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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郊射雉常盤馬

  第二天一早,韓鍔醒來時,卻發覺柴棚之內,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他出來看見小計,小計笑嘻嘻地盯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韓鍔的臉就先紅了。
  他腦子裡還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昨夜所經是真是夢。遠處還有昨日暢遊還未盡興的小伙兒姑娘們一早就唱起的歌聲,遠遠的傳來,韓鍔側耳聽去,只聽得有的歌兒歌聲膩軟,似涉狹邪,似乎那歌者還在彼此膩纏著昨夜的恩情。他默察自己身體,然後臉色更是一紅,原來昨夜所經,多半是真的。
  夭夭,夭夭現下到哪裡去了?——要是與別的女子有了肌膚之親,韓鍔也許馬上就會想起一些擔負,一個了局。但,夭夭似乎不同的。這個花兒會也只是她留給自己最後的一個青春縱情的機會吧?如果她真要跟自己走呢?韓鍔唇角微笑地想:那就帶她走吧。他不敢跟誰說一生一世。但,那一種相伴真的很好,也許這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吧。
  小計忽道:「鍔哥,咱們該牽著馬兒去飲水了。」
  韓鍔嗯了一聲。不遠就是一條小河,不過兩里開外。韓鍔與小計牽著馬兒一路踏著露水行去。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田里已有耕作的農人。那條小河相當清澈,因為清早,正是人出門過渡是時候,岸邊便三三兩兩的站了幾個人。小計走在前面,先找了一個淺岸給斑騅喝水,一抬頭,忽低低一聲輕「啊」,面上露出詫異來。
  韓鍔跟著一抬眼,只見那河水正中,一隻小船正向對岸擺去。船尾一個女孩子赤腳坐著,把腳伸入那水中,低頭垂眉,膚色微黑,正是夭夭。
  她身後站著那個終於舒心暢意把她帶走的老兵。韓鍔心裡一陣迷濛,隱隱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怪。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什麼。他本以為……本以為他的生命會因昨夜而改變。怎麼,她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要這麼的去?他想開口問她些什麼,卻張張嘴也不知從何問起。他隱隱記得睡夢中夭夭起身時的一聲輕歎:「真好,為什麼好的卻不見得是長久呢?」他當時情酣意濃,迷濛道:「為什麼不長久?我要它長久,它就長久的。」他不知夭夭怎麼答的,好像耳中隱約記得她說道:「你真是一個小傻子。」
  他怔怔地盯著那船上的女孩兒,船尾的水被她的雙足劃破,滑順順地從她足邊掠去。她低著頭,似乎什麼也沒想,唇角一邊卻似乎含著一絲笑,另一邊卻微癟著,像前路茫茫、所有因果都已命定的苦澀。
  這一生,這滑順如水的年紀與滑順如水的肌膚到底能禁得住多久呢?隴中風俗如此,生生息息,婚婚配配,人世中又有幾人真能順意?順意後又有幾人真能相愛?
  韓鍔開聲正要叫,卻見那夭夭抬起頭來,以一雙眼死死地盯著自己,不許他叫出聲去。
  韓鍔一怔,卻聽岸邊忽有一個小伙苦聲在唱:
  天上的黑雲們結疙(呀)瘩/地上的莊稼(哈)遭雨打/繩捆(嘛)索綁的背紮了下/我倆人犯下的是啥法?
  那聲音甚為苦情,甚為專執,船尾的夭夭猛地抬了下頭,跟著眼看著韓鍔,口裡忽縱聲高唱起來:
  清水麼打得(嘛)磨輪子裡轉/磨口裡淌的是細面/寧叫(嘛)
  皇上們的江山們亂/決不叫我們倆兒的路兒斷……
  她嗓音極為高亢,雜得有破聲,有動於心,唱來別有情慨。岸上眾人愣了愣,猛地叫起了好來。那夭夭卻並不在意那好,一雙眼死死地盯住韓鍔,口裡唱得決然撒裂,似乎把整個命都豁上去了,人卻隨著那船兒越去越遠,也全然無意折返……
  時光荏苒,夏綠也慢慢漲滿了天水城牆邊上的幾顆棗樹。這日小計被韓鍔逼著正午苦修才罷,已是日頭偏西的時候了。這小猴兒跟在韓鍔身邊,有如上了籠頭的野驢子,從小都沒被逼出來過的勤奮這時可多少被逼出來點兒了。日日清晨練劍,上午還要讀些書,正午時分也不得歇著,被韓鍔以「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古訓逼迫,要趁著日頭好好練習身法腰眼,晚上更要加工課。這些日子下來,人整個都曬黑了,但精神卻極健旺,全去了他洛陽城中整日無所事事的小痞子習性。
  但他精神頭兒即旺,給韓鍔惹出來的麻煩也更多。他生性又是愛熱鬧的,把天水城中上上下下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倒認識了好有小半城。他又極愛打抱不平,因習練了點兒東西,更是手癢,哪熬得住?加上情知身後有個「天下第一」的大高手在,什麼麻煩他不敢惹?什麼禍他不敢闖?天水是個小城,當然也就由得他「快意恩仇」,回來還得意洋洋地跟韓鍔吹噓。
  他這兩日聽說羌戎數度入塞,侵擾日盛,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每每合小夥伴說起,一個個都氣得咬牙,恨不得立馬提刀帶槍地殺上邊庭去。只恨天水離邊境尚遠,羌戎一時打到這兒來,要不就給了他揚名立萬的機會了。正盤算著怎麼竄掇鍔哥,如此好馬,要去邊庭沙場一縱馳騁才是。
  這時他工夫做完,一縮脖子,就待開溜。韓鍔因他這兩天得罪了城裡的衙役捕快,那些人正恨得他牙癢癢的呢,不想他再出去惹事兒,看得很緊,余小計早快悶出病來了。在家裡,韓鍔又不太理他。韓鍔在麥積山上石窟中發現了一個古洞後便常驅馬去看,回來勤加考究,似跟他的修為相關。余小計原是只要有鍔哥說笑,就是天底下第一大暢快事,什麼都可丟下的。但見韓鍔在做正經事,也不敢搔擾,加之估量鍔哥這個人心實,多半還記掛著他那個夭夭不能開解,也不敢跟他多話。所以日日悶得難受。
  這時見韓鍔正在一邊研究劍譜,他心頭一喜,就向門外溜去。沒想他剛剛高興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溜出院門時,韓鍔卻抬眼叫了一聲:「小計。」
  余小計心裡一片沮喪,悶悶地站住,心裡正在打點腹稿:柴劈了,水挑了,菜有王家阿婆代燒,工夫做足了,一定要十分地堵住韓鍔的嘴才好。卻見韓鍔半晌沒做聲,一抬頭,卻見鍔哥正對著斜陽瞇著眼盯著自己,眼裡的神情笑笑的。
  小計又被他看了一會兒,看得都有些不自在起來,蹭到韓鍔身前:「鍔哥,你笑什麼?」
  斜陽正西,照在他的唇上,一絲絲葺毛金聳聳的。韓鍔笑著在他唇上兜了一下,「我在看,小計原來也長出點鬍子來了,以後可不是小童了,可正打經的是個小兒郎了。」
  小計臉微一紅,心下卻得意,笑嘻嘻道:「嗯,那是,再等明年麥積山花兒會,我也可以找一間柴棚獨住了,壓得那柴在身子底下咯崩崩直響,嚇得別人還以為棚中不是失火就是鬧鬼了呢。」
  話沒說完,他已抱頭一竄,直向院門外竄去。韓鍔跟他處久了,已被這小痞子調弄慣了,倒不似原來一遭到他調笑就羞窘得再也開不得口,紫漲住臉皮。眼見他就要竄出院門,倒並不攔阻,反回頭低聲沖那斑騅一歎道:「唉,馬兒啊馬兒,小計有事。看來這出去打獵的玩藝兒他不希罕,只有咱們倆兒去了。」
  小計在院外早聽到,興沖沖一躍就已蹦了回來,大叫道:「打什麼?打獵!是打鳥兒嗎?鍔哥,你可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去,這麼好玩的事,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你可不興這麼欺負的。」
  這「沒爹沒娘」幾個字在他口中早已成了口頭禪,韓鍔是再不為這個上當動心了。卻見小計嘻皮笑臉地上前解了那馬兒,進屋去拿韓鍔的弓劍,慇勤勤地一切準備好,自己跨到小黑驢上笑道:「想甩下我可沒那麼容易!」
  韓鍔一笑,兩人一鞭牲口,已忽喇喇地向著城外西郊跑去。
  城西郊有好大一片草場,孟夏之後,草長鶯飛,那草已快漫得過馬兒的小腿了。這片草場開地極大,小計一奔到這兒,只覺心胸一闊。他滿心歡喜忍奈不住,開口就長叫起來。叫得那已騎熟的驢子也撒了歡,蹦蹦跳跳地往前戲跑,把小計在上面顛得大是得趣。卻見韓鍔自身背後取了弓,隨手在箭囊裡掏出一把箭,仰面向天,一箭就射了出去。
  小計瞇著眼向上看著,只見陽光晃晃,天上並沒有飛鳥呀……他回頭疑惑地向韓鍔望去,卻見他已抽出第二隻箭,搭在弓上,嗖地一聲又向上射去。那第二隻箭比第一隻去勢遠快。只聽空中「奪」地一聲,卻是第二隻箭已直射到第一隻箭身上,兩箭同時墜落。小計大叫了聲好,驅驢趕上撿起,回頭捧與韓鍔。韓鍔笑著在馬上接過,含笑道:「看來準頭還沒見老。」
  他又彎弓張弦,試了兩試,這兩次卻沒發箭,試完後調了調弦,一側頭,只見小計正滿眼艷羨地看著自己。他一笑,沖小計道:「看看我馬鞍後囊內有什麼東西。」
  小計聽此一說,早躍到他馬後,伸出一雙手就在囊內亂翻出來。囊內本沒什麼雜物,三下兩下就被他翻出了一支小弩,他喜得當場翻了一個跟頭,大叫道:「壞鍔哥,你都準備好了,為什麼早不跟我說?叫我白在旁邊眼饞。」
  韓鍔只笑道:「看看,還喜歡不,試試趁不趁手。」
  那小弩卻是韓鍔取黃楊木炙彎了背,套靠上精鋼親手做的。雖然樸簡,為校準頭,卻也頗花了一點工夫。小計拿在手裡不住摩娑,喜得無可不可。又從那革囊內翻出一束袋小羽箭來,更得了意,衝上韓鍔馬鞍,在他頸上咬了一口,一躍就躍上黑驢,驅之疾走,口裡大叫道:「我也有弓了。」
  韓鍔在後面道:「笨蛋,那不是弓,弓哪有那麼小的?還是橫開。那是弩。你停一停,我教你怎麼使。」
  小計正在那裡橫擺弄豎擺弄都不對勁,卻哪裡肯聽,抖韁飛跑,弄得個鳥驚雀散,卻全無所獲。好容易才阻了興頭停下牲口來。韓鍔與他細細講解,如何拿弩,如何使力,如何取準……他原聰明,聽懂了個三四成,再就奈不住,驅驢向前跑去,大叫道:「我明白了,鍔哥,你看我給你打下個鳥來,今晚咱們就有肉吃了。」
  天上時有飛鳥掠過,但不是飛得過高,就是飛得過快,小計剛習乍煉,哪裡打得它中?但他卻興致絲毫不減,一騎當先,東瞄西射,攪得滿草場的鶯飛兔跑。韓鍔只在後面笑跟著,他並不打鳥,有時見了兔子,他也不射,並不想輕殺那些活物。只偶爾見著有些長得比別的草高出半尺的雜草,取了準頭,於快馬疾奔之際,一箭射去。他雖不以射術見長,但眼明手快,往往命中。難得小計這時沒空廝纏他,倒給他個好機會熟悉下手裡弓箭。
  那余小計已遠遠跑進前面一帶有樹林之地,卻見林子裡撲哧哧一飛,卻飛起好文錦輝煌的一隻野稚來。小計看得歡喜,一拉那弩,放弦一射,他本沒指望射中,還待再射,卻聽得一聲哀鳴,那野雉已在空中落了下來。小計大叫一聲:「我打中了,我打中了。」驅驢就奔到那林內去揀。口裡還大叫道:「鍔哥,咱們晚上請王婆婆燒野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