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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辜負高僧鬼惑心

合一和尚左手五指齊開,「金龍探爪」,直向笠原的刀上抓了過來。
    笠原身形一閃,合一不由抓個空。可是這個年輕的比丘,身手不可輕視,一抓未中,只見他一個側轉,雙手向上一托,施了一招「韋陀捧杵」式,雙掌直向笠原的刀上再次搶了過去。笠原一鶴偉岸的身子,竟被這和尚雙掌之下所帶來的風力震得動了一下。至此,他才知道,除了師父之外,原來這個師兄,也還是個身懷奇技的人物。當下不由大吃了一驚。
    他口中大叫道:「師兄不要欺人!」說罷後腿一屈,整個身子「噗」地一下坐了下來,合一少僧這一抓,竟是又抓了空。
    這個年輕的和尚,不由微微一呆。他冷冷地道:「笠原一鶴,如果我不能把你的刀搶到手中,我這十年的苦練,也算是白費了!」
    笠原一鶴坐地垂衫,牙關緊咬,哼道:「師兄,不要如此,我要得罪了!」
    合一少僧朗笑了一聲,他身形向下一塌,這一次卻施出了佛印的「乾坤手」,雙手一正一反,直向對方刀上猛抓過去。
    笠原一鶴猛然向左一偏,可是只覺得面前勁風一襲,合一少僧的雙手已抓住了他的三口刀身之上。
    這個倔強的和尚哈哈一笑道:「還不撒手!」
    笠原猛然向外一閃,竟自把身形向下一塌,只聽見「沙」的一聲,眼前刀光一閃,他竟自把三口刀一併撤出了鞘,這種撤刀的方法,堪稱是一絕。
    如果合一不及抽手,他勢必雙手一齊要抓在了刀刃之上,以他目前的功夫,還沒有練到徒手抓刃的地步。
    當時不由嚇得他臉色一變,灰色的僧衣猛地一拂,他身子已隨著一拂之勢,退出了三尺以外。
    這時他臉上已變得鐵青,憤憤地道:「好,師弟,你居然敢如此對我……」
    笠原一鶴木訥也似的,一言不發,他雙手抱著三口雪亮的鋼刀,呆若木偶也似地偏坐一邊。
    合一和尚雙手合十,高聲道:「阿彌陀佛,慈悲你這個不通事的弟子吧!」
    說罷,他退後了幾步,歎道:「我也不必再收了,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只是你要記住,要是無故動用,就犯了本寺大戒。」
    笠原一鶴啊啊道:「謝謝師兄!」
    合一望著他搖了搖頭,道:「師弟,你多多反省,靜悟一下吧,我不打攪你了!」
    說罷,雙手合十,倏地一個側身,如同一片飛雪也似的,已撲到了門前,推門而出。
    良久之後,笠原一鶴才由地上緩緩站起,他把三口刀,慢慢地收回鞘內。一個人坐在幾前,直直地發著呆,翻開一本名為「無常經」的經文,見其上寫著:
    $R%「外事莊彩鹹歸壤,內身衰變亦固然;唯有勝法不滅亡,諸有智人應善察。生老病死皆共喋,形儀醜惡極可厭;少年客暫暫時住,不久成悉見枯羸;假使壽命滿百年,終歸不免無常道;老死病苦常隨逐,愧與眾生作無利。」$R%合上了經卷,笠原默默閉上雙眼,內心起了一番交戰。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笠原一鶴倒也看得很開,只是一個武士的氣節和責任,卻深深地壓著他。
    不錯,他已有向佛的決心;而且決心拋棄一切剃度出家,可是那失去的東西,關係著太大的任務,他怎能就此丟卻?
    他雖然向涵一和尚再三請求,可是老和尚都不答允他,只以「時間未到」來答覆他!
    現在這個叫「合一」的師兄,居然又來搶奪自己的刀,很明顯的,他們是不想放自己再出這個廟了。
    想到此,這個身懷絕技,而心存猶豫的武士,不禁悲從中來。伏在几案上,眼淚籟籟地直淌下來。
    涵一和尚—一也就是段南洲,他是自己父親生平第一至交,笠原一鶴仍然還很清晰地記得。
    他記得當他負有足利將軍的使命而來中原時,父親扶著杖,對自己殷殷話別。
    那個慈祥的老人,眼角垂著淚痕,對自己說:「孩子,中國是個好地方,偉大的國家,偉大的人民……」他又說:「找到段南洲,一切都聽他的話,聽他的安排,他是為父今生今世所欽佩的唯一奇人。你要同父親一樣去對待他,孩子,你千萬要記住!」
    現在,他果然來到了中國,見到了這個天下的奇人,不,應該說他是個「奇僧」才對。可是,一個血氣方剛,使命未完的年輕人,要做個心口如一的出家人,又是「談何容易」。
    尤其是在這種靜夜裡,萬念俱生,心情是無論如何也安寧不了!
    廟裡的小沙彌,梆梆地敲梆子,已經是三更了。
    冷夜如水——
    笠原一鶴撩帳而起,他那雙原本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來更是深沉,閃閃地放著精光。
    經過長久思慮,他已決心暫時逃離這座寺廟,重入江湖。
    他要把一些未完的事情清理一下,最起碼要能對足利將軍有所交待,之後他才能專心一意地出家從佛,那時他再回來。
    他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用鎮紙壓在桌上,然後把簡單的行囊背在背上。
    那長短不一的三口刀,也一一插在腰上,由身上取出了一條黑色緞帶,緊緊地紮在頭上,這是他的夜行裝束。
    一切就緒之後,他悄悄走到門前,正要開門,心中忽然一動,思道:「合一師兄,就在樓下,不要把他驚動了,我還是由窗口走算了!」想著就轉過身來,推開了窗,身形一晃,已飄身而出,只覺得夜風冷颼颼的,侵體生寒。這時他已落身在地,梧桐樹葉被風吹得籟籟地落下地來,此情此景,好不冷寂嚇人。
    笠原一鶴回身看了看,見閣樓上下一片漆黑,竟是沒有一點燈光,他心中不由大為放寬。因為他所恐懼的合一和尚,必定是早已睡著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想到此,這位任性的年輕人,也就不再顧慮其它,一剎腰,如同一隻黑豹也似地猛地撲了出去。
    可是當他身形尚未著地之時間,迎面忽然劈來一股罡風,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他猛地就空一挫身子,翩翩地落了下來。這時他才看見,一個童山濯濯的和尚,迎面而立,乍然間,他尚沒有看清這和尚的面貌,只見他肥大的僧衣被夜風吹得擺動著。
    笠原一鶴不禁大吃了一驚,他只當是涵一和尚出現了,不由口中「哦」了一聲,面色蒼白。那和尚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道:「無量佛——」隨即一笑道,「怎麼,師弟,要出門去麼?」
    和尚這一發話,笠原一鶴才算鬆了一口氣,他已聽出來人的口音,竟是那位合一師兄!當下不由面色一紅,窘笑道:「原來是合一師兄,師兄……你這是為什麼?」
    合一朗聲笑道:「你真是拿貧僧開玩笑去了,笠原師弟,夜已深了,你還是回房吧!」
    笠原一鶴不由呆了一呆,合一少僧這麼一裝糊塗,更令他受不了。當下退後了一步,苦笑道:「師兄已然發現了,我也就不再隱瞞,尚請師兄念在我不得已,慷慨放行才是……」
    頓了一下,他接道,「一待事情辦好……我必定再回來,向師父及師兄請罪。」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一鶴師弟此言差矣,師弟你已入佛門,雖未剃髮,但乃是我三寶弟子,合一即忝為師兄,怎能任你重入江湖,多添殺孽。何況更有掌門方丈的關照,不可放行……」
    他冷冷一笑,面色鐵青道:「師弟,你是聰明人,還是快快回樓去吧,今夜之事,貧僧絕不走口,否則……貧僧說不得要強自留下你了!」說罷雙手合十,二目微合,輕輕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笠原一鶴全身顫抖了一下,苦笑道:「合一師兄,我此番出去,只是暫時,不久還會回來的!」
    合一冷冷搖頭道:「師弟還是回樓的好!」
    笠原一鶴冷笑道:「師兄莫非連一點同情之心都沒有麼?」
    合一和尚口宣一聲佛號,正色道:「出家人已跳出三界以外,只講功業,不論什麼情慾!」
    笠原一鶴不由咬了一下牙齒,半天不語!
    合一少僧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師弟還是回去的好,如果驚動了師父,就不太好了!」
    笠原一鶴長歎了一聲道:「師兄,請你行個方便吧!我的事如果不作一個了斷,心是安不下來的!」
    合一和尚冷笑道:「師父已答應到時為你解決,你怎地還不放心?」
    笠原一鶴咬牙道:「這事情是要我自己去解決的,我不能連累師父!」
    合一忍不住歎道:「師弟,你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奉命負責你的安全,怎能放你,你還是快快回去的好!」
    笠原一鶴見一再央求,合一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當下不由也有些惱羞成怒,他冷笑了一聲道:「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那時說不得只有強留你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那麼師兄你就強留下我吧,恕我違命!」說罷,大步前行!
    合一迎面而立,冷冷一笑道:「師弟,你不要糊塗!」可是他看見笠原一鶴仍然前行,並無絲毫退縮之意,這位少僧不由得宣了一聲佛號道:「恕貧僧得罪了!」說罷,他身子向前一縱,雙手分左右直向著笠原一鶴雙肩上按了下去。可是笠原一鶴肩頭一閃,合一和尚的雙手竟自落一個空,這個身懷絕技的和尚不由雙眉一挑道:「你還敢動手不成?」說著話,這和尚大袖一捲,直向笠原一鶴下肚腹之上掃去,笠原一鶴身形不禁一個踉蹌,後退了一步。
    這和尚的武功,他是嘗過的,他知道久打之下,自己未見得是他的敵手,眼前這個時候自己哪裡還能和他久耗下去?
    他想著,萬一涵一和尚醒了,自己是插翅也走不脫了,但自己又非走不可,不能再耽誤了。
    想到此,笠原一鶴身形向下一塌,右臂向上一抬,只聽得「刷」的一聲,寒光閃處,他已把一口長刀撤在了手中。
    合一少僧見他陡然把刀撤了出來,不由大吃一驚,身形一閃,已飄出了丈許之外!
    他冷冷一笑道:「你……還不把刀放下?」
    笠原一鶴雙手握刀,顫聲道:「合一師兄,你快快放我走吧!」
    合一大聲喝道:「孽障!」向前一縱,已到了笠原一鶴身前,右手一抖,用掌沿,直向著這口刀的刀背上震了過去。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這些中國的招式,他多少也瞭解一些,心裡很是明白,如果這一掌被他震在了刀背之上,那麼自己這口刀可就不要再想拿得住!
    他昔日在日本北海道,於冰天雪地裡,曾下過極苦的功夫,去研習刀法,其中頗有些驚人的棘手招式!
    當時他右足向前一劃,整個身子倏地向前一塌。
    掌中刀,也就在這個時候,忽地一翻,刃口朝外,冷氣襲人!
    合一和尚如果不及時抽手,這隻手掌可就別想要了。
    他怒哼了一聲道:「好呀!」身形陡地狂飄而起,閃開了一邊,也就在這個時候,笠原一鶴足下用力一點,整個身子直向東面的一堵紅牆之上落了下去!
    他口中低聲叫道:「師兄,請您原諒我!……」
    可是那憤怒的和尚,疾怒之下,是如何也不會放他離開,他決心把他留下來。鼻中冷哼了一聲道:「你休想!」
    芒鞋點處,如同一片烏雲也似的,陡然撲了過去,笠原一鶴身形一殺,也縱了出去,合一又撲了空!
    這和尚口中恨聲道:「你想跑麼?」陡然揚手打出了三粒「菩提珠」。
    這三粒菩提珠一出手,分上、中、下三路,直向著笠原一鶴的背影上打去,所奔部位,乃是他身上三處穴道。
    合一和尚何嘗不知道,這笠原一鶴乃是師父最心愛的弟子;而且他的一生,今後亦將關係著整個佛門的興亡。
    所以「菩提珠」出手並不重,所打之處更非要害,用心只想把他擊倒而已!
    可是他也是太小看了這個異國武士。
    合一的菩提珠乍一出手,就見笠原一鶴猛地一個翻身,掌中刀向外一點,隨之向下一畫,只聽得「叮噹」一陣響聲,三粒菩提珠盡落塵地!
    笠原一鶴打落了暗器之後,微微發了一下呆,回身就跑,可是那位陰魂不散的師兄,卻是死盯著他。
    他如同一陣風也似的,又撲了上來,右掌向外一劈,這一次用了八成力,一掌直向著笠原一鶴胯骨上擊去。
    笠原一鶴知道,自己如果不給這個師兄一點兒厲害,而想走,卻是萬難了。
    存了這種心,他暫時倒並不想再跑。當時身形一滾,掌中刀向外一挑,快同閃電也似地直向著合一和尚肩上挑來!
    合一口中「唔!」了一聲,他施出了涵一和尚所傳授的一個「彈」字!那留有長指甲的手指,向外一點,「錚」一聲,笠原一鶴長刀竟被他點了開去。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此時此刻,他只求脫身,一切也顧不得了!
    他又哪裡知道,這位合一師兄,出家人慈悲為懷,處處都對自己手下留情,只以為他是對自己下毒手呢。
    當時他身形一偏,合一撥風一指點到,笠原一鶴又向右一偏,可是合一和尚的指尖一轉,又自點到。
    笠原一鶴口中「啊」了一聲,忽地翻身就倒!
    合一和尚怔了一下,心想:「怪也,我莫非錯傷了他!」
    想到此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注目看時,笠原一鶴仍然伏地不動!合一皺眉輕喚了聲:
    「師弟!」
    笠原一鶴一聲不哼,合一不由口中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我都做了些什麼?」
    口中念著,彎下腰來,用手去抱笠原一鶴的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那伏著不動的笠原一鶴,突然一個急翻,口中道:「師兄得罪了!」
    刀是由左腋之下遞出來的,快、狠、準!
    刀光一閃,合一和尚由於太近,太沒有防守,竟是再也躲避不及!
    只聽他口中「哦」了一聲,這一刀,竟自把他右腿戳了一個透穿!
    隨著他的拔刀之聲,鮮血如泉水一般地噴了出來,合一和尚怎能再挺得住,他口中「啊喲」又叫了一聲,一個踉蹌,隨即倒了下去。
    笠原一鶴見僥倖成功,不由大喜。他再也不敢停留,身子倏起倏落地,一路翻縱了出去,一剎時,已撲出廟牆以外。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覺得腳下一腳深,一腳淺,所踏的儘是水田,這時他才知道,已是到了平地了。
    笠原一鶴站定了腳步,只覺得週身上下全是水,裡面是汗,外面是水,頭髮披散著,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鬼,再看看一雙褲腳,竟被稀泥敷滿了。
    他不由歎了一口氣,暗想到:「我這是何苦啊!」
    走到了一個乾燥的田埂上,他坐下緩了緩氣。
    天空這時月亮又出來了,照得附近的雲彩都成了白色,遠山近影歷歷在目!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內心這時才感覺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他想:「天啊!我真該死,那合一師兄,不知被我傷成了什麼樣子?」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頓時站了起來!
    他緊緊抓住刀柄,刀上的光映著月光,閃閃的,冷森森地泛著殺氣。
    他想:「我不會把他殺死了吧?」想到此,猛地轉過身來,心中怔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就又站住了腳步,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想到:
    「我真糊塗,我還能回去嗎?」
    想到此,就又愣住了,只覺得透體生涼。
    想到了父親的叮囑,想到了涵一和尚對自己的寵望,而自己竟叛離了他;而且更惹下了這麼一樁大禍,忍不住掉下了兩滴淚。
    他喃喃地說:「我真該死!」於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時的叫聲,彷彿像是受了傷,並不是傷中要害的樣子,心中不禁又放寬了一些。
    他跺了一下腳說道:「我心真狠!」
    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日本話,想到那師兄還不是為自己好,而自己竟忍心傷他!
    一個人不時感歎傷心地自譴,內心卻有了主張,他想:一旦自己把事情辦完之後,那時一定再回到寺內,向涵一和尚請罪,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師兄降罪,現在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
    這麼想了一會兒,心中才又重新堅強了起來。
    他找到了一個水池,脫下了鞋子,把腳上的泥好好地洗了個乾淨;然後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重新換好。
    這時天邊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空氣之中,帶著一些寒冷!
    起先他本以為廟裡的和尚,或是涵一老方丈他們,必定會追下來;可是等了這麼久,並不見他們任何一人,他內心不禁大為放寬。同時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暗暗想著,也許師父已經不要自己了!
    一個人噓唏了一陣,把刀還入鞘內,看眼前有一道黃土驛道,他就順著這條驛道一直走了下去。
    漸漸地天色更亮了,幾處農家的雄雞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笠原一鶴停住了腳步,見眼前有一塊石碑。
    這和他們日本是一樣的,他知道,那石碑之上必是標明了某某地界。說真的,自己糊里糊塗地住到了廟裡,竟連這是個什麼地方也不清楚,確實也夠迷糊了。
    想著就走到那石碑之前,彎下腰來,見石碑上果然刻著「清水河界」四個字。
    他就記住了這四個字,一時卻又不知道,這清水河界是屬於哪一省的。他知道中國是分很多省份的,自己失寶是在「冀」省,這兩三月來,算一算經過了「魯」、「蘇」
    三省。
    現在卻是不知道來到了哪一個省份了,好在這個對自己也沒有什麼重要。想著,就見有兩個人,肩上挑著空的扁擔,邊唱邊哼地向這邊走過來,一眼看見了他,一起都停住腳步不走了!
    笠原一鶴心知這是自己這一身衣服,把他二人給驚嚇住了,當時卻也不在乎。
    他對著二人,學著中國的禮節,抱了一下拳,含笑道:「兩位老哥請呀!」
    二人聞聲,又相互看了一眼,想必是聽出他聲音很怪,而感到驚奇。這時其中之一點了點頭道:「你是觀裡的道士吧!」
    笠原一鶴可也不大明白什麼道士不道士的,就含糊點了一下頭道:「不錯,請問這是哪一省,什麼地方?」
    二人之中,有一人戴著破爛的瓜皮帽,紅紅的酒糟鼻子,說話之前先齔牙,他吸了一口氣,道:「道爺,你可真是糊塗人家了,這是安徽省蕪湖縣,道爺,你要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就抱了抱拳道:「再見!」
    他說完話,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再聽得二人在身後小聲說著話,其中之一道:
    「怪事,一個道人帶這麼多刀在身上幹嘛呀?這年頭可真是……」
    笠原一鶴聽在耳中,足下加快前行,並不回頭。
    來到中國這幾個月來,他別的無從體會,卻感覺到中國這個老大的帝國,這裡的人民,都是如此善良;而且生性是那麼的愛好和平。
    這一點和日本比起來,卻相差得太遠了,在日本,人們對於械鬥、兇殺已看慣了,並不以為奇;可是在中國,甚至於帶一口刀,也會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側視。
    他是一個生性倔強的武士,儘管來到了中國,卻也並不願意「入鄉隨俗」,所以至今日為止,他仍然穿著他的和服,甚至於連武士刀也不肯從身上取下來。
    這情形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煩,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誤會,可是他依然如此,並不為忤。
    日出的時候,他已來到了蕪湖城內的市街之上,這地方文風頻盛,市街上出售紙墨的店舖甚多。
    笠原一鶴此行主要察訪的對象還是徐氏父女,徐女驚鴻一瞥地在荒野出現,自己已經見識過了;可是她父親徐雷,自己卻是從未見過。
    聽匡長青曾說過,此老武功出眾,他女兒武功已經如此,更不要再說他了。想到此,這位日本的武士內心不禁更焦急了。
    蕪湖城內有一家「老松客棧」,氣派古雅,頗有唐風,笠原一鶴住在這裡,就好像在日本京都、名古屋等地住棧房一樣。
    他在旅客名簿上,留下了「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幾個大字,這家店房內,不禁大為噪動,紛紛走到他窗前觀望,都來看望一下這位來自異國的武士。
    中國地方如此之大,要在這廣大的人群裡,去查訪這麼兩個人,真好比「海底撈針」
    一樣的。可是他並不是這麼想,他認為自己總有機會遇見這兩個人;而且一定能夠把失物討回。不過卻不是眼前能辦到的事。
    當初足利將軍曾有一封信,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這封信卻被涵一和尚索去了,笠原一鶴幾次索討,老和尚都告訴他時候不到,這封重要的信,他要暫時保管。
    笠原一鶴走時匆忙,竟是忘了這回事,此刻想起來,不禁甚是懊喪!可是轉念一想,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自己要去盜信,簡直是妄想;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這封重要的函件給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又哪裡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涵一和尚是他父親生平第一摯友至交,本是父輩人物,如今更有師徒之份,笠原在哪一方面來說,也不敢有所衝撞他,這件事實在棘手得很。
    有了以上幾點困難,他才決定暫時不去討還那封呈給皇帝的信;可是他內心卻有一個大膽的決定。
    足利將軍以十萬火急的心情,派他到中國去完成這件使命,卻未想到他竟會出此意外。在萬般無奈之下,這位日本武士,不得不試著親自去面謁中國的永樂皇帝!
    這是他內心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因為,這位天國皇帝朱棣,自謀惠帝登基以後,對於本身的防範,可謂是嚴謹到了極點。尤其是近兩年,妖婦唐賽兒作亂,平定之後,這位大明的天子,更是無時無刻不在小心防範著,庚子年特置「東廠」,網羅了天下不少的能人異士,號稱為「錦衣衛」。這些「錦衣衛」也就是俗謂的「大內衛士」,其職責專門負責皇帝的安全,以及偵辦一些有關宮內的案件。
    此輩人物,其中固然很多是屬於「沽名釣譽」之流,但是卻也有很多,是武林中少見的能人異士。所以笠原一鶴要想獨自探宮,面謁成祖,套一句俗話,那是談何容易,笠原一鶴這種念頭,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真要實行起來,只怕是難以實現。
    在「老松客棧」裡,他停留了數日,又思他去!可是一個人倒霉的時候,真是什麼事也都叫他遇上,這位年輕武士,正想備馬北行的當兒,卻忽然又病倒了。
    這病來勢不輕,不時發冷發熱,笠原一鶴不得不在這家店內住了下來。
    等到病好了,已是秋去冬來,雪花飄飄的日子。
    笠原一鶴客地病倒,更感到悲傷寂寞,所幸店中的夥計,對他倒是不厭其煩地熱心照料,噓寒問暖,請醫送茶,甚是親切。
    來時,他身邊倒是帶有極為充裕的銀子,不愁花用,大病初癒,暫時他倒是不想走動了。
    客房內生了一盆火,雪花簌籟地落下來,院子裡的茶花、早梅,都開了,美得很。
    雖說是旅途客地,但是卻別有一番幽雅的情趣。
    笠原一鶴深邃的一雙眸子,顯得更深了,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的雪花,這位異國的遊子,不禁想到了遙遠的家鄉,此刻,當然也該落雪了。他想到在日本,每逢這種落雪的季節之時,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縱馳劃溜,其趣無窮;而今日,雪雖是同樣的美,卻早已失去了這份心情。
    正當他睹景生情的當兒,他卻看見對面的一間客房門打開了,一個身著棉衣十足的道學老先生走出來!
    這人笠原一鶴早在七八天前,就發現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客人,可是對方卻對著他掀唇一笑,露出了幾顆黃焦焦,被煙所熏的牙齒。
    笠原一鶴只得點了點頭,老人雙手籠在袖內,彎腰笑道:「先生早啊,今天可真冷呀!」
    當下含蓄地一笑道:「噢!還好,老人家是本地人麼?」
    這人聽他答話,就瞇著雙眼,向窗前行來,走到了笠原一鶴近前,嘻嘻笑道:「小老兒是徽州人,先生你……是?」
    說罷一雙黃黃的眼珠,卻在他身上轉來轉去,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本地人!」
    老人口中「哦」了一聲,連連點著頭,一隻手卻抬起來,捋著他唇下的幾根長短不一的鬍子。
    笠原一鶴這時才看清了老者的面目,見他皮膚很黑,右腮之下,生有一個小小的黑痣,兩道眉毛,幾乎快要掉光了,黃焦焦的就像針也似的。一個大鼻子,卻是又紅又圓,十足的酒糟鼻。
    他身上所穿的這件棉襖,也確實是相當舊了,袖肘的地方,布面已破,露出發黃的紅棉,相當的裡邋遢!
    笠原一鶴倒是很同情他,問道:「老人家是做什麼買賣發財?」
    老人齔牙一笑,搓著一雙黃繭的手道:「發財可是不敢當,不過將就著過日子罷了!」
    說著咳嗽了幾聲,又道:「小老兒在徽州城裡,開有一家墨紙的店舖,專門是出售我們徽州的墨和筆,勉強地餬口過日子!」
    笠原一鶴見他說話時,口內不停地吸著冷氣,哧哧哈哈,像是不勝寒冷的模樣,不忍心道:「老人家,外面寒冷,到屋裡來說話吧!」
    老頭兒笑著縮了一下脖子,道:「好吧,正要拜訪!」
    笠原一鶴忙轉過身來,把房門打開,不一會兒,老頭兒就走了進來。
    他搓著兩隻手,微微地彎著腰,一副酸儒的模樣,進室之後,哈了一口氣道:「這可就暖和多了!」
    自從在大沽沙上失寶之後,笠原一鶴對於一切陌生人,都小心多了,只是此刻自己身無長物,並不怕別人再打自己什麼主意!尤其是眼前這個酸腐的糟老頭兒,他是絕對也沒有想到會有什麼不對勁!
    這時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卻由靴筒裡抽出一根細長的旱煙桿兒,打著了火,猛吸了起來。
    笠原一鶴為他倒了一杯茶,卻見老頭兒,一雙微微發黃的眼珠子,到處看了一轉;最後落在了矮几上那幾把刀上。他笑了笑道:「還沒請教貴姓?」
    笠原一鶴忽然心中一動,就點了點頭道:「我姓笠……」
    老頭兒抽了一口煙,在煙霧裡連連眨動著細長的雙眼,咳了一聲,吐出了一口痰。
    笠原一鶴這時卻巴不得他趕快走了,二人相對無言了一刻,老頭兒用煙袋桿子在棉鞋底上敲了幾下,嘻嘻笑道:「在外面走動的人,尤其是年紀輕輕的,時時刻刻都要注意,這個年頭壞人太多!」
    笠原一鶴不由愕了一下,道:「老先生所指為何?」
    老人家噴了一口煙,笑道:「沒有什麼!」說完又用煙袋桿子,指了一下笠原一鶴放在矮几上的三口刀,笑道:「我是看見了刀,想到你先生必定是一個練武的人!」
    老頭兒說了這句話,又喝了一口茶,把煙袋桿子往靴筒裡一插,拱了一下手道:
    「打攪!打攪!」
    說著就站了起來,笠原忙起身相送,走到了門口,笠原寒暄道:「老先生名下是……」
    這位看來冬烘十足的老頭兒笑了笑道:「我姓祝……」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說道:「祝老先生。」
    老頭兒這時已邁出門外,卻又回頭笑道:「笠先生在蕪湖還要住多久?」
    笠原一鶴已對老人留下了心,聞言搖了搖頭道:「這個還沒有一定!」
    老頭兒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什麼,一隻手撈著棉襖的下擺,抖抖顫顫地,就走了。
    笠原一鶴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卻奇怪地想著:「莫非像這麼一個老朽的人物,居然也是心懷不軌,圖謀對我不利不成?」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實在是太怪了,無奇不有,「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在中國是很應驗的。
    想到此,他不禁內心陣陣擔憂了起來,使他不明白的是,這些人,怎麼消息會如此靈通?怎麼會知道這件隱秘?
    如果這個老頭兒,真是在打著盜寶的念頭,那麼他可真是看走眼了,他應該知道,那批寶物如今已不在自己手上了,應該去找姓徐的父女才對!
    可是這種事,又怎能對陌生人啟口!
    他考慮了甚久,只有一個辦法,快點走。可是這大雪的天,行路是太不方便,自己所帶衣服又不多,一路換洗甚是不便,於是心想,雪一停就走!
    當日黃昏的時候,他早早把窗門關上,獨自在燈下觀賞著他的刀,外面的雪卻是越下越大了,一團團的雪花,就像是半空飛絮,一層層地堆積在地上,厚得就像是鋪了一層棉花!
    笠原一鶴不禁深深地發起愁來,他看了一會兒刀,覺得一個人甚是冷清,想不到只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已把自己的英雄壯志磨滅得沒有一些兒了。
    收下了刀,正要熄燈上床,忽聽得門上有人「篤篤」地敲了兩下,笠原一怔道:
    「誰?」
    沒有一點兒回聲!
    他確信自己耳朵,絕不會聽錯,必定是有人,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如此深夜,前來造訪,絕不會是什麼好預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好吧!」他抽出了刀,反手背在肩後,足下一跨已來到了門前,當時右手背刀,左手緊握門柄,身形翩然而出,口中再次問道:「是誰?」
    空廊寂靜,哪有人影?只是拉門時,飄飄閃閃地掉下了一張紙。
    笠原一鶴劍眉微剪,彎腰把這張紙撿了起來,見是一張寫有黑字的信箋!
    他左右望了一眼,一片寂靜,倒是對面的窗上,映著黃昏昏的燈光!
    笠原一鶴先不看這張紙上寫的是什麼,匆匆揣好了這一張紙條,一彎腰,「嗖」的一聲,已竄了出去,落在了對面的窗前!
    他心中想道:「莫非是這個老人弄的玄虛?我倒要看看他在也不在?」
    想著身形一長,已拔起了丈許高下,單手已攀在了一根老樹枝上,面對著緊閉的窗戶,這位日本的武士,用手上的刀,向前慢慢一送,窗戶紙已被他的鋼刀,刺了一個小洞,這時夜靜更深,院內沒有一人。
    他把眸子緊緊湊上去,室內一切,立刻清晰可見,那個姓祝的老人,正自就著一盞油燈,在細細地讀書,嘴裡嘟嘟唧唧,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不時見他搖頭晃腦,下半個身子,整個包在一床棉被裡,樣子真是酸腐到了極點!
    笠原一鶴看了一會兒,心中覺得很是好笑,對他懷疑之心已然大去,遂飄身而下。
    心中卻是一團狐疑,如此寒夜,又是誰來叩門投書?這真是怪哉!
    他匆匆返回房內,把門關上,掏出了那張字紙,打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一筆狂草,走墨有如龍飛鳳舞一般,上面寫的是:``一鶴賢侄:
    「敵人近在咫尺,隨時要取你性命,一切謹慎,近日不宜外出,最好脫下和服,換上漢裝,如守室不出,可保無慮也。字示。」
    老叔留字``
    笠原一鶴費了很大勁,才看懂了對方的草書,不由甚為驚訝,對著孤燈發了好半天怔。心中卻大為不解道:「奇怪,這人是誰呢?口氣如此誇大,居然自稱老叔?莫非是段南洲恩師不成?」
    想著又搖了搖頭,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段南洲已入佛門,已得法號為「涵一」,斷不會再以俗禮見稱,何況他與自己如今是師徒之份,又怎會稱自己為賢侄?
    再說,自己傷了師兄逃來,如果真要是他老人家,又豈會有如此口氣?只怕早就怪罪下來了。
    這麼一想更不禁傻住了。
    他又繼續想了很久,愈想愈是不解!因為他來到中國不久,根本就沒交過什麼朋友,知道他的人可以說沒有,這真是怪哉!
    笠原一鶴忽然想到了匡長青,這是他來中原所結交的唯一朋友,莫非是他?可是對方的歲數,和自己相差不多,又怎會以「老叔」自居呢?他又豈能開這個玩笑。
    愈想愈糊塗,根本沒有辦法再往下想了,又打開了那張紙條,研究了半天,仍是一無頭緒。
    最後他只好不再想下去了,心中卻不禁暗暗忖道:「說不定這封信,正是那老頭自己寫的也不一定!」
    信上說有人要害自己的性命,這會是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心中雖是決定不再想,可是越不想,問題越是層出不窮,忍不住怒由心起。
    他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跳而起,「嗆」的一聲,把寶刀抽了出來,只見他滿面憤怒,朗然笑了一聲,推開了風門,走向院中,大聲叫道:「哪裡來的臭賊?你走出來,大爺我,可不要你來報信!」
    雪很大,都飄到他的臉上,張嘴的時候,甚至於都飄到了他的嘴裡,他只好閉上了嘴!
    恨到極處,手中的刀,嗖嗖地往空中,一連劈了十幾下,閃電般的刀刃,把飄落下的雪花,都砍成碎片,雪光映著刀光,更覺冷森森的煞是可怕。
    他舞了幾刀,猶未能洩恨,身形一躥上了房簷,在房上又觀望了一會兒,只覺眼望的地方是一片白,哪有什麼人影?
    忽然心中又動了一下,暗想到:「我何不看看此人留下了什麼足跡沒有?也許能夠從腳印上,追探出一點眉目,也未可知!」
    想到此,就彎下腰來,仔細在雪上看,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什麼足印。
    這麼一來,他內心就不禁有些吃驚了,身形隨這飄落而下,又彎下腰來,在雪地裡找來找去。
    忽然,他發現了一行極為清晰的腳印,就在眼前不遠,不由心中一喜,暗自笑道:
    「你可是露下了馬腳了,我倒看看是誰?」
    想著頭也沒有抬,低著頭,慢慢一步一步向前找去,差不多走了十幾步,忽然發現腳印盡頭,有一雙笨重的腳,死死地踩在雪內!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同時之間,卻聽得一人發出山羊一樣的笑聲道:「哎喲!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笠先生!」
    笠原一鶴不由面上一紅,原來面前站的這人,哪是什麼頑強大敵,竟是對面那個姓祝的老人。
    笠原極不自然地笑了笑,點了一下頭,紅著臉道:「夜這麼深了,你老人家還沒睡?」
    這位祝老先生,縮著脖子,袖著手,吃吃笑道:「正要關門睡覺,聽見你在院子裡叫喚,當是什麼事呢!」說著「哧」又笑了一聲,道:「嘿!笠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笠原一鶴不大高興地道:「有什麼……意思?」
    姓祝的老頭子晃了一下頭道:「你拿刀砍什麼呀?砍雪?嘻,有意思極了!」
    笠原一鶴氣道:「我是在練刀!」
    祝老頭「哦」了一聲,連連點頭道:「難得!難得!老弟,你掉了什麼東西呢?」
    笠原一鶴知道他在笑自己彎腰看地,含糊地搖了搖頭道:「我的刀鞘子掉了,不要緊,明天天亮了就可以找到!」
    祝老頭兩隻手在袖子裡抖嗦一下,連連點著頭,笑道:「我說呢,這麼大雪,可是不大好找!」
    笠原一鶴一肚子的悶氣,無從發洩,此刻反吃這個不相干老人取笑一陣,著實無味,當時點頭道:「老先生要是沒事,我走了!」
    祝老頭拱手彎腰,說道;「請……請便!」
    笠原一鶴一肚子氣返回房內,把門關上了,心中卻不禁想到了那投書人,必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只看他那種來去如風的身手,和雪地上居然不著一絲痕跡,此人那身輕功,就足足在自己之上。
    他不由深深皺著雙眉,對於中國,這個能人輩出的地方,他真是欽佩了。這些所謂的奇人異士,卻又是一些看來絲毫不起眼的人,真令人難窺全豹,莫測高深。
    這一夜,就在猜疑驚恐之中過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笠原一鶴早早起來,收拾了一切,喚來了店夥計算清了錢,他又取出了一些銀子,囑他們去為自己買一匹馬!
    想到了那封投書曾囑咐自己,叫自己不可妄動,他內心倒是不無猶豫!可是他乃一個堂堂武士,又怎能去相信一個陌生人的一封信呢?如果那人是別有用心呢?所以他仍然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決定一切!
    他走到門口,向外望望,卻看見對面那個祝老頭,用老棉鞋,在那將欲化的雪上踩踏著,大概他是愛聽踩踏在雪上的那種聲音吧!
    他頭上戴著一頂絨線的小帽子,幾根禿眉,在雪的映照之下,閃閃發著白光,看來就像是幾根鋼針一樣的。
    笠原一鶴看他的時候,他卻微笑點頭道:「怎麼,要走了麼?」
    笠原一鶴只得點頭道:「是的,是的,我有事,我先走了!」
    祝老頭彎下腰來,說道:「順風,順風!」
    說著他就轉身回房去了,笠原一鶴把一切都弄好之後,店夥計已為他牽來了一匹駿馬,要價紋銀二十五兩,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
    可是當他看了那匹馬之後,卻也就不以為貴了,那是一匹灰毛紅目,雪白四蹄的駿馬,笠原一鶴是很懂得馬的,這匹馬耳聳鼻大,鬃毛長,牙口好,象徵著它正當少年。
    於是他照數付了銀子,把簡單的行李,放上了馬背,幾口鋼刀插在胸前,天氣寒冷,他在頭上戴了一頂武士的小鋼帽!如此一打扮,當真是英姿颯爽,十分的英俊了。
    店伙為他牽著馬,穿廊而出,忽然他想到那個祝老頭,照禮應該過去打個招呼,於是就轉到他門前,不由頓時一怔!
    原來那祝老頭房門敞開,內中衣物已搬一空。
    他呆了呆,道:「咦,人呢?」
    身後的夥計,笑道:「大爺,你是問那隻老山羊麼?走了!」
    笠原眨了一下眸子,暗想到:「怎麼剛才還同我說話,這一會兒卻已走了?好快!」
    當時就偏頭問道:「你叫他什麼?」
    那夥計臉一紅,訕訕笑道:「大爺,你別見怪,小的可是說著玩的。祝老先生是我們這裡的常客,因他老人家笑起來聲音很怪,像山羊,所以我們大伙都就叫他祝山羊!」
    說著笑了一聲,齔著牙道:「大爺,你們是朋友?」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們才認識不久,這祝老先生是做什麼事情的?你可知道?」
    夥計翻了一下眼皮,說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開筆墨坊,專門做紙墨生意的!」
    縮了一下脖子,吸了一下鼻涕,他又說道:「這位老爺子可是怪透了,人家騎馬,他也騎馬,可是他的馬比驢還小,也不知是在哪裡找的!」
    笠原一鶴不由點了點頭,一時想到那祝老頭,騎在如此的一匹小馬上,那種滑稽的樣子,不由笑了笑,事不關己,一笑也就算了。
    出了客棧,一路打馬北行,不久,已可望見瀚闊的長江水了,水上舟舶雲集,櫓檣如林。
    笠原駐馬前望,心中不禁有所思慮,他決定暫時不乘船,先跑他一程再說。
    於是,抖動絲轡,胯下神駒,發動四蹄,如箭也似地順著江邊飛馳了下去。
    這一程,最少跑了也有三四十里路,前望著江水,更是廣闊,只是江上行船,已不似先前那麼擁擠了。
    他勒住了馬,正在展望江勢,忽聽到江上有人高聲喚道:「喂!喂!客官,客官!」
    笠原偏頭望時,卻見身後飛快地馳來一條雙帆四櫓的中號座船,一個頭戴雨笠的漢子,正自向自己揮著手。
    霎時間,船行近了,那漢子高聲叫道:「客官,搭個便船吧,便宜得很!」
    笠原一鶴不經思索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吧!」
    那船夥計一躍下船,把船硬拖至江邊,放下踏板,把馬拉了上去,笠原隨後又上去。
    上船之後,就見船內甚空,只有兩個客人,一個是矮小的個子,年有四十上下的漢子,穿得很體面,留著小鬍子,彎著腰向笠原施一禮。
    另一個,卻是一個年有六十五六的老者,一身灰布長衫,一隻眼像是失明了,用一塊雲紙罩著,頷下一縷黑鬚,看來甚是清!
    他獨自把盞,朝著江上,並不和笠原打招呼,那舟子搭了笠原一鶴,正要撤板,忽聽見一聲尖細的聲音道:「慢著,我也搭個便船!」
    大家循聲望去,卻見遠處沙灘上,一人一騎,飛快馳了過來,人馬都顯得很小。
    笠原一鶴先見那馬小得可憐,正自驚異,誰知再一看馬上的人,他不由頓時呆住了!
    敢情那馬上不是旁人,正是那個綽號老山羊姓祝的老頭兒,他一面跑,一面狂舞著手道:
    「等等!等等!我來了!」
    舟子回頭望望那兩個人,那個矮子皺了一下眉,道:「快走,我們不再搭別人了!」
    可是那姓祝的老人,別看他的馬小,卻是快得很,這時已跑到近前,這老頭兒,跳下馬,不等他撤跳板,拉著馬就上來了!
    姓祝的老頭兒,這種突然的動作,令舟內各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那個矮子,更形大怒!
    他瞪大了眼睛,說道:「咦,這是怎麼一回事?誰叫你上來的呀?快下去,下去!」
    祝老頭臉上堆笑,連連拱揖道:「外面走的人,行個方便吧,我多給錢也就是了!」
    這時舟內那個矮漢,走過來道:「老頭,你是幹什麼的,說不搭就是不搭,怎麼這麼囉嗦!」
    祝老頭連連打躬道:「何必呢?我又不佔什麼地方,你先生行個方便吧!」
    說著一隻手拍著他那頭小馬的屁股:「走!走!咱們到一邊去!」
    笠原一鶴見那匹馬,非但較常馬為小,而且身上多處皮毛,均已脫落,真是難看得很。
    祝老頭把馬趕到了船尾邊,口中歎著氣道:「做小生意的人嘛,可憐喲!」
    嘴裡面說著,一面把馬背上的大包袱解下來,放在了船板之上;然後自己又坐在包袱上,那樣子是在這裡坐定不走了!
    那穿著講究的矮個子,看到此皺了一下眉,這時靠窗坐的那個高大老者,似已有些感到不耐,他回過頭來,嘿嘿笑道:「這麼大的船,多搭一個人又算什麼,快走吧,這樣走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到地頭?真是……」
    矮漢子聽他這麼說,像是無可奈何地道:「好吧!」
    說著目光看著祝老頭,冷笑道:「老頭兒,讓你上船是可以,你可別搗蛋!」才說至此,那個高大的老者,忽然大聲道:「怎麼回事,給我下的面呢?」
    矮漢子回頭笑道:「大爺你沒有看見吧?等順風上了帆,夥計才得閒呢!」
    那個高大的老者笑了笑,偏過頭來,以那一隻獨眼望了望笠原一鶴。
    笠原一鶴正想把目光轉開,那瞎了一目的老者,卻笑著把手上的茶杯舉了一下,微笑道:「喂,朋友,船上風寒,喝一口茶吧!」
    笠原一鶴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道:「謝謝!我還不渴!」
    說著他目光一偏,卻見那姓祝的老頭,也正在向這邊看著。
    笠原一鶴正想對他點點頭,可是那祝老頭,卻又把目光瞟向一邊去了,一鶴不由呆了呆,心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不認識我了呢?」
    想著又仔細看了他幾眼,又覺得客棧內的老人,正是此人,絕對錯不了。他是一個直性人,心情是全往直處想,也沒有想到其他方面,心裡可是老大的不樂。暗暗忖道:
    「你又有什麼了不起,莫非我笠原一鶴還非得與你攀交不成?」想到此,也就不再去看他。那老者,這時指著一張椅子,笑道:「來!來!來!請坐下來吧!」
    笠原一鶴就不客氣走過去坐了下來!
    這時船夥計走過來獻了一杯茶,獨目老人一笑道:「兄弟,你是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一笑道:「還沒有一定的去處!」
    老人一隻手輕輕敲打著杯子道:「是往北邊去吧!」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道:「是的。」
    這老人呵呵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走!」才說到此,在船尾曬太陽的那個祝老頭,也發出了一聲尖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面走,嘻嘻!」
    獨目老者,用那僅有的一隻眼,狠狠掃了他一眼,祝老頭挺不自然地齔牙笑著,點頭不是點頭,哈腰不是哈腰。
    獨目老者忽然像是呆了一下,他站起來,慢慢走向船尾,姓祝的矮老頭現出很是驚怕的樣子,他囁嚅道:「怎麼啦,我說錯了話是不是?」
    獨目老人這一站起來,才看出此老身材極高,較常人最少要高出一頭,他慢慢走到祝老頭身前,低頭看了他半天道:「朋友,你貴姓?」
    祝老頭由地上站起來,一面拍著身上的棉袍子,尷尬地笑道:「小老兒姓祝,老兄你貴姓?」
    老者哼了一聲道:「你不要問我!」說著又用手把他的包袱解開來,看了看,祝老頭忙道:「是文具,筆墨紙硯都有!」
    老者翻看了一會兒,又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冷冷說道:「你上北面去幹什麼?」
    祝老頭怔了一下道:「做生意呀,先去金陵!」
    老者問道:「金陵什麼字號?」
    祝老頭一笑道:「馬四胡同的文寶齋,你老請多照應!」
    獨目老者又瞥了瞥對方身上,一身厚棉襖,足下是一雙大棉鞋,一副冬烘道學的樣子。
    他皺眉想了一會兒,哼了一聲道:「這船我已經包下,我看到了當塗,你先下船吧!」
    祝老頭堆笑道:「你先生也真是的,我又不佔地方,大家都是在外行路的,你老要是嫌我多嘴,我不說話就是了!」
    獨目老者憤憤看著他,冷笑了一聲道:「好吧,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只要你不後悔就是!」說著憤然轉身而去!
    祝老頭一面包著他的包袱,一面嘻嘻笑道:「絕不後悔,你老人家放心吧!」
    獨目老者這時又坐回原處,這時船夥計送上面來,老者對笠原一鶴禮讓道:「來,兄弟,你大概也餓了,先來碗麵,來!來!」
    說著就把麵碗送了過去,笠原一鶴肚子也確實有些餓了,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接過碗來,卻聽見一邊的祝老頭咳嗽了一聲,笠原一鶴用眼一看,就見祝老頭對著自己搖了搖頭,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暗忖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瞎目老者,含笑說道:「趁熱吃了吧!」
    笠原轉念一想,又把麵碗推了回去,搖了搖頭道:「謝謝!我還不大餓!」
    老者不禁怔了一下,又笑道:「吃吧,一碗麵,又算得了什麼?反正你也要給錢的!」
    笠原見碗內有香噴噴的牛肉,汁濃味香,不由嚥了一下唾液,忍不住又用眸子,向那祝老頭兒望去。
    祝老頭兒這一次明顯地對他擺擺手,笠原心知有故,就笑了笑道:「不要客氣,我不吃!」
    老者見他堅決不吃,不禁皺了下眉。他因而順著笠原的目光,向前望去,卻見祝老頭正在太陽下面,翻弄著他的大棉襖,並沒有什麼異狀,不由暗暗道了聲奇也!當時一笑,就對那夥計擺手道:「你就端回去好了,等一會兒我們再弄好的給他吃!」
    老者嘻嘻一笑,笠原不由猛地叱道:「站住!」
    那夥計正自端碗要走,聞聲忽然站住,笠原趕上去把那碗麵接過來,冷冷笑道:
    「裡面有什麼東西?」
    夥計翻了一下眸子,吶吶道:「牛肉呀……怎麼啦?大爺!」
    笠原哼了一聲,道:「牛肉?好,你把牛肉吃下去,吃……」
    夥計打了個哆嗦,口中道:「這個……這……」
    這時那個矮漢子由一邊走過來,嘻嘻一笑道:「你們不吃,我吃!」
    說著就把麵碗端過,走到一邊坐下,笠原不由心中一動,上前道:「喂,你可當心,面裡可能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