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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柳誇腰住水村

  沒想兩人一路沿著山路走去,那馬兒竟走岔了路。那山路兜兜轉轉,先開始還聽得到有歌聲,漸漸歌聲卻越來越遠。小計著急,只催著那馬兒快走。山路雖然崎嶇,但斑騅腳力極健,放足一奔竟只見樹影向身後直閃。這麼個山行險道放馬急奔,本是很危險的。但小計有鍔哥在側,也不怕它。
  沒想這麼行了一程,那入耳的歌聲卻變得更加飄渺難辨了。小計心中焦躁,只管喝那馬兒:「笨牲口,只管閉著眼趕路。」猛地眼前卻豁然一明,韓鍔與小計俱都放眼望去,只見前面現出了個一畝許大的高坪。那坪地之前,有一塊大石樣的山兀然而立,劈面迎來,一下打入兩人眼裡。小計不由一聲驚「哦」。那山山勢陡峭,想來曾經過地變,幾面山崖頗有崩裂絕險處。而那直立的山崖間,竟鑿出了一個個洞穴石窟。小計抬眼望去,卻見絕高處,有一尊大佛正在上面望著這斗坪垂目微笑。那大佛極高,竟是在石上雕就的。其側崖壁上,竟是一個接一個的石窟,窟口均多刻佛,面目溫潤,古意盎然,精緻樸華。小計驚叫一聲,伸手揉了揉眼,卻聽韓鍔低「哦」了一聲:「啊,麥積窟。」
  麥積山本就以麥積崖上的石窟名動天下。這石窟最早開鑿的年代極早,起於五胡十六國之際,其後一代代增添,竟成了隴中一大勝地。只是因地處偏僻,近年頗多廢毀,少有人至。小計瞠目結舌,看著那兀然而起的百丈高崖上的一個個洞穴,咋舌道:「鍔哥,這麼高,那些東西是怎麼雕就的?當真有佛嗎?真真……鬼斧神工呀。」
  韓鍔倒知道些來歷,只聽他道:「『砍完南山柴,修起麥積崖』;『先有萬丈柴,後有麥積崖』;『積木成山,拆木成功』……這些是書裡記載的話,意思是當年開鑿這石窟時是在山下堆積木柴,到達高處,然後施工的。營建一層,就拆除一層木材,並且架設棧道,曲折通達各窟。這裡一共高十二層,被稱為『十二龕架』。」說完,他輕撫著小計的頭,微笑道:「你看看,人生願力,一至於斯。你以後學技擊,只要願力夠堅,還有什麼學不成的?」
  余小計知道他又在抓住機會教導自己了,把先開始的典故聽完,只覺有趣,卻不想耐著性子聽他的教導——他知道如果還上去看什麼石窟的話,鍔哥只怕會不知有多少教導等著他呢。眼睛一轉,已打起主意,笑道:「我好想上去玩玩……只是,那歌山想來已開場好久了,我們怎麼轉到了這麼個地方?鍔哥,我們去找那山場吧。」
  韓鍔看到那麥積崖上石窟,反比那歌山更能引動他的興致,拍拍小計的肩,聳耳細聽,剛才他由著小計驅馬亂走,因為只有一條道,也不用多說什麼。這時聽了會兒,卻笑道:「原來那山場就是在這山後不遠,只是被這山崖隔住了,聲音才變得好小。你去對面往右邊那條路岔過去,想來沒幾步就可到了。我先到這石窟頂上看看,你玩好了就來找我。不過我也擔擱不了多久,我先看完了來找你也是一樣。」
  小計見韓鍔念頭已定,雖心中不樂,也只有由他。韓鍔下了馬,見他還踟躕不去,一拍那馬後臀,笑道:「快去吧。」
  那馬得了主人的令,猛地放足一奔,小計不防之下,幾乎在那馬上仰下來。韓鍔在他身後哈哈大笑,小計也笑起來。不一時,就見他一人一馬沒入山道不見了。
  那崖上棧道卻已年久失修。底下的還好,越往高層,朽壞越甚。韓鍔仗著輕身工夫,一層層地遊覽上去,只見窟裡多為泥塑,細緻精美。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層,只覺觸手處甚為松疏,心下會意:想來這裡石頭過於酥軟,不耐雕琢,所以才會這麼多泥塑。他一層一層攀緣而上,只見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總總,真如一個具象佛國一般。壁上多繪有地獄經變故事,極為精美。行到第三層的一個石窟裡,韓鍔一呆,只見那秀骨清像、博衣寬帶的泥塑之外,壁上還畫就了一副極為壯闊的諸天普乘圖,衣袂飄飄,雲霞朵朵,俱欲仙舉,只是臉上喜樂平安多為人間之色,那分明是無名之高手工匠們所繪就的他們所期待的一個人間樂國。而那像上諸佛面目,雖然慈悲,卻俱為本地衣冠,不是梵裝了。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間百態。韓鍔生長道門,向不近佛,因為佛旨歸結為諸空之境,其境之內,本沒有人。反不似道家性率自然之中,總還有一個「人」字的存在——求一己之自肆,山猿海鶴,終有本我,有一翻自驗自證的意味。韓鍔看著那諸天普乘圖,漸漸卻從那色已半落的圖畫中看出一種歡樂的期盼來,他一直不懂佛教孤苦寂滅,為何還在人間流傳如此之廣?這時卻似乎明白了:那苦正是萬千生民日日所受之苦,而萬千生民私下其實已篡改了佛教的「極樂」之意,他們不解是要以無樂為樂,以無慾為欲的。這壁畫中所圖就的那歡快輝煌之境分明集聚的就是生於斯長於斯無數生民的願力。他們要的不是無樂無慾,而是普天之下,沒有爭競,同樂同欲。相比之下,道家的那以一己之修為超凡絕世,鷗游海上確確實實倒是難以普世的了。
  韓鍔怔怔地盯著那壁畫,只見諸天尊者,下界生民,飛天舞起,琵琶反抱,分明種種種種,都訴說著無數生民所期盼的一種快樂。他似乎有會於心,近年以來,他劍術修為上雖苦苦堅持,卻難有進境,似乎已到了師傅所說的那個「限定」之界了。他突不破「有我」之境,「我」之一念太執,卻是師傅一向即肯定他也否定他的一個原由了。如果不是求一「我」之所在,他此日修為,斷難及此。但事有兩面,互為反悖,今日他反受那一「我」之所限。
  韓鍔皺眉抬頭,苦苦思解——他於技擊一道,諸術俱有所成,此時如尋進境,但求的就是一個心悟了,是一場破境,破卻已有的有所依持但已嫌狹窄無法擴舉之境,另成新悟。那壁上的歡樂的圖畫卻給了他很多觸動。技擊一道,他所由之途,原是感世傷身,厄人欲而從天欲以求高飛遠翥。一向小視人間生民之歡,種種糾葛俱視之為苦。師傅常說他修習之道所傷就在一個「執」字上,所成也就在這一個「執」字之上。但看著那壁畫,人世間種種欲求圓滿的快樂一時湧上心頭。
  即已自控,何不求圓滿之境?天心月滿,華枝春繁,豈非才是大道?難怪自己劍術近年來雖小有進境,終成蛙步,難有質變。自己所修所習,是不是對欲求之意厄之太甚、反至阻絕生機、找不到生命根底處那一線難厄、蠢蠢欲發的生命之本原的力了呢?
  他怔怔地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走出窟外,望著那藍天白雲,坐於半空。遠遠的有野歌山唱傳來,聲味俱歡。韓鍔抱膝而坐,心裡苦苦思索,一時間像是明白了好多。不解時就又進去看看那圖畫,只覺得心中對修為一向苦於自謹處忽似開通了。而自己對方檸所生的苦,是不是也只生於一個執字呢?她是有羈厄,是有家累,還有……夫君。但自己為什麼就執念於此?如前日所為,一世荒城伴夜砧,就能成就這段苦思執望的一個圓滿嗎?他忽然有些自嘲起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一向以為還像一個堅執男兒的。現在才明白,自己所為,不過是報復。是因自己得不到而對自己所做的報復。——想通這一層,他心裡忽似快樂起來。滿心滿肺裡只待要一聲長嘯。身外,天藍雲白,清風和暢。難怪自己年少時想以此身歸道,師傅卻說:「你不行的。」他當時以為師傅懷疑自己願力不夠,師傅卻摩著他的頭頂說:「你還不知道道家修為的根本之處。」
  師傅抬起眼,眼中若悲若喜的道:「修道之人,最後求的,原是以無性為性,是拋絕男女之念的。你卻天性最熱,怎麼也不想僅成就一個『人』之念,而拋卻一個『男兒』之念。」韓鍔當時愣了愣,看著師傅那恍如清風朗月的神容,心裡這才明白,怪道師傅無意之間,言談舉止,俱脫逸如許。這麼說,自己在心裡倒底還是拋不開之性別之念了?可師傅為什麼最終卻拋卻了?
  他想著師傅,第一次在他那雲遊九冀的飄灑風概中感到了一絲淒苦。可他畢竟年輕,思念師傅而起的清苦之味轉瞬被那躍動難捺、發起於生命深處的鼓蕩歡欣所取代填滿。身後是盛滿人世美好願力的麥積崖,身前半空處就是護庇遮覆這美好願力的白雲藍天。耳邊歌聲入耳,韓鍔一躍而起,自語道:「小計不知又怎麼鬧呢?」
  他不依常路,一躍直下了棧道,向那麥積崖後的山場趕去。
  那歌山的山場卻並不遠,中間有些山巒遮擋,其實相距麥積崖也不過三四里。韓鍔未近前時,已聽得場中歌聲雷動。他一走上那個高坪,只見綠樹細草間,卻有數百個年輕男女或三五結伴、或彼此捉對地玩笑著。大家都是方圓百里內外趕來的,似乎平時生活也苦,這今日一樂卻是多日聚攢的勁頭的爆發。一時有個有名的歌把式開口帶唱,無數的人或遠或近的跟著和去,兼有人賣弄,一首單調的歌竟成復調,聽來只覺繁音驟響,端的悅耳,也說不清最好聽的聲音是誰的了。
  韓鍔在樹邊草叢裡到處搜尋著小計,開始沒找到,後來見場中不遠有人堆聚著——這山場中人人本只散坐的,多半三五知己,姑娘小伙,各成一群,所以那塊地方一聚的人多些就分外扎眼。韓鍔將眼向那邊望去,卻呆了一呆,小計可不在那裡?還正在場子中心翻跟頭折把式鬧得正歡呢!
  ——原來小計因看到一個極漂亮的女孩兒,便上前打笑。誰也沒想他這麼個半大孩子還會混了來,那姑娘身邊小伙兒們原多,都不在意他。但他年雖小,臉皮卻厚,扯著個半變聲的嗓子只管放開來唱去,倒惹得人人有趣。但他到底是半瓶子醋,什麼「花兒」也是剛學來的現學現賣,荒腔走板厲害,眼看著那姑娘跟一個清俊小伙兒越來越熱乎,心裡大是憤怒,竟賣弄起他的看家本事,翻騰起把式來。他一邊翻騰一邊亂唱。這翻跟頭本是小計從小跟余婕練習技擊之餘偶得的一樣噱頭。他翻得最是好看,什麼邊飛、燕子小翻、前騰後騰、打腱子俱是當行裡手。那小計吹牛,跟人打賭說在場之人論翻跟頭沒有人翻得羸他的。在場小伙兒們俱是氣盛之年,哪肯服軟?當即就有十幾個人脫了上衣跟他一起對翻起來。一時只見滿場的人影,有三五個腰肢堅韌的,雖未曾專門練過,卻身骨氣力都好,翻騰得煞是好看。大家都是赤著上身,寬鬆褲子下面紮著緊腳,鷹飛魚躍,滿天旋起。飽滿的皮膚上亮出的年青勁兒象太陽光似的早晃花了一干姑娘姐兒們的眼。旁邊小伙兒們也半羨半慕地笑看著。卻見小計已折騰得氣喘吁吁了,場中還有三個精健小伙兒未盡全力,似笑似鬧的翻騰著。一時有人一連翻了三個後團身後又倒轉勁力騰了個前翻,眾人叫好。小計見彩聲被別人奪了去大是不服,一抬眼看到韓鍔,心頭大喜,也不翻跟頭了一躍近前,叫道:「鍔哥,叫我好等!快來快來,我要輸了,無論如何,你可要幫我搬回這個面子來!」
  韓鍔身材原高挑,又被這麼個小孩撲到身邊,在人群中更是打眼。他才待笑拒,小計只拉著他的手不依。場中已有人不服道:「怎麼,來了個外鄉的?有膽子就下場,沒膽兒就走開呀!」
  那麼多人的眼一齊齊刷刷地望了過來,小計笑著一推韓鍔道:「鍔哥,這可不是我逼你,人家打上門來了!你可不能丟我的臉!」說著伸手一扯,韓鍔的袍本沒束帶,怕被他扯破,只有雙臂一伸,被他一把拉了下來。他已被小計推到場中,當即笑了下,反手索性一把解開中衣,赤著臂膀下了場裡,身子崩得緊直,聳身一彈,竟直著身子在空中翻轉兩度才重又落下地來。滿場裡只是叫好,韓鍔興起,他精擅「踏歌步」,這尋常的翻跟頭折把式在他來講更不過小菜一碟,他有意要做得好看,竟腳下不停,一路跟頭滿場裡翻去,四周只聽得采聲雷動,那幾個還在場中的會家子見他這樣也不由住了腳,看了幾眼,跟著鼓起掌來。小計的手掌更是都拍得紅了,偶一側眼,卻見人群中,那個茶棚裡見過的黑莓似的皮膚上都綻著笑的夭夭也在,一雙眼睛笑笑的,直欲滴出水來,也把韓鍔細盯著。
  不時韓鍔也已興盡,一躍身返回小計身邊,一把扯住臂膀,含笑道:「玩夠了沒有?還不快走。」可不是要快走?——就這樣,身後已有女孩子的歌聲追了上來。韓鍔素乏捷才,對不上來,扯著小計慌慌地去了。只聽小計笑道:「鍔哥,你剛才那串跟頭叫什麼名目?有好多樣式我從沒見過的。我沒見過的這世上還不多呢。」
  韓鍔伸指一刮他臉:「不知羞,你又知道多少了?才被人比輸了還好意思吹。那一套,卻叫做『風柳誇腰』。」小計一抬眼,只見坡邊不少柳樹,枝條正柔韌清矯地隨風而擺,笑道:「好一個風柳『誇』腰。鍔哥,你卻是在對誰誇你的腰呀?」他們行行已到山側,小計看到了馬,笑道:「鍔哥,我牽那馬兒去飲水。」說著一推他:「你就自便吧,說不定還有人在等你去誇腰呢。」韓鍔伸手一打,他早已抱了頭一竄躍開,牽馬而去。
  山景極好,小計一去又不見折返,韓鍔心知今日此地必有好多好玩好鬧之處,他這一跑,只怕象放了籠頭的馬,一時哪得就回?多半怕被自己拘束,扯個由頭玩去了,便獨自在山間向荒僻處游賞起來。
  天上的光景已經近暮。有的地方高,還見得到斜日,走到那山背腳裡,那日頭被山遮住了,便看它不到,但只要一轉出,只見那金光那麼勻粉兒似地灑在一坡綠草上,讓人心頭只生歡愉。走了有小半個時辰,算算該去找小計了,才待折返,卻見那邊山凹裡蹲了個女孩兒。她抱膝蜷蹲,韓鍔只道她獨處於此,該不是生了急病,抑或肚痛,沒人相助?想了想,他走上前問道:「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那女孩子一抬眼,韓鍔一怔,卻見她就是自己在茶棚裡看到的夭夭。她臉上含笑,卻隱有清愁,似才拭了淚,微笑道:「我躲人。」
  韓鍔聽過茶棚裡的話,約略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好深問。正好有事要相詢,便開口道:「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麼歇宿的地方……」
  他一問出口才忽覺這話有多冒失,如在城裡,只怕要遭人訕笑的,忙道:「我和小弟都是外鄉客,想找個柴房對付它一晚。」
  那女孩子似乎明白他突然語頓為了什麼,笑看著他的尷尬,半晌才道:「這附近只怕都滿了——但凡有遮天的去處……」她嘻嘻一笑:「……怕今晚別人都有大用處呢。」她伸手一指:「你算問對了人,我姑姑就是這兒的,離這裡三里之處有個柴棚,估計沒人,挺清靜,你不嫌遠就到那兒去吧。」
  韓鍔謝了,忽見那姑娘下死眼地看著自己,他不好意思,只有轉身而退。那夭夭卻還在背後有些癡癡地望著,口裡低聲唱著:「大紅桌子呀柳牙子……」卻還是他們初見時聽她唱過的那歌。
  韓鍔找到小計,又被他拖著玩了好久才去了那夭夭所指的柴棚,幸喜那柴棚果然沒人。小計早玩累了,見了柴棚,歡呼一聲,進去一看,嫌那細枝幹柴硌人,不要在棚內住,自抱了一抱茅草要睡在棚外,韓鍔只得由他。難得他睡前還招呼韓鍔道:「鍔哥,那柴枝硌人,你睡時記得要墊點茅草呀。」韓鍔答應了,還沒等到第二句,卻見小計早已跌進那黑甜鄉里去。
  韓鍔自抱膝在外面又坐了一時,好有二更了,遠遠的還有歌聲傳來,他只覺心裡安詳,進棚睡了。他的覺極輕,到底是道門修習過養生之術的人,睡了好有半個更次,忽聽得門外腳步微響,心裡一奇:怎麼?這麼晚了還有抱柴之人?他怕與人招呼,繼續閉眼佯睡,由那人進來。那人卻走到韓鍔睡的柴堆邊,半晌不動。韓鍔心裡迷惑了下:怎麼,是自己把柴堆都壓住了嗎,當即側了個身。他才面向裡面,卻覺得一雙手臂抱了過來,卻不知怎麼抱錯了,沒抱住柴,反一把抱住了自己。那手臂光潔潔的,上面微有些汗,更增濡滑。韓鍔一驚,一睜眼,卻見那人居然是……夭夭。
  他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夭夭的一張黑俏的臉上在月色下也全是玫紅,那紅紅得熱而俏,竟似一團內裡的火燒出來才把她那略黑的皮膚給灼紅了。只見她輕輕解著韓鍔的衣扣,輕輕道:「咱們遇到,就是緣份……老天爺沒想果真還給了我這段緣份……你別擔心,我知道你是外鄉人,但到了這裡,總還知道這裡的規矩吧?我們,盡可一夜盡歡。過後,絕不添你負累。」
  她聲音低低的,有一種澀滯飴柔之味。韓鍔一動沒動,他是聽說過這歌兒會的說法的——這歌兒會中最多野合,卻從沒思量過這事會落到自己身上。可不知怎麼,只覺得棚中月下,那夭夭嬌俏得如此美好。一切都乾乾淨淨,只是兩個年輕的充滿歡欣的生命。他腦中還迷糊著,夭夭已把一隻手伸入他衣內,氣息忽急了起來,韓鍔覺得自己的皮膚還從沒像在她手下這樣的光潔飽實過。血在身下一漲,似乎那無形的生命就要在他身子裡漲起開來。夭夭的一根舌卻已渡入他的口中。舌挽丁香結,韓鍔以前還不知道舌頭原來還可以如此糾纏打結的。所有的滑膩伴著一絲綺念已在他心頭漾開,只聽夭夭低聲道:「恩哥哥,你怎麼這麼冷,我可好熱呀。」
  身下的乾柴在輕輕的響,一聲一聲辟避叭叭地象被被細火所煨輕輕在炸裂著什麼,只是要把一些東西從它生命裡深處燃燒綻放出來——夭夭忽然輕痛地哼了一聲,那一聲卻似點爆出她一臉的緋紅,細汗浸出,像要澆滅那黑潔的皮膚上燃著的火紅。韓鍔也只想以泉噴瀑湧之式澆滅它,可汗水簌簌而下,澆在夭夭那灼紅的皮膚上,卻似燙出了聲響,一聲聲只是膩顫……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望氣之術的話,那這偏野柴棚外,遠遠觀之,靜夜清天中,是不是會看見那柴棚上未燃而燃地燒起一蓬緋色輕紅?那卻是一個年輕男子第一次的洞燭明天,草木滋榮地在這天地裡漫了開去……
  ……韓鍔睡著了,他的臉上還有汗滴,夭夭卻沒有睡,她側臉靜靜地把他看著,口裡低聲道:「你是個外鄉人……可惜你是外鄉人,可能還不是個普通人,要是本地的哪家一個平平常常的兒郎,我就冒著浸豬籠也要跟你偷偷廝好下去。但你……不是可以抓住的吧?這世上,什麼好的都是只有一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