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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美麗的夢,一晌貪歡……都將為殘酷的現實所取代,儘管他是多麼地不心甘情願。
    除了持續不斷的細微風鈴,傳自瓦面飛簷,還能聽到的便是頗有韻致和諧的水響聲,一次次拍向岸邊,一聲聲破碎流離。便是這若有所聞的斷續水響聲,把他由睡夢里拉進到此刻的現實。
    此刻,天還沒亮,卻似已有了幾許微曦的曙意。尤其是處身在山峰高樓之上,天亮、天黑,都較平地早有感觸,雖然同屬於黑暗,晨曦之前與黃昏偏後,卻是大有區別,你可以透過長窗,眺向淡淡潑墨的長空,借助於燦爛星群所標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響聲,也大有不同……這些也許對於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覺的,但是對於一個酷愛自然、長久樂於與大自然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混淆,涇渭分明。
    幾乎在開始的一瞥間,君無忌便己認出了那一顆特別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聽見頗似凌亂的斷續浪潮聲,便已知道天將破曉。
    當大幅的織錦緞湘幔陳現眼前時,他甚至於也已明確地知道,自己此刻處身哪裡——翠湖一品!毫無疑問,自己是被囚禁在李無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樓之中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君無忌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翻身坐起,黃銅架床咯吱吱一陣亂響,猛可裡觸及到屋角長盞的一點燈光,以及盤座於椅上的那個長髮少女——沈瑤仙時,他幾乎驚訝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瑤仙用著慣常的微笑,靜靜地打量著他。接著離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長窗,隔著一道朱欄,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輕輕歎息一聲,她才緩緩回過身來,向君無忌望著:「你做夢了?」
    君無忌為她恬靜而從容的姿態所迷惑,不覺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夢見了你的母親?」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眼睛裡頓時現出了驚訝。
    「你是奇怪我怎麼知道?」沈瑤仙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說:「媽媽,媽媽……少說叫了有十幾遍,而且你還哭了。」
    「……」君無忌頗似靦腆地由床上站起來,才自發覺到自己長衣未褪,甚至於腳上的鞋也未脫,就這樣倒在床上睡著了。而沈瑤仙卻廝守一旁,坐在椅子上……這裡既是李無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麼回事?簡直是糊塗了,一點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瑤仙不急不躁地顯得好涵養,多少也有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請原諒我心裡的奇怪……我還聽見你斷斷續續地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
    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自然地注視著他,唇角輕啟,現著笑靨,卻也有幾分執著,不容他的詞遁與隨便搪塞。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到這些,對於眼前處境並無隻字交代,君無忌忍住心裡的奇怪,默默地看著她,倒要看她說些什麼。
    「姜飛花,」沈瑤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誰?」
    君無忌登時吃了一驚。這是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上次夜探禁宮,由朱棣皇帝親口說出,那一霎他萬分驚詫,便自深深留在腦海,想不到竟然會在夢中脫口道出,一時自己也糊塗了。
    「誰是姜飛花?能告訴我麼?」沈瑤仙再問一句,緩緩走過來,一直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無忌看了她一眼,頗似不解地樣子:「姜飛花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怎麼會……」搖搖頭,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瑤仙一時也自無語。
    沈瑤仙輕輕「哦」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無忌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對母親的緬懷思慕,由不住長長發出了一聲歎息,「我與母親自幼失散……多年來朝思暮想,有時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夢見她的風采……倒叫姑娘見笑了。」說了這幾句話,君無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朧,仍是黝黑一片。
    「我們這是在哪裡,翠湖一品?」回過身來,向沈瑤仙直直看著。
    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儘管是已經料定的事實,仍然使得君無忌心裡為之一驚,倏地轉向門前,拉開了門。一個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對面廊下,他隨即把門關上。
    「誰?」
    「是春花。」沈瑤仙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向著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戶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無忌冷冷一笑:「她們兩個豈能阻住我的去路?」
    「還有我。」。
    「你……」君無忌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你怎麼也想不到的。」沈瑤仙黯然地垂下了頭:「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來看守著我?」
    「嗯!」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對我忠貞的一次最後考驗……」
    「你的意思是說……」
    「那是……」微微頓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地會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給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會麼?」沈瑤仙看著他微微一笑,笑靨裡不失淒涼:「你是絕對逃不掉的,果真萬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條,自然,春花秋月兩個丫頭,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無忌一時閉口不言,心裡如同著了一記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蓋世,這番安插,也足足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認識她老人家認識得太晚了。」沈瑤仙走過去,自菜盤裡拿起了一個削好皮的脆梨,拋過來,君無忌接過來,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向對方看著,這一霎,腦子裡想到了許多。
    「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可就什麼也晚了。」
    「你是說我……」
    「唉……」沈瑤仙歎了口氣:「很難說,真的,連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這一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老人家生這麼大的氣。」
    君無忌呆了一呆,訥訥道:「她的劍術實在太奇妙了,其實她原可在當時就一劍結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現在?」
    「這就是你不瞭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老人家不願下手去殺害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讓你活著的原因。」
    「不認識的人?」
    「你的出身來歷等等……」沈瑤仙看著他搖搖頭說:「別說娘娘她老人家了,這些連我也不知道。」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瑤仙輕歎一聲說:「你以為是麼?我卻以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裡!」
    君無忌驚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昨天夜裡,娘娘已經去過你住的地方,你以為她老人家會沒有發現?」
    君無忌聆聽之下,一時無話可說。果真如此,以李無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將已到了她的手裡。
    此杯為恩師蒼鷹老人生前所持交,囑托交給母親,如果母親不遇,或已不在,便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涵意,該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親未遇,生死不知,這套來自師門、用以傳家的至寶,竟然落在了外人手裡,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較起來,他卻對小琉璃的安危更為關心,「那麼,她也見著小琉璃了?」
    沈瑤仙點頭說:「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娘娘絕不會難為他的,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她終究忍不住地又歎息一聲,在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娘娘是個心思纖細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這一方面,我雖忝為她老人家的愛徒義女,有時候也不能盡知,就拿今夜這番安排來說……我就不免有些糊塗了。」
    「姑娘是說你我現在的安排?」
    沈瑤仙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忽然眼睛裡湧現出瑩瑩淚光:「也許這便是你我最後的一夜了……」淚光裡復現笑靨,她接著說:「娘娘取名無心,其實她老人家萬非無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顯示著她的外剛內柔……我忽然覺得,過去十幾年都白活了,一點都不瞭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實是很軟的,唉……太晚了。」
    君無忌木然一笑:「這麼說,今夜你我獨處,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長窗,透過一抹橫欞,打量著黎明前穹空裡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轉過臉來,打量著平置桌上的長劍,一時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經意,沈瑤仙已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起這個念頭。」說時,她的一雙皓白手腕,已自輕輕搭向他闊實的雙肩,長髮倏甩,「刷」掄向肩後,現出了開朗灑脫的一面。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頗似淒涼的目光,掠向窗欞,再回來盯著他:「抱緊我吧,愛人!」淚光已為笑靨所取代,她已無能為力,嚶然嬌聲,己自倒向無忌懷裡。
    君無忌一隻有力的手,早已緊緊擁抱了她,緩緩垂下的臉,不時與她散亂的髮絲相廝磨,一霎間的感慨,促使著他,真不知何以發洩……
    他想大笑,或仰天長嘯……
    懷中佳人,嬌柔似水,他卻忘不了另一個曾為自己所擁抱過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鬢廝磨,正同於此刻的深情擁抱。然而,曾幾何時,那只深為自己所愛的燕子,卻飛向人家院裡,而這漢王朱高煦非為他人,卻是自己至親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無能為繼……便將此念化為飛灰,情思柔腸,寸寸踏碎,永不復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顆心裡,便只有她——沈瑤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緊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搖紅,婆娑淒然,卻是細緻多情……
    片刻溫馨,似燎原之火,霎時間燃燒著二人,吞噬了他們。似疾風驟雨,君無忌忘情地狂吻著他的戀人……他們或許都已經知道,這一霎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所僅有的了。
    忽然,君無忌推開了她,搶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長劍,像是一隻猙獰的狼,「走,跟我走!」
    「……」沈瑤仙驚惶地看著他,只是頻頻地搖頭。
    「離著天亮還有一會兒,總比坐著等死的好!」君無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卻為她掙脫了。
    「為什麼?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瑤仙忘情地笑著:「也許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經過剛才的一攪……
    現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棄了最後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緊緊握著手裡的劍:「只要這口劍還在我手裡,我就不會死心!你……你說你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念頭?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傻子!」再一次她稱呼他是傻子,笑靨裡不失傷感,卻有更多的濃情蜜意。
    「因為我?」
    「傻子,你還不明白?你都死了,我還活著幹嗎?」說時,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過去,賴在了戀人的懷裡,嚶然一聲漫吟,便自垂下頭來,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嬌羞交集,模樣兒恁地惹人……
    君無忌這才明白了。最難消受美人恩,況乎生死之情!緊緊摟住了她,耳鬢廝磨地告訴她說:「不許你再說這些,我不是好好的嗎?只要我們能闖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時候……」他卻是英氣盎然,說到這裡,由不住展眉而笑,潔白的一排牙齒,點點作光,無形中在沈瑤仙心裡,加深了愛的感受。
    「那時候,天高任鳥飛,水深魚兒躍……多美,是不是?」沈瑤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臉來,向他打量著,不覺輕輕歎了一聲。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這麼做太過冒險,可是總也有一線希望。」忽然心裡一動,貼近沈瑤仙耳邊,小聲問她:「你可會水?」
    輕哼了一聲,沈瑤仙撒嬌似地說:「什麼都會,就是落下了這個。」然後仰臉兒瞧著他,似笑又顰。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說:「不要緊,我會,我背著你,在水裡,你只閉著氣就得了。」
    沈瑤仙只是瞧著他笑,近乎於無助的那種笑。想早一點點明了他,卻有些不忍。君無忌卻是想到就做,這就要動身前行,無如沈瑤仙卻一徑賴在他懷裡不去。
    「唉,無忌,我們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了,你……真的還不明白?你走不動了……」
    大眼睛裡滿是柔情,微微合攏時,燦若珍珠的兩粒淚水,突地滾落下來。落地無聲,卻似在對方心裡響了一聲鳴雷。
    「你說什麼?」君無忌一把撐開了她。
    「我說……」沈瑤仙淒慘地笑著:「娘娘已給你服了搖光殿的秘藥——『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無忌登時大吃一驚,由不住後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勢微聳,巨蝶兒似地翩然盤起,一貼至頂,侍將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時,卻是力不從心地墜了下來,再試一次也是一樣。這才知道沈瑤仙所說是真的了。一時間頹然神喪,一句話也不說地坐了下來。
    「你明白了吧?」沈瑤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這是娘娘秘製的靈藥,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誰也無能解開。」
    君無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這一著確是厲害,只是,哼哼!士可殺而不可辱,令堂若以為這麼一來,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聽她吩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是不會向她屈服的!」
    「真的麼?」說話的卻不是沈瑤仙。
    聲音傳自窗外,隨著話聲的甫落,兩扇軒窗已無風自開,李無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現身當前。一襲碧綠長衣,其上繡著首尾俱全的一隻整鳳,疊螺髮式,珠玉滿頭,十足的「宮妝」
    樣式。她仍然是面懸薄紗,讓人難以窺出她的廬山真面。
    殘燈一暗復明,李無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無忌當前。
    沈瑤仙驚慌失措地忙自趨前見禮,叫了聲「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轉身待離一霎,李無心卻又喚住了她,「告訴春花、秋月都下去,這附近不許有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
    聲音夠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見了極為重要之事。沈瑤仙不敢不遵,答應了一聲,便自走向門前。一隻手摸向門閂時,隨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極可能便是與君無忌永別了,一時心如刀絞,忍不住緩緩回過頭來,向著座上的君無忌一往情深地注視過去。
    君無忌自有其昂然正氣,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作悲觀自處,即使眼前,看來像是「必死」的趨勢,他也不認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無論如何,沈瑤仙眼前這般深情的注視,卻令他深深為之感動,想到了方纔的軟語盡溫,款款情深,一霎間冰消雲散,焉能不為之心動?
    一時間,眸子裡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別情。
    彼此什麼話也沒有再多說,沈瑤仙便自掉頭去了,留下現場的是沉沉的無比寂寞……
    君無忌再次把目光轉向當前的李無心,一種「事已如此」的認定,反倒是不足為畏了,倒要看看對方這個當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會使自己感覺震驚。
    對於「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人,他毋寧是一直保持著極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關的一霎,也無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見的,依然只限於對方露出於面紗之外的一雙眼睛,那「滿頭珠翠」、「綵鳳宮妝」……卻也帶給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覺,乍然相對下,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為對方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現著隱隱的曙光,敢情是天將大亮。
    李無心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向對方觀察,這才轉身落座。
    「有幾句話要問你。」她說:「你要據實回答,不能撒謊!」
    君無忌怔了一怔,還沒有轉過念來,李無心已把手裡的一個緞面錦匣揚了一場。
    「這套夜光杯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
    君無忌這才發覺,聆聽下不覺有氣道:「本來就是真的……」
    原想斥責對方的私自盜取,轉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論其它了。
    李無心冷冷說道:「我只問你,這套杯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我並沒有說這套杯子是我的,我從不會把屬於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
    李無心何等精細,如何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聽之下冷冷說道:「誰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還這麼刁?哼!我當然知道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問你,你從哪裡得來的?」
    君無忌原待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事關恩師「蒼鷹老人」以及母親「姜貴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隨便提起,李無心居心叵測,誰又知道她心裡打著什麼主意?萬萬不能說出。
    「說!」李無心清叱一聲,眼睛裡怒光四射。
    卻不曾嚇著了君無忌,「我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話聲方歇,李無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擊來。
    君無忌雖說服下了對方所謂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氣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無礙機智靈思,心裡早就防備著她的加害,只見她手勢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後一個疾翻,一時連人帶椅一併倒了下來。
    也虧了他這一倒,要不然萬難逃過李無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風,戛然作響劃空而過,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搖動了一下。
    君無忌自知無能與對方抗衡,李無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只得心圖脫逃之一途。當下,隨著後倒的身勢,倏地奪身騰起,直向敞開著的窗外飄身而去。觀其聲勢,雖不若原來迅速,卻也大有可觀。
    原來君無忌自參透上乘內功「陽罡」功力之後,一身勁道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運行自如,實不易為藥力所控,就連李無心精心秘製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預期之收效。
    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無心意料之外,一驚之下,急速閃身而前,極其巧快地已自攔至窗前。
    四隻手掌甫一交接,君無忌終似力道不濟地向後反彈了出去。
    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力道極猛。原來李無心只當是藥力無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無忌即使未曾眼藥,也不定就能當受得住,更何況功力已受相當拘束,自是萬萬吃受不起。四隻手掌交接的一霎,已為李無心的至柔功力,透過雙掌,猛地直攻進來。隨著他後翻的身勢,強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李無心猝睹之下,未免吃驚,才知自己下手過重,敢情藥力並未全失。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觸,總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還是傷了他。
    君無忌如何想得到對方這一霎的感觸。性命俄頃間,卻已顧不得身上的掌傷,咆哮一聲第二次騰身躍起,忘命般兀自向著窗外撲去。
    李無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聲,直似幽靈般,又橫身而前,第二次運施「無心掌」
    力,直向對方前胸叩來。力道萬不似前此之猛,只為特殊的「無心」功力,一個擊中,君無忌萬無活理。
    雙方勢子都猛,眼看著已是迎在了一塊。
    對李無心來說,只待功力一吐,君無忌必死無疑,千鈞一髮的當兒,李無心終不能狠下心來。真個將掌力吐出,一時改擊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後一掄,「呼拉」一聲,將一件長衣自胸間扯為兩片。卻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處飛墜而出,落向長桌。
    李無心一抓之力,不謂不猛,卻不能阻住君無忌衝出的身子,碰然作響聲中,已墜身窗外。
    這一霎,真可謂驚險萬分。對於君無忌來說,無異是一隻脫困之獸,一旦脫窗而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躍,更何況這已是故技重施。隨著他的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疾若飛猿般,已自躍欄直出,大星天墜般,直向著一片濃霧所掩飾的湖心墜落下去。
    這番突如其來,即使李無心之嚴謹纖細,亦所料非及,更何況慈念頻生,行動頓緩,俟到有所觸及,再想追趕,哪裡還來得及?憑欄下望,但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將整個半樓,連同視野所及,彌天蓋地般,全數掩遮。如此情況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無心忿忿地望著一天大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君無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對她來說,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不禁引為奇恥大辱,這一霎君無忌果真再次出現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天色雖已破曉,所見卻極是混沌,尤其是眼前這般大霧,驟乎而臨,倒像是專為掩飾君無忌的離開而來,李無心儘管心懷不忿,也只能望天興歎,無可奈何。
    房間內一片凌亂,孤燈煢煢閃耀著君無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長劍,事發匆促,連這口貼身的寶劍都不及帶走。
    李無心的目光,其時卻為另一樣物什所吸引,像是一個布卷兒,落在桌上,猶記得君無忌長衣破開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這玩意兒了。
    拿在手裡軟軟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李無心緩緩落座,打量著手裡的這個布卷兒,出於好奇地把它慢慢攤開來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幅頗為精緻的人像刺繡,石榴紅的宮緞上,精針刺繡著年輕貌美的宮妝少婦半身小像。
    李無心不經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驚,立即睜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時間全身不寒而慄。
    揭開了臉上的面紗,移座燈前,就著燈光,再一次向著手裡繡像注視時,她的一雙手,再也無能自持,一霎間顫抖得那麼厲害。
    「天啊……這是在作夢吧……」
    畫中佳人,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分明一品宮妝,卻壓不住原屬俠女的任性崢嶸,不正是當前李無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時光倒退二十餘年,簡直就是一個人。
    李無心的一雙手,不自禁地抖動得更厲害了。再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了……儘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時想起來,卻有如發生於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離別嬌兒之前,特地請宮中名匠,為自己留下了這幀刺像。猶記得,在各色貢緞裡,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紅」色的那麼一塊,為使繡像逼真,維妙維肖!像是活動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擺弄了七八天,從頭飾穿戴到容顏神情,真正一絲不苟,最後才完成了。
    這便是送贈嬌兒唯一的紀念了。
    臨別的前一夜,她——姜貴妃,特地把這幀繡像夾藏在兒子的狐皮裘裡,貼著嬌兒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後母子重逢的唯一見證。嬌兒年幼,不使知曉,老奴福慶卻是知道的。
    時光易失,韻華匆匆,轉瞬間,已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了,只以為人天遠離,嬌兒早故,今生今世再也無能母子相逢……這幀刺繡,隨即成了記憶中的一塊化石,真正是夢也夢不到的事情,竟然會從君無忌的身上發現……
    一個念頭,電也似地自她腦子裡閃過:君無忌,他莫非就是……
    李無心簡直止不住心裡的激動,霍地站起來奔出房門,撲向長廊,撲向樓欄……
    「無忌……我兒……」
    一時間熱淚撲簌,再也無能自止,霍地騰身而起,直循著一波湖心,直墜而落。
    打由廊子一頭過來,天色灰暗,寒風瑟瑟。
    腳步聲,驚動了聚集廊下的幾隻野鷓鴣,一霎間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響著,猝然升空直起,剩下來天空中飄動著的幾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幾許惆悵,空虛……
    「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宮禁宛有誰來」?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
    這幾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飯不思,就像是有什麼大禍要臨頭似的。
    王府東側是清涼山,山勢不高,又修有盤山的馬道,正可策騎一番,如此,每日午後的「騎馬」便是她例行的功課了。
    自從殺了兵馬指揮徐野驢以後,朱高煦這一陣子心情也不舒暢,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樣吃得開了,尤其是這兩天,動輒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幾個挨了打,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主子一鬧情緒,連帶著一干下人也不好過,整個王府一下子變得好冷清,往常的歡樂情景,一去不返,瞧著也是淒涼。
    「紫籐閣」花開滿徑。大朵的山茶花,雖已凋謝,紅白二色的杜鵑,卻開得一片爛醉。
    打月亮洞門跨進,一路行來,恰似進入到一片五彩繽紛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麼直,那麼齊,每一回,春若水走進來,下意識裡都不自禁地會停下腳步來看它們。原來樹身上的牽牛花,都打了朵兒,過不幾天俱將開放,變成一片花團錦簇,可真是美極了。
    瞧著瞧著,春若水卻又似興趣索然,總因為心裡那檔子事幾擺它不平便什麼也是惘然。
    松樹後面是冬青樹圍成的各樣花圃,亭台樓榭,翠翹曲瓊,當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裡面有個寶藍色、琉璃頂蓋兒的六角宮亭,春若水甚是喜歡,閒著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裡坐坐,因看蘭花生樹,翠羽啁啾,人其實何嘗又不是自然界的一體,如是,一切的休養生息,原也是離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樂,全在隨興,想開些,又何必庸人自擾!
    繞過了雪松,穿花踏徑,剛要過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聽聽,亭子裡有人,正在說話兒,衍著一人多高的冬青樹,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對方說話的聲音,可就聽得更清楚了。
    「這裡的事,還是少打聽的好!」聲音。又尖又細,一聽就知道是誰。
    穿著「兩大片兒」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總管馬安袖著兩隻手,正自向「紫籐閣」的兩個女侍「春官」、「荷官」這麼吩咐著:「心裡有數兒就好了,嘴裡可別嚷嚷!」他說:
    「一個傳到了娘娘耳朵裡,嘿!那個婁子可就捅大了,那時候,嘿嘿……」
    春若水待將邁出的腳步,可就站住了。
    馬管事不叫人家說,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話可是不打一處來:「瞧著吧,趙宮人如今可是飛上高枝兒啦!娘娘要是再不開竅,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頭上,那時候呀,也就用不著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幾乎呆住了,趙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兒」嗎?難道她……難道……
    一霎間,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更令她膽戰心驚。
    「王爺怎麼還不出來?我可真擔心……怕是娘娘快回來了,一個撞著了,那還得了?」
    說話的是春官,一面說,一面伸長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邊似的。
    「紙包不住火,瞧著吧,早晚的事兒!」馬管事說:「熱鬧還在後頭呢!」
    荷官說:「趙宮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膽子大?她也得曉得呀,這檔子事兒,由得了她嗎?」
    「可是太不應該了?」春官小聲說:「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當自己跟前人,什麼心裡的話都跟她一個人說。」
    「哼!」馬管事歎著氣:「要不是她說出來,王爺還不知道那個姓君的住在哪兒呢……」
    「姓君的?」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著:「姓君的是咱們王爺的眼中釘,這一下可好了,茅侍衛帶著錦衣衛的人全去了,這小子就是有八條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爺心裡一塊病啦!」
    有如晴天一聲霹靂,春若水差一點暈了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早已淌了滿臉,一顆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動,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卻聽見月亮洞門裡傳出的一聲叱喝:「王爺起駕!」
    馬管事慌不迭地應了一聲,三腳並兩步地忙自趕了過去,兩個女侍也跟著往裡頭跑,轉瞬間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樣,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著、顫著,來到了亭子裡,坐下來。正是由於心裡太激動了,她要冷靜一會兒。
    「冰兒……好你個賤人!你幹的好事……」
    兩片牙床只是剋剋打顫,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裡那樣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無忌平安渡險……唉……無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著吧……我這就給你報仇……雪恨……我……」
    冷風颼颼……
    可憐的人!灰色的天!
    點著了床頭粉紅色的蝴蝶貝燈,冰兒緩緩轉過身來向春若水注視著。
    從晚飯桌上,冰兒就留了仔細,小姐她一口飯也沒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大部分的時間只是在沉思,偶爾瞟過的目光眼神兒,竟是前所未見的冷,怪怕人的樣子。冰兒頓知不妙,這當口更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貝雙燈,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來了。」
    兩隻手捧著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裡有鬼還是怎麼地,那雙手竟是抖得那麼厲害,青瓷蓋碗顫得剋剋亂響,茶汁連連滴落不已。
    「啊……我這是怎麼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剛要轉身邁步,卻被春若水出聲喚住:「站住!」
    「……」冰兒連連點頭,強自作出了一副笑臉。
    「就是我不說,大概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可不像過去說話的那種口氣,尤其是看向冰兒的那一種眼神,簡直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進入對方的心腔。
    冰兒「啊」了一聲,剛點了一下頭,慌不迭又忙自搖頭:「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邁前一步,用著慣常的撒嬌聲音說:「您今兒個是怎麼啦嘛……
    小姐!」
    「哼!剛才你做的好事,還當我不知道?」
    隨著春若水冷電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兒自恃聰明的一點鎮定,霎時間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說!今天下午,我出去騎馬的時候,你幹了些什麼事?」微微頓了一下:「當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雙膝一陣發軟,「撲通」跪了下來,一時間臉色慘變,撲簌簌眼淚淌了滿臉。
    「說實話吧!你跟朱高煦,這是第幾次了?」
    「小姐……您……您……開恩……就別再多問了吧……」狠狠地咬著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來,臉色是雪樣的白,她只是頻頻地搖著頭:「我……是開始就錯了……小姐……我對不起您……您就……別再……問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會作戲,瞞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了的!」
    「我……錯了……」冰兒眼淚汪汪地說:「我的心太軟……只……只以為……早晚橫豎還不是這麼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爺他……」
    「別給我說這些!」春若水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瞅著她:「別以為我……
    哼!這種事,我聽了都噁心,還以為我是在吃醋!你……」
    輕輕一歎,她瞅著冰兒無限憐惜地說:「你是自甘下賤,別說是你一個丫頭了,現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貴人如今的下場可又怎麼了?憑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是跟我來的,愛怎麼就怎麼,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小姐……我錯了……您還是帶著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冰兒嗚咽著,哭成了個淚人兒似的。
    「太晚了,你還想走?」一霎間,春若水臉上罩起了大片寒霧。「還有,你犯了更大的錯,你居然把君無忌住的地方告訴了朱高煦!」
    冰兒登時全身一戰,睜大了眼睛。
    「有沒有?」春若水臉上是出奇的冷。
    冰兒的舌頭幾乎凍住了,全身更是戰抖得厲害,「我……君先生他……他怎麼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張臉白中發育,青得可怕,一時頓知不妙,嚇傻了。
    「冰兒!」春若水的聲音有些發抖:「你出賣了我都沒什麼,出賣了君先生,也就是出賣了為人的道義,你……你簡直連狗都不如!我……絕不能饒你!」
    不知什麼時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經緊緊握在了她的手裡,很可能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邊,猝然拔在手裡,真有驚心動魄之勢。冰兒驚叫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面倒了下來。
    卻被春若水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小姐……小姐……您饒命……饒命吧……」
    「我……」一霎間,春若水像是換了個人,晃動的刀身,遲遲不能下落,多少顯示了她此一刻的猶豫不決。
    冰兒顫抖著叫了一聲:「小姐……」驀地向外掙脫,春若水的匕首,便在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聲送進了冰兒的前心。
    「噢……」冰兒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她極度的驚詫,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會向她下此殺手,真的用刀殺了她,隨著她緩緩倒下的身子,兩隻手緊緊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湧,霎時間已染紅了她的一雙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春若水,佝僂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彎過來。
    「小姐……您殺了我……殺得好……我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時淌下了熱淚,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冰兒掙扎著,像是有極重要的話要告訴她。
    「小姐……有個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訴您……」咳嗽著嗆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說:「王爺和君先生……他……他們是……是兄弟……是親兄弟!」
    春若水點點頭只是聽著,忽然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冰兒……冰兒……」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你就快說出來吧……」春若水哭叫著,把她抱得更緊了。
    「小姐……」冰兒聲微力弱地說:「請……告訴小……小琉璃……我對不起他……」
    「冰兒!」春若水用著可怕的聲音喚著她,用力地搖著她:「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們一家還不夠慘嗎?為什麼你要瞞著我?」
    「我……也不知道……」冰兒圓睜著兩隻眼,喃喃說道:「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已經……已經三……三個月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她就死了,卻仍是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張開的嘴,更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冰……兒……」像是夢囈中的那種呼喚,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臉上,全沾滿了冰兒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兒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樂,多少任性,多少無知……往事歷歷,一古腦兒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閨,流花河畔……那麼多的過去,打從七八歲黃毛丫頭時候,都有冰兒的影子陪伴著,明是主婢,暗為姐妹,天真無邪,兩小無猜,原是一輩子也分不開的人了,一霎間人天遠離,怎不令人斷腸?殘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親自下此殺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瀝肝之痛。
    看著她,摸著她,春若水再一次湧出了熱淚,淚和血,一滴滴其實都是從她心裡滴出來的,濺落在冰兒蒼白的臉上,彷彿還聽見她撒嬌似地聲聲呼喚:「小姐、小姐……」——那已是夢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緊緊地擁抱著她,只覺著自個兒的一顆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時分。
    一徑踏著明月,春若水來到了漢王朱高煦下榻的寢閣——「望日軒」。
    兔起鶻落,早已熟悉,有備而來,乘虛而入。套句熟詞兒,那是「人不知,鬼不曉」。
    直到這一霎,她霍地閃身進來,才驚動了王爺跟前的貼身衛士。
    「誰?」
    揚聲侍衛——楚一刀,五短身材,迴旋腿,施得一手雪花雙刀,好樣兒的!聲出,人起,打天井過頭一個猛竄,撲過來,楚老大簡直人都沒有看清,雙刀已潑頭砍下。
    春若水一個滴溜閃開來,輕叱道:「大膽!」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勢,才自看清了來人,一時色變,大顯慌張道:「小人鹵莽,娘娘恕罪。」
    彎身請安的一霎,卻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劍,刺中前胸,隨著她送出的長劍,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便再也爬不起來。
    春若水趨前一步,拉著死人的領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裡。這已是王爺下榻所在,除了這個坐更的貼身侍衛,再不見拿刀帶劍的粗魯人了。
    閃進了垂有軟玉流蘇的閣門,事實上已踏進了要緊所在,漢王朱高煦寢息處,當在咫尺之間。
    華閣內,點著淺紫琉璃的兩盞六角宮燈,兩名身著宮衣的女侍,各據一幾正在打著盹兒。一旁長案上擺設著茶水暖壺等各樣什物,以備習於晚睡或午夜夢迴的王爺隨時的召喚,為了服侍主子,十二個時辰,輪流著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爺不在寢宮,排場卻不能沒有,規矩更不能輕廢,這是大內留下來的規矩。其實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達官貴人也多有如此排場。
    春宵苦冷,兩個女侍各自蜷著一雙腿,膝上蓋著片棉墊,以手支頤,便是這樣苦捱著漫漫長宵。
    春若水一陣風似地忽然來到,兩個女侍猝有所警,乍見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卻為春若水反手一掌擊中了當前女侍前胸穴道,後者呻吟一聲,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當兒,已為春若水手上長劍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發突然,她簡直嚇傻了,怎麼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忽然間竟成了拿刀動劍的冷面煞星。
    「說!」春若水聲音很低地道:「王爺可住在這裡?」
    「在……」一面說,向著鳳幃雙分的裡閣指了一下。
    「還有誰?」
    「有……是新……新來的一位張……張姑娘……」
    春若水點點頭,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侍,卻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說:「夜深了,你也該睡了!」
    那女侍一時還不知怎麼回事,正自點頭,已為春若水駢指如飛,點中在她「氣海穴」
    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來。
    思忖著兩個女侍這一覺少說也得睡過明日晌午,朱高煦寢閣這一霎再也沒有閒人干擾,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這時候可真是膽大包天,殺機猝起,只覺著怒血翻湧,一時萬難平復。
    然而,她畢竟從來也不曾幹過這類殺人勾當,一個冰兒已令她柔腸寸斷,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禍首,卻與自己有著夫妻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殺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義滅親」,可也得有一腔義氣。眼前她便是憑恃著這腔正義,來向朱高煦興師問罪的。
    珠簾猝卷,春若水已閃身進入朱高煦的寢閣。
    藍缸吐焰,錦帳深垂。漢王爺在一度銷魂之後,這一霎擁著張姑娘,正自好夢方酣。
    寢間裡只亮著一盞燈,銀質的鶴嘴長燈,吐著一點色作青綠的燈焰,整個房子裡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華,宛若輕紗,又似月華。
    這個朱高煦倒也有些風雅氣質,室內擺設固是華麗富貴,倒也不俗,一畫之張,一幾之設,連帶著幾株盆景的擺設,都恰到好處,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給人以迷離夢幻的感覺。
    然而,春若水卻沒有絲毫情緒去領略欣賞。
    隨著她一個快速的進身勢子,霍地已撲身榻前。
    長劍撩處,刷然作響,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紗帳斬下了老大的一片。
    帳內的朱高煦,猝然自夢中驚醒,驀地探身坐起,一聲喝叱道:「誰!」
    「誰」字方出,光華電閃,一口冰森森的劍鋒,已自向他當胸刺來。
    朱高煦「啊」了一聲,單手力按,猛力向上躍起,也虧了他這一躍,竟為他躲開了胸間要害,「噗哧一」一聲,中了他的左面肩窩。
    這一劍春若水一鼓作氣而發,力道極猛,劍鋒力貫之下,竟為她刺了個透亮的窟窿。
    「唉呀!」隨著春若水拔出的劍勢,朱高煦痛呼一聲,一個骨碌,直由錦榻上直翻下來。
    春若水閃前一步,龍吟聲中,第二次抖出長劍,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扎過來。
    如此情況之下,朱高煦簡直嚇呆了。
    春若水的這一劍幾乎已經臨向他的咽喉,眼看著熱血四濺的一霎,忽然間她卻中途停住。圓睜杏眼、柳眉倒豎,分明是怒發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偏偏她竟然無能貫徹始終,第一劍不能殺了朱高煦,第二劍便是萬萬不能的了。
    劍尖在幾乎已經觸及朱高煦咽喉的彈指之間,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間,她那只拿劍的手,竟是抖動得那麼厲害,對於面家這個害得自己一家好慘的人,竟然會動了「不忍」的憐惜之念。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掌中長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時間熱淚泉湧,淌了一臉都是。
    「春貴妃,是你?」
    朱高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雙眼睛,面前這個俏滴滴的佳人,竟然會對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傷勢,極其作痛,鮮血把一襲睡袍都染紅了,在面對著生死攸關的一霎間,朱高煦亦不禁為之勃然變色,大大生出了畏懼。
    「為……什麼?為什麼?」顯然這是他一時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只握劍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殺既不忍,不殺又不甘心……雪亮的劍鋒,只是在對方眼前打顫,眼前境況,隨時都可能挺劍刺出,隨時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間。
    「為什麼?」春若水寒著聲音道:「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還要問我。我只問你,君無忌怎麼了?」
    朱高煦一隻手捂著肩上的傷,正待說話,卻聽見身邊嚶然一聲嬌啼:「女大王……饒命……饒命……」
    敢情是把那位張姑娘嚇著了。這位姑娘才進府三天,也不認識春若水是什麼人,見她拿刀動劍,連王爺都敢殺,自己這條命,還保得住嗎?只把她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個勁兒地開口討起饒來。身子一縮,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裡,連人帶被子抖成一團。
    春若水這才想到了旁邊還有個人,一時間氣兒不打一處來,足尖一挑,已把對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開來,現出了張姑娘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的身子。後者尖叫一聲,抱頭弓身,更自抖成一團。
    春若水沒想到會是如此一個場面,一時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劍結果了她,轉念一想,又復作罷,隨手一撈,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時間,臉色緋紅,轉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
    朱高煦經過片刻緩和情緒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麼回事,索性擺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樣子,當下狂笑一聲,冷笑道:「我當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動劍殺人?放心吧,君無忌他命長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麼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著肩上的血,哼了一聲:「這事你怎麼會知道?哼,這一次算他命長,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裡,可就沒有……」
    話聲未歇,春若水的劍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臉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寶劍給搪向一邊:「用不著來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還會怕這個?怕這個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說!」春若水才將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來,長劍一翻,再一次作勢刺出,忽然看到對方那張略似蒼白的臉,心頭一震,才將舉起的劍,又自緩緩垂了下來。
    這張臉分明與君無忌一般無二,尤其是在眼前這個角度,燈光的映襯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見之下,幾疑無忌重現,一顆心怦然跳動之下,才將興起的殺機,便自冷了下來。
    朱高煦見狀,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劍放下來吧,再怎麼說咱們總是夫妻,你真能狠下這個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說,正待站起,卻為春若水比出的劍勢,又給逼坐下來。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裡噙滿了淚:「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君無忌他是你什麼人?你說!」
    「哼哼,」朱高煦頗似一驚,冷笑道:「你聽見什麼了?誰告訴你的?」
    「這些你就別管了,他難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驚訝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聲,未置可否。平常時候,他斷斷不能承認,這一霎,性命相關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辯白,形同默認。
    春若水見狀,心內雪然,再打量著對方那張臉,更不再懷疑。
    「為什麼,」難掩心裡的激動,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視著:「為什麼要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此毒手,這又為了什麼?」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兒。
    春若水這一霎心緒繚亂,既然已經確定朱高煦與君無忌之間是兄弟的關係,更自對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萬難再留在府裡,冰兒已死,照說對這個迫害自己至慘的元兇大惡,理當一劍結果了他,為己為人,都將是無上公德,偏偏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來,情勢演變,已使她無能再顧及遠在涼州的家人,勢將非走不可了。
    往後面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裡的劍,殺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樣了。
    「今天我饒了你,別人可不一定會饒你,如果你就此改過自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你仍然還迷戀著王爺的權勢,為所欲為,甚至於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話就說到這裡,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說完插劍入鞘,正要轉身,朱高煦忽然喚住她道:「慢著!」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幹什麼?」
    朱高煦看著她,頗有所憾地道:「你這……就走了?上哪裡去?」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海闊天空,還怕沒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說:「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貴妃的身份,難道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
    春若水搖搖頭,臉色蒼白地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什麼貴妃不貴妃,我才不希罕,你難道真的以為,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貪戀榮華富貴?最起碼,我就是一個例外。」
    朱高煦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自語道:「這麼說,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費了,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你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朱高煦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心裡還想著君無忌,對他還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臉轉向一邊道:「你管不著!」
    「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無忌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就是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是誰,你這麼癡心,是不是值得?無論如何,我對你總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搖頭說:「不要再說了。」一霎間,她臉上顯現著出奇的冷,「朱高煦,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是過去的了,你就別再指望我還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你仍然還可以對我在涼州的父母心存迫害,這樣做,除了證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將一無所獲,一切你就看著辦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滿臉憤怒,卻是無話可說。忽然又問:「趙宮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兒」,春若水彷彿一顆心都碎了。
    「她……已經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來。
    「是我殺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覺淌下了清淚:「她的身後事,自有我來負責,你就別多管了!」說完這些話,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開長窗,越身而出,一霎間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朱高煦驀地有所驚覺,已是阻止不及。夜風習習,自敞開著的軒窗襲進來,大幅紗幔在風勢之下,浪花也似地作狀飛舞,銀質的鶴嘴長燈,立時為之熄滅。
    向著黝黑的夜空悵惘著,朱高煦這一霎只覺著無比的空虛,以及緊緊向自己壓迫過來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權勢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觸。
    放下了按在君無忌背後的那隻手,苗人俊苦笑著搖了一下頭說:「沒辦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無忌冷眼旁觀地注視著他。對他來說,喪失高深武功的這個打擊,極其嚴重,但卻並不為此即感沮喪。
    「沒辦法,一點法子也沒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搖著頭,坐下來,注視著他說:「倒不是我功力不濟,實在是娘娘的手法迥異,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種微妙的閉氣手法,我猜想透過這種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處經絡己被關閉,我的能力,卻只能為你解開其中之半!」
    君無忌說:「這樣也很不容易了!」
    「沒有用的。」苗人俊說:「即使我能全部解開都無濟於事,關鍵在於娘娘在你身體裡,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陰元氣,這種勁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無忌呆了一呆,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君無忌冷冷地說道:「這種氣道一直盤踞在我『氣海穴』脈之內,如此便能對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內力形成阻礙,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內功的原因了。」
    「對了!」苗人俊頹喪地說道:「如此情況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誰也無能把盤踞你身上的這股至陰內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卻格於功力氣質的有別,也不敢貿然試探,那麼一來,可就……」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接下去說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裡甚是欽佩,對於君無忌的觸類旁通,極為驚詫。
    瞭解至此,君無忌才真正地感覺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寬涵,養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擊之下,也不會感到絕望,更不會現之形容,而一派慌張失措。
    「那我們就不必庸人自擾,多費事了!」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正要站起,卻見門簾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個布衣裙釵的人。君無忌吃了一驚,再看對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隨即轉看向苗人俊,看他認識也不?
    來人少女,生就高挑身子,濃眉杏眼,頗有姿色,卻於美秀裡,別具一種英挺氣質,尤其是蘊含在眼睛裡的那股神兒,顧盼間輒有凌人之勢,君無忌瞧在眼裡,頓時知悉對方顯然又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俠林人物了。
    苗人俊報以微笑,正待開口為雙方介紹,來人少女,已先行向著君無忌福了一福,嬌聲道:「小妹李翠薇,拜見君先生。」
    「啊,這是……」
    迎著君無忌詫異的目光,苗人俊笑道:「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潔』姑娘,李翠薇是她本來的名字。」
    君無忌這才明白,道了聲:「不敢,李姑娘請坐。」對於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時頗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會意,隨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無忌點了點頭,即向當前這位姑娘看去,當時苗人俊力懲惡商郭子萬,邂逅兵馬指揮徐野驢,畫舫酒醉,結識玉潔姑娘之一段經過,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詳。並悉知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後,武功頗有根底,後來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漢王府邸,這件事由於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沒有多事,此刻看來,料必是得力於人俊的援手,已然脫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兩眼,越覺對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墜塵,最是可歎,今遇人俊,風塵共許知己,無論才貌,俱稱匹配,好不為他們祝福高興。
    卻見這位李姑娘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皓腕,落落大方地向著君無忌道:「君先生身子哪裡不舒服,小妹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無忌方要開口,苗人俊已點頭道:「姑娘你偏勞吧!」
    二人相視一笑,李翠薇隨即走向無忌背後,在他肩上蓋一塊紗巾,即行拿按起來。
    別瞧她玉手纖纖,倒是勁道十足,一經著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著了一團炭火,透著一襲紗巾,亦感炙熱難當,卻於熱炙如火中夾著一絲冷氣,冷熱相激裡,乃自興起一片麻癢感覺,通體上下,頓感無限舒暢。
    君無忌一經領會,頓時測知這位李姑娘必然練有精純的「素女」功力,這等內力較之李無心的「至陰」功雖不能等量齊觀,卻是性質類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無心所加諸其「氣海穴」內的至陰內氣勁道,卻能暫收緩和之效,當有一定裨益,一時不由抬起頭,向著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運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眾多貧困兒女的俠行,苗相公都告訴我了,真使我無限欽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見,真是沒有想到。」
    君無忌搖頭笑道:「你太客氣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氣可嘉!」
    李翠薇輕歎道:「這件事說來慚愧,我……」
    苗人俊說:「若不是你說起,我還忘了。」隨即轉向君無忌道:「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聽她說起,說起來倒要感謝那位春貴妃,要不是她當日見義援手,李姑娘當日早已命喪王府……」
    當下隨即將李翠薇當日行刺朱高煦,險喪性命,幸為春若水臨場所救,以及這一次又把她由獄中救出之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
    苗人俊說完,感歎一聲道:「這位春小太歲,人在富貴,尚不忘行俠仗義,一身武功,也不曾丟下,實在難得,當日事後,我曾用言語相激,想必她曾到棲霞去看你了。」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一言不發。這是他最感痛心遺憾的一件事,情緒之錯綜複雜,簡直不忍卒恩,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來對春若水不盡瞭解,此番劫後歸來,才由苗人俊嘴裡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改了初衷,對於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卻也瞭解到君無忌於春若水的無可奈何,更何況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瑤仙的介入,情勢更稱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經過此一番邂逅,苗人俊與李翠薇(即玉潔姑娘)的感情,無異更上層樓。感情的進展,使得她不得不進一步為著苗人俊的境況而寄以關懷,顯然眼前苗人俊與君無忌面臨的最大壓力,俱是來自「搖光殿」那個極稱神秘的人物——李無心。談話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兩次由娘娘手裡逃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牽強,輕輕歎了一聲說:「她老人家必然為此引為奇恥大辱,再見面時,便是無所不用其極。」
    君無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憶兩次由李無心手裡死中求活,確是境況奇險,必死不死,其微妙真個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來,也不能盡解,直彷彿冥冥中有著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實情況,認真檢討起來,卻又似別有虛玄,關鍵在於,李無心這個被傳說為早已「無心」
    的人,對於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便多少心生憐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極,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機。
    然而,儘管如此,兩次死中求活,卻又絕不能排除「僥倖」的因素,李無心即使對自己心生憐惜,最後的宗旨仍將是要殺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臨著一種矛盾,這又是為了什麼?
    對於這位意圖殺害自己的大敵,君無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遺憾而無懷恨,更說不上什麼仇讎,沈瑤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關係,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種奇怪的因素存在著,便是這種「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對付任何敵人一樣,保持著絕對的冷靜,為此君無忌極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脫,他卻不能安寧,又在計劃向著李無心施以奇襲了。當然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鬆開了為他拿捏的手,退後幾步,含笑道:「覺著好些了沒有?」
    「鬆快多了!」一面說,君無忌向李姑娘道了謝,後者連謂不敢,向著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風,轉身離開,「你們談談吧,我出去一會兒。」隨即開門步出。
    君無忌一面擦著身上汗水,打量著她離開之後,轉向苗人俊道:「看來這位姑娘,蘭心惠質,古道熱腸,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氣質談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賀!」
    苗人俊取來自己衣裳,給君無忌換穿。聆聽之下,微歎一聲道:「這番稱許,倒也中肯,我對她原來不甚瞭解,這幾天聽她談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慘,父親早年為朱高煦害死,母親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後為無極派長老無極子收為門下,學成武功,為了報父仇才潛來秦淮,若不是當日春若水救她一命,當日已死於朱高煦劍下,這一次脫困出來,既不能重操賤業,又無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從。」
    君無忌注視著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君無忌「哼」一聲,道:「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俊兄你對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說完站起來,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視了一刻,回過身來道:「一切都看命運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東去一趟,一來探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長,二來暫避一時之險,然後……」
    所謂的「一時之險」,當指搖光殿主李無心的到來。這句話不禁使得君無忌心頭一驚,才自覺察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正是李無心所欲搜查的目標,所不同的只是對方有一份師徒之誼而已。
    「也許娘娘早就發現我了,只是在暗中觀察著我的動靜而已。」苗人俊訥訥說道:「果真這樣,我這一切,無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無忌搖搖頭道:「貴殿殿主並非真如所傳,是個無情之人,雖然她自己取名無心,卻更證明了她的有心,你這次離家遠出,不告而別,必然已傷了她的心,我以為你還是回去的好。」
    「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臉上頗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許你並不全知,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病……」
    一瞬間,他臉上泛出蒼白顏色,無可奈何地笑笑,接說道:「搖光殿遲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再說吧!」
    君無忌原以為他病已痊癒,聆聽之下,才知道並非如此,對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難言之隱,或許此行,苗人俊旨在求醫,自己與他雖是道義之交,有些話亦不便過於直言,一切均當取決於他確保健康痊癒之後,才能論及,眼前確是言之過早了。這麼一想,也就不再多說。內心卻深深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將分手,尤其是自己與李無心的終將第三次見面,當是凶多吉少,禍福難卜,一瞬間,眼睛裡不禁顯現出依依之情。
    斷腸人對斷腸人,除了彼此內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麼話都不宜多說。
    「你打算怎麼著?」苗人俊注視著他,眸子裡滿是關懷地道:「依我之見,還是暫時避一避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道:「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直截了當地找上門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驚。
    「解鈴還需繫鈴人!」君無忌說:「我已別無選擇,勢將火中取栗,非去不可。」
    苗人俊一驚之後,隨即明白了一切,為了對方本人武功的恢復,甚至於沈瑤仙的愛情,君無忌都責無旁貸,勢將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他卻還有不能盡知之事,君無忌之所以決定以身犯險,除了以上兩項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遺失的母親繡像。
    明月窺窗,搖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地在窗戶紙上移動著,不時發出的「刷刷」聲音,為此深夜帶來了幾許陰森。
    小琉璃一個骨碌打床上坐起來,打量著面前這個頎高的人影,只嚇得全身打顫:
    「誰?」
    「噗」一蓬火光,亮自這人手上。
    他總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噯呀,您老人家可回來了!」說時撲地拜倒,喜極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
    君無忌輕輕一歎,把他由地上拉起來,指了一下椅子,小聲說:「坐下來說話吧?」
    一面點著了面前的一盞油燈,卻把燈光拔到最小,才自熄滅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說您走了,還有……還有……」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一時不知道先說什麼才好。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了君無忌那張蒼白的臉,頓時吃了一驚:「您……生病了?」
    君無忌搖搖頭,歎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吐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裡有個女人來過,說您不會回來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是不是一個臉上蒙著紗的女人?」
    「咦,您都知道?」
    「知道一點!」君無忌說:「她都跟你說些什麼?不要急,慢慢地告訴我!」
    小琉璃點點頭,臉上似有餘悸地道:「這女人真厲害,她告訴我說先生回不來了,叫我自個兒回涼州,給我銀子我不要,後來我見她在先生房子裡亂翻東西,就去叫她不要亂翻,誰知道她手指頭一指,我就不能動了,她在您的屋子裡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沒有,第二天我醒過來,她人也不見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吧?」
    君無忌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都瞧過了,什麼東西也沒少,我這次回來是不放心你。」
    「我好得很!」小琉璃挺了一下身子:「沒事兒。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兒去了?見不著您,怪急人的。」
    君無忌看了他一眼說:「我有事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不能再跟著我了,我看明天你一個人,就先回涼州去吧!」
    小琉璃怔了一怔,沒有吭氣兒。
    君無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顧一下咱們那個書房,那裡也少不了你。」
    小琉璃點了一下頭,訥訥說:「先生您呢?」頓了一下他說:「您什麼時候回去?」
    「這就很難說了。」君無忌語重心長地道:「你知道,涼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裡久住,一有空我就會回去瞧瞧你們……」想到那一群天真爛漫的窮苦孩子,一時由不住現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無忌緩緩說道:「當初我所以去那裡,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你們這一群窮苦的孩子,現在能讓你們都入了學,我的心願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願望,在流花河岸,舉辦更多的書房,要那裡所有的窮苦的孩子都有衣服穿,都能像你們一樣,有書念,只可惜,我這個願望,恐怕難以實現了。」
    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機靈地向他注視著,「為什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頭上摩挲一下,這一霎心裡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訴他什麼的,卻不由自主地又說了出來。
    「那是因為,我遇了個非常厲害的敵人。」
    「啊?是誰?」
    「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臉上蒙著紗的女人。」
    「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嚇直了眼。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注視著他:「她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你也許不知道,我已經受了傷。」
    「啊!先生您……」
    「這一次我能由她手裡逃出來,全在天助,可是我還得回去!」忽然他神色一凝,猛地轉過臉來,隔著一層窗紙,似有人影子一閃。君無忌已輕似狸貓地翻了出去,兩扇紙窗隨著他撲出的身勢,霍然為之大敞,他身子有似大鷹飛揚,呼然作響裡、已撲身窗外。
    一條人影,卻在他身勢方落的一霎,流矢飛蝗般劃空而起,一落三丈,飄身於當面坡前。
    君無忌如今雖礙於功力不能盡情施展,卻也余勇可賈,更不容對方宵小深夜窺窗,決計施展全力,萬不容對方逃開手下。心裡一急,腳下用力一點,怒鷹搏兔般直向對方身後撲了過去。這麼一施展,才自覺出功力大是不濟,雖是如此,卻也沒有讓對方逃開。
    前面人心慌意亂,全然無主。君無忌這麼一迫,更不禁亂了方向,顧不得眼前的亂石斜坡,尤其是黑夜裡認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顧一切地衝了下去,耳聽得一陣亂石聲響,間雜著一聲女子的驚呼,便自歸於寂靜。
    君無忌驀地定住了身子,只當是來自漢王府邸,意圖對自己暗算行兇的一干差衛,怎麼也沒想到,來人竟會是個坤客,那聲嬌呼,便是說明一切。
    君無忌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兒,仔細聆聽一下,眼前再無異聲,再看當前斜坡,坡勢並非十分陡斜,若是白天,當無可慮,黑夜裡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足,滾落下去,或無大慮,若是為亂石撞著,情形可就大為不妙。這麼一想,君無忌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隨即向著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勢,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楓樹遍生的深渠大谷,一面是亂石峋嶙的斜坡,坡勢不大,左不過十五六丈,即到盡頭,接著一條迂迴小道,即可登向鄰峰,思忖著對方少女,便在眼前不遠。走了十幾步,停下來,黑夜裡頗是難以窺清,所幸月色如霜,倒可勉強辨物,打量著一坡山石,綿羊般散置眼前,隱約中卻聽得有人喘息聲。
    君無忌向前快走幾步,大聲道:「是哪一個,摔著了沒有?」
    即聽得女子嚶然作聲,忽地自一方石後躍起,轉身就跑,才跑了兩步,卻又坐倒下來,偏偏她恃強好勝,不甘示弱,爬起來又跑,終因腳下負痛,哼了一聲,又自坐了下來。第三次再要爬起來的時候,君無忌卻已來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著管我……」
    掙扎著待將站起離開的當兒,卻為君無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也就在這一霎,他忽然認出了她,心裡一驚,他睜大了眼睛:「若水……姑娘,是你!」
    可不是春小太歲——「春貴妃」麼?只是眼前這個裝扮,可就與不久前的「貴妃」裝飾有了根本的區別,像似又回復到了昔日流花河畔那個春小太歲的樣子。
    君無忌呆了一呆,由不住鬆開了緊緊抓住她的那隻手,眼睛裡的詫異,已足以向對方說明了一切。
    春若水呆呆地向他注視著,一臉的不自在,千言萬語,一時真不知向對方如何說起。
    「我……只是來瞧瞧你……」輕輕歎息一聲,她訥訥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唉……
    算了,我走了。」說時她轉過身子,恃強地走了幾步,又站住腳:「我已經離開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
    君無忌頓時一驚。
    春若水緩緩回過身子,看著他苦笑了一下:「沒有想到吧?對我來說,真像是做了個夢,現在是夢醒的時候了。」
    「你……」君無忌呆了一呆:「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低下頭,她歎了口氣,再抬起頭來,臉上卻淌滿了淚:「一切反正都過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瑤仙呢?她可好?」
    「她……」君無忌搖搖頭:「不知道,也許還好吧!」
    「那就好。」往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我原本可以殺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軟,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你是說朱高煦?」
    「嗯。」春若水默默點了一下頭:「冰兒出賣了我,也出賣了你,我已把她……把她處置了。」一時為之語塞,眼淚再次脫眶而出。
    君無忌不禁又是一呆。
    「她私通朱高煦,完全忘了她是誰了,我實在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止住傷心,頗似淒涼地喃喃說道:「冰兒臨死以前告訴我說,你和朱高煦竟是同胞兄弟!」
    君無忌驚了一驚,倒是沒有想到這個秘密,竟為她所悉知,一時無言以對。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你一直不告訴我?朱高煦自己也承認了,正因為這樣,我才饒了他一條命。」
    對於眼前這個出身皇族的嫡親皇子,一變而為浪跡天涯的風塵俠隱,個中微妙,定當充滿了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離奇秘辛,君無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難以言宣的理由,春若水儘管心裡充滿了詫異,卻也不欲追詢,況乎眼前更是無限斷腸時刻,默默地向他注視著,心頭萬緒交集,一時真不知何以出口。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視著。
    「你原來都知道了。」君無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後我再告訴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們既是兄弟,卻又彼此為敵吧?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說吧。」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臉色蒼白,所有的一線希望也似乎為之幻滅。看著君無忌只是發呆。
    「你的腿……受傷了?」
    「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過一會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轉過身子來,卻又似想起了什麼,在身上摸索著,拿出了一件什麼東西。
    「我還忘了,這東西一直忘了還給你。」一面說轉過身子,靦腆著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不容對方再說什麼,便自匆匆地掉頭去了。
    君無忌想喚住她,卻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裡的東西,是個小小絲囊,打開來,裡面竟是個戒指,「貓兒眼」寶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東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卻不知什麼時候一時大意疏忽,遺失了,想不裂竟然會落在春若水的手裡。難道會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別有用心地故意竊取?這又表示什麼?
    一霎間君無忌心緒紊亂,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春若水當是在萬般無奈,一籌莫展的心境之下,斬斷情絲,抽身自去,當日草舍療傷,一念之癡,偷偷「藏下了」對方的戒指,打從那個時候起,小心眼兒裡,便只有君無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闖入了。
    哪裡知道,天不從人之願,往後的發展事與願違,備極淒涼,直到自己成了漢王高煦的新嫁娘——皇上冊封的「春貴妃」,即使在新婚的那個寂寞夜晚,這枚小小的「貓兒眼」寶石戒指,兀自多情不捨地懸於頸項貼肉藏著。其上的小小絲囊,便是她親手所織,每一回當她默默向它注視、觸摸時,便自洋溢起訴說不盡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種暖暖的情意,幫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殘酷冬季,也有「春陽一片」的和煦感覺。便是借助於這番憧憬,才使她支撐著不曾倒了下去。
    夢境的破碎,起於一霎間的片刻之前,直到君無忌親口證實與朱高煦的兄弟關係,便是那一霎,奪走了她的最後一線希望。
    此刻,君無忌在燈下再次注視著手上的這只戒指時,強烈的情愫激動,卻使他竟然難以自己。
    「還君明珠雙淚垂」,春若水的心境,他是不難想知的。大敵當前,生死未卜,原已是痛苦之極的心境,春若水的傷心一去,無異為他更加上了一層離愁別緒,一顆心越加地不得安寧。
    一番調息吐納,好不容易才將心情平靜下來。總是因為盤踞在「氣海穴」內的至陰氣道,驅之不去,難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衣入裳,追尋夢境去吧!
    這已是深夜四更時分。整個棲霞山顯得一片寧靜,偶爾襲來的夜風,引動得一山楓林刷刷作響,除此以外,再無異聲。
    君無忌在床上思索著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入睡,擺在面前的幾個人,沈瑤仙、春若水、苗人俊,以至於小琉璃……個個都令自己為之惦念、懸心,更不要說緊迫眼前,足以致命的大敵李無心了。
    棲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與李無心的再一次交手,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潛生起一種陰森森的冷顫。雙方已然二度交手,虛實強弱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第三次的交手,又何能冀圖奇跡的出現?
    無論如何,情勢的發展,已不容許他再拖延下去,他決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禍福終將面對,不容逃避。這麼盤算著,心內稍見穩定。便自熄滅了床頭的燈,安然入睡。
    似乎那盞已經熄滅了的燈又燃著了,像是夢境,又似現實,君無忌翻了個身子,彷彿眼前光影婆娑,便是這輕微的感覺,促使他驀地自夢中驚醒。
    窗欞已明,是那種灰朦朦的魚肚子白色,會合著床頭的燈盞,搖曳出一室淒涼。
    一個錦繡宮妝、面罩薄紗的貴婦人,正自直立床邊,向他默默注視著,這景象頗似又持續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為之大吃一驚,霍地挺身坐起,卻是慢了一步,被那貴婦一隻綿綿細手,抵按當胸,力道不大,卻足能使他動彈不得。
    「你……」君無忌的驚訝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他一眼認出來面前的這個婦人,正是待將殺害自己的大敵李無心時,一顆心幾乎都跳了出來。
    卻已是無能為力,那一隻軟綿綿的手,就按著他的胸,任何情況之下,只需內力一吐,君無忌必將命喪黃泉。
    「我命休矣!」潛發自內心的一聲吶喊,使得君無忌全身興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悵惘地向對方注視著。
    透過露出於紗巾外的那一雙充滿了睿智、冷靜,更復明亮的美麗眼睛,更像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閃爍著。
    便是李無心這樣聰明的女人,也有費解之處。君無忌幾乎可以感覺出她那只輕輕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顫抖著。「你……」君無忌再一次作勢坐起,依然力不從心,在對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來。
    「你要幹什麼?」
    李無心雖然同樣衣著錦繡華麗,可是眼前這一襲宮妝,甚至於頭上的疊螺髮式,發上的翠玉珠釵,俱都與以往數次所見有異,君無忌一經注視之下,宛若似曾相識,引起了內心極大的震驚。一霎間,他現出了前所未見的驚慌,整個身子都為之兢兢戰抖起來。
    微微搖了一下頭,李無心制止了他的激動,其實她本人也似乎陷於激動之中。便是那種氣質,像是靈氣相通,君無忌在她奇異復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漸漸趨於安靜。
    漸漸地,李無心鬆開了輕輕按在對方胸上的那一隻手,卻把這隻手移向無忌前額髮際。
    「哦……你這是……幹什麼?」君無忌簡直難以理解,何至於這一霎,自己竟會變得如此馴服?像是面對慈母的遊子,一任她的無限愛撫……
    李無心更似不再凌厲,十足的女性化了。那隻手輕輕滑過了他的前額,偏向右額盡頭,細膩的手指,分開了他散亂的長髮,終於現出了隱藏在那裡的一顆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襲薄薄的面紗,君無忌亦能感覺出對方的震驚。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一陣出奇的震驚之下,竟似不勝負荷地微微閉攏,隨即又緩緩睜開。
    接著,這隻手細緻地滑過了他的額頭,轉到了君無忌左面額頭,以同樣的動作,分開了額角散發,在濃濃的發叢底部,找著了與右額頭角同樣色澤大小的另外一顆黑痣。
    即使像李無心這樣堅強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為閃電所觸,驀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兩顆滾圓晶瑩的淚珠,順著腮角,直落下來。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無忌一下子坐了起來。
    「別動。」李無心的一隻纖纖細手,軟綿綿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別說話,好孩子,再讓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後,她的另一隻手,也復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雙手,緊緊地在他肩上捏著、撫著,像審視著一座名貴雕塑玉器,最後落向他的雙頰,一霎間,那雙手顫抖得那麼厲害。
    鬆下了手,她長長地吸著氣,眸子裡淚光婆娑,卻充滿了慰藉與喜悅。
    「孩子,你是不小心,丟了什麼東西?」
    君無忌全身一震,約摸著,也似有些感應了。
    「是一幅絹繡吧?」李無心說時已自袖子裡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無忌一把搶過來,認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親繡像。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是你母親的繡像吧?」
    「你……怎麼知道?你……」
    「我當然知道。」話聲顯示著慈愛和諧,較之以往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打開來看看吧!」
    君無忌已經意會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渴望著予以證實了。
    攤開了手裡的絹繡,再熟悉也不過的母親慈樣面容,霍然陳現眼前。
    這一霎,當他再一次向著繡像注視時,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一旁的李無心,卻在同時抬起了纖纖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紗。
    「啊……」君無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無心,與畫像中宮妝貴婦,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髮式、穿戴,簡直無一不像,豈止是「像」,分明就是一個人。
    二十餘載歲月悠悠,並不曾在這位昔日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條皺紋、一莖白髮……
    多麼美妙的駐顏之術!更難能的是,那璀璨奪目的滿頭珠玉,甚至於身上的一襲絹繡,都保持著原來的色澤,不曾絲毫遜色。為了今日的母子相識,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
    一陣天旋地轉,君無忌幾乎由床上跌了下來。
    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時間熱淚滂沱而下……接下來的擁抱,魂魄相蝕,直似把兩者融成了一人……
    一陣冷漠,一陣激動,一陣熱情,一陣傷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雖有千言萬語,一時也難以說清……
    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著各處,一片殷紅。
    母親的眼睛,自始就沒有離開兒子的全身上下,對她來說,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美,無一不好,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頂好聽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卻早被賜死……你和老福慶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無心喃喃地訴說著,眼神裡既是傷感,又是喜悅,一直都是被這樣的情緒所充斥著。
    「一年以後,我費盡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還的一個老蒼頭姜銅,那時他耳目已失聰明,改回了原來的姓氏,姓宮!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謊騙我呢,還是連他自己也被騙了?現在我也不明白!」
    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現在他整個心境還有如騰雲駕霧地飄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親,一旦尋著了,竟然會是自己一直視為大敵的李無心,簡直奇妙到不可思議……而眼前這一霎,面承慈顏,聆聽著她的低訴,只覺得無比溫馨,如飲芳醇,如在夢中。
    李無心深情款款的眼睛,無限關愛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壯大魁梧的兒子。
    「都是那個姓宮的老蒼頭騙了我,他說你在七歲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慶也為你舅舅賜死……」
    李無心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就是他這句話,把我害苦了。為了證實他說的是否真實,我曾到姜家墓園,找到了那個管墳的,他告訴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個孩子,還帶我去看了墳,沒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墳……天哪,我那時整個心都碎了……」
    君無忌的眼睛也紅了,「這是舅舅故佈的疑陣,用以掩護我的離開!」君無忌說:「舅舅膽子小,生怕朝廷的錦衣衛追查,所以用別人的死孩子冒充是我。」
    「兒子,你這麼一說,我當然明白了,可是當時誰能領會?」李無心輕輕歎了一聲:
    「那一夜我再入墓園,偷偷掘開了那座小墳,發現裡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當時我人都傻了,便以為你真地死了……當時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頭,後來改葬在搖光殿的梅園……
    從此,我對你的生還便不再癡心妄想了。哪裡會想到還有今天?天哪……我別再在做夢吧……」
    一串串眼淚,直由她眼睛裡迸落而下,只是那張臉卻洋溢著無限喜悅。
    過去的一番經歷,無疑血淚混淆,悲慘不忍卒聽,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樂二十一年,時令仲秋,皇帝御駕親征,第六次對韃靼用兵,說是勝利了,其實得不償失,國家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對北敵仍然沒有構成致命打擊。
    次年七月,成祖於班師回京途中,竟然客死於開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高熾即位,年號「洪熙」。
    這個朱高熾卻是個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繼位。漢王朱高煦早已不耐,趁此時機便在樂安反了。宣宗(朱瞻基)親征,高煦不敵降服,被囚於逍遙城。
    一日皇帝心血來潮,前往探視,高煦竟然出言戲侮,宣宗大怒,用一個極大的銅鼎,把他覆扣在內,外面燃燒火炭,便這樣活活把他烤燒死了——「屍三尺,盡為墨炭」。一代梟雄,便自這樣收場,屍發當地,葬於「九里溝」。
    算算時間,那一年歲欠「丙午」,正當「蛇後羊前」,無端端應了當年海道人的詩讖。
    (事詳前文。詩:「煮豆燃其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熟料今朝鼎中亡。」)
    算算日子,這天應是朱高煦去世忌辰,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春天早上。君無忌、沈瑤仙夫婦帶著兒子小強,結伴而至,找到了朱高煦的墳頭,燒香禮拜的當兒,才自覺出墓地整理得很潔淨,非僅此也,墳頭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燭,棄了滿地紙灰。
    杜鵑花在霪霪細雨裡,渲染著一山的紅,像是沙場壯士淌流的鮮血……
    一個披蓑戴笠的童子,遠遠向這邊張望著。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風箏。
    君無忌禮拜之後,頗生感慨,望著墳頭,久久無語,小強卻嚷著要放風箏,瑤仙拗他不過,只好同著他繞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著眼兀自向這邊瞅著,剛要走開,卻為君無忌喚來眼前。
    「先生要買紙燒麼?我這裡還有。」一面說,這童子攤開了油紙覆蓋的竹籃,裡面香燭紙錢都有。
    君無忌搖搖頭微笑道:「用不著!」隨手把一塊碎銀子丟在了他的籃裡。
    那孩子嘻著大嘴,連口地道著謝,卻把一雙眼睛奇怪地向高煦墳上注視著,「今天來上墳的人真不少,這已是第三起兒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攏,還說:「每人都賞了我一塊銀子,難怪一大早喜鵲老衝著我叫,今天我可真發財了。」
    「你是說這一座墳?」
    「怎麼不是?」那孩子說:「第一個來的是個道人,留著長鬍子,也不燒香,也不燒紙,自己動手把墳上的亂草雜花給拔除乾淨,拿著他的大酒葫蘆,大口喝酒,最後把剩下的半葫蘆酒,都澆到墳上,我問他要燒紙不要?他什麼也不說,給了我一塊銀子,瘋瘋癲癲地就自個兒走了!」
    「第二個是個女的,」童子說道:「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身黑,馬鞍子上還拴著寶劍。」
    君無忌微微一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披蓑童子說:「看樣子像是誰家的小媳婦兒,卻穿著一身孝!」
    「她……說些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披蓑小孩搖搖頭:「先是燒紙、燒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
    「怎麼回事?」
    「大概是嫌我礙眼,扔給我一塊銀子,把我支開一邊,一個人只是看著墳頭發呆,後來像是又哭了,還用手裡的馬鞭子,直往墳頭上抽,您瞧瞧……」一面說,他指著眼前的墳上,果然橫七豎八佈滿了鞭痕。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發瘋了。一個人鬧了好一會兒,才騎著馬走了!」
    君無忌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不勝感慨地低低喚著:「若水,若水……是我辜負了你……
    卻又何苦?」一時忍不住,淌下了眼淚。
    披蓑童子正自發愣,那一旁,小強卻舞著手裡的風箏老遠跑過來了,一面跑,一面嚷:
    「爸爸,爸爸,看我的風箏!」
    年輕的母親,微微含笑地在後面跟著。美目含春,秀髮微揚,較婚前稍稍豐腴了一點,依然艷光奪人,還是那麼漂亮。
    天色仍然那麼陰沉,一任杜鵑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