爭,一方面得應付蔡京派系的壓力打擊,又得要留神於「有橋集團」的迅速冒起和挑戰,在沉商未癒、為情所苦之時,終為白愁飛所趁。
    楊無邪忍心「殺」蘇夢枕。
    這之後,楊無邪就「老」得更快了。
    由於蘇夢枕的作風一向比較沉鬱,為人也常落落寡歡,這生命情調無疑對楊無邪也有影響。
    但從蘇夢枕臨危授命,到王小石毅然接受任命,兩者之間,對楊無邪而言,卻非隔世,而彷彿是隔了一夜的感覺。
    蘇夢枕自重陰鬱。
    白愁飛自大傲慢。
    王小石則自在好玩。——三個領袖,性情作風,都全然不一。
    楊無邪在蘇夢枕歿後,心情沉重之時,恰好遇上王小石這等明俠輕鬆的作風,使他從痛苦的泥潭中拔脫出來,極有幫助。
    ——不過,王小石很快的就離開了京師。
    他一直都不想當一幫之主。
    他無意要領導群雄。
    戚少商能。
    他雖是桀騖不馴之士,但又能適時應世,隨機生變。
    楊無邪為戚少商出謀獻計,周旋於京城各派勢力之中。這才真正的發揮了他的才智、才幹,有時戚少商甚至不只讓他負責謀略、策劃,而是派他直接參與行軍、作戰,令他之長,更得盡展。
    王小石與戚少商的靈活、銳氣風格,對楊無邪的心情有相當正面的作用。
    楊無邪收拾心情,更加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許或,他惟有這樣,覺得才對得起死去的蘇夢枕吧。
    只要「金風細雨樓」大業不墜,名聲日隆,蘇夢枕在泉下方才可以瞑目。
    這些日子,他又回復了以前的意氣風發,但又能做到抑制潛藏。
    他的眼神又回復了明亮。
    他只有在瞇起雙眼思考或觀察他人時,才顯得有些奸詐。
    他也顯然省惕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瞇起眼來的時候,就笑。
    他一笑,亮出了整齊的貝齒,很無邪,也很可親。
    由於他常常要思慮問題,也時常要觀形察色,他當然下想讓人覺得他太「奸」。
    是以他常笑。
    笑是好事。
    一個人本就應該多點歡笑,少些憂愁,莫要發怒。
    ——人常喪命於憂怒,多於敵手。
    這個觀念其實是王小石影響他的。
    王小石甚至還半開玩笑的作了一首曲子,填上了詞,讓樓子裡、塔子裡的兄弟們常常唱得琅琅上口:
    ——絕不哭喪著臉孔,決不皺起了眉頭。面對著:暴敵,我們要笑;面對著:死亡,我們要笑;面對著光明,我們更要笑啦哈哈哈哈哈……
    如此大家一路嘻哈大笑下去,大家好像也真的唱得歡天喜地、普天同樂起來。優傷帶來憂傷。歡樂感染歡樂。
    這就是王小石的看法。
    他運用的是「身教」,他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在不知不覺中感染、影響大家的想法。
    他從下高高在上,但他的「境界」卻不但高,而且妙。
    他連一向慣常影響別人的運思方法的楊無邪,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不少。
    所以楊無邪更慣常的保持笑容。臉上常有笑意。
    包括他現在正在看天下第七的時候。
    他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樣很有趣的東西一樣。
    以天下第七這樣一個令人不寒而驚的殺手,自然不會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絕對不是「東西」。
    但楊無邪還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興趣的看著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這樣的人也感覺到有些不自然了起來。
    ——就好像他發現對方身上長了三隻角、兩隻蘋果和一條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給他看著,終於有點沉不住氣了。
    他把視線從戚少商身上收了回來,改而盯住了楊無邪,道:
    「你看我作什麼?」
    楊無邪道:「因為你很趣。」
    天下第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見。」楊無邪說:「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過事的江湖人,也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然後他慢條斯理的加了一句:
    「你的兩個師父,都為蔡京效命過,結果,一個死了,一個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12.火虎傳
    天下第七的臉色變了。
    他本來就是茶葉蛋殼般的臉色已變為豬肝色。
    楊無邪就看著他的臉色,把話的打擊力加重說下去:
    「對,我還記得你老爹,可不是文張文大人嗎?他就是因為替蔡京做事賣命,所以才喪命在四大名捕手中,可不是嗎?」
    天下第七氣得連鼻上的裹傷布都在抖動著,楊無邪卻像一點也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的說了下去。
    「我聽說你們父子本來不和。文大人的老婆太多,妾侍更多不勝數,所以對你們母親始亂終棄,對你沒盡撫養之心——可是待他喪命之後,卻只有你矢志為你老爹報仇,別的都風流雲散,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改戶籍的改戶籍去了。」
    他對大下第七的「身世」居然也「如數家珍」、好像是對方家裡的一名成員那麼「耳熟能詳」:
    「可惜,你父親在生時你卻未盡孝道,偏在他死後才不惜加入蔡京派系,借蔡京之力來力你父親報仇,你也真不愧為一個孝子。」
    天下第七聽到這裡,眼裡不覺流露出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緊握的拳頭也稍為放鬆了一些,卻聽楊無邪又說:
    「可是,你的省覺卻也太遲了。你爹雖在你少時未盡過父責,但他在見過你之後,對你是很激賞的。他甚至認為他養在家裡的兒女親友包括他所寵的長子文隨漢在內,無一人能與你相及,這點,在朝中與他共事過的同僚,都聽過他對你的推許,甚至在他臨終前,惟一個能指望為他報仇雪恨的,也是你,亦只有你……」
    天下第七眼裡的傷感己轉為感傷。
    他在聽。
    那是他的家事,他雖然不明白楊無邪是怎麼知曉的(這個人好像無所不知,無事不曉似的),但楊無邪顯然說中的是他的心事。
    「只不過,你一生走的,都是跟他違背、背向的路線。當日他之所以不容你於家門,是因為你不聽他的話,大好官途正路不走,卻去跑江湖險道,詩書經藝不學,卻去練邪門武功;各師大儒不去從學,卻去拜江湖邪異為師。他人在當官,本人正好庇蔭於你,你有大好前途。你偏不學好,連武功練的也是正派所唾棄的異功惡法,交的多是邪魔外道,他當然覺得你辜負了他的期許。」
    這回,不止天下第七在聽,連狄飛驚和雷純也在聽。
    他們也不知道天下第七有那麼多的往事。
    他們也在好奇:
    楊無邪為什麼要提起這些?在這個時候?有什麼用意?是否別有用心?
    「你一直都不聽他的話,大概是因為一直都不能原諒他對你們母子所做過遺棄不理的事吧?何況,你認為他雖人入翰林,但所作所為,勾好結佞,跟武林中的邪派黑道,也沒啥分別,憑什麼來鄙薄你?你當然不服氣。」
    戚少商也微微笑著。
    在聽。
    他已明白楊無邪的意思。
    所以他站立的姿勢很奇特:
    他一隻腳踏在天下第七那口包袱上,踏得很穩,很實。
    但他整個人,卻像只要一個輕叱、一個噴嚏,就會馬上飛出去急彈兩丈八連翻十六個斤斗似的。
    他既似穩
    也似不穩。
    似堅。
    如實。
    但也十分浮。
    很不走。
    ——其間,能達到這兩點平衡處,就靠一個「黏」字。
    但他一隻手在扶著孫青霞。
    孫青霞臉如紙金,已急點了身上幾個穴道,運功調息,血水還不住滲出,看來,羅睡覺那一劍,不僅劃傷了他的身體,也震傷了他的內臟。
    那是非常利也非常厲的一劍。
    ——卻不知「劍」羅睡覺也傷得如何?
    戚少商一面對敵,一面踩住了天下第七的獨門兵器,一面要替孫青霞護法。
    他心分三用。
    這是小事。
    他慣於當領袖,善於應付變局。
    他應付快、準、應變奇、急,必要時,還可以心分七八用,亦可不迫從容。
    楊無邪卻也正說的從容不迫:「你忒也有志氣,很快便成了黑道上的煞星,武林中的奇人,令尊自然對你刮目相看,所以,逢人前便讚你,我看你出人頭地、吐氣揚眉、心中也必有曾洋洋自得過吧?」
    天下第七啞聲道:「這關你什麼事!」
    楊無邪不慍不怒:「這本來是不關我事。可是你練的是邪功異術,曾師從元十三限,但後來知道在他門下只能習一種絕技,你一旦藝成便棄之如敝,日後,甚至還為蔡京所令,參與格殺元十三限的行動。你也曾向『霹靂堂』的一流高手『火虎』雷郁拜過師學過藝,得過他的真傳。但之後你都脫離師門.練成自成一格的武功,成了綠林的一號大煞星。」
    天下第七的額角已滲出了冷汗。
    手又漸漸緊握。
    因為他發現楊無邪瞭解他的,已太多,太細,太無微不至。
    這真太可怕。
    楊無邪卻仍把話說下去,且說得義正辭嚴,「可惜,文張因受蔡京之命,抓拿戚樓主,以致跟四大名捕對峙,最終命歿身死。你父一死,你反而加入了蔡京派系,你這就錯了!」
    天下第七惶惱了:
    「這……這關你屁事!」
    楊無邪的聲音忽然加重了起來。
    他越說越是洪亮。
    擲地作金石聲。
    「本來不關我事。但你因報父仇而對付戚樓主,這就關我的事了。」楊無邪道:「根本,你就是恩怨不分、報錯了仇!」
    「我……報錯了仇!?」
    天下第七啞聲厲道:「你憑什麼說我……報錯了仇!?」
    「你的仇人是蔡京,不是戚少商,也不是無情!」楊無邪義正辭嚴地道,「你的殺父仇人其實是蔡京,他不派你父幹這種事,他就不會死!蔡京授意他和黃金鱗這些人去對付無情、鐵手、戚少商,就算能夠得手,試想追命和冷血會放過他們嗎?諸葛先生會就此罷手麼!?天下英雄會任由他們白白喪命在你爹手上麼!———他只不過要你父親送死!」
    文雪岸額上冒起了青筋,像一隻青龍的爪,籠罩在他頭上。
    他很瘦,所以青龍的爪子也就特別枯乾。
    他的手抖動,拳頭也握得緊緊的。
    戚少商行著他,更盯著他的手,特別是左手,就像他手背上正爬過一隻毒蜘蛛,或旨他匕有十七隻手指,指甲在開花、拳眼正結果似的。
    天下第七嘶聲道:「我要替他報仇,那就是完成他未完之志!」
    楊無邪峻然截斷了他的話:「你是在欺騙自己。你在令尊死後,發現作為一個江湖人,武功練得再好,也難有真權實勢,還得要靠朝廷扶植,才望有大成就,所以你就借替父報仇為名,報效於蔡京,其實為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貴,一早已違背了你的初衷,也背叛了你爹的遺志!」
    然後他問:「你知道以前令尊大人為什麼連他嫡系長子文隨漢都沒看得入眼,獨看得起你?」
    天下第七雙目發出了一種奇特的厲光。
    寒光。
    誰看著他,都難免要發寒。
    發冷。
    連雷純也不自覺的向狄飛驚靠近了一點。
    她雖向狄飛驚靠攏,但一雙亮如點漆的妙目,還是多半徘徊、小駐在戚少商的臉上、身上,好像從戚少商的表情和身姿,她已觀察出什麼重大的秘密,甚至像閱讀到什麼奇特的心事。
    但戚少商沒有看她。
    他反而緊迫釘人的盯著天下第七——好像沒有趁手武器的他,要比手裡拿著名震武林但又不知為何物「包袱」的他更可怕。
    還要可怕得多。
    孫青霞在喘氣。
    喘氣吁吁。
    大家都可以聽到他的血滴落地板上的聲音。
    「滴、嗒」。
    他好像很痛。
    他己臉若紫金。
    他在忍痛。
    忍耐莫大的苦痛。
    他似已快支持不住。
    ——要不是戚少商以獨臂扶持他,他己快跌墜了吧?
    可是,狄飛驚卻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的耳朵。
    ——他的耳朵有一種近乎完全覺察不到,既細微但又十分奇特的變化。
    他的耳朵在長。
    長得非常不可覺察:
    頂多只增長了比指甲上的月牙兒白圈還少的那麼一丁點。
    他的耳朵也在動。
    好像是因為痛,所以才動,又好似只是自行在搐動,與痛無關。
    他本來一直在注意這個非常令人容易忽略的現象,但雷純一近他身邊,他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因為他的心已亂了。
    楊無邪卻越說越定。
    ——是不是在對敵的時候,敵人愈心亂,自己就愈鎮定?
    就為了這原因,所以他才不惜讓敵人心亂?
    他很有信心把話說了下去。
    因為他知道他的敵人在氣,也在聽。
    ——他的話連敵人都要聽,都想聽。
    「那是因為你有志氣!你不肯受朝廷奸佞擺佈!你是個人物,也是他的好兒子!」楊無邪厲聲道,「沒想到.你卻在他死後,加入了蔡黨六賊,為非作歹,比你父親都還不如!蔡京要剪除政敵洛陽溫晚,你便千方百計要殺他,又對他獨生女兒起了非非之想,因而狙擊保護溫氏父女最力的『天衣有縫』,因為怕白愁飛會得到溫柔芳心,不惜慫恿蔡京下令消滅白愁飛……」
    聽到這裡,雷純忽震了一震,狄飛驚已警覺,甚至是驚覺。
    天下第七嘎聲道:「你——!」他額上的「龍爪」也自他雙頰閃現。「你怎會知道得那麼多——!?」
    「我有你的資料。『七幫八會九聯盟』的蔡水擇,原一直就在探查你的出身,他棄暗投明,加入我樓後,你的資料也就儲存在『白樓』裡。」楊無邪凌厲地道:「『天衣有縫』也一直在搜集你的資料,他是我的好友,你的事,他原已查了個七七八八,可是卻遭了你的毒手。」
    他伶俐的道:「但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你的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天下第七怒道:「我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戚少商忽道:「你要殺他,得先殺我。」
    天下第七尖聲道:「好,殺你又有何難!我就先殺了你!」
    他一說完便動手。
    他一動手,場中便有了極大的變化。
    極意外的變化。
    他的出手也極意外——他本來已給楊無邪氣得一佛升天二佛裂地,出手已決非意外;但他出手的方式極令人意外。
    他出手不是進。
    而是退。
    全力退。
    退時手一扯——像繃斷了什麼事物似的,他自己像繃斷了自己腦神經似的尖嘶了一聲:
    「火虎成傳,你去死吧!」
    他一叫,就全身而退!
    他跑得像給十六隻帶著尖刺,長矛追擊的鬼追殺一般。
    不但他退,狄飛驚一聽他的呼喊,也長身而起,左手一拍茶几,右手摟著雷純。向後飄飛。
    茶几倒,茶杯滾落地面,碎裂。
    沒有人聽到茶杯碎裂的聲音。
    因為它的聲音已給掩蓋。
    給一種鋪天蓋地、震天裂地的聲響所覆蓋:
    那就是爆炸聲!
    爆炸。
    ——來自戚少商腳下的包袱,就像一千一百六十一頭猛虎出押,一齊狂吼了一聲,火光四迸,三合樓為之樓塌柱斷,木碎板裂。
    爆炸力之強、足以粉碎、熔化、摧毀一切。
    三合樓已不止一次給摧潰過,以前關六跟雷損、蘇夢枕等各路高手在此一戰,就已給「連根拔起」,幾乎夷為平地過。
    但它每一次給摧毀,每一次都能重建。
    ——這次它又塌了,能夠再重建嗎?
    多少歷史名城,古今名樓,都經不過歲月風霜,烽火的掠奪,天災與人禍的洗劫,終於都熬不住,崩潰了,潰倒了,煙消雲散了,而今,三合樓和它樓上的人,是不是也能在輝煌中重新站立於世?再度振起如浴火的鳳凰?
    金風細雨樓呢?
    六分半堂呢?
    迷天盟呢?
    他們呢?
    你呢?
    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