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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沈瑤仙迅速轉身,躍向君無忌身前。卻見後者盤膝樹下,一口長劍,置在身前。一副氣定神清、臨危不亂模樣,沈瑤仙看在眼裡,不禁暗暗稱許,比較起來,自己倒略似有欠鎮定了。她隨即收斂心神,就在君無忌身邊坐下,卻聽得耳邊笛音,忽然拔了個高,變得極其尖銳,那種單調復尖銳的一個單音,有如一根針樣的尖銳,透過了薄薄的耳膜,直穿進人的腦海,即使用手掩遮,也阻擋不住。這才知道,何以君無忌此時此刻擺出了這副姿態,顯然已料到對方笛音,非同小可,勢將摒除萬念,以無比靜功,與以對抗了。
    君無忌果然心存此想,他做事穩而後動,總是不急不躁。沈瑤仙卻是自恃聰明,凡事不甘示弱,即使暫時的靜止,也認為是對敵人的一種屈服。「搖光殿」武學,博大精深,凡武林各門派內外功力,無不在其參考攻研範圍,「搖光殿」殿主李無心為人自負,目高於頂,自然與她一身奇異的武功有關,沈瑤仙既是她身邊愛女,耳濡目染,多少也感染了她的驕傲習性。她卻是忽略了,眼前「九幽居士」這個大敵,即使李無心親自在場,也不敢對他掉以輕心,沈瑤仙卻偏偏對他心存忽視,不甘雌伏地要與他別別苗頭。
    坐是坐下了,手中長劍猶是不肯放下,圓睜著一雙大眼睛,不時地向著四下裡巡視著,只要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咸信都無能逃過她的細緻觀察。這麼一來,自不免有所分心,隨即予敵人散發而出的笛音以可乘之機。一種朦朧意態復又懶散的感覺,首次讓她有所感覺,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坐在她身邊的君無忌立時有所察覺,驀地圓睜雙目,霍地遞出右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
    沈瑤仙全身為之一震,有如當頭一聲棒喝,頓時大生警覺。
    「蓋老魔笛音厲害,姑娘切記大意不得!」話聲方出,由於有所分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你……」沈瑤仙推了他一把,用著滿含柔情的眸子,似笑又嗔的「盯」了他一眼,像是在說:還說呢!管管你自己吧!
    經此一來,二人誰也不敢大意,頓時收定心神,企冀以靜制動。
    沈瑤仙再效前法,用一隻手掩住左耳,卻不能像上一次那樣收到效果,因略微分神,又即覺出心神恍惚,這才知道厲害,再也不敢大意。
    二人定力功夫,毫無可疑,一般情況下,可以立刻入定,進入絕對靜止狀況,只是眼前情況卻大有不同,乃是因為大敵當前,隨時還需防止著對方出手加害,姑不論強敵韋一波、茅鷹的隨時兔出,即一般性的細小暗器,也不能不防,這麼一來,要想完全靜止,簡直不能,更何況發自「九幽居士」的笛音,干擾心神,幾至見隙就鑽,如此情況下,兩個人期期共許,勉力強定,簡單像在忍受著一種酷刑,一時卻是無可奈何。
    蓋九幽這曲笛音,較前番之「斷腸泣血」更加厲害,笛音裡混合了他獨家創始的極陰至柔內氣真力,初聽時只不過心神恍惚,有些睏倦,此時若是不能有所振作,收定心神,接下來便休想擺脫,直至骨柔筋疲,全身癱瘓,任人宰割。
    是時,萬籟俱靜,只一曲婉轉幽柔。蓋九幽想是動了怒,決計要給兩個年輕人一個厲害,眼前笛曲乃「九幽三絕」中最具威力的「奈何泣血」曲,真正是難以名狀的「奈何」。
    君無忌、沈瑤仙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以二人功力,若是專一應付對方笛音,尚可無慮,眼前情形可就大有不同,蓋九幽老謀精深,詭異莫測,這曲「奈何泣血」,在他努力運施之下,竟自具有不可抗拒的奇妙威力,大大震撼了他們二人,片刻之間,已現出疲睏神態。
    黑暗中,現出了四個人來。毫無疑問,乃是出自對方陣營,各人手裡拿著一口長刀,幽靈也似地配合著輕巧腳步,直襲眼前。
    這番情景,君無忌、沈瑤仙俱都感覺到了,可是各人想法卻迥異不同:君無忌的表情宛若未聞,意在容忍,非到萬不得已的一霎間,不會顯現出任何異動;沈瑤仙的想法不同,寧可在事發之前,先予敵以重創,或使其知難而退。二人不同的想法,淵源自各人不同的個性,也都有自恃的理由。
    一曲「奈何泣血」兀自嗚咽地在繼續吹奏著,此時此刻毋寧已是到了最為嚴重的緊要關頭,透過聽者二人的一雙耳鼓,自此而散置全身上下的感受,宛若萬蟻爬行,厲害處在於,對於這般感受,你卻不能絲毫在意,一經領會,頓時就著了「魔相」。這般透過笛音的攻心戰略,果然厲害,只是你果真自始至終,就對它置若罔聞,不把它當上回事,絲毫不以之為念,它卻也就無可奈何,微妙處端在此「奈何」二字,「奈何泣血」這個名字便因此而起。
    四個人極其輕靈地已來到了眼前,卻是分散於四個不同角度,向著正中的二人集中。
    君無忌正自為著沈瑤仙不能專注而擔心,待將伺機略與暗示,對方四人已猝然襲近,出手發難。
    來者四人,既為深精武術的大內衛士,又經雷門堡嚴加訓練,熟悉眼前的陣戰,配合著蓋九幽詭異神妙笛音出手,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滿以為君無忌、沈瑤仙二人,此時此刻受困於九幽神君的一曲魔笛,早已不堪支持,即使仍能保持清醒,也已形同癱瘓,大可隨意宰殺。又以四人眼前這個聯手陣法,互為表裡,層層殺機,漫說是二人受困於笛音干擾,即使沒有笛音助陣,設非熟悉陣法,也萬難逃過。卻是不知,沈瑤仙該是何等細心聰明之人?搖光殿秘功,突出顯示著逞強好勝,絕不吃虧的先決原則,「敵不出手,我不出手,敵若出手,我當出手於敵之先,而制其於死命」,多年來,李無心即依此項原則,創就各劍技奇招,沈瑤仙既是她身前最所鍾愛的義女,自然承襲了她的一系列秘功,手法絕無二致。
    說時遲,那時快,四把長刀,宛若四道閃電,驟發自不同角落,齊向君無忌身上攻到。
    這是因為,君無忌乃是此一行他們所主要意欲殺害的對象,沈瑤仙只是半途加入,即使也已反臉為仇,終是次要對象。
    四刀陣勢,看似同出,其實卻有先後順序,層層相聯,前後呼應,妙在一氣出手,猝然加諸人身,其凌厲可想而知。
    看似靜坐無知的君無忌忽然睜開了閉著的一雙眼睛,卻不知沈瑤仙竟已搶先他一步出手。仍然是詭異莫測的「無心劍」術。隨著她的劍尖指處,第一名劍手,首先遭難,慘叫一聲,咽喉部位首先為劍尖所穿,死於非命。其時,沈瑤仙卻已躍身而起,穿梭於對方劍陣之中,刀劍交輝裡,第二名、第三名劍手,相繼跌落於血泊之中。
    沈瑤仙自出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展示無心劍術,正是「搖光殿」最稱奇妙的劍法,一經施展,果然有鬼神不測之妙。三名劍手的出手不能不說快速凌厲,只是敵方沈瑤仙的出手,堪稱玄妙,這種出自李無心自創的「無心劍」術,除了其快如閃電之外,其它玄奧之處,卻非他們所能理解,俄頃間已死於非命,做了劍底遊魂。
    第四名劍手,目睹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刀勢方出,忙即收回,隨著一個鯉魚倒翻之式,「哧」縱身於兩丈開外。沈瑤仙早已照顧到了他,清叱一聲,已自跟進。這人反身回刀,一刀劈風,待向沈瑤仙胛間劈去,只是這個意念,未及全現,已先著了瑤仙詭異劍招,也只是劍光一吐而已,似及未及,長劍已破喉而過,這人發出了嘶啞的一聲悶吼,便自撒刀倒地不起,一時間空氣裡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息。
    沈瑤仙運施無心之術,一鼓作氣,連殺四人,余勇可賈,卻不知劍勢方歇,腳下已無能為力。原意作勢,縱回無忌身邊,殊不知腳下方移,已是後繼無力,撲通,坐倒地上。
    畢竟,九幽老人的「奈何泣血」非比尋常,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自始不衰,笛音倒也一時無隙可入,中途一歇,便自後繼無力,再想收定心神,哪裡還來得及?頓時敗象昭然,坐倒地上。
    黑暗裡有人冷哼一聲,快若飄風地閃來一人。正是綰統全陣的雷門堡當家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隨著他前進的勢子,叮噹一聲,已磕開了沈瑤仙看似無力的寶劍,右手殘月狀的一輪劍影,待將向瑤仙揮落而下。
    疾風突襲,君無忌已當面而立。明知此時現身動手,較諸沈瑤仙並無二致,終不免為笛音所乘,授人以首,不忍沈瑤仙代己受害,君無忌也只有奮死一拼了。
    長劍撩處,「噹」一聲,火星四濺裡,磕開了韋一波的殘月短劍。一觸即收,第二劍「蝶舞花酣」,緊接著由腕底翻飛直出,正是他多年來劍學精粹,其內蘊涵著凌厲的劍魄陽罡,正是為解救沈瑤仙的一時之難,才不顧一切地施展出來。
    韋一波自然識得厲害,左手日月劍反撩而起,急欲招架,卻不意接了個空,對方長劍忽發奇光,鬧海銀龍般地已直劈下來。隨著凌厲的劍勢,韋一波扭身作勢,那副樣子就像是一條蛇,似乎他已看出了對方劍勢的詭異,施出了雷門堡「梅花三顫」的絕技。
    也虧了他這一手「梅花三顫」,使他險險乎躲過了君無忌的凌厲殺招。儘管如此,劍勢過處,哧然作響,卻把他長衣下擺老長的一大截,整個的給斬了下來。韋一波那等內涵、沉著之人,亦不禁嚇得神色突變。兩手突分,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已騰出了八尺開外。
    這一霎君無忌本可乘勝急追,無如一旁的沈瑤仙已明顯的現出不支,顧彼失此,顯然不智。有此一念,他也就沒有乘勢急追,反身急抄,向著沈瑤仙身邊襲來。
    卻只見一條人影,急撲而進,手起刀落,待向沈瑤仙身上落下,卻為君無忌長劍迎了個正著。
    那人只以為自己乘虛而入,必能得手,卻不意君無忌心細如髮,忙中不亂,這一劍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妙。這人刀勢如此之猛,偏偏對方長劍如綿,一韌一彈,已引開了他的刀勢,緊接著劍光閃處,已把他那只持刀的手,連著臂根整個的斬落下來。
    君無忌劍勢急出,滴溜溜一個打轉,已到了瑤仙身邊,單手抄起她的右臂:「走!」刷一刷一刷一連三個快速騰身,撲出十數丈外。
    皓月當頭,玉宇無聲。一片波光,蕩漾眼前,映著月光,遠山近樹,盡現眼前,咫尺間,彷彿來到了另一世界。夜風徐徐,頗有了幾許寒意,卻吹不散那如膠似膝、幾乎與空氣凝聚一體的嗚咽笛音。
    蓋九幽的這一曲「奈何泣血」,真有鬼神不測之異,給人的感受,驅之不去,揮之不離,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真個厲害得緊。
    君無忌突然聽見了,便似兜心著了一記重拳般的震憾、無力。
    此時此刻,卻不見一個循勢追擊的敵人。
    明月、波光、樹影、笛音……該當是何等一幅詩情畫意?偏偏兩個人無福消受,面對著靜靜的一波湖水,君無忌一手擁著佳人,一手杖持長劍,幾度作勢,待提真力,打算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終不能稱心如願,便自嗒然無聲地垂下了手上的長劍,長歎一聲:「我們輸了……」偏過臉來,近睇著瑤仙,她的那張臉,就枕在他雄闊的肩上。其時美目半眇,秀髮蓬鬆,玉立長軀,就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般的無恃,無力地癱在了他的懷中……
    「我們輸了麼……無忌……」一絲苦笑,輕輕泛自她百合花樣的臉上,她已經明白了自己力不從心,何以君無忌卻能支持著不曾像自己一般地倒下去?由此而觀,他的定力,已是遠遠的超過了自己,若非是為了自己,或許他已踏波渡水,擺脫了這一時之難,看來自己的出現,非但未能幫上他什麼忙,卻反倒拖累了他,一時心裡好不惻然。
    然而,這一霎卻又是那樣美好,傾倒在情人的懷裡,近窺著他的丰采,聆聽著他的心跳與呼吸,卻非由於做作,純是無奈的自然……便是這樣死了吧……該也無憾!
    沈瑤仙欲羞還顰,待起無力。天曉得,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親近的去接觸一個男人,內心之忐忑,花容靦腆,直是可以想知!
    冷風颼颼,打捲著滿地的蕭蕭黃葉。
    君無忌還劍於鞘,單臂擁抱著沈瑤仙回身打了個轉,定下腳步來,才自發覺到仍然還在原處。
    「啊!」心裡的一聲吶喊,使他明白過來,自己終於著了對方的道兒,卻是晚了一步。
    面前池水,容或是真,兩旁倒影,卻是幻覺。陡然間,讓他憶起了恩師「蒼鷹老人」所指示的七式迷蹤奇門陣式,其中正似有此一象。
    「唏哩」龍吟聲裡,再次拔出了長劍。就在眼前,左邊劃上三個「十」字,右面劃上三個「△」,前面一橫三豎,後面殘月半邊。簡單的幾個動作,己使他遍體汗下,不及收起長劍,擁著沈瑤仙頹然已坐倒下來。
    「這是什麼?」沈瑤仙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了。
    君無忌苦笑著向她搖了一下頭,蓋九幽的魔笛太過厲害,他要盡可能的保持著清醒,雖然眼前方寸已亂,卻不容一敗塗地。
    笛音持續地吹著,吹出了一天的落寞、失意……月落、鳥啼、霧冷、花殘……奈何的天、奈何的地,一切均將是無可奈何的了。
    睡倒在無忌懷裡,卻是溫暖的。她卻竟然也認命了。輕輕抬起了一隻手,插進到無忌依似烏雲、充滿了英雄魅力的髮際。蒼白的玉容,摻合著像似絕望的一絲微笑。
    「無忌……你恨我吧……都是我害了你……」輕輕歎息一聲,她說:「我太性急了,其實娘娘教過我一些專為破解離奇陣式的心法……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就像這笛音……」說著她咳了一聲,把身子向著無忌更偎近了一些,卻似悲上心頭,把臉掩在君無忌肩窩裡,輕輕為之飲泣。
    君無忌自然地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背,一霎間亦為之英雄志短。
    嗚咽的笛音,直似催人落淚,自此所見迷離,平生不如意的傷心事兒,瞬息間齊岔心頭,會合著笛音,層層密密,困之腦海,緊迫心頭……
    最傷心的事,莫過於幼年時依附舅氏姜平、埋名隱姓的那一段日子,那時年方稚齡,惟靠老奴福慶的噓寒問暖,不幸的是,老奴福慶卻因出言不慎觸怒姜氏,慘遭白綾賜死。老福慶上吊死了。
    猶記得他僵硬的屍體抬出柴房的一天,君無忌呆呆地獨立牆角,活生生地目睹著這個惟一關懷自己的老家人離開,那一霎給他的感覺,真正是天崩地裂,彷彿整個的心都為之破碎了。
    思念到此,君無忌竟是萬難忍耐,一時間熱淚泉湧,流了滿臉都是。不自覺的,他亦為之輕輕抽搐起來。
    一霎間,這附近彷彿有了異動,三數條人影,鬼魅也似地來到眼前。正中一人,黑面長身,左手持燈,右手橫劍,圓睜著黑光淨亮的一雙小眼,正是雷門堡的「鬼見愁」茅鷹。
    君無忌這一面既已敗象顯著,雙雙動彈不得,便是最佳下手的時候。笛音持續,茅鷹等三人便自心存篤定,毫無忌憚地來了。
    他三人耳中俱有特別裝置,不虞笛音干擾,自是有恃無恐。其時四面燈光隱現,俱向著正中的二人集中。「鬼見愁」茅鷹一來領有朱高煦王爺旨意,二來奉有師命,著其對眼前的君無忌格殺勿論。其實,即使沒有以上原因,就只憑君無忌前番在寺廟與他的一番較量,當日君曾小勝,使得他一直耿耿在心,勢將殺之而快了。
    雙方距離越近,茅鷹越是殺機迸現。左右一雙大內錦衣衛士,亦都為之聳聳欲動。
    「姓君的,你也有今天,拿命來吧!」一聲吶喊下,茅鷹早已騰身躍起,掌中劍「力劈華山」,甩起了一天寒光,直向君無忌當頭劈下。
    這一劍卻偏左了。劍光下,一堵山石几為之劈開兩半,被砍下磨盤大小的一塊,碎石飛濺裡,搖曳起璀璨的一天劍影。
    「鬼見愁」茅鷹呆了一呆,有點難以置信。緊接著擰腰甩把,揮出了第二劍「橫掃千軍」,意期著此一劍,絕不致落空,定當能斬落君無忌項上人頭。
    只是,這一劍卻又偏高了。劍勢既出,一如怒捲飛虹,引得身後一天落葉刷刷作響,竟然又走了個空。
    茅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雙眼睛,略了個高兒,打由二人頭頂上掠了過去,倏地回身,再看!君無忌、沈瑤仙二人依然面向自己。
    「啊!」這才明白了,敢情二人雖是為笛音所困,卻亦不失機智,竟自在眼前布了個「護身方角」,看來大有虛玄,竟然連自己也上了當。
    兩名大內武士自然就更看它不透。偏偏不信邪,一陣子舞刀動劍,平白裡叮噹亂響,引得火星四濺,明明目標正確,就是準頭有失,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搞得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慢著!」茅鷹喝住了二人,怒目看向二人。既是「雷門堡」出身,當然非比等閒,「鬼見愁」茅鷹一連圍著二人打了幾個轉兒,看出來對方這個「護身方角」,一反常態的是以「反先天」易理所設,手法極其簡單,就是偏偏透著高明,任他幾度端詳,就是不得其門而入。
    笛音鳴咽,忽而錯綜複雜,宛若低飛惱人的一天烏鴉,一聲聲尖銳的音階,更似十剎恨海的悲泣幽靈,瞬息間,陰風慘慘,鬼泣神號,聆聽及此,便是自己人也有些難以忍受。
    君無忌固是熱淚泉湧,沈瑤仙早已泣不成聲,看看支持不住,卻於悲天慘霧裡,突然傳過來一陣琤琮琴音,乍聞下,直似新鶯出谷,較諸眼前笛音,分明大異其趣。
    琴音高亢,居高而下,迂迴天際,又似鳳鳴九幽,聲聲嘹亮,發人振奮,較之九幽先生的魔笛,大相逕庭,兩相充斥之下,先時的一天悲慘,頓時大為失色,立為沖淡不少。
    如是,笛音欲低,琴音偏高,笛音欲高,琴音更高。一天音階,各不相讓,針鋒相對下,聲聲爆破,零碎直落,一如珠走玉盤,既悲又喜,莫衷一是,這般陣勢,固是出人意料,先時所苦心營造的一天淒慘,便自無息而終。
    正在哭泣的沈瑤仙,忽似神情一振,直似由惡夢中醒轉,對著面前的君無忌看了又看,忽然破啼為笑,「娘娘來啦,我們得救了!」
    這琴曲她是知道的,乍驚之下,立刻辨出正是「搖光殿」的「綵鳳新曲」。試聞眼前琴音高亢,蘊含極上內功,除了殿主李無心之外,誰人有此功力?是以斷定必是李無心本人來到無疑。
    君無忌定力實較沈瑤仙為高,卻亦不免著了蓋九幽的道兒,正自心力交瘁,抵死抗衡,忽然傳來了這曲「綵鳳新曲」,甫一入耳,頓時精神大振,一腔悲恨立為中止,神情大為緩和,沈瑤仙這麼一說,他才知道是李無心來了。
    一喜之下,繼而為憂。那是因為李無心這個大敵,較之蓋九幽更似不差,自己此刻即使僥倖躲過了蓋九幽的斷腸魔笛,又將何以能逃開李無心的殺手?
    前此「翠湖一品」的凌厲搏殺情景,不期然的自君無忌心頭升起,那一夜如非他福至心靈,運施巧智,且得李無心略存疏忽,乃得絕處逢生,否則結局簡直不可設想。以此而測,李無心焉能不心懷忿恚?今夜再見,豈能放於自己?這麼一想,簡直就樂不起來,如同心上壓了塊萬斤巨石,只管望著沈瑤仙發起呆來。
    沈瑤仙又何嘗不然?一霎間,她似乎較君無忌想得更多,一喜之後,緊接著為之花容失色。
    「搖光殿」門規既多又嚴,其中「通敵」、「叛門」二條,一旦成立,便是只有死路一條,若是其間再涉及「色情」,哎呀呀,那可就更不堪設想。沈瑤仙一經觸念,焉能不為之膽戰心驚?
    四隻眼睛相對之下,沈瑤仙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便自嗒然無語地垂下頭來。現場情勢,已是不可開交,不容他二人沉湎深思,還得打起精神,注意當前形勢發展。
    一場琴笛之戰,看似不分勝負,其實,既已解除了君、沈二人的眼前之危,便是贏了。
    一連串的天音破碎,如斟萬泉。在一陣響徹耳鼓的雜亂之後,驀地戛然而止,隨即顯現出一派出奇的寧靜。
    琴笛俱停,玉宇無聲。幾片落葉,沙沙稱過眼前,一切恢復到原本的自然世界,再也聽不見一絲異音。
    燈光乍明。在一連串陰森的冷笑之後,鏡湖一面,人影交錯,清晰的現出了幾個人來。
    四人各執一角,在那張特製的活動輪椅上,躍坐著長髮披肩、手持橫笛的對方首腦人物——
    九幽先生。一身月白長衣,只是自膝以下,卻為大幅銀色狐裘所遮蓋。這個傳說中黑道第一能人蓋九幽甫一出場,便自顯現出卓越一面,確有聲勢奪人,不怒自威的豐儀。
    君無忌、沈瑤仙的注意力,一時俱向著對方集中。
    火光灼灼,映照著這個傳說中黑道魔君的一張清瘦瘦臉,刀骨峨凸,其白如霜,兩道顯示威儀的法令紋,既長又深,嵌在多骨鮮肉的臉上,益見陰森而不怒自威,光禿禿的尖瘦下巴,連一根鬍鬚都沒有,襯著一頭披散的灰白散發,簡直像是個活殭屍,便是傳說中的山魈木客,也沒有這般可怕。
    這一霎,透過他直視而來的目光,君無忌、沈瑤仙立時有所感觸,感覺到頗有寒意。
    那只是極短的一瞬,一瞥之後,那一雙冷漠到無以復加的眸子,更自移向別處,於黝黝夜色裡,注定著一個方向,再也不曾轉動。顯然是他已有所發現了。緊接著,那陣子怪異的鼻哼之聲,起自他的鼻咽之間,高低頓挫,倒也饒有韻致。分明他是在訴說什麼了。
    哼聲一頓,緊侍在他身側右首的韋一波,立時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朗聲道:「堡主傳話:『搖光殿』殿主李無心既然來到,便請現身一見。」
    話聲甫出,現場一片寧靜,連個大聲喘氣的人都沒有,那是因為「搖光殿」固不為外人所深知,卻一直被「雷門堡」視為最具份量的心腹大患,尤其是殿主李無心,其神秘性更較「九幽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乍然為蓋九幽出名一喚,聽者無不心存震驚,為之動容。
    偏偏這位傳說中具有一代後儀的「搖光殿主」,因修來好涵養,並不急於現身。以至於韋一波的一番傳話,倒像是「無的放矢」,白說了。
    空氣像是一下子被膠住了。
    久久不見回音,輪椅上的九幽先生忽然傳出了一聲冷笑,緊接著又自哼出一曲。
    「摘星拿月」韋一波立為傳譯,大聲說道:「堡主傳話,彼此既是多年故識,何必弄此玄虛?實則,殿主閣下藏身之處,敝堡主早已洞悉,再不現身,在下便當奉令促駕了。」
    君無忌冷眼旁觀,卻也看出了幾分虛實。看來李無心果真是來了,妙在就在現場,之所以遲遲不現,旨在與九幽各別苗頭,一場鬥智,掩藏著幾許深奧天機,玩笑間,其實已展開了較量。
    上乘武學裡有所謂「像隱」之說,確似有常人難以臆測的虛玄,此術得力於博大精深的智靈功力,一般武者萬難窺其究竟,自是不得其門而入。君無忌獨具慧眼,似已有所察覺,九幽先生也已察覺到了,因以敢言「促駕」之一說。
    韋一波話聲方落,即有一聲女子輕笑,傳自頭頂當空:「適才的『奈何泣血』我已領教,不過爾爾,再說大話又能嚇得了誰?我便不出,有勞二堡主你促駕便了。」話聲雖響自當空,卻又散之四野,簡直無從捉摸。
    「摘星拿月」韋一波冷笑一聲,待將回話,輪椅上的九幽先生卻自又哼了起來。
    韋一波聆聽之下,神色頗有所轉,慨歎一聲,朗聲道:「在下對殿主方才言下失禮,尚請海涵,家師說殿主深精周易,慢說在下遠非其敵,就是家師他老人家自己,也是有所不及,豈敢對閣下有失尊敬?家師之意,願與閣下詩詞酬對,一述情懷,殿主有知,也應感知,不再寂寞。」
    這番話,頗似前倨後恭,旁觀各人無不聽得一頭霧水,君無忌、沈瑤仙對看一眼,卻是心裡有數。此番動靜,前所來聞,倒要看看這兩個當世並立的奇人如何一番別開生面的較量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聆聽之下,微微發笑道:「久知貴堡主術參造化、『神寶八法』已見大成,如此良夜,一聆高教,倒也清雅,我候教就是。」
    她這裡話聲方頓,九幽先生已自再次發出哼聲。高低頓抑頗有韻致,以鼻吟詩,曠古絕今。
    倒也難為了韋一波這個居中傳譯之人,設非是長年師徒,素所深諗的情誼,萬不若如此傳神。
    「『靜中得味何須道,穩處安身更莫疑,一洞煙霞人跡少,六行槐柳鳥聲高。』請教,請教!」
    暗中的李無心輕輕一歎,說:「堡主神算果然高明,只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其實:
    『繞屋四周都是水,隔林一片不多山』。」
    蓋九幽冷森森地發了一串笑聲,隨即又哼一曲。
    韋一波大聲道:「弄春草色偏宜遠,繞竹溪流不覺長。」
    李無心傳聲一笑:「遠了,應是『寒河細水通幽徑,修竹高楠走翠險』。」
    九幽先生頗不為意地在椅上搖了一下頭,一雙深邃眸子頻頻四下打量,冷冷哼出一曲。
    韋一波豎耳傾聽,立譯為:「雲間樹色千花滿,竹裡泉聲石逼飛。」
    李無心道:「惟向舊山留月色,偶逢秋澗似琴聲。」
    「臨池醉吸杯中酒,隔屋香傳蕊上花。」
    「池水雲籠芳草色,天青露淨月滿樓。」
    「『莫使金樽空對月,此時驪龍亦吐珠!』殿主請現金身吧!」蓋九幽出此句後,頻頻以手擊拍坐椅,大似呼之欲出,神色亦為之激動。
    果然詩句方傳,暗中的李無心慨歎一聲:「猜不出來,我亦乏味了,這就是了!」話聲微停,遂道:「春花、秋月,我們出來吧!」
    池上水響一聲,月色朦朧裡,三個女人已自現身而出。宛若畫中仙女,三人其時共踏波面,驟然自蘆叢現身,無風自動,霎時間已飄移波心。月華似紗,明波如鏡,映襯著這般形象的三個妙人,真有迫人眉睫之勢。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搖光殿主」一行三人,分明近在咫尺,莫怪乎乍然現身之下,四周各人眼睛都看直了,幾疑身在夢中。
    薄薄一片浮物,卻載著對方三人,其時李無心運施真力,使之緩緩前進,俟到池中波心,忽然停住,隨即不再向前。
    各人對「搖光殿主』李無心早已久仰,無不心存好奇。倒要乘此機會,好好向她打量一番,殊不知一望之下,頗是令人大失所望。
    月色裡,那個站立當前的宮妝婦人,想必就是她本人了,卻是面懸輕紗,難以一窺她的廬山真面。一身錦繡,極其華麗,映著月光,璀璨出一片五彩斑斕,疊螺宮妝發堆上,綴滿了明珠美玉,無異更具奪人之勢。其人長身玉立,風姿綽約,婀娜剛健。
    俏立她身後左右的一雙妙齡少女,當是她隨身愛婢「春花」、「秋月」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即使是一雙婢女,身手亦大有可觀。昂然俏立,水波不驚,一身輕功,端是了得。二婢羽衣仙姿,各有妙態,左面少女手上捧著一隻形式古雅的六朝七弦「焦尾」,右面少女手上卻托著一口青鯊皮鞘,垂有長穗的短劍。如此風華,真個神仙中人了。
    「雪亭一別,應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足下依然逍遙,神姿不減當年,可喜可賀,今夜相會,當得上一個『緣』字,正如足下方纔所說:『莫使金樽空對月,此時驪龍亦吐珠』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這番話,說得不徐不疾,臨風而哂,侃侃而談宛若面對故人,簡直看不出一些敵對神態,然而稍具閱歷的人,卻不難聽出話聲中暗涵的凌厲殺機。
    話聲方頓,已自同著二婢騰身而起,宛若飛雲一片,極其輕飄地已落身岸上,卻非池水對面,而是君無忌的這邊。
    這突然的舉止,由不住使得君無忌怦然一驚。基本上,二人乃是處在敵對立場,前番墜水,險喪其手的恐懼,猶在心頭,乍然看見李無心主婢忽然臨近,焉得不為之大吃一驚?是以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
    沈瑤仙又何嘗不然?只以為義母待向君無忌出手,本能的身形一橫,攔在了無忌當前。
    「娘娘!」用著慣常的親呢稱呼,喚了這麼一聲,聲音夠嗲也夠嬌,無如娘娘那邊,人家連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彷彿面前根本就沒有這麼兩個人。身子一經落定,隨即把身子轉向一池之隔的對面。倒是春花、秋月兩個女婢,乍然面對沈瑤仙,不敢失了規矩,各自喚了一聲「小姐」,雙雙上前請安問好。
    李無心的冷漠,使得沈瑤仙忽然想到自己,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還有暇顧及別人?她與李無心久日相處,對其素日個性為人,自有深切瞭解,眼前李無心之冷漠神采,正是其大怒先聲,只以眼前面臨大敵,自以攘外當先,一待解決了九幽先生這一面,便是自己與君無忌的大難來臨。這麼一想,沈瑤仙真如同著了一盆冰露般的寒冷,頓時發起呆來。又一閃念,當著君無忌面,總不宜顯出來自己的情怯,反更對君無忌略加安慰才是。於是,回過身來,看著君無忌微微一笑,「一片冰心在玉壺」,便是什麼也無庸多說了。
    君無忌自忖已無能取勝,卻沒有料到李無心忽然插手其間,局面頓時大為改觀。由李無心嘴裡,他才知道蓋九幽方纔所吹奏的笛音,名叫「奈何泣血」,與先時他所吹奏的「斷腸泣血」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卻較之更要厲害,自己與沈瑤仙相繼傷心落淚,實乃「泣血」的前兆先聲,如非李無心所「綵鳳新曲」鳴琴解救,此刻情形,實可想知,看來自己純是沾了沈瑤仙的光,李無心愛女心切,連帶著自己這個仇家也只好暫時放過。這個場面,使他大生尷尬,真個難以自處,正不知如何是好,耳邊上卻響起了沈瑤仙的傳聲:「還不快走?你想等死麼?」
    雖是由沈瑤仙含著微笑的嘴裡道出,卻能體會出她心裡的焦急。這句話使得君無忌心裡怦然一動,移目再看當前李無心,顯然沒有顧及自己這面,要走,正是時候,腳下方移,可就又改了主意。自出道以來,他每行一事,無不光明正大,前番遁水,逼於情勢,算是惟一例外,今日情形卻是大有不同,既承李無心施恩救助,焉有謝也不說一聲,臨場逃脫?更可能因此而嫁禍瑤仙,這等行徑,焉是自己所能為?一念之興,他便立刻打消了逃走的念頭,惟恐沈瑤仙再出言相逼,乾脆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即行移步過去,與李無心並排而立。
    這番動作看在沈瑤仙眼裡,不由嚇了一跳。李無心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一個震怒,舉手無情,君無忌又何所憑恃,膽敢與她分庭抗禮?只是眼前卻已阻止不及,即使傳音示警,亦有所不便,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所幸,這一霎,對面的韋一波已代師傳話過來說:「敝堡主特向搖光殿主致意,有關與閣下之一切,可否稍後處理,眼前敝門之使命,只容拿下君無忌那個小輩再說。」
    君無忌聆聽之下,礙於形勢,正待挺身作答,卻不意身邊的李無心已自冷冷笑道:「太遲了,我也正是為著這個小輩而來,貴堡主你看這件事如何處理才好?」
    隔水的蓋九幽連連怒哼出聲,顯然已為李無心所激怒。
    韋一波立即代傳道:「李殿主不要逼人太甚,家師之意,只要把姓君的小輩暫且留下,貴門沈姑娘可容殿主帶回自行發落,貴我兩門,雖有瓜葛,卻不是眼前三言兩語可以解決,時候一到,敝堡主當親自上門造訪,再圖了結,不知李殿主意下如何?」
    這番話想不到竟會出自九幽先生嘴裡,以他素日目高於頂之狂妄個性,簡直是不可思議,設非顧忌到李無心的絕世身手,難操必勝,才致如此示弱,誠是前所未見。偏偏李無心就是不買他這個賬,諦聽之下,從容說道:「這件事不必再說了,想要姓君的跟著你們走,先得勝過了我,那時候連小女也一併留下,聽候貴堡主發落,你們就看著辦吧!」話說到這裡,已無絲毫周轉餘地。
    輪椅上的蓋九幽忽然發出了一陣冷笑,座下輪椅在其內力催施之下,緩緩向前移動,看看已瀕池邊,才行止住。
    這一霎浮雲盡去,月色皎潔,渲染得一池靜波宛若鋪了一地白銀般的燦爛。
    水池不大,約七丈見方,雙方雖是隔水對話,彼此卻都能將對方打量得十分清楚,以各人身手論,這個距離,縱身可至,更說不上形成什麼障礙。
    蓋九幽奇異的哼聲又自響起,韋一波立即代傳道:「家師要親自向李殿主請教,請貴殿主劃上道兒來吧!」
    早在二人對答之際,沿著水池四周,已自亮起了燈籠火把,隨行而來的雷門堡弟子以及錦衣衛土,似乎全體出動,刀劍出鞘,部署成嚴密的封殺陣式,無形中助長了雷門堡一面的極大聲勢。自然這一切看在李無心、君無忌等幾人眼睛裡,卻是不值一笑。
    「好吧!」李無心不當回事地應著:「蓋堡主你要怎麼個比法呢!一切悉聽尊便。」
    蓋九幽早已向韋一波傳聲指示。後者隨即冷笑道:「為了各盡所長,家師要向殿主分別請教三陣,不知殿主意下如何?」
    李無心緩緩說道:「這樣很好,只是輸贏如何,還請賜示!」
    輪椅上的蓋九幽隨即發出一連串哼聲。
    韋一波大聲道:「雷門堡輸了,自此退隱江湖,遣散門戶,永不復出。搖光殿也是一樣,殿主以為可好?」
    李無心微微一笑道:「很好,久仰蓋堡主內功『小乾天』真力,己是大成,是否將以此賜教頭陣?」
    韋一波登時呆了一呆,不覺向著輪椅上的蓋氏看了一眼,後者那張清的臉上,亦不禁泛出了一絲驚異,實則,這是至今不為外人所知的一件隱秘,卻不意,竟然亦為對方所探知。
    蓋九幽緩緩點了一下頭,肯定了前番所說。
    韋一波才點頭道:「閣下未卜先知,足見高明,家師正有此意,要以『小乾天』真力,請教閣下自經的『無心』之術。」話聲出口,他隨即向一邊自行退開。
    霎時間,池面上像是起了一陣狂風,由於來勢突然,平靜的波面,陡然間興起了粼粼波紋,像是為一片奇薄利刃,剝起了表面的一層,自此散落而下的小水珠兒,有似一天淫淫細雨。
    這樣突如其來的現象,使得在場各人,無不大感詫異,只是當他們目光轉向輪椅上的蓋九幽時,才自看出了一些端倪。
    原來九幽先生瘦削的半截軀體,這一霎竟像是吹足了氣的氣球也似的,脹得又大又圓,一頭長髮,更似白鶴般地紛紛豎立起來。那一陣猝起的狂風,敢情是發自他的軀體,即所謂的「小乾天」真力。
    李無心一聲不吭地默默向他注視著,正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蓋九幽所顯示的奇異功力,並不自此而止,隨著他的繼續運轉,池面上越加熱鬧。
    忽然「嘩啦」一聲,形成一天狂濤,猝然間向著池邊佇立的李無心身上狂捲過來。
    看到這裡,池邊各人俱都由不住歡呼一聲,老實說,這般神奇功力,實在是聞所未聞,李無心一個招架不住,勢將全身水濕,出醜當前。
    一天狂濤,眼看著已將李無心全身吞沒,即使一旁的君無忌亦在籠罩之中。卻不知怎麼一來,璨若白銀的一天水花,忽然間卻是消失不見,緊接著卻自水池兩側爆出了大片水響聲,一天狂濤化為傾盆大雨,兩岸眾人,誰也躲閃不開,竟被這陣子自天而落的大雨,弄得一頭一身,一個個部成了落湯雞,高執的燈籠火把,半數亦為之當場熄滅,一時間大呼小叫,亂為一團。
    明眼人如君無忌、沈瑤仙、韋一波等數人,俱都看出了究竟。原來開始時起自水面的狂濤,正是九幽先生的「小乾天」功力作祟,不意在襲向李無心的中途,卻著了後者的「移花接木」,而將大片波濤運施真力,化為一天傾盆大雨,紛紛落回兩岸,妙在外表絲毫不著痕跡,正是其自創的神奇功力——「無心之術」。
    果真這陣傾盆大雨,落向蓋九幽這面,以九幽先生蓋世功力,多半不能得逞,妙在李無心卻將之分向兩岸,如此一來,對方陣營大亂,連帶著蓋九幽這邊也為之臉上無光。
    平心而論,雙方功力難分軒輕,只是再怎麼說沿池多人,也都是雷門堡一邊,打量著他們這番狼藉,自是臉上無光,蓋九幽只氣得臉色蒼白,久久不置一言。
    李無心眼看著這場熱鬧,卻是不便居勝,微微一笑說:「堡主神功果然高明,卻是未見得就能勝過我的無心之術,這一陣武當平分秋色,如何?」
    蓋九幽心中原是不忿,見對方倒不曾自居勝場,才自勉強平下心中之氣。
    話說回來,李無心雖然玩了點小聰明,使蓋九幽自感臉上無光,到底卻也顯示了純厚實力,能將九幽先生真力凝聚的大片狂濤,移花接木,分作兩岸,化為傾盆大雨,妙在絲毫不著痕跡,這番功力何其了得?
    蓋九幽忖度之下,心裡自是有數,對方的「無心」功力,果然厲害,即使不見得就能勝過自己的「小乾天」功力,卻也在伯仲之間,說是「平分秋色」倒也在情在理。想到這裡,才自冷漠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這一論斷。
    「摘星拿月」韋一波在聆聽過他奇異的鼻哼聲之後,隨即代傳其意道:「家師之意,這第二陣,要向李殿主請教一陣輕功,殿主可同意?」
    李無心冷冷地說:「只是輕功,怕是不能讓蓋堡主你一盡所長吧!」
    韋一波一怔道:「殿主的意思是……」
    李無心微笑道:「久仰堡主暗器絕技蝴蝶飛,出神入化,我們這一陣輕功,若能兼帶著暗器施展,倒也不落凡俗,蓋堡主你看呢!」
    蓋九幽原是有意要向對方討教一陣暗器,只是礙於彼此皆為一派宗祖身份,頗難出口,李無心既然主動說出,實是再好不過,當下連連點頭,答應下來。
    這般比試方法,各人都大感驚異不止,那是因為蓋九幽一直不良於行,眾所皆知,要不然也不會坐在輪椅上,任人抬進抬出了,以此而判,這位九幽先生分明行動困難,既是連走路也是不能,卻又如何能夠施展輕功?
    然而,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而已,對於深精內功三昧的人來說,看法可就大有不同。如果一個人的內功精湛到「提升」地步,他所表現的行動,並非端賴手足之能,而是無所不能了。李無心、蓋九幽這等宇內奇人,必然內功極見精湛,說他們已具有如此功力,應非危言聳聽,不足為怪。
    現場各人,聽到這裡,一時靜寂無聲,倒只是幾支松油火把,在空中閃爍燃燒,不時發出劈啪聲響,池水在先時一度動盪之後,早已歸於靜寂,火光將兩岸各人人影倒映湖面。晃晃顫顫,平白加添了幾許陰森。
    韋一波承命,傳下了蓋九幽的意思:「家師誠邀殿主就在面前池水各展身手,一分勝負,這就請吧。」說了這句話,韋一波側過身來,向著蓋九幽微一躬身,即請出手。
    各人的注意力,無不向著輪椅上的九幽先生集中過來,更驚訝的是,韋一波所宣佈的話,這場輕功的較量,將是在面前的池水之上舉行,真個不可思議了。
    李無心仍然不動聲色地靜立池邊。由方纔她自水面上出現的情形看來,她的一身傑出輕功,早已為各人認定,不容懷疑。倒是九幽先生這個人……
    輪椅上的九幽先生,這一霎,已緩緩揭開了覆蓋在他下體的那襲皮裘。
    即使現在,大家也還不曾看得十分清楚,直到蓋九幽坐著的身子,緩緩向上升起的一霎,各人這才看清楚了。
    「啊!」兩岸各人,俱都忍不住發出了驚呼。月色燈光之下,原本坐在輪椅上的九幽先生,竟然不倚持手腳之力,緩緩凌空而升,直到離椅尺許上下,才行停住,正是上乘輕功中頂尖造詣的「提升」之術。這又使得各人大為震驚,尤其震驚的是,眾目睽睽之下,所看見的這個奇人,竟是個無腿之人。說得明白一點,雙膝以下,一片空虛,兩截褲管空自下垂,一如婦人水袖。這個昭然在眼的發現,不啻證實了一直困惑在各人心裡的一項猜測——九幽先生果然是個「殘廢」。
    其實應該是「殘」而不「廢」。眼前由於他所展示的輕功「提升」功力,再也沒有任何人對他的行動抱持懷疑,自然這近乎玄奧的極上乘輕功,充其量也只是一種氣的運行而已,「提升」的展現,也只在片刻之間,即使是天上的飛鳥,也無能長時間的靜止空中。是以在一度上升之後,便自緩緩下落。蓋九幽便在這一霎飛身直起,向著水面上縱落過去。
    兩岸各人看到這裡,俱都由不住發出了驚呼。一個無腿之人,竟敢向水面縱落?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個謎團立刻就得到了解答,眼看著蓋九幽飛縱而出的身子,幾乎已觸及水面的一霎,驀地一個倒翻,呼然作響中,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如此一來,便十足地成了「以手代腳」。「拍」一聲,隨著他手掌在水面的一式輕拍,整個身子又自彈了起來,如是倏乎三易其勢,宛若拋落在水面上的一隻大球,就在第三次落向水面的同時,身軀已不再縱起,依然是頭下腳上之勢。
    借助於手掌所排出的大股氣功,蓋九幽再一次展示出「提升」的輕功絕技,頓時博得了兩岸旁觀者的大聲喝彩。
    便在這一霎,對岸的李無心,己自長虹貫日般地飛身直起,也已落身池面。隨著她落下的身子所興起的大股風力,激起了尺許來高的一股浪濤,不偏不倚,她竟然偏偏落身在那股揚起的浪花之上。如是,有如戲水海鳥,便自載沉載浮,連連起落不已。
    一身宮妝,滿頭珠翠,燈光渲染裡,無疑極是顯眼,這般盛妝,竟然無礙於她的輕功施展。僅僅用一隻腳的腳尖,點向水面,竟然維持著身軀的平衡不墜,顯然是駭人之極。
    如果僅僅以接觸面論,一隻腳的腳尖遠較一隻手掌要小多了,是以李無心的展現,其實遠較蓋九幽更難。毫無可疑,兩個人都達到「提升」輕功境界,功力幾乎維持在同一水平,這麼一來,蓋九幽失去雙腿,便成了無能補救的缺陷。較之李無心的從容不迫,神仙姿采,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冷眼旁觀的君無忌、沈瑤仙,甚至敵方的韋一波,俱都心裡有數,李無心的從容不迫,以及透過她掌心向下的姿態,不啻說明了她於此一道爐火純青的境界,較之蓋九幽的不時移換雙掌,實已高出一籌。
    水聲一響,隨著蓋九幽的出掌,一道水箭,匹練般直向著李無心臉上劈來。戰端輕啟,化靜為動,兩條人影,隨即鬼魅般在池面展開,有似穿花蝴蝶,又同剪波雙燕,一連串的星掣電閃,交織著兩個旋風般快速的人影。
    噗嚕嚕,衣袂飄風聲中,蓋九幽大鳥似地已撲向池邊葦叢。卻在這一霎,隨著他翩然半側的身勢,「叮」然脆響聲中,已自發出了此老的獨門暗器「鴛鴦膽」。這雙「鴛鴦膽」正是他當年仗以成名的獨門暗器,配合著「蝴蝶雙飛」的獨門絕技,堪稱並世無雙。蓋九幽既成此絕技以來,若論用以對敵,畢生也不過施展數次,向不輕發,一發必中。
    所謂的「鴛鴦膽」,乃是一雙鵝卵大小、扁平的玉質玩藝兒,質地既堅,加以四周打磨得十分薄銳,灌注以內力,便具有十分殺傷能力。這一霎,隨著蓋九幽的出手,宛若雙飛蝴蝶倏地自兩側作弧形出手,快到目光都來不及跟蹤,像是才一出手,便告失蹤。當然,絕不是真的便失蹤了,容得重現目光時,一雙玉膽已到了李無心身側左右,電光石火般直向著李無心兩肋間飛切過來。
    李無心早已留心,她身勢方才下落,緊接著一個巧妙的移動,不過輕輕一偏,即偏閃開了對方看似奇險的一擊。
    燈光下,這雙玉膽通體紅潤,宛若透明水晶,一襲不中,有若流星般交叉而過,霎時間又自失蹤不見,看起來簡直就是擦著李無心的衣邊而過,險到了極點。李無心卻已是將對方拿捏準確,再也不片刻遲疑,隨著她全身的一個後仰之勢,「哧一」宛若躍波金鯉,己自反身縱出。
    看到這裡,即使連池邊的君無忌也不禁為之捏上一把冷汗。這等輕功施展,即使在陸地上也稱萬難,更何況是水面之上了。
    隨著李無心身子的猝然後仰姿勢,臉上的那襲輕紗,忽地揭了開來。
    這只是奇快的一霎,自是無能窺清她的廬山真面,然而卻給君無忌帶來了極大的震撼,無疑的,那是一張美麗的臉,除此之外,別無所見。雖然如此,他的一顆心竟然大為激動,真個無以名狀,定目再瞧時,己無復先時之所見。正是靈光雲影,蕩漾綠波,心思所窺,追尋已遠。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作祟,使得他一顆心大為忐忑,奇妙的感觸,一下子彷彿把他與李無心這個神秘大敵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自然,這亦只不過是瞬間的感觸而已。這一霎,其實早已又有了奇妙的變化。隨著李無心倒仰直竄而出的身勢,空中尖聲再起,那一雙幾己失蹤的「鴛鴦膽」,竟自又復重現,卻是貼著水面,雙抄直起,宛若兩點飛星,再一次向著李無心甫行下倒的身子擠對過來。
    好厲害的暗器手法。旁觀的君無忌、沈瑤仙看到這裡,都由不住大吃一驚,任何情況之下,李無心都將萬難躲閃,勢將要傷在對方暗器之下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卻是胸有成竹,水花一響,借助於一雙手掌在水面上一拍之力,平倒的身子再一次直挺躍起,便在這一霎,對方的一雙玉膽,便自由其背下擦身而過,再一次打了個空。
    蓋九幽怎麼也沒有料到,李無心居然有此身手,輕功達到如此境界,簡直「千辟萬灌,已無爐錘之跡」,心裡一驚,便決定自此而止。隨著他騰身空中的一個倒翻姿態,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大鷹天降般,已自落向岸邊。無巧不巧,那一雙出手的鴛鴦玉膽,恰於此時翩然飛回,迎著他張開的雙袖,一閃而沒。
    暗器手法施展到如此地步,確也令人歎為觀止了。偏偏是他的對手,就是放他不過,幾乎與他同時不差先後,李無心已自騰身掠岸,卻在探出的一隻腳尖將及的一霎,擰身現勢,揮手拂袖之間,發出了她的絕門暗器——「彈指飛針」。
    「嘶一」其實是極為細小的幾縷尖音,小到較之蚊鳴也相差無多。卻是此起彼應,一經出手,便已到達。
    蓋九幽當然知道厲害,隨著他飛捲的雙袖,發出了千鈞巨力,呼一有如狂飆一陣,細小的飛針,自是蕩然無存。
    但是,李無心更有厲害殺著,第二次飛針發出時候,鬼也不知道。或許是她抬手攏發的一霎,或是……總之,這一枚細若牛毛的小小飛針,恰恰於蓋九幽飛身下坐的一剎那,打由他右耳邊蚊鳴而過。
    那麼細小的聲音!那麼快的速度!一擦而過,再無蹤影。所有的人,都沒有察覺。蓋九幽卻自個兒心裡有數,知道自己輸了。幾乎連疼也不覺得,卻有米粒兒大小的一點點鮮紅血珠,自他右耳垂滲透現出。蓋九幽緩緩抬起一隻手,摸了一下,靜靜地移指眼前,一霎間,臉色如土。
    隔岸的李無心卻已發聲微笑道:「堡主承讓了。」
    輪椅上的蓋九幽久久不置一詞,忽然慨歎一聲,轉向身邊大弟子韋一波哼了幾句,手勢輕揮,即由身邊四名手下,將座下輪椅抬起,逕自轉身而去。
    各人見狀,心內不勝詫異,韋一波聆聽之下,沉默甚久,才自長歎一聲,隔水傳聲道:
    「殿主飛針,神出鬼沒,家師自愧不如,自甘居敗,後會有期,就此別過!」
    李無心冷冷說道:「令師太客氣了,既然說好了,三陣輸贏,還有一陣,怎麼不比了?」
    韋一波這一霎神情至為懊喪,諦聽下,頗是尷尬地冷冷笑道:「家師以為今日情形,已不宜再比,保留一陣,以圖異日。」頓了一頓,他才又接道:「……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敝門當自今日起,暫時退出京師,不再干預任何事情,這一點請閣下放心,家師交代,多則兩年,少則數月,當親至『搖光殿』拜訪,那時候再圖與殿主一了未完之約,會一會閣下劍上功力,今夜到此為止,且向殿主告辭!」說罷,不待對方回答,即將手上三角令旗,向空中一連舉動三次,兩岸門中弟子、錦衣衛士,立即偃陣收兵,迅速向暗中退出,轉瞬間退走一空。
    「摘星拿月」韋一波說了這番話,更不有所逗留,遠遠向著李無心抱拳,恭施一禮,霍地騰身而起,一連幾個起落,便消逝無蹤。
    霎時間,眼前展現出一片寧靜。再沒有一些兒雜音,只有山狗長吠,聲聲斷腸,給此靜夜,帶來了前所未見的淒涼。
    九幽先生這位一代魔君,在武林中最是難纏,生平行徑,我行我素,善惡不分。此類人物,性情怪異,偏激固執,但言出必踐,既由他嘴裡說出退出京師,不理一切的話,絕不會再生意外,這一點非但李無心相信,君無忌、沈瑤仙也均感再無意外。
    君無忌彷彿鬆了一大口氣,然而緊接著。這口才鬆下的氣又提了起來。非但這樣,當李無心的一雙眼睛直直向他注視過來時,他簡直有「兢顫」的感覺……天知道,這個世界上,他何曾怕過誰來?如果說有的話,眼前的李無心,便是第一人了。
    在李無心執著的眼神裡,君無忌情不自禁地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站定。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人,當今被傳說為武功最高的女人,也似惟一可以置其死地的人,他的一顆心實難保持鎮定。但他畢竟還是鎮定了下來。
    四週一片漆黑,獨賴明月,所見倒也清幽。
    「君無忌,你還在這裡?」
    說了這句話,李無心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君無忌卻不再退後,只是緊緊握著手裡的劍把。
    聆聽之下,他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一時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忽然他心裡一動,道:「前輩的意思是……」
    「現在太晚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用著冷峻的口吻說:「剛才在我與蓋九幽比鬥的時候,無暇顧及,你原可乘隙而逃,你卻是沒有……你已經失去了惟一的活命機會,豈非太可惜了?」
    君無忌冷冷一笑,搖搖頭說:「上一次迫於形勢,落水而遁,今夜我不會再逃,前輩請賜教吧!」
    一面說,他身子向左面回出一步,壓劍抬肘,擺出了一個隨時皆可亮劍的姿態。
    「不!」這聲呼叫,卻是沈瑤仙發出來的。隨著一聲呼叫之後,她忽地閃身向前,阻攔於李無心、君無忌之間,花枝顫抖地叫了一聲:「娘娘……」話聲甫出,膝下一軟,竟自跪了下來,一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李無心驚訝的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你這是在為他求情?」
    「娘娘……我……不敢……」
    「不敢?」李無心冷哼了一聲:「你也有不敢的時候?我的脾氣你應該清楚,站起來,給我退到一邊站著!別惹我不高興!」
    「娘娘……」
    「不要再說了!」
    聲音裡透著冷。沈瑤仙聆聽之下,呆了一呆,叩了個頭,默默地站起來,退向一邊。她太瞭解義母李無心這個人了,多說無益,若是因此轉而更加嫁禍無忌,也是大有可能,那麼一來,豈不糟了!更何況今日之事,自己「泥菩薩過江」已是不保,哪裡還有資格代人求情?
    無忌冷眼旁觀,已是心內雪然。他自忖絕非李無心敵手,決戰之下,很可能就此喪生,一番驚悸之後,倒也豁了出去。倒是沈瑤仙冰雪柔情,為自己賠上了性命,卻叫人大是不忍,自己與她立場迥異,反正難逃一死,倒不懼因此而激怒李無心。
    這麼一想,當即正視著面前的李無心道:「沈姑娘之於在下,一片義膽俠心,並無絲毫背叛貴門心意,殿主明鑒!」說了這幾句話,不俟對方回答,隨即將長劍抽出,慨然道:
    「殿主,請賜招吧!」
    面對大敵,他絲毫不敢大意,前次對招,早已嘗到了對方厲害,眼前甚至於連門派也不敢讓她瞧出來,只是擺了一個武林慣常通用的架式。
    李無心深邃的一雙眼睛,直直地向他瞧著,由於她臉上罩著一方面紗,瞧不出她的表情如何,那雙露出的眼睛,卻是深沉充滿了詭異睿智。諦聽之下,她平靜地點了一下頭道:
    「你倒不必為她多操心了,還是小心一下你自己吧。」
    一邊說,她換了一個位置,由正面向他打量著。「你以為不現出門戶來,我就猜不透你麼?」輕輕一笑,她說:「天下武術,本是殊途同歸,你能抗拒蓋九幽的笛音,不為所乘,這就證明你的定性之功,已到了一定水平,而武林中以『定性』見長的門戶,卻寥若晨星,屈指二三而已!」
    君無忌心頭一驚,卻不使現之表面,多年來的艱苦熬練,早已練就他處變不驚的習性,乍驚之後,立刻處之泰然。他原以為對方會立刻出手,偏偏李無心擺出一副不慌不忙的從容姿態,相形之下自己的「劍拔弩張」反似多餘的了。既是這樣,樂得好整以暇。
    「願聞高教!」他隨即將一口長劍抱持當胸,一雙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向對方盯著,任何動作,即使在未發之生,威信都將逃不過自己的觀察。
    李無心點頭道:「淮南的司空子,巴蜀的雲先生,再就是『一』字門的蒼鷹老人……」
    後者四字一經入耳,君無忌不啻心頭一驚,想不到恩師這等杜絕一切外務,專一靜修的人,依然逃不過對方耳目,為她所深知。他仍然保持著鎮定,微微一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李無心原指望由他嘴裡套出些什麼,哪怕只是一字之失,聽在自己耳朵裡,也能有所臆測,那麼對方的來龍去脈,即使不能盡知,也可知其一個大概了。君無忌卻是什麼也沒有說,不免令她微感失望。「上一次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你還精於水功。」李無心冷冷地說:
    「眼前也有水,我倒希望你能重施故技,讓我見識見識。只是這一次海道人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君無忌仍是微微一笑,不作一言。儘管是她已認定之事,自己沒有親口承認,總不能就此定案,對付李無心這等大敵,所能為力者,也只得如此了。
    「你怎麼不說話?」漸漸地,李無心終於感覺出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是出乎意外的強大,固然他的武技仍不足構成自己的最大威脅,論及沉著心智,實已較己不差。
    自己這一面在對他伸出觸角,做多面觀察、瞭解,惟其主動,形象自露。君無忌又何嘗不在伺機觀察自己?惟其被動,不露藏暉。
    自然,李無心仍不失超強地位,只是君無忌卻已在她心目中留下了另一深刻印象,真正地不敢小瞧他了。
    君無忌自握劍的一霎,早已全神貫注,劍身上早已真力內藏,卻又不使光華外溢,這番動靜吞吐,端在腕掌方寸之間,隨時戒備著對方的突如其來。他自知絕非李無心的對手,卻也不能讓她小看了自己。
    「前輩無心功力,方纔已經拜賞,卻不知此類玄功,運用於劍術方面,實效又是如何?
    因此斗膽請教。」說時,他身子微微下蹲,將長劍架拱在左手臂上,這個姿態可促使他上騰、下滾、左舞、右翻,幾乎無所不能。
    李無心冷冷說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吧!」手勢微探,二婢之一的秋月立即上前,將手裡的一口短劍,雙手奉上。
    她為人一向自負,除了像今日蓋九幽這般大敵,才會迫使她考慮用劍,今日之勢,君無忌充其量,不過是個後生小輩,設非是她真的視同勁敵,萬萬不致如此。
    短劍在手,她的一雙眼神漸漸收縮,「你出招吧!」說話的當兒,身子已再次移動,轉到了另一個角度。卻把手上短劍垂直豎起,當胸直立,這個部位,給人的感覺是直劈而下。
    君無忌卻不作如此想。隨著李無心的移動,他身子也作了必要的轉動,只是定在地上的雙腳,固苦磐石,從站立開始,就不曾移動過。
    卻在這一霎,耳邊有若蚊鳴地傳過來沈瑤仙的聲音:「別先出劍!」
    一面是親若骨肉的恩師義母,一面是魂牽夢繫的心上人,兩者之間,無論任何一方,都關係至深,出不得差錯,良心上也不容許她偏向任何一方。只是在武功實力上,李無心毫無置疑,要較諸君無忌高出許多。義母且曾自謂早已是無心之人,對於君無忌更不會手下留情,這邊使得她為君無忌的安危暗自擔心。這聲「別先出劍」自有高見,鑒於她對義母的瞭解,這一劍正是李無心生平最得意的劍招絕學之一——「七巧風鈴」,君無忌昧在無知,若是搶先發劍,便是正中下懷,接下來的劍式輕回,如同風鈴一響,便是奪命斷喉的險招。礙在母女之間的深情,也只得與無忌略為示警,如此而已。
    君無忌聆聽之下,心裡一動,認真再看對方握劍姿態,簡直莫測高深,便自暫時打消了搶先出劍的衝動。
    李無心原指望他劍式甫發的一霎,即予以重創,隨即將其制伏,押回去再行論處,卻不意對方竟沒有上當。
    這「七巧風鈴」劍招固是詭異莫測,無如有個先決條件,必欲敵人先行發劍,乃得伺機而逞,設非如此,其機動靈巧便自大失。
    李無心見他久久不與出劍,寒聲道:「你怎麼還不出劍?」
    君無忌道:「前輩劍勢詭異,一時莫測高深。」
    李無心哼了一聲,倏地睜大了眼睛。寒月下,她打量著對方那張臉,從自己這個角度看過去,長眉遺分,英姿盎然,頗有幾分威武不屈的豪氣,這番神態正是自己素日所喜,一時心生愛惜,先時所醞釀的一片殺機,不由自主地竟為之打消了一半。冷冷哼了一聲,她隨即將手上直立的劍勢,改為平待。
    一旁的沈瑤仙看到這裡,才略略鬆下了一口氣,最起碼她可以斷定,義母己打消了一上來即行向對方施以狠厲殺著的念頭。
    君無忌也就毫不遲疑的,選擇了這一霎的出手良機。長劍倏轉,由側面向李無心劈出一劍。
    李無心甚至看也不看一眼,短劍突揚「叮」一聲,點中了對方劍身。這一點之力,力道非凡,一片流光四顫,竟使得君無忌一口長劍忽悠悠為之疾蕩直起。像是一片浪花,分明「驚濤拍岸」,短劍上交織出一片光華燦爛,連人帶劍,直向君無忌身上捲來。
    昔日越王問劍,玄女日:「內實精神,外文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似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奔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觀之這一瞬的李無心,顯然已深具如此氣候。只是君無忌卻也大非弱者。隨著他揮出的劍身,像是灑下了一天的劍影,哪裡是一把劍?倒像是十把劍!一百把!
    雙方劍勢,排山倒海,猝然迎在了一塊,接觸勢所必然。想像中,該是何等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
    情形卻大非如此,竟然是一下無聲的接觸,說得清楚一點,雙方的劍,根本就沒有真地接觸。看來一天的劍影,分明交叉而過,妙在差在毫釐,一閃而過。「呼一」凌厲的劍氣,有似一天飛鏟,將地面表皮泥沙大片削起,劈劈剝剝,散落一地一池。
    劍勢初展,即已顯現了彼此大異一般的實力。妙在彼此的「寸心妙諦」,分明「心有靈犀」。即在交臂而過的一霎間,霍地施出了殺著,君無忌反臂掄腕,長劍倒捲;李無心回身甩臂,平劍直穿。
    雙方的勢子看來是一樣的快,一樣的狠。黑夜裡有如一雙鬼影,卻在臨危一髮之間,竟自雙雙又閃開了。
    君無忌第三次待將施出殺著時,猛可裡大片劍光,齊頭而落。俟到他舉劍上撩時,忽似覺出有異,待將抽劍,卻已「時不我予」。奇光乍現,李無心那一口出神入化的短劍,已自抵在了他的前心。隨著對方抖動的劍身,一股冷鋒透心直入,君無忌只覺得身上一冷,緊接著打了個哆嗦,眼前一陣發黑,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
    風引鈴動,便是那一系列悅耳風鈴聲,把他由夢境中驚醒。
    向來很少作夢,但昨夜卻作夢了。夢中景象,極是清晰。他竟然夢見了自幼即已失散的母親,以至於這一霎分明已經醒轉,卻貪婪著猶自捨不得睜開雙眼,情願陶醉在有母親存在、關愛呵護的夢幻之中……
    母親的手,曾由他冰冷的面頰上輕輕撫過,以至於,這一霎,他的半邊臉兀自留有餘溫……
    夢裡的母親,仍然是孩提所見的美麗,只是鬢邊多了幾莖白髮,眼角微微有幾道縫紋,除此之外,竟是一些兒也沒有改變。
    她說:「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然後落下了眼淚,說:「原諒媽媽,媽媽竟以為你死了!」說了這幾句話,就把他緊緊地擁抱懷裡,直到濕濡濡的眼淚,滲透了他的衣服,直浸胸肌,冰涼一片,才使他悚然為之一驚。接下來便是那叮叮的悅耳風鈴聲,把他由夢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