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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夜雨、孤燈。
    這一場雨下了有好幾天了。
    尹劍平整整兩天,足不出戶。當然這意思並非是說他真的連房門都沒有出過,而是說他不曾離開過所居住的客棧碧荷莊。
    窗外是聒耳枯燥的蛙鳴聲。這些小動物各據一荷,仰頭向天,沐身在霏霏霪雨裡,只管不停不歇地叫個不休,雨聲、蛙聲在這個時刻裡,似乎佔有了一切的空間。
    聆聽及此,你會感覺到無比的煩累、睏倦,全身上下侵滿了那種惱人的不自在,卻又驅之不去,揮之不離!因此一切的「懊喪」和「不如意」都會在這個時候向你開始侵襲不已!
    尹劍平在燈下看著他的劍,那口新得的「海棠秋露」。碧瑩瑩的劍身,映著搖曳的燈焰,乍飛起滿室的瑩光。桌子上置放著細脖大肚的一壺酒,他不時地端起來灌上一口!火辣辣的一股子熱氣,由嗓子眼一直通向丹田。人哪!有時候就喜歡這個調調兒。
    這一刻看劍飲杯壓制著他滿腔的英雄氣概,不會有所發洩,相對地抑助長了兒女情懷!
    似乎有一刻已進入到真正的忘我境界。那一剎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有如一張白紙那麼的單調,然而這一剎,當他矚目於寶劍飛螢時,卻又禁不住興起了一腔激動!
    人是靜不得的,靜極思動!
    人也是動不得的,動極思靜!
    只有深明動靜,識大體的人,才能在此「動」與「靜」二字之間,尋覓到那種適度的折衷!
    耳邊上蛙鳴鼓噪,眼前劍氣如虹。而尹劍平的心卻早已飛躍出這個巢臼,正在從事追捕著某種大自然的神秘。
    所謂:「師今人不如師古人,師古人不如師自然!」
    此刻,尹劍平似乎已經領略到了這句話的真諦。
    此刻當他神遊於吳老夫人那些奇妙的壁畫圖案時,腦子裡反映的卻是一片自然。以自然來印證那些純屬靈性的幻想,常能啟發他一些新的境界。
    這幾天,他常常藉著神遊太虛之便,領略了更多的智靈,對於吳老夫人那些純屬靈性自然的武功謎結,也就解開了不少!他的進度極其驚人,只是人我不知!
    有時候,他像夢囈般地嘴裡說著什麼,一隻手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比劃幾下,自得其樂地笑上一笑,這裡面往往包含著神秘的學問,說不定正是一式絕妙靈招的心領與突破!他的進度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急飛猛進的。
    蛙鳴聲使他陷於沉思而神遊太虛幻境。哇鳴聲的突然停止,卻又使得他乍然警覺,意識到某種事態將要發生!正如眼前的這一剎。在蛙聲突然停止的一刻,尹劍平的那口罕世寶刃「海棠秋露」卻已經歸入劍鞘!
    此時此刻,「簾外雨瀑瀑,春意闌珊……」正是「羅衾不耐五更寒」時刻!
    蛙鳴鼓噪,顯示著一切正常,而此刻的突然中止,卻似乎反倒有異尋常了。
    尹劍平手掌前送,那盞高懸在空中的燈盞應勢而滅,一剎時,房子裡籠罩著一片黝黑!
    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尹劍平只是靜靜地運用著他的靈思,靈智所聚,耳聰目明。自此,在他環身左右十數方丈內外,他能夠細細地觀察到一切動象衍生。
    蛙聲沉寂。
    這現象顯示著,那個突如其來的形象仍在持續之中,直到現在仍未消失!
    他悄悄把背部後靠,凝神靜氣,神遊五中!
    頓時他就感覺到一些輕微的腳步聲音,這些聲音也許聽在任何人耳朵裡都極為平常,可是聽在尹劍平耳裡,卻認為極不尋常!如果你不留神傾聽,簡直就無法辨出那種輕微的「嗒!嗒!」細響。
    尹劍平一經入耳,立刻就感覺出那是一種特殊情況下才能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個人的腳,踏行在碧綠闊大的荷葉面上。尹劍平似乎可以認定,必然是這樣,因為只有在這情況之下,才能會發出這種聲音!一個人,能夠踏行於水面荷葉,自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個人設非具有一流的輕功身手,可難為力。
    尹劍平把長劍往背後一插,手肘輕按,「呼」地騰身而起。起落之間,已躍向窗前。輕輕點破窗戶紙,他湊近一隻眼向外觀察著。沉沉夜色所顯示的一切甚為模糊,所幸有幾間房子裡透有昏黃的燈光。藉著這一點昏暗燈光的襯托,倒使得他可以隱約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他看見一條人影,正由水面上踏波而過,那人身材高健,尹劍平著目他時,來人已飛躍而起,輕巧地落向湖心敞亭。
    自從甘十九妹等一行出征洪澤湖以來,這所碧荷莊裡,再也不曾看見一個江湖道上的人物,這人突然的現身,倒不禁引起尹劍平十分的關注與好奇!
    那個人站立在亭子裡,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珠子,向著尹劍平居住的這一邊觀望著。
    藉著湖心亭一角高懸的一盞吊燈,尹劍平猝然看清了那人的臉,禁不住心裡大大地動了一下!
    「雲中鶴!」他心裡禁不住大聲地吶喊著:「你好大的膽!」
    一點都沒錯,這個人正是前此在鳳陽地面上誤打誤闖,所結下的那個對頭「雲中鶴」!
    這人原想偷盜尹劍平岳陽門的「鐵匣秘芨」,不意偷雞不成反而蝕了一把米,竟把他本身一口罕世寶刃「海棠秋露」失去,落在了尹劍平的手上。不用說,他是越想越氣不過,此番前來,必定為了要奪回失劍和湔雪前恥而來。
    尹劍平臉上不禁現出一絲冷笑,心裡暗忖著,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少不得我要代尉遲家門向你討回那件「鎖子金甲」。這一次,又看你是怎麼個逃法?心裡這麼想,他貼著窗角凝神閉息,一動也不移動地向著窗外注視著。那個雲中鶴想是悉知尹劍平此人的扎手,雖然心懷仇恨,只是大敵當前,卻不能現出絲毫大意神態,兩隻精芒暴露的眼睛,從這一邊移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移到這一邊,轉動之間,凶光四射!
    由於這一面共有上房十間,外表看過去模樣完全相似,一時使他亂了方寸,弄不清自己所要找的人,到底置身在哪一間房子裡?
    忽然,他身子由湖心亭裡驀地拔空而起,直向著尹劍平所居住的這一排房舍為首的那一間屋脊上落去。
    把握住這一剎,尹劍平陡地推開半扇窗,身形一個快速的滾翻,已飄身窗外。
    隨著他左手後勾,極其輕巧地把敞開的那半扇窗戶關閉,同時足尖飛點,有如「夜蝙剪空」,「哧!」掠出三丈四五。
    這一手輕功,施展得既驚又險,然而卻是恰到好處!雲中鶴落身屋脊的一剎,也正是尹劍平落向石後的一剎。無形中,倒像是兩個人忽然掉換了一個位置。
    這時,尹劍平匿身在一堵凸起丈許的假山石後,正可賴以障身,不愁為雲中鶴發現。
    雲中鶴身法至為靈巧,只見他快速地在屋瓦上踏行一遍後,驀地身形一晃,飄身而下。
    尹劍平方自心中一動,這個雲中鶴已極其輕巧地向著一扇亮有燈光的窗戶附身過去。
    現在尹劍平可以十分清楚地看清眼前的一切,就見那個雲中鶴正自點窗而窺,而且發覺到室內那個人不是自己所要找尋的對象,身中一閃,又移到另一間窗前依然如法炮製,向內窺伺一番,然後,很快地又看向了另一扇窗。
    尹劍平幾乎已經可以斷定,對方必然是在搜索自己,意圖下手暗害。心裡想著,他遂即由地上拾起了一粒小小石子,那枚小石子約莫有黃豆大小,但是一經著以內力,卻可當作暗器般地施用!
    尹劍平把這枚石子扣在指上,用「鐵指金丸」的暗器打法,陡地彈了出去!
    一絲極為細微的尖嘯聲,驀地襲向雲中鶴後腦!
    雲中鶴方自身形前傾,忽似有所警覺,霍地一個倒剪,緊接著一式「潛龍升天」,高頎的健軀猝然騰身而起!在他起身的一剎,足尖飛點,已把直奔自己的那粒小小石子踢飛眼前。他似乎已經感覺出敵人的方向,是以身形猝然騰起,霓虹經天般直向著尹劍平棲身處撲了過來。尹劍平就在他身子方一襲來的同時,反身踹足,「唰」的一聲,把身子倒穿出去了,直向著湖心亭內落過去。
    雲中鶴忽然發覺尹劍平的猝然現身,由不住大吃了一驚!他原是尹劍平手下敗將,這一次來,無非是想乘著黑夜,對方熟睡之際才暗下毒手,倒不曾想過與對方明張旗鼓地硬拚硬打。可是眼前形勢,卻又使得他不得不與對方一較長短。當時狠下心來,鼻子裡冷哼一聲,右手翻處,發出了一支「瓦面透風鏢」:
    這枚暗器一出手,哧——帶出了一股尖銳勁鳳,直循著尹劍平前胸打到。
    尹劍平就防著他有此一手,見狀右手斜封,用順手椎舟一式,叮的一聲,已把這支鏢封了出去。
    雲中鶴暗器一經出手,身子緊跟著拔空直起,驀地向下一落,已撲到了尹劍平身邊。後者其時早已蓄勢以待,雲中鶴掌勢猝然向下一沉,兩隻手用「飛鷹搏兔」之勢,霍地直向著尹劍平兩肋上插下去。尹劍平一聲冷笑,他決心要接對方這一招,而且還有心要讓他吃點苦頭,當時霍地揚臂上封,用「雙柱錦旗」硬硬地向著雲中鶴雙腕上封了過去!
    四隻膀臂交接之下,其力道何止萬鈞?
    在一陣顫抖之下,雲中鶴的兩隻手,竟然被硬硬地拉了開來,從而滋生出來的餘勁,由不住使得雲中鶴足下打了個踉蹌,驀地後退一步。
    尹劍平這時近看來人,由對方那雙凶光畢露的眸子,以及衍生在下巴上的一叢鬍子,更可判定,來人正是那個橫行數省,甚至於驚動朝廷,到處繪影圖形要捉拿的欽命要犯「雲中鶴」!
    尹劍平一經著目之下,頓時興起了切骨之恨,想到了前此劍傷之仇,真恨不能立刻將之斃於劍下。然而眼前這個地方,卻令他心存忌諱,似乎不便放手與他一搏。是以,就在雲中鶴方自退後的一瞬,他身軀猝然向後一仰,「哧!」又自縱出丈許以外。
    雲中鶴未及深思,只當是。對方怕了自己,見他不戰而退,心裡好不怨恨,一聲低叱道:「哪裡走?」足尖一點,循著尹劍平退身之勢,快速地追了上去。
    二人一退一追,相繼落身在眼前這片荷花池上,那可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剎!
    眼看著兩個人的身勢,在荷葉面上倏起倏落的,其勢一如「靖蜒點水」,又似「星丸跳擲」,不及交睫的當兒,已相繼循出院牆以外。一出棧外,尹劍平更是足下加快,其勢有增無已。
    雲中鶴這一剎,實在也有些鬼迷了心竅,他其實應該想到對方既然有此身手,又何懼自己?然而,他一腦子想著要奪回自己那口『海棠秋露」,乍然發覺到對方不戰而退,哪裡能夠容得!再者,雲中鶴之所以膽敢以身犯險,另還別有原因,除了他內穿的那一襲「鎖子金甲」之外,他身上還帶有一件厲害的玩藝兒,只要時機適合,猝然展出,必然將使尹劍平難以招架,因為有了這雙重原因,才會使得雲中鶴心懷必勝,不顧一切地直循著尹劍平猛追不捨。
    一逃一追,轉瞬之間已奔出三數里以外。
    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亂石沙地,那淅淅細雨兀自下個不停,任何一等一的輕功絕技,亦難能逃開雨勢的籠罩之下!兩個人身上早已被雨水濕透了。
    驀地,前面的尹劍平忽然站住,緩緩回過身來。雲中鶴之所以有了這麼一個外號,自然是因為他輕功造詣深湛,然而這時和前面尹劍平較量起來,顯然差了一段相當的距離!
    對於雲中鶴來說,簡直是一件他認為奇恥大辱的事情,心裡正自怒不可遏,乍見對方忽然停住,哪裡按捺得住?藉著一個快速的撲身之勢、兩隻手猝然直向著尹劍平肋上猛插了下來。
    尹劍平一聲冷笑道:「你還差一點!」嘴裡說著,身子霍地向後面一吸。雲中鶴那麼快的身手,依然是落了個空,十根手指擦著對方的衣邊落了下去。
    尹劍平擦身錯步,把身子飄出丈許以外。
    雲中鶴眸子裡精光四射,瞬也不瞬地盯向尹劍平:「請恕我健忘,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我姓尹,」尹劍平面若寒冰地道:「雲中鶴,你也報上個萬兒聽聽吧!」
    蕭蕭細雨繼續飄落著,兩個人臉上都沾滿了雨水,點點滴滴順腮直淌下來。
    「金……」雲中鶴抬起手腕子,在臉上擦了一下:「金步洲!尹朋友,金某人不辭風霜勞苦,總算是找著了你,嘿嘿!光棍一點就透,朋友你當然知道在下的來意是什麼了。」
    尹劍平在他說話時,一雙眸子早已兼,顧了四方。這裡雖說地方夠空曠,但是一旦動起手來,卻也是不盡理想之處,主要是可供掩身的地方太多。
    聆聽了對方話後,尹劍平冷冷地搖了一下頭:「尹某不敏,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好!」雲中鶴冷笑了一聲,說道:「兄弟是想問朋友要回一樣東西!嘿嘿!老兄要是再裝作不知,支吾其詞,可就有點不近人情了!」
    尹劍平一哂道:「好說!」
    反手一拍背後長劍,「海棠秋露」「噹」的響了一聲:「金兄說的是這口『海棠秋露』?」
    「哼哼!」金步洲那雙眸子簡直就像是要噴出了火來:「尹朋友你真是明知故問了,君子不奪人所愛,在下要請朋友你發還的,正是這口『海棠秋露』。朋友你大概還不會說這口劍原本為你所有吧!」
    尹劍平一笑道:「紅粉贈於佳人,寶劍能者居之。金兄你又何能說這口『海棠秋露』原來即為你所有?是不是?」
    「雲中鶴」金步洲怔了一怔,由不住後退一步,一時目射凶光!
    「赫赫……」他嘴裡一連怪笑了幾聲,頻頻向尹劍平打量著:「聽足下口氣,莫非是有意要把這口『海棠秋露』據為己有不成?」
    尹劍平一笑道:「不錯,目前我是有這個打算。」
    金步洲陡地探手腰間!尹劍平也同時握住了劍柄。一蓬劍氣,陡地由他背後拉開一線的劍鞘裡升起來。
    「雲中鶴」金步洲顯然是劍道中的高手,對於所謂的「內家劍氣」當然不會不知道。這幢發自對方長劍上的劍氣,頓時使得他止住了一時衝動,探向腰間的手,慢慢地又收了回來。尹劍平那只握劍的手,也遂即為之緩緩鬆開。
    「金兄不必心懷不忿!」尹劍平慢吞吞地道:「在下方才也已經說過了,寶劍能者居之,這口劍不過暫為在下所保管而已。」微微一頓,他遂即接下去道:「……即使現在,閣下你仍可以隨時拿回去。不過,有一個先決的條件,那就是先要問一問閣下是否有這個能力!」
    「雲中鶴」金步洲陡地一呆,冷森森笑道:「尹朋友你的意思我明白,沒有三分三,不能上梁山,哼哼,在下既然來了,當然不能空手而回。」
    尹劍平道:「你來得正好,其實我正有事要找你。」
    金步洲緊緊咬著嘴唇,聆聽之下,徐徐地道:「洗耳恭聽!」
    尹劍平道:「既承見問,我倒要告訴你,在下受人所托,也正是要向金朋友要還一件東西。」
    「噢,那倒是一件新鮮事了!」
    「一點也不新鮮,」尹劍平一哂道:「套用一句老兄的話題,你是明知故問。」
    「哼哼……」
    一面冷笑著,金步洲那雙眼睛裡交織著凌厲的殺機,可是他卻遲遲不敢出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點子夾著斜風,打在人臉上麻刺刺的挺不是滋味!
    即使穩操勝券的尹劍平也忽然感覺到這種情形之下對他來說是不適宜出手對敵的,畢竟對方「雲中鶴」這個人非比尋常,而且是慣施鬼詐出名。
    「雲中鶴」金步洲竟然也已經有同感。
    「尹朋友,這裡不是談話的好地方!」雲中鶴用手前指一下:「那一邊,有一所廢置的『青雲道觀』,我們到那裡避避風雨如何?」
    尹劍平道:「很好,不過我不認識那個地方!卻要煩老兄你領前帶路了,請!」
    金步洲凌笑一聲,腰身猝擰,箭矢也似地率先縱身而出,一路輕登巧縱,倏起倏落直向前道撲進。他一口氣跑出了二三里外,足下方自站定,卻意外地發覺到敢情尹劍平就站在身邊!心裡一凜,就像是著了一記悶棍那麼的不自在!
    那所「青雲道觀」顯然就在眼前。
    歪斜的觀門有一半已經倒塌了,一道迴廊曲曲折折地直由觀門向裡面延伸下去,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條臥地的巨龍!道觀有一半早已經塌了。那歪斜的一半,原已不蔽風雨,整個屋頂都早已「上空」,如果說在這裡還能找到一處躲避風雨之處,那捨棄這道迂迴長廊,可就再沒有另外之處了。尹劍平、金步洲兩個人毫不疑遲地踏入長廊。由風雨中驀然踏向避風雨處,自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之感。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踏進長廊。四隻腳步一經著地,頓時向兩下裡猝然分開來。
    尹劍平往左,雲中鶴往右。
    幾乎是同時,兩個人霍地又轉過身來,成了「照臉」之勢,雙方的距離約莫在一丈二三。
    「說吧!相好的!」金步洲一雙眸子瞪得又圓又大!「你受什麼人所托?又問我要還什麼東西?」
    尹劍平那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視著他。
    「尉遲太爺所托,問足下討還家傳至寶「鎖子金甲』!」
    這幾個字講說得再利落不過,雲中鶴乍然聽到尉遲太爺其名,禁不住大吃一驚,容得尹劍平話聲一落,他一連後退了兩三步。
    「哼!很好,這麼說,我今天晚上的確是找對人了。」一面說,他伸出一隻手,在胸上拍了一掌,「彭」響了一聲:「不錯,你要的鎖子金甲,現在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夠由我身上拿走它。」
    一面說,右手抖處,「嗆」的一聲脆響,一條銀光燦然的「蛇形軟槍」,已由腰間抖了出來。
    緊接著在空中舞了一轉,唏哩哩一陣子串響,蛇也似地又盤在了胳膊上,那一截蛇頭梭子形的槍尖子卻捏在他手心裡。
    尹劍平冷笑一聲道:「很好,咱們看來是標上了,我輸給你,背上長劍由你拿回去,你要是輸給了我,說不得我卻要剝下你身上的鎖子金甲。」
    話聲方自出口,只聽見金步洲一聲輕叱,驀地掠身而起,速度之快,出人意外。這一式出手,顯然他蓄勢已久,身子一經縱過去,兩隻足尖捷如流星般地直向著尹劍平一雙眸子上猛踢了過來。
    尹劍平身子霍地向下一矮。
    「呼」的一聲,「雲中鶴」金步洲的一雙腳尖,雙雙踢了個空,可是緊接著雲中鶴的身子隨著他猛然舉起的雙手,驀地拔空而起。
    這一手,尹劍平倒是萬萬沒想到的。
    金步洲既名雲中鶴,當知輕功不弱,看他眼前這一手滾翻之勢,更是極不平凡。
    只聽見「噗嚕!」一連衣袂飄風聲,雲中鶴的身子已到了尹劍平身後,掌中的索子槍「嘩啦」一聲脆響,直向尹劍平身後掄打過來。尹劍平心中一驚,若以常情而論,眼前情形,他一定要旋身面敵,可是不知如何,就在他腦子裡方自興起這個念頭的同時,卻又有另一個念頭驀地升起,一時隨著後者這個奇異的意念,整個身子平直地向著前面倒了下去。
    「雲中鶴」金步洲這一式滾翻盤打之勢,原有十分把握要制勝對方,甚至於他早已盤算好了,在尹劍平一旦回過身來時,轉以何種手法來制勝對方,只是卻萬萬不曾想到,對方竟然拼受著挨打之害,大悻常情地全身直向前倒下去,這種意外的情形,由不住使得「雲中鶴」金步洲吃了一驚。當下冷笑一聲,掌中「蛇形軟槍」加速向前揮落下去,其勢有如「流星趕月」,快到了極點,卻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劍平的身子是如何向左面旋滾而出,雲中鶴是壓根兒也沒有看清楚。
    簡直是莫名其妙。
    反身,出劍,躍起,三式連成一氣。
    以「雲中鶴」金步洲印象所及,腦子裡還不曾有過這麼一個例子,不曾有過任何一個人,能夠把這三種動作揉成一起;而旋展得這麼矯捷自如。
    眼前的這個尹劍平,你說他是「人」,而在他旋展這一式傑出而不可思議的殺手時,簡直形同鬼魅。
    「雲中鶴」金步洲驚心之下,禁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掌中「蛇形軟槍」固然原勢揮出,只是莫名其妙地竟然會失去了準頭。就在對方「蛇」也似扭轉了的身形裡,金步洲的軟槍已經走了一個空。一招落空,卻已把他自己身形暴露在對方凌厲的劍鋒下,無法脫困。
    像是閃電般地亮了一亮。
    尹劍平手上的那口「海棠秋露」,在炸開的一點劍星裡,錚然一聲,己刺在了金步洲的前心上。金步洲的身子被扎得彈空而起,可見對方出劍之猛。按常情而論,金步洲劍中要害,萬無活命之理,無奈他內著的一襲寶衣「鎖子金甲」,卻使他意外地又逃得了活命之機。
    尹劍平長劍一經遞出,立刻覺出了有異,劍勢拉動之下,將「雲中鶴」外衣劃開了一道長口子,後者借力施力,倏地身軀一個倒翻,「哧!」穿出了一丈以外,落身長廊之外。
    「雲中鶴」無疑是慣用心機,絕頂聰明之人,對方這一劍早已使得他心膽俱寒,卻也使他認清了自己萬萬不是對方對手。即以方才一招而論,若非是自己身上那一襲「鎖子金甲」,此刻還能有命在?一驚之下,嚇得他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不啻由夢中驚醒,這才知道敵我之間,功力相差得也太懸殊,再不見機脫離,必無幸理。
    一念之餘,雲中鶴哪裡再敢多留片刻。
    是以,就在他身形一經穿出長廊的同時,左手抬起,食指下扣,按動一管緊貼在腕上的特製箭筒,「卡喳!」一聲輕響,一枚蛇頭銀羽小小弩箭,陡地射出,直向尹劍平的前胸力射過來。金步洲暗器一經出手,足下哪裡再敢絲毫逗留,身形陡地一個倒擰,用「鷂子鑽天」之勢,猛地凌空直起!只是他身子才縱出一半。陡然問,黑暗裡一條人影,有如「飛星天墜」,驀地落下來。
    隨著,這人一聲清叱道:「去!」
    「雲中鶴」金步洲簡直還不知是怎麼回事,一雙腕臂兩側已吃對方十指拿住。一股透骨奇寒氣勁,由這人兩隻手驀地傳過來,雲中鶴只覺得一剎間痛楚難當,縱起在半空中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已被按落下來。
    情形更不止此。
    隨著這人向外翻動的掌勢,「雲中鶴」金步洲身不由己的已被摔了出去。
    來人似乎一經現身,就認定了雲中鶴其人絕非善流,是以這一摔之力著實施展得格外勁道,以雲中鶴之武功身法,竟然難以化解。隨著這人的猝然出手,「雲中鶴」金步洲的身子遠遠地飛出了兩丈開外,「噗通」一聲跌倒在殘垣斷壁之間。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雲中鶴」金步洲根本還來不及翻身站起的一剎,來人身形再度穿起,夜幅穿空般,再次來到了他身前,右足乍出,「噗」一聲已踩在了金步洲前胸之上,金步州身子還來不及站起,隨著這人足踏之勢,「彭」一聲又倒了下來。
    夜色迷漫裡,他雖然一時看不清對方是怎麼一個長相,可是那長長秀髮,以及輕盈體態,卻是逃不過雲中鶴的觀察之中。他猝然吃了一驚,這才發覺到對方敢情是個少女。
    來人青絹扎頭,在水盈盈的一雙澄波瞳子之下,系紮著一襲黑色面紗,是以難窺全豹。
    「雲中鶴」金步洲陡然驚心之下,方待掄起手上「蛇形軟槍」,驀地只覺得胸前「玉堂」穴上一陣發麻,敢情已吃對方少女那隻小蠻靴的靴尖點在了穴道之上,頓時全身一陣麻軟,遂即動彈不得。
    人影再閃。
    尹劍平已由廊子裡飛身迎前。
    他乍然看見站在面前的這個少女,不由心中吃了一驚,當下後退一步,將掌上那口「海棠秋露」倏地背向身後,目注向正面少女道:「是甘姑娘嗎?失敬!」
    長身少女微微頷首,說道:「尹兄不必多禮,也是我來得湊巧,意外地幫你拿住了這個惡賊。」
    一面說,她那雙盈盈秋波,先在地上的雲中鶴身上轉了一下,遂即轉向尹劍平。
    「尹兄你要怎麼發落他?交待一句話就行了。」
    可笑「雲中鶴」金步洲平素該是何等狂傲之人,今夜一旦落在強人手上,景象竟是這等淒涼。他雖是被對方足尖定住了穴道,到底神智未失,也不礙開口說話。尤其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淪落在眼前情景,一個不對,立刻就有喪失性命之憂。這情形之下,「雲中鶴」金步洲可是一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了。
    「這位姑娘,」他語音打顫地道:「有話好說,千萬請手下留情。」
    來人——甘十九妹,眸子裡微微現出了一抹笑意。
    「這個,恐怕由不得你。」眼光遂即向著一旁的尹劍平一瞟:「要看這位尹先生了。」
    微微一頓,她遂即向尹劍平道:「怎麼樣尹兄?到底要怎麼發落他?」
    尹劍平對甘十九妹的忽然出現,著實吃了一驚。然而,越是這般突然的情況,他越要表示出特殊的鎮定。靜聽之下,他緩緩地,來到二人身前站定。
    「甘姑娘,此人欠我朋友一樣東西。」他緩緩的說道:「且容我親手為他討還回來吧。」
    甘十九妹像是一笑地道:「是嗎,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話聲一落,她那只踐踏在雲中鶴前胸「玉堂」穴上的腳,驀地鬆開來。
    雲中鶴心下早已蓄勢以待,甘十九妹的腳一鬆開,他身上穴脈頓時也跟著解開,當下迫不及待地一個鯉魚打挺,兀地自地上躍身而起。只是一旁的尹劍平,顯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只見他足下猛地踏進一步,左手虛空向外劈出一掌,封住了雲中鶴的退路,右手長劍疾若流星,只一閃已比在了後者喉結之上。
    出手之快,簡直出人想像。
    雲中鶴的躍起之勢,不謂不快,只是較之尹劍平的出手,卻仍然是慢了一步。一時,在尹劍平冷森森的長劍封喉之下,他嚇得當場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哼!金步洲,你還想跑嗎?」
    尹劍平的劍鋒幾乎已經挨著了他的喉管,無論任何情況之下,對方只要稍有異動,他劍勢向前一推,即可將其首級取下。正因為這樣,雲中鶴才被嚇得不敢心存異動。只是,他為人極有心機,卻也不會就此甘心。冷聲一笑,那雙深湛的眸子,在尹劍平身上一轉:「要不是這個姑娘多事,金某人又豈能這麼輕易地落在你的手上?姓尹的,你也用不著這麼神氣活現。」
    尹劍平微微冷笑道:「我知你會此一說,尹某豈能佔你這個便宜?好,我就再給你一次出手之機,看看你是否能夠逃開我的手去?」
    說罷,長劍倏地向後一收,不意,他這裡劍勢方自一撤,「雲中鶴」金步洲早已迫不及待地擰身縱出。他胸有城府!「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哪裡還有心真的與對方戀戰。
    是以,就在他身子乍然縱出的一剎,緊接著右足力頓,施展出「燕子鑽空」的一式輕功絕技,第二次鑽天直起。
    然而尹劍平卻已防到了他會有此一手。雲中鶴足下力頓,方自竄起一半,乍然間當頭劍光壓頂,冷森森的長劍,直向他當頭力劈下來。
    「雲中鶴」金步洲若膽敢無視於此,必得喪生劍下,驚魂一剎間,他身子陡然向左一個快閃,掌中「蛇形軟鞭」刷啦啦盤打而出,直向尹劍平手上那口「海棠秋露」力捲過去,同時他身子也施展出「大力千斤墜」身法,霍地向下落來。尹劍平決心要在雲中鶴面前施展一番,一來叫對方心服口服,再者也可給一旁的甘十九妹瞧上一瞧。
    他自從參透了吳老夫人雙照堂秘功之後,所出招式往往奇形怪狀,不可捉摸。
    即以此時而論,雲中鶴蛇形鞭方自揮出一半,猝然就覺出不對,眼看對方摹起當空的身子,有如晴空飛絮那般忽然升了起來。「雲中鶴」金步洲心中一慌,摸不住對方這一手到底是什麼路數,恍惚間,手上的「蛇形軟槍」已走了個空招,一驚之下,這才發覺到對方招式有異,大非等閒。他這裡方自驚心,不容他心生別念,尹劍平卻已由斜刺裡快速地切身進來。雲中鶴只覺得身上一冷,緊接著肩腫上一緊,由不住打了個哆嗦。偏頭一看,禁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敢情已吃對方那口明晃晃的劍鋒壓在了肩上。情勢與先前並無二致,雲中鶴只要心存逃脫,管教他身首異處,當場橫屍就地。「雲中鶴」金步洲一驚之下,高舉在空中的「蛇形軟鞭」情不自禁地鬆了下來。
    「唉!」他歎息一聲,看了尹劍平一眼,無可奈何地道:「我輸了。」
    尹劍平冷笑一聲:「既然你自認輸了,你我有言在先,又該如何?」
    金步洲苦笑道:「大不了把身上『鎖子金甲』脫給你就是了。」
    尹劍平道:「很好,你就脫吧。」
    「雲中鶴」金步洲看了一下腫肩上的劍鋒,冷笑道:「這樣你要我怎麼脫法?」
    尹劍平在他說話時,卻己留意到他閃爍不定的眼神,情知他必有意圖。
    這時聆聽之下,冷冷一笑,長劍猝然收回道:「好,這樣總可以了吧?」
    雲中鶴似乎沒有想到對方這樣容易就信過了自己,見狀由不住呆了一呆。看到這裡,一旁的甘十九妹微微笑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麼。
    「雲中鶴」金步洲樣子顯得很緊張,那雙閃爍不定的眸子,在顯示著狡智與不安。尹劍平一雙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視著他。雲中鶴冷笑一聲,似乎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被逼得不得不從命。只見他緩緩抬起一隻左手,慢慢解開著身上衣服的盤扣鈕子。
    第一個扣子解開了,他又去解第二個,第三個……整個一件箭襖的扣子都解開來,他忽然不自然地向著一旁的甘十九妹看了一眼。
    「姑娘。」他冷笑著道:「莫非你不迴避一下嗎?」
    甘十九妹搖搖頭道:「我看沒有這個必要,我只要眼睛不看你也就是了。」一面說,她遂即把眼睛轉向一旁,再也不看他一眼。
    「雲中鶴」金步洲獰笑了一聲,這才緩緩將一件箭襖脫下來。頓時,尹劍平就覺出眼前一亮,一片金紅色光華,由金步洲身上閃起。這才看清了,就在他上身緊貼中衣處,穿著一襲金光耀眼的鎖子金甲!那襲兵刃不傷的寶衣,原來為一片片金錢大小的薄薄金色亮片穿綴而成,卻在每小片連接之處,綴有一顆紅寶石,那閃閃紅光,正是因此而起的。金紅相映,寶氣上衝,端的是一件武林罕見的防身至寶,即使是一個不識貨的人,也能在一眼之下,斷定其價值連城!
    「雲中鶴」金步洲抖著身上那一襲「鎖子金甲」,發出了唏哩哩一陣子聲息。
    「姓尹的,我看這件鎖子金甲,你未必就會還給尉遲太爺吧?別是你閣下自己吞了。」
    一面說,雲中鶴眸子裡閃爍出忿忿的凌光。
    尹劍平冷冷地道:「那是我的事,你就用不著操心了,姓金的,你脫你的衣服吧。」
    他說時劍尖緩緩探出,卻由劍尖之上白濛濛地吞吐著一種劍氣,顯示著他傑出的劍術功力。這副形象看在「雲中鶴」金步洲眼睛裡,不免滋生出一種新的畏懼。他試圖向後退一步,尹劍平卻是一動也不動,只是那口劍上的光華卻顯然又比前增強。
    金步洲兩隻手像是在解脫著「鎖子金甲」上的特殊扣子,忽然,尹劍平意外地發覺到,金步洲的雙手捧著胸前一件飾物。
    那是一件像是金鎖般的東西。
    總之,就在尹劍平的眼睛方自接觸到這件東西的一剎間,只聽得「彭」的一聲大響。
    一片白煙,霧也似地陡然自金步洲身前升起,於此同時,更有一蓬細若牛毛的銀雨,沒頭蓋臉地直向尹劍平,甚至於連俏立一旁的甘十九妹也不放過,大片銀光有如怒海狂潮,萬點銀星羅罩著丈許方圓的空間,幕天席地飛捲了過來。
    其實尹劍平和甘十九妹早已看出雲中鶴的行為有詐,但他們卻誰也沒料到對方手段如此之毒!就在銀光耀眼裡,尹劍平、甘十九妹不約而同地雙雙騰身而起。隨著尹劍平左手揮處,極其迅速地把長衣脫下揮出。這一手「鐵衣」功夫,尹劍平在其上更灌注了無窮內力,是以隨著他揮出的衣浪,空中劈拍一聲爆響,鼓動起極大的一團氣窩,其勢直如排山倒海,端的駭人已極。
    也虧了他有此一手。
    眼看著那一天銀雨,猝然遭遇到尹劍平的這一手「鐵衣振腕」的回擊,兩股氣勢甫一交接,空中銀雨頓時彼炸開滿空,頃刻間消逝無形。即使那一片雲中鶴用以掩身的白煙,吃這股強大的氣流猝然震盪之下,也同時消逝無形。「雲中鶴」金步洲以為這一手必然可以奏功,卻沒有料到竟然也會失效。
    是時,他早已反竄出三數丈外。
    猛可裡頭頂上黑影掠過,甘十九妹竟然又趕在了他的前面。落身,出擊。
    一股尖銳疾勁掌風,極其凌厲。
    「雲中鶴」金步洲猝然當受之下,簡直無從躲閃,他已是驚弓之鳥,更不曾想到攻防措施,情急之下哪裡躲避得及。
    「彭」一聲,不偏不倚地擊中在雲中鶴左胸上方。
    就算他身著「鎖子金甲」,也只能勉強保其不宛,將掌力化解一半,而那餘下的一半力量亦是可觀,足足將他身子震得離地飛起三四尺高下,一個斤斗翻了出去。
    「雲中鶴」金步洲畢竟狡智兼具,只要一息尚存,絕不甘心雌服。這時,就在他身子倒地滾翻的一剎,仍然忘不了乘機傷人,即見他右手再次按動當胸金鎖,砰然大響聲中,再次飛出了一片銀光,狂風驟雨般,直向著當前甘十九妹全身上下飛捲了過來,其勢端的驚人已極。甘十九妹豈能不知。
    就在雲中鶴暗器方自飛出的一剎,甘十九妹亭亭嬌軀,在一個極快的後仰勢子裡,直直地平倒了下去,好俊的一手「鐵扳橋」功夫。
    大片銀雨,鳳卷殘雲般全數都由甘十九妹身上呼嘯著飛了過去。
    值此同時,狡智的雲中鶴身子一個疾滾,霍地躍身而起。他身法雖然至為快捷,奈何當前兩個敵人,不啻是當今乾坤兩道上最拔尖的兩個人物。在尹劍平、甘十九妹這樣兩個人面前,若想使詐脫身,簡直是無異夢想。
    於是,雲中鶴身子方自騰起,猛可裡,一股疾風已臨面前。
    雲中鶴方自著出來人是尹劍平,後者一隻肉掌已臨眼前。尹劍平決計要給他一個厲害,這一掌可不再半點留情。「彭」一聲,正正地擊中在雲中鶴前胸右側。
    尹劍平是施展「小天星」掌力,再加以他巧妙地利用出掌角度位置,更可兼收「四兩千斤」之勢。雲中鶴饒是有寶衣護體,亦是難當其銳,登時,他身子直直地平飛了出去。
    「彭」一聲,背部猛烈地撞在一堵石柱上,「轟隆」大響聲中,合抱粗細,高約三丈的一根擎天石柱陡地從中兩折,分作兩下倒了下去。雲中鶴就算他是鐵打銅鑄的身子,也是吃受不住。隨著倒下的石柱,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怪嘯,也同時像那半截倒下的石柱一樣,一時直直地倒了下來。一口鮮血,直直地由他嘴裡噴出來。
    饒是如此,他仍然放不過迎面而來的尹劍平,就在他倒下的一剎,掌中那口長劍已抖手飛出,劃出了一道銀虹,直向著尹劍平臉上直射了過來。當然,這一劍他是萬難奏功。
    「嗆啷」一聲,已為尹劍平揮劍格落在地,緊接著他身形前躍,只一腳已踏在了雲中鶴前胸之上。為恐他再施鬼詐,尹劍平這一腳運足了勁力,一腳下去,只聽雲中鶴慘叫一聲,再次噴出了一口鮮血,當場昏死過去。一場要命的搏鬥,到了這時,總算告一段落。
    尹劍平將一口長劍收落匣內。意外地,忽然發覺到身側亮起了一蓬燈光,敢情是甘十九妹亮著了「千里火」!一隻手揚著千里火,甘十九妹面若芙蓉地含笑道:「怎麼樣,這個忙幫的是時候吧。」
    尹劍平最怕與她單身相處,卻又無法迴避,見狀只得抱拳稱謝。
    「謝謝姑娘仗義援手,差一點,叫這廝跑了。」
    「這個人是誰呢?」
    「他姓金,叫金步洲。」
    「我沒聽過,」甘十九妹搖搖頭:「是幹什麼的?」
    「是個獨行大盜,欽命緝賞的要犯。」
    「欽命,哼!」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斜過眼珠來瞧著他:「這可是新鮮,我倒是不知道,原來尹兄你是公門裡當差的人物呀,失敬,失敬。」
    「姑娘多疑了。」尹劍平伸手把雲中鶴由泥地裡提起來:「來,我們到廊子裡再說!」
    二人先後縱身進人長廊。
    甘十九妹一隻手亮著千里火,卻把身子倚著一根廊柱,她臉上含著逗人的微笑。自從那一夜與尹劍平有過特殊的邂逅之後,他們之間已有了微妙的感情進展,尤其是對於甘十九妹來說,這種情誼簡直前所未見,足令她魂牽夢索,雖然說蕙心蘭質,冰雪聰明,然而一經著染了「愛」的成分在裡面,卻會使之大大變質而亂了方寸。
    尹劍平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正要動手把雲中鶴身上的「鎖子金甲」剝下來,忽然,他心裡動了一下,倏地偏過臉來,直直地看向甘十九妹。一剎時,他充滿了激動,心裡陡然興起了強烈的震撼,眸子裡閃爍著異樣的神采,驚惶的特殊感覺,使得他竟顧不得剝下那襲「鎖子金甲」,而驚惶地站了起來。
    「怎麼啦?」甘十九妹揚著一雙秀眉:「你看什麼?」
    「我,」尹劍平強制著自己,鎮定下來,搖搖頭:「沒什麼,只是奇怪姑娘摘下了面紗而已。」
    不知什麼時候,甘十九妹竟然解下了那襲一直蒙在臉上的面紗,現出了她難得一見的廬山真面目。
    細長的一雙蛾眉,其下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樑,大小適宜,而略呈弧度的一張嘴,尤其在含笑的這時,嘴角輕啟,一顆顆貝齒,潔白而有光澤,確能引人注目,心曠神怡。
    尹劍平在一度注視之後,又蹲下來,有意回過頭,不再看她一眼。
    「為什麼又不看了?」
    「已經看過了。」
    「嚶!」甘十九妹低笑了一聲:「你難道以前沒有看過我的臉?」
    尹劍平搖搖頭:「好像沒有!」
    「真的?」
    一面說,她輕轉蓮步,緩緩走到了尹劍平跟前。
    尹劍平心頭只是「噗通」地跳著,不知是怎麼回事,自從他剛才看了她一眼,心裡竟然會如此激動,是她有勾魂攝魄的姿色?抑或是心底潛意識的仇恨作祟?只怕是兩者兼而有之。尹劍平一聲不吭地由雲中鶴身上剝下了那襲「鎖子金甲」,盡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甘十九妹看得很奇怪。
    「咦?這件衣服是……」
    「鎖子金甲!」尹劍平道:「是我一位前輩的傳家之寶,卻落在了這個賊子身上。」
    甘十九妹喃喃地念道:「鎖子……金甲?啊,我好像聽說過。」
    尹劍平站起身來,打量著地上的雲中鶴,一時真不知道怎樣處置他才好!
    甘十九妹道:「一劍結果了他算了!」
    尹劍平偏過頭來看著她。
    「怎麼?」甘十九妹道:「你認為我的心太狠了?」
    尹劍平點點頭,道:「的確是這樣!」
    他輕歎一聲,又道:「人死不能復生,姑娘莫非在動手殺人之前,從來都沒有動過惻隱之心?」
    甘十九妹一笑道:「好呀,你這是在拐著彎罵我!哼,怎麼沒有,如果我真的見人就殺,只怕閣下這條小命,也活不到現在了!」
    這倒是實話。一想到那夜二人劍鋒相對,設非是甘十九妹手下留情,尹劍平的確已沒命了。只是尹劍平卻不領這個情。
    他冷冷一笑道:「姑娘何以要對我手下留情?」
    「哼!你好像還不領情似的!」一面說,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轉著:「說良心話,你這個人真叫我……弄不清楚……」
    尹劍平微笑道:「一個人認清一個人並不簡單,這就所謂『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你永遠也不會清楚我!」
    甘十九妹道:「是嗎?」她笑了一笑,睨著地上的雲中鶴,道:「這個人,你要怎麼處置他?」
    尹劍平一笑,道:「我原先也和姑娘一樣念頭,想殺了他,可是,轉念一想,一個人要練到他這樣一身功夫,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你的心軟了!」甘十九妹冷哼一聲道:「這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賊,這種人一旦落在我的手上,我絕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尹劍平一笑:「賊固然可恨,可是這個天底下比賊更可恨的人還多得很,而這等人卻並不一定都得到了壞報應!」
    他原已拔劍在手,說到這裡,突然又有所感,「嗆」的一聲合劍入鞘。
    「怎麼,大俠客,你動了惻隱之心了?」
    「不錯!讓他躺在這裡吧!」
    「他死不了!」甘十九妹看了一下地上的雲中鶴:「而且他就要醒過來了!」
    一面說,她纖指突出,突地點中雲中鶴左脈下側方,後者突地身上打了個哆嗦,遂即不動。
    尹劍平一驚道:「你殺了他?」
    「沒有,你放心好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我才犯不著做這個惡人呢!只是叫他再多躺一會,這樣才不會打擾我們兩個說話。」
    「只怕並不止此吧!」
    「還有什麼?」甘十九妹一雙盈盈秋波凝視著他:「你猜猜看?」
    「這還用猜嗎?」尹劍平一笑:「姑娘你是不願意要他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甘十九妹嬌笑了一聲:「你很聰明!」
    她把手裡的千里火放在地上,然後倚著一根柱子抱膝坐下來。
    尹劍平選擇了一個面對她的地方,也坐下來:
    二人相距不遠,隔火對座,輪廓分明,火苗子「哧哧」地竄著,閃爍得兩人的臉時明時暗,含蓄著無限的神秘朦朧!
    甘十九妹隨便抓了一根樹枝在手裡玩著,眼睛卻瞟向尹劍平道:「我是從很遠地方,趕來看你的。」
    「啊!」尹劍平打量了她一眼:「姑娘從哪裡來的?」
    「銀心殿,」甘十九妹神秘地看著他:「聽過這個地方沒有?」
    尹劍平點點頭:「你是說樊銀江所佔據的那個銀心殿?」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也認識樊銀江?」
    尹劍平看了她一眼,對於這個姑娘,他無時無刻不提高了警覺,只要有一句話說錯,就可能暴露了自己身份,也好不容易,費盡了心機,才打進到她身邊,自是不願前功盡棄!
    聆聽之下,他微微一笑:「你以為呢?」
    甘十九妹心裡一動,暗忖道:那一天,我看見他跟樊銀江同桌飲酒賦詩,晚上又來討公道,是了,我不如詐他一詐,看看他是否居心叵測!嗯!她心裡繼續想著:我如果說他認識,他必將說不認識,我如果說他不認識,他是不是會說認識呢?心裡這麼想著,她遂即一笑道:「我想你們一定認識?」
    說了這句話,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視著他。如果尹劍平說一句謊或是言不由衷的話,她必然會看出一些破綻,這一點她確可自信。然而,她的這一試探,似乎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
    尹劍平點點頭道:「你猜對了!我們不但認識,而且交情不錯!」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們可見過面?我是說,他可知道你住在碧荷莊?」
    「當然知道!」尹劍平道:「他非但知道,而且還來看過我。」
    甘十九妹漫不經心地用手裡樹枝,在地上劃著:「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尹劍平道:「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姑娘!」
    甘十九妹一雙盈盈秋波,不禁轉向黑沉沉的雨夜,心裡情不自禁地說道:尹心!你是真的言出至誠呢?還是在跟我鬥智?然而,無論如何,這個年輕人卻是越來越對了她的胃口。
    事實上她的來,早已證明了她的鍾情於先,只是在選擇一個異性知己之前,不得不使她慎重從事,雖然在一開始已有了偏差。
    「這個樊銀江說來有點小家子氣。」甘十九妹笑道:「既然你們是好朋友,他應該把你接到他家裡,好好招待,豈有任你這個貴客淪住客棧的道理?」
    尹劍平搖搖頭,道:「姑娘錯了,我們雖是好友,但卻是君子之交,姑娘當知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話吧!」
    甘十九妹看他,腦子裡回憶著那日在窗內偷偷打量他們的一幕。那一日,他們賦詩飲酒,確實是一般讀書仕人的應酬模樣!她一向是懷疑人慣了,可是這一次竟然破格對尹劍平寄以信任。「甘十九妹微笑了笑,她遂即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尹劍平冷笑了一聲,反問道:「聽你口氣,好像你已經拿下了銀心殿似的!」
    「我本來就拿下了銀心殿。」
    「那!」尹劍平似乎吃了一驚:「樊……樊銀江呢?」
    「你放心,他死不了,因為我已經把他放了。」
    一面說,她十分注意地觀察著尹劍平的神色。
    「我不得不這麼做!」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因為我曾經答應過一個人!」
    尹劍平保持著原有的沉默,是要緊關頭,隨便說一句即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乾脆一句話也不說。
    甘十九妹笑了笑:「為了實踐我對那個人的諾言,所以我才放走了他,可恨的是,那個左明月也走了!」
    「左明月?」尹劍平搖搖頭,道:「沒有聽說過!」
    甘十九妹忽然站起來,苦笑道:「有什麼用?他們逃過了這一次,卻逃不過下一次!
    哼,即使能逃過了我,卻逃不過……」
    「逃不過誰?」
    「哼!」甘十九妹看著他微微一笑:「也許你還不知道,軒主就要來了!」
    尹劍平心裡一驚,道:「你是說丹鳳軒主,水……」
    「水紅芍!」甘十九妹伸出一根纖指指著他:「記住,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能直呼我師父的名諱,只能稱她老人家軒主,否則,你可是跟你自己過不去,到時候萬一出了事,連我都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尹劍平一笑道:「原來令師是這麼跋扈的人,我倒是還沒有聽過。」
    「豈止是跋扈,哼!」
    說了這一句話,她卻又似有些礙於出口,話到唇邊又吞到肚子裡。尹劍平心裡動一動,他忽然發覺到敢情對方師門,已有了怨隙,這倒是他始料非及。
    「姑娘莫非有什麼礙難出口之處嗎?」
    「那倒也不是……」甘十九妹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我的感觸,不是你能體會出來的!」
    「為什麼?」尹劍平有意試探地道:「像你這樣的人,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我,」甘十九妹似笑又顰地看著他:「那你說說看,我應該是屬於哪一型的人?」
    尹劍平道:「你的武功高,任性,人又漂亮,這一型的人似乎不會有什麼傷感!」
    「你一直是這麼認為?」
    「難道你不是這樣?」
    「如果你這麼認為,你就錯了!」
    一面說著,她那張美麗的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副傷感,苦笑了一下,遂即把目光投落在沉沉夜色裡。
    忽然她偏過頭來,向著尹劍平一笑道:「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些吧!老實說,我雖然跑了這麼遠來看你,卻並不期望著你在這裡,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尹劍平道:「在我事情未辦完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你原來是來辦事情的。」甘十九妹似乎很驚訝:「什麼事?」
    「我已經辦完了。」
    甘十九妹臉上立時飛起了一層迷惘。
    「姑娘不信嗎?」尹劍平笑道:「這樁事我剛辦完。」伸手指一下昏睡的雲中鶴:
    「拿!就是他!我等的就是他。」
    甘十九妹含笑道:「你是說要取回他身上那件『鎖子金甲』?」
    「不錯!」尹劍平道:「現在衣服我要回來了,事情也辦完了,隨時都可以離開了!」
    「你是說,你就要走嗎?」
    尹劍平搖搖頭:「我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說我可以走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離開呢?」
    「暫時我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甘十九妹道:「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談這個問題,我們就換個題目,談談其它別的吧。」
    尹劍平一笑,道:「我對什麼題目都有興趣!」
    甘十九妹那雙深邃的眸子,隔著一片火光,打量著他:「在生我的氣?」
    「姑娘你誤會了!」
    「不!」甘十九妹注視著他:「我看得出來,你心裡一定充滿著仇恨!」
    她似若有所失地淒慘一笑:「我真希望你的仇恨不是因我而起就好了!」
    尹劍平微微一怔,喟然長歎了一聲,由不住垂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