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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嗟來堂

  李淺墨聞聲一望,不由就面露喜色。
  只見堂外,被東施弄破的大門口,一個少年正吊兒郎當地靠著門框站著。門外朦朧的夜色襯著他沾泥帶草的衣履,讓他顯得格外潦倒。那少年的神色略顯疲憊,這時望著堂上的鐵灞姑,只見他臉上怔怔的,神情似乎歡喜又似乎煩惱無限。
  李淺墨望見他的神色,不由也呆了呆。
  只見那少年生得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左眼角下還掛著一道斜斜的疤痕,不是索尖兒,卻又是誰?
  李淺墨再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出現,更沒想到,以他這般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竟然也會這般為情所困。
  這兩日想來他找得好苦,要不也不會這麼衣履狼狽。只見索尖兒喊出了那句話後,似是自己跟自己歎了口氣。這口氣歎得幽幽的,臉上表情又是決絕又是……淒惶,似是自己對自己叫出的話也無能為力。
  卻見柴婆婆迷迷糊糊地拿眼朝外一望,怔忡道:「怎麼今兒來了這麼多求親的?子弟們,給我在外面好好搜一搜,看看還有多少少年郎在外面候著,一併都給我叫進來好了!」
  堂中子弟想笑又不敢,只得虛諾了一聲。
  異色門中滿門都是女子,雖說個個長相奇怪,可她們的駐地卻佈置得大有情趣。庭中草木修剪得花木扶疏,房宇之間更是一塵不染。何況,今日毛嬙敲響裁雲板,發出九畹令,這可是她們門中盛典,雖是倉促之下,整個異色庵也顯得隆重至極。這時只見天上七盞七色燈高懸,庭中的數十個異色門低階子弟一個個垂首低眉地立在那裡,神態恭謹之至,反襯得門口那個少年更加的形容潦倒,舉止粗狂。
  索尖兒見這時人人都在看他,卻把臉上煩惱之色收起,嘿嘿一笑,慢步向堂上走來。
  他一邊走,一邊還不停地用眼瞟著鐵灞姑。
  卻見鐵灞姑的臉色漸漸紫漲起來,似是越看他越氣,氣得眼中直要冒出火星來。她心裡暗自惱怒道:他姓索的當自己是什麼東西?怎麼也輪不到他來撿便宜!居然說什麼:「他不娶,我娶!」那他當自己是什麼人了?!
  眼見她越來越怒,索尖兒的神色反越來越正常起來。
  這兩日,他為了鐵灞姑失蹤一事,時時刻刻擔心不止。他這樣一個人,無牽無掛慣了,猛然發覺自己居然對一個女孩子如此上心,且還是止不住的擔心,不由越想就越是對自己惱怒。
  他倒不是惱怒別的,只是惱怒於自己居然陷入如此被動的境地。這時,眼見自己一句話居然可以挑動得鐵灞姑如此動怒,卻不由轉怒為喜——少年人心性本來難測,索尖兒只覺得終究是自己佔據了上風,一時再無被動之感,臉上煩惱之色一洗而盡,竟有些得意洋洋起來。
  如不是滿門師長在座,鐵灞姑真恨不得衝上前去,照這小子臉上來兩個大耳刮子。
  她自然不知道索尖兒這幾日來的情懷轉變,只道他仍是那個一見面就與自己鬥了個天翻地覆的混小子,眼見他得意洋洋,只道他是趁機羞辱自己,不由得越看越怒,怒到後來,恨恨地把眼一挪,再不肯看他。
  李淺墨眼見他兩人如此神態,不由覺得又是有趣又是好笑。
  以鐵灞姑那樣的脾氣,其剛強倔強處,只怕與索尖兒不相上下。而兩人只要一見面,彼此神態就有如鬥雞一般。偏偏索尖兒還喜歡上了這個女子,這世事……當真不可逆料。
  這時索尖兒已走上堂來。他與李淺墨一在堂上首,一在堂下首,只是這麼一站,兩個人之間意氣感應,只覺一股少年男子的陽剛之氣大盛。
  異色門中,全是孤獨的女子,此時不少人望望李淺墨,又望望索尖兒,見他們都是為鐵灞姑而來,想想自己的身世經歷,不由對鐵灞姑大是羨慕起來。
  卻見嚴婆婆望了索尖兒一眼,不由皺眉道:「這卻是哪兒來的小混混?」
  她們柴、米、尤、嚴四個老婆婆,生性本就孤僻古怪,雖然各有際遇,但俱都不信任男人。這時她們看看索尖兒,再看看李淺墨,不覺心裡就在做比較,越看越覺得索尖兒大不著調,對他惡感越甚。
  索尖兒眉毛一跳,忍不住就要開口反譏。
  李淺墨知他脾氣,連忙搶先作答。只見他說話前先一肅手,極為莊重地介紹道:「各位,這位就是長安城中無人不曉的『嗟來堂』的索堂主了。」
  他此言一出,連索尖兒都被他弄得一愣。
  嚴婆婆忍不住一皺眉:「嗟來堂?我怎麼沒聽說過?難道老婆子我多年未出門,見聞越來越寡陋了。」說著,她望向李淺墨,「你認識他?」
  李淺墨點了點頭。
  他眼見索尖兒適才喊出了:「他不娶,我娶!」雖知此語出自情急之下,卻也知道正是索尖兒本心。又眼見他衣冠不整,遭人輕視,出於哥們兒義氣,一意要與索尖兒撐足面子,忍不住隨口開掰道:「不錯,他就是索堂主,我是他堂中護法。」
  ——適才他飛身而進,於畫後挾持異色門主一幕卻是人人見到,個個都知他身手了得,這時聽他說自己原來不過是堂中護法,而堂主卻是眼前新來的這個少年,人人忍不住對索尖兒凜然生敬。
  柴、米、尤、嚴四個老婆婆雖一直不得空,還是早聽得身邊那個小丫頭見縫插針、嘰嘰喳喳地低聲把李淺墨剛剛如何獨鬥三施與毛嬙之事說了個盡,言辭間把李淺墨描繪得十分英雄了得,知道正是他剛才解了門主被逼之困,不免多少對他心存感激。這時眼見他們堂主來求親,也不得不莊容以待。
  沉吟了會兒,只聽嚴婆婆道:「你果然要娶我門下弟子鐵灞姑?」索尖兒未答之前,一抬眼,先望向鐵灞姑。只見這女子平日那麼磊落英爽,這時卻也被羞得個面紅耳赤。
  鐵灞姑身材本就生得高大健壯,兼之皮膚黝黑,平日再不帶一星半點兒女兒氣,可這時,卻見她那黑黑的臉上帶上了一點玫紅,雙眼晶晶亮亮,正自含羞帶怒。
  索尖兒一見之下,只覺心中轟然作響。平日裡,他本對見過的一干女子一向都略不動心,只覺得她們虛偽做作,裝嬌扮弱地十分無趣,可及至碰到了鐵灞姑,卻偏偏最愛看鐵灞姑這樣一個英朗不遜鬚眉的女子偶然間流露出的女兒之態。只覺得那樣的女兒之態,才是鐵干虯枝間,墨梅般的花朵偶然一綻,也才最意態天然。
  他有意要多看看,所以故意延捱著不答。
  鐵灞姑越是羞窘,他反越似得趣一般。
  似這般的少年心態,他自己怕也解釋不清楚。足把鐵灞姑折磨夠了,他方才開口道:「正是。」
  嚴婆婆不由一皺眉,回頭低聲與柴婆婆等幾人商量了下。她們幾個似都不喜歡索尖兒的形象,但門規所限,不得不耐著性子問道:「那、向我們異色門弟子求親的規矩,你可知曉?」
  索尖兒愕然搖頭。
  卻聽嚴婆婆嘎嘎一笑,伸手一擺,吩咐道:「拿規矩來!」
  李淺墨聽她口氣,就已覺察不好。一轉眼,就見有異色門下弟子恭恭敬敬地捧出了一個托盤來。
  那托盤硬木製就,上面雕龍刻鳳,塗漆上彩,打造得十分精緻,盤上還蒙了一方黃絹。卻聽嚴婆婆笑道:「幾十年了,都未曾請出過這樁規矩了,今日請出來,也算給門下弟子們開開眼。」說著,她把黃絹一掀,只見托盤上就明晃晃地露出三把刀來。
  那三把短刀個個明光珵亮,只聽嚴婆婆慢悠悠地道:「你既要娶我異色門下弟子,我們當然要試試你是不是真心。廢話少說,少年人,就看你的了。」
  眼見李淺墨與索尖兒都面露訝色,她接著解釋道:「草莽兒女,無需作假。你要娶我門下弟子,必須要經過三關六試。這頭一關,就是這三把『問情刀』了。你拿在手裡,無論選上自己身上哪兒,給婆婆我來個三刀六洞,我就算你是誠心的了。」說著,她嘎嘎一笑,「如若不敢,還是及早退去為妙。」
  李淺墨聽得都忍不住面色一白。
  ——所謂「三刀六洞」,那該是指用這三把刀自剌,扎向自己身體,且還要透體而過,留下六個洞來才算。
  怪不得她異色門滿門弟子差不多個個孤獨終老。李淺墨一時望向索尖兒,他情知,以索尖兒目下對鐵灞姑的關切,斷不肯讓她被禁在異色門中,也如她的師姐師妹般孤獨一世,可異色門這三關……
  卻聽索尖兒一聲痞笑:「無論身上哪裡都可以?」
  嚴婆婆點點頭。索尖兒卻摸了摸自己耳垂,壞笑道:「你們異色門的規矩好怪,難不成凡是要娶你異色門的弟子,那男人以後都要戴個耳環?」說著,一伸手,他已摸起一把刀來,向自己左耳上就是輕輕一扎。
  一滴血滲出,他左耳上已刺穿了一個洞。他面色不變,另取一刀,又向自己另一個耳垂上輕輕一扎,又紮了一個洞,扎罷還刀於盤。笑道:「我說老婆婆,你們只端了刀出來,幹什麼不附送上一雙耳環?現在不穿上,日後這扎出的洞又長上了,到時還算不算?」
  堂上堂下都是草莽子弟,人人都知,所謂「三刀六洞」,多半是指向四肢上扎的,誰也沒想到索尖兒居然這般取巧。
  嚴婆婆看不慣他那痞裡痞氣的樣子。可他雖說取巧,卻也不算違了自己的話,一時也找不出茬來,臉色忍不住一變,禁不住怒道:「你少狂!還有第三把,我倒看看你要往哪兒扎?要說,你這麼想戴耳環,自己去當個女人好了,也不用娶女人!這第三把你紮在哪裡,總不成你長出第三個耳朵來?」
  索尖兒含笑取過第三把刀來,拿在手裡細細打量。
  李淺墨開始本替他焦急,沒想索尖兒急智之下居然想出這麼取巧的法子,心下不由好笑。這時不由好奇,要看他這第三刀怎麼扎。
  只見索尖兒笑笑的,含笑望向鐵灞姑。鐵灞姑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她一開始,見索尖兒依言拿刀,本還擔心自己錯怪了他……說不定,這小子今日良心發現,不是來戲弄自己,而真是來救自己的……
  她這麼想著,心頭不由一陣懊惱,一是懊惱於她不想見這小子受傷,二是懊惱於她根本不想由這小子來救自己,知道日後如落他話把兒,必然難堪。
  沒想她還沒懊惱完,居然看到那小子給自己紮了兩個耳朵眼,心頭不由大怒,直覺得自己又上當了。這時眼見那小子笑看向自己,當然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
  卻見索尖兒笑笑地望著鐵灞姑,含笑道:「這第三刀嘛……」
  眾人正等著聽他說下去,卻見他手起刀落,這一刀,竟狠狠地向自己的左腿上刺去。
  他這一下用力極大,那刀本鋒利,一時只見,刀尖從他大腿前面貫穿而人,直從後面貫穿出來,刃尖露出足有半寸。
  索尖兒那麼硬氣的一個小伙子,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可咧了咧嘴後,他就勢帶出一笑,依舊笑笑地看向鐵灞姑:「當然要往這兒扎!」
  李淺墨也沒料到他突然之間對自己猛下辣手,這時急得身形一晃,一閃身,已到了索尖兒身邊。他一伸手,一連點了十數下,上上下下,封住了索尖兒傷口周圍的穴道,急著給他止血。然後定了定神,伸手向懷裡一掏,掏出了他羽門秘製的金創藥,伸手一撕,已撕開索尖兒的褲管,一咬牙,就把那把刀拔了出來!
  哪怕他已封住了索尖兒穴道,哪怕他出手極快,刀一拔出,手裡羽門特製密藥就已合上了索尖兒的創口,可一股血還是噴了出來。
  那血一濺,竟直濺到鐵灞姑衣上,卻聽索尖兒笑道:「不知我這髒血,可污損了鐵姑娘的衣服。」
  鐵灞姑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淺墨只聽得心頭一酸。別人想來不能懂,他卻在索尖兒那短短一語中,聽出了他無數自卑與自尊的交互糾纏——他一個長安城街頭混大的小混混,居然癡戀上市井五義中聲名赫赫的鐵灞姑,這鐵灞姑居然還是大野三大高門異色門中的高弟,想來這出身地位的落差,也是索尖兒的一段心結之所在。
  李淺墨急著包紮索尖兒的傷口,滿堂子弟,一時鴉雀無聲,連嚴婆婆也啞了口,沒料到這痞裡痞氣的少年竟有如此狠氣。
  鐵灞姑卻呆在那裡,雙目直直地盯著這個她一向討厭的少年,那少年正衝著自己故作滿不在乎地笑。她腦中只覺一片混亂,亂麻似的,再也理不清一個頭緒。只覺得,那個討厭的索尖兒,和他臉上此時的笑,只怕終自己一世,也斷難忘掉的了。
  只是她再想不出,日後自己記起這片笑容時,會不會還是像現在一樣,失措當地。
  倒數索尖兒最為鎮靜,李淺墨剛剛替他包紮完畢,他就轉頭沖嚴婆婆笑道:「三關六試,這是第一關,那第二關,卻又是什麼?」
  嚴婆婆也定下神來,冷硬著面孔,凝聲道:「第二關,就是要你硬挨一下你想娶的那個異色門弟子的全力一擊。」
  她臉上掛起一個冷笑:「我們異色門嫁出去的,日後自然不能當個挨打受氣的。這一關,叫做『殺威棒』,只看你受不受得了了。」
  索尖兒面含微笑,挪起傷腿,就向鐵灞姑走去。
  李淺墨本在身邊扶著他,忍不住手下一用力,要攔下他的腳步。
  卻見索尖兒側臉衝自己望了一眼。李淺墨只覺得他那一眼之中,滿是誠摯,也帶著一個少年無比驕傲的尊嚴,似是在說:兄弟,好意心領,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就要一個人面對。
  李淺墨不忍傷他自尊,由不得手一鬆,眼看著索尖兒拖著一條傷腿,已走到了鐵灞姑身前。
  鐵灞姑這時腦子一團漿糊。她自幼跟從怪嬤嬤,她們師門所授,確實有一招拳法名為「殺威棒」。只是一直以來,她就暗自疑惑:這一拳,是要傾盡全身之力,打過之後,就再無自保之力,但戰陣之中,敵手豈容你如此聚力?她一直奇怪這一招究竟有何實用處?
  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那一招,卻是用在這裡的。
  只聽嚴婆婆喝了一聲道:「三代弟子鐵灞姑!」
  鐵灞姑忍不住身子一震,應聲道:「在!」
  卻聽嚴婆婆喝道:「咱們門規所限,這一招,你必須傾力而出,否則,若你未盡全力,就是打死了他也不算的,你可知曉?」
  鐵灞姑幼承怪嬤嬤教導,已被立下了極為嚴苛的師門規矩,這時聽到長輩吩咐,不由立時點頭。
  只聽嚴婆婆喝道:「湧泉何在?志堂不二;瞻彼異色,金剛不壞……」
  她念的卻是她異色門中的心訣,也是「殺威棒」提氣的法門。鐵灞姑本是練慣了的,聞言之下,不由得就依樣提氣定神。
  她凝神靜氣,把她異色門修煉之法依樣施為,一時只覺,四肢百脈之中,精力無限。
  隨著嚴婆婆的聲音,她精神越來越專注,眼前雖看得到索尖兒那看似無所謂、又實是大有所謂的笑臉,漸漸已不明白它具體是何含義。只覺得心頭一陣慌亂,好像害怕著,害怕如果任由這張笑臉就這麼一直衝自己笑下去,那自己此後,說不得真要斷送在那張笑臉裡。
  她越想越懼——照說,她跟索尖兒一見之下,就已討厭這小子,但那時還多半是種居高臨下的討厭,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對他感到恐懼。
  可這時她全力提氣之下,已無暇再去想那麼多。
  就在這節骨眼上,只聽嚴婆婆猛喝了一聲:「擊!」
  鐵灞姑全無防備之下,被這一聲斷喝,忍不住一拳「殺威棒」,就向索尖兒心口擊去。
  然後只聽得「砰」的一聲,索尖兒一口鮮血噴出,鐵灞姑都忘了避讓,這一口血,竟噴了她個滿頭滿臉。她只聽索尖兒勉力大叫了聲「爽」,然後就已在撫胸後退。
  鐵灞姑一時不由臉色大變。
  ——她知道這一拳,是足以殺死索尖兒的。
  好在李淺墨看到鐵灞姑出手時,就已面色一變。
  只見鐵灞姑方才出拳,他就已飄身而上。他動作似慢實快,就在鐵灞姑擊中索尖兒胸口前一瞬,自己袖子已虛虛拂上索尖兒背心,袖下的手卻借袖所掩,已似虛似實地按住了索尖兒的後心口,內力一吐,全力護住索尖兒心脈。然後手一縮,借力趁勢,就把索尖兒向後一帶。
  饒是他全力施為,借力化力,索尖兒還是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
  鐵灞姑這時都想不到抬手去擦擦自己的臉,只覺得腦子中混亂成一團: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自己為什麼會去伸手打他,他又為什麼不躲……這還是自己一向認識的那個索尖兒嗎?
  只見索尖兒中了自己一拳後,面色立時變得慘白,臉上原本帶著痞氣的笑這時再無力遮掩,那笑下面,似乎終於露出真心來。
  鐵灞姑猛覺心中一痛,那一拳,竟似不只打中了索尖兒,還連同打中了她自己。她突然間恨不得拿把刀來把自己剛打出的那只拳頭剁下來。
  卻聽索尖兒連聲低咳,又衝地上一連咳出好幾口肺血,整個人已委頓至極,精神卻反而更加健旺,只聽他沖嚴婆婆笑道:「那第三關,又是什麼?」
  滿堂中人,先還有好奇之心、看熱鬧之念,這時見到索尖兒兩關之後,連番濺血,人人不由都幡然色變。
  嚴婆婆等幾個老婆婆因為不喜歡索尖兒,本想要嚇退他,也沒料到會鬧至如此局面。她們幾個對望一眼,只見彼此白髮皤然。老姐兒幾個空守一生,卻何曾有人這般對待過自己?一時只覺心頭慘淡。
  這回,卻是輪到嚴婆婆說不出話來。乾咳幾聲後,才聽她道:「下一關,卻比較簡單。」說著,她招招手。卻見她手下一個弟子湊上前來。嚴婆婆衝她做了個手勢。
  那弟子面露不忍之色,遲疑了下,問道:「當真要祭出『鍾情蠱』?」嚴婆婆一臉嚴厲,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當年西王母四大近侍中,嚴婆婆專職主管門中刑罰,所以門中弟子們人人怕她。此時,哪怕索尖兒已血濺當場,只要他還未死,嚴婆婆就不會壞了自己門中的規矩。
  只聽她沉聲道:「拿來!」
  李淺墨一時擔心已極,正不知異色門這回又要弄出什麼折磨人的東西,卻見那弟子轉入堂後面,好一時,才抱出個奇怪的物事來。
  卻見她懷裡,一方大紅綢子包裹著她抱著的物事,那東西在大紅綢底下還在不停地扭動。及至走到嚴婆婆跟前,嚴婆婆一把接過,掀開紅綢,滿堂人等不由都吃了一驚,卻見那紅綢底下的,居然是一隻彩羽金足的大公雞!
  卻聽嚴婆婆歎道:「你們想來都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她微微抬起頭來,神態間有若追思回想:「……想當年,咱們異色門第七代掌門,就因為癡戀一個男子,竟至耽誤終身。那一年,他們本來婚期已定,哪承想最後,左等那男子不來,右等那男子還是不來,那位掌門傷心之下,又受了地獄門惡鬼之譏,最後只有懷抱一隻大公雞拜堂。從此,她定下規矩,如再有人想娶異色門中弟子,必須先了卻她此番宿債。」
  說著,她提起那隻大公雞,認認真真地把它供在桌上,竟衝著它就拜了三拜。
  眼見她這般認真地下拜,拜的竟是一隻無知無識的大公雞,場面本有些好笑,可李淺墨與索尖兒卻只覺得笑不出來。
  那嚴婆婆拜過之後,李淺墨正不知她會有何舉動,卻見她一抬手,忽伸手捉過索尖兒適才用過的「問情刀」來。揮刀一剖,毛羽飛零,竟直把那桌上的大公雞肚腹剖開。
  只聽那大公雞慘鳴一聲。李淺墨先開始看她一本正經地對那公雞下拜,再沒想到接下來的舉動居然會是對之揮刀,忍不住低聲驚「哦」了下。
  卻見那隻大公雞掙扎了幾下,帶著血撲騰,可嚴婆婆雙手的勁力控制了週遭尺許之地,那公雞再也掙扎不出去,終於倒地而斃。
  然後,只見嚴婆婆嘴皮微動,不只是她,柴、米、尤三個老婆婆也跟著她嘴皮微動,咕嚕咕嚕的,也不知在念著些什麼。李淺墨只覺得那聲音聽起來說不出的刺耳,索尖兒重傷之下,感受之強烈猶勝於他。只見索尖兒喉頭聳動,眼看著就要忍不住嘔吐出來。
  李淺墨只有伸手撫在他肩頭,與他度氣按捺心中煩躁。
  好一時,卻見那公雞的肚腹裡,緩緩地,竟爬出一隻幼小的壁虎來。
  那壁虎通體火紅,卻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小。李淺墨忍不住一奇,眼前情景,當真是他聞所未聞。
  緊接著那個壁虎,接著,卻又爬出了一隻蠍子、一條蜈蚣、一隻蛤蟆與一條小青蛇——原來竟是傳說中的五毒。大荒山僻處化外,豢養五毒原也並不出奇,奇的是、那大公雞竟是豢養這細小五毒的器皿。
  然後,只見嚴婆婆神情莊重,似是極其忌憚這五樣東西。她們柴、米、尤、嚴四個老婆婆,竟圍著那五毒,圍成一圈,似生怕它們逃逸出去。看她們滿臉戒備的神色,竟然如逢大敵。
  而滿堂弟子,也人人屏聲靜氣。
  李淺墨發覺她們個個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半步,心中不由凜然一驚,想來這公雞腹內豢養的五毒極為凶狠。
  只見嚴婆婆絲毫不敢錯神,雙目緊盯著那五毒,口裡沖索尖兒道:「小伙子,要是有膽,你就伸出手來。」
  她不敢鬆懈,所以也沒看向索尖兒,背著身繼續說道:「……記得要把袖子擼起來。這就是你要過的第三關了。讓它們一個咬你一口,你要還挺得住,這第三關就算你過了一半。」
  ——眼見滿堂弟子離得那麼遠,人人還都驚怕得色變,那被這五毒輪流咬過,卻又會是何等下場?李淺墨心頭又懼又怒,就待阻攔。卻見索尖兒一擼袖子,已伸出一條手臂來。
  他失血之下,本來棕色的手臂這時也有些泛白。只見他沖李淺墨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忽然道:「你穿這個大紅袍子可真古怪。」說著歪著頭,打量著李淺墨,微微笑道,「不過你生得俊,穿著卻也古怪得好看。」
  李淺墨被他說得愣住,不知當此緊要關頭,他怎麼還有閒心扯這個。
  沒想,接下來卻聽索尖兒笑道:「哪天我要真做了新郎,不知你可肯把這件衣服借我一穿?」
  李淺墨不由苦笑。這件大紅袍子,本是異色門主座下那小丫頭趁自己不防,沒頭沒腦給自己套上的。這衣服端的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套上它,兼之戴了個勞什子面具,自己沒少挨罵。這時也沒工夫跟索尖兒解釋,只道他重傷之下,意識模糊,隨口亂說的,只能衝他安慰地一笑,點點頭。
  索尖兒面露一笑,忽把手臂向那五毒伸去。
  李淺墨本要阻攔,但看到索尖兒堅決的神色,知他拚命也要破了鐵灞姑的禁錮,卻也不好動手相阻了。
  卻見索尖兒手臂才一伸入五毒所在之處,那條小蛇先一彈尾巴,飛一樣地就叮在了索尖兒臂上血脈處。
  只見索尖兒臉色一綠,這一綠,竟綠得整張臉碧青碧青的;緊接著,就見那壁虎、蟾蜍、蜈蚣、蠍子,一個個衝他手臂或咬或蜇,全部叮在了他的手臂上。
  然後只見索尖兒臉上不停地變色,紅了又紅,白了又白,青了又青,紫了又紫……他一邊還忍不住地渾身顫抖。
  好有小半炷香的工夫,那些叮在他手臂上的五毒才一陣震顫,落下地來,抽搐了幾下,就已斃命。
  只見索尖兒長吁了一口氣,說來也怪,他本來蒼白的臉色,這時卻浮起一點紅潤來。
  嚴婆婆此時面露一笑,忽伸手掰開那倒在地上的大公雞的口,用刀子在裡面一剜,就剜出一條鮮紅的雞舌來。她用刀尖叉著那雞舌,直遞到索尖兒嘴邊,硬聲道:「吃下去!」
  索尖兒不由一怔。卻聽嚴婆婆道:「下面的話你可聽清楚了……剛才那五毒蜇體,是我們異色門種蠱的第一步。雖說對你來說,這一步大是難過,可對你的傷勢卻大有好處,你現在有沒有覺得舒服了點。而這條雞舌,卻是種蠱的第二步。你若吞下,『鍾情蠱』由此終生種定。你一世不變心即好,如若變心,我異色門中,無論派出哪個低階弟子,只要催動蠱毒,就可奪你性命。哪怕你靠上了天王老子,再也逃不過這等追命之咒。」
  說著,她認認真真地看著索尖兒,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我看你年紀甚輕,所以才特意囑咐你——你可別當跟我異色門女子求親,也如這世上其他地方般的兒戲。你自己思量著,如只為一時衝動,這條雞舌,你不必吃,趁早回去好了。否則,你吃下後,只要敢對我異色門下弟子變心,我異色門決不輕饒你性命。
  「仔細想想,估量下自己日後會不會變心,想清楚了再作決定。」
  她說得極為鄭重。
  ——有些話,作為門中長老,她本也不便說。
  她自不知道索尖兒與鐵灞姑到底有何牽連,但眼見他能為一個門下弟子如此,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動。只是她見索尖兒似猶較鐵灞姑小上好幾歲,這段情緣就讓她有些不解了。眼見索尖兒如此血勇,她先前厭棄索尖兒之心已有變化,所以此時,忍不住提醒上他兩句。
  卻聽索尖兒哈哈一笑。他邊笑,邊還指著嚴婆婆道:「你這老婆婆,卻好不明事理!」說著他不由又笑又咳,「我現在年紀輕輕,怎保得住以後一輩子不變心?又憑什麼要保證自己一輩子不變心?你們怎麼會隨口就說到一輩子?若是這輩子都說定了,那我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樂趣?我可不會跟你說什麼我一輩子不一輩子,天王老子也保不定誰一輩子就真不變心。比如我今天喜歡,明天不喜歡,那明天的不喜歡就可以證明今天的喜歡不是真的了?真真豈有此理,你說的這些,真真是什麼道理!」
  嚴婆婆見他兩度灑血,本道他情定志堅,這時見他生死關頭,終於示弱,一則遺憾,二則臉上卻忍不住露出笑意來。
  那笑意似是說: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果然如此啊!這世上的臭男人,又豈有一個可信的?枉自己剛才幾乎被這臭小子騙住。
  她自己一生情緣本極失敗,如同很多人一樣,失敗了後,出於私心,往往就情願不斷看到別人的失敗,以此來驗證自己的失敗並非自己之過,好可以推上一句:這世道本是如此的!
  那一句話具有如此巨大的安慰力量,足以來安慰自己的那場失敗。
  可她這模糊的笑意不經意間被李淺墨窺到,卻讓李淺墨心中只增荒涼。
  索尖兒卻遠不似李淺墨般心細。他一向行其所欲行,很少會注意別人是怎麼想的,所以他根本未看嚴婆婆的臉色。
  只聽他大笑道:「可笑你們還拿出這條雞舌頭來……它又能管些甚鳥用?他日我如若變心,又豈是你一條小小的雞舌頭做的蠱能攔得住的?就像我現在有此心,又豈是你小小的一條雞舌頭做的蠱所能嚇得住的?別動不動脅人以生死,我姓索的不吃這一套!我只求時時刻刻,不負此心,這一世也就快活了,再不肯像你這般瞻前顧後,枉活了一世。虧你年紀大,卻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怪不得你們異色門弟子一個個都嫁不出去,依我說,沒膽罷了!」
  他四顧一笑:「你們是寧可相信被外面硬逼出來的山盟海誓,也不敢縱容自己一刻的真心。我就吃你這一口又如何?日後不好玩,我再變心,到時你只管來取我的性命去,哪怕你種下更厲害的蠱,那時為了要開心,我也會只管去變心的!」
  說著,他伸嘴一叼,竟就著那刀子尖,把一條雞舌頭活吞了下去。
  他這一番話,說得粗粗爽爽,豪豪壯壯,雖沒幾人聽明白,卻也說得一眾異色門弟子心中翻滾如同雲垂海立。卻也有不少人不解,怎麼這小子說著要變心,卻又把這雞舌頭吃了下去?
  卻見索尖兒吞下那雞舌後,猛然面色大變,以手撫心。他那麼硬朗的人,居然像也承受不住這一蠱初種之毒,身子猛地向後一仰。李淺墨急急一扶,他就倒在了李淺墨身上。
  嚴婆婆為索尖兒出言不遜,面色忍不住一變。這時見他受苦,忍不住嘿嘿一笑,頓了下,才道:「好,好,好!你既有膽,且隨你。」接著,她面色忽轉陰森,「三關已過,還有六試……」
  她一語未完,李淺墨忽地嗆啷出劍!
  他猛然出手,一把吟者劍一指就指向了嚴婆婆的喉頭。
  嚴婆婆再沒料到他這時會突然出手,避讓不及,竟讓他一把劍直逼在自己喉前不過三分之處。
  李淺墨劍勢已及,就此頓住,口中忍不住怒道:「人已被你們弄成這樣,你們還想怎麼樣?」
  他本不屑於偷襲,可見嚴婆婆如此不通情理,道什麼:「三關過後,猶有六試……」一時再也忍受不住,顧不得了,忍不住就出劍怒斥。
  只聽他喝道:「今日就到這裡了!管你什麼三關六試,今日這鐵姐姐,我們是帶走定了。有什麼百試千試萬試,過了今日,你們只管尋我姓李的來!到時你我劍下說話。」說著,他劍氣一吐,逼得嚴婆婆飛身疾退。
  只見李淺墨低頭衝著索尖兒歉意地一笑,懷抱著他,身子飛騰而起,一伸手,還拉住了尤在怔忡著的鐵灞姑,一行三人,已向堂外疾掠而去。
  嚴婆婆不防之下,已為他劍意所傷,剩下三個老婆婆與她姐妹情深,不由略為照護。稍有耽擱間,李淺墨三人已越牆遠去!
  依舊是那個小小的院落,桂影扶疏,陽光初照。
  跟那晚異色門之事,卻已過了好幾日。一張竹榻上,只見一個精悍的少年裹著紗布,正在養傷。他身邊,卻有個美麗的胡人少女,坐在旁邊,正用花針穿著桂樹葉兒玩。
  那少女渾身上下,色彩斑斕。院中正值初夏,四處卻只見綠葉,並沒有花。她那一身的色彩,就如葉中之花。
  只聽她笑道:「索哥哥,你還沒說,鐵灞姑怎麼一直沒來看你呢?」
  那少女正是珀奴。
  自那日,李淺墨把索尖兒帶回來後,一直就是她在照顧索尖兒的傷勢。只聽索尖兒笑道:「你再別對我笑,你再笑,哎喲喲……」說著,他撫著胸口痛叫起來。珀奴一驚,疾問道:「怎麼了?」
  卻聽索尖兒笑道:「你笑得那麼好看,再笑,我就要動心了。動心了後,只怕就變心了。哎喲喲,那時,異色門那柴、米、尤、嚴四個老婆婆……」他用手勢在頭上做著白髮蓬鬆的樣子,「……就要發動鍾情蠱,來追殺我了。那時豈不疼死我了?」說著,他帶笑掃了不遠處窗下正在練字的李淺墨一眼,「到時,我這個嗟來堂的索大堂主,可不就真的要一命嗚呼?照說,本來,我還該有救的……」他頓了頓,故意惹珀奴來發問。
  珀奴果然問道:「有什麼救?她們不是說那鍾情蠱一旦發作,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嗎?」
  只聽索尖兒笑道:「我要天王老子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我可認識一個羽門中的絕頂少年高手,他還毛遂自薦地做了我嗟來堂的護法。本來這位少年高手懷有通天徹地之能,就是異色門也奈何不了他——那些醜女人,一個個見了他,早先中了比我還烈的『鍾情蠱』,所以我本也不怕異色門。」
  說著,他忽鄭重其事起來:「可你要再對著我笑。到時,異色門發動『鍾情蠱』,卻是為了我為那少年高手的小丫環動了心,所以才變的心。那少年高手一怒之下,只怕再不肯把我搭救。到時……哎喲喲,我豈不是會死得很難看?」
  珀奴不由笑得一頭的彩辮亂顫。
  ——李淺墨習字本來是日日必做的功課,這時見索尖兒奚落自己,也忍不住遙遙地伸筆一揮,一大串墨點直向索尖兒身上灑來。
  索尖兒負傷之下,怎躲得過?
  卻聽李淺墨笑沖珀奴道:「你別上他的當,他這是顧左右而言他。」珀奴問道:「什麼叫顧左右而言他?」
  李淺墨本來說了就有些後悔,知道珀奴這小丫頭一搭上話最夾纏不清的,只能耐著性子回答道:「就是說,他不想回答你的問題,所以有意岔開話題,好讓你忘了自己剛問過的話。」
  他一答完,果然珀奴就又追著索尖兒問道:「你還沒說,鐵姐姐怎麼還沒來看你呢?」
  原來,那日出了異色門之後,將將行了不足兩里之路,鐵灞姑神色焦急,擔心她四個兄弟就要往千秋崗去。
  李淺墨知她擔心五義中其餘人等的安危,他自己也是掛念,雖攜著重傷的索尖兒甚是不便,還是跟她一起去了千秋崗。
  可千秋崗頭,但見亂墳縱橫,蟲鳴寂寂,再無一個人影。
  李淺墨仔細查看之下,卻再沒發現一個人。鐵灞姑憂心已極,還是李淺墨勸慰道:「你放心,我離開時,謝衣謝大哥告訴我說,這裡交給他……」
  鐵灞姑聽到「謝農」兩字,一時安心。接著她遲疑了下,望望李淺墨,又望望索尖兒,今日之事,她本來心亂如麻,這時更不如該如何面對為自己負傷的索尖兒。李淺墨最能體會人的心意,沉吟了下,道:「鐵姑娘,五義中人,有柳葉軍與謝兄相助,斷不至遇險。不過你們兄妹情深,要不,我帶索兄先回去養傷,你也回長安城先去探尋下他們,咱們日後再見?」
  鐵灞姑聞他此言,正合自己心意。她本急著走,這時方便走了,不知怎麼,反遲疑起來。
  她也不看李淺墨,更一眼都不看向索尖兒,只低著頭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晌,才忽一跺腳,就此去了……
  可一連這幾日,自從索尖兒養傷以來,就再沒見到鐵灞姑的身影。倒是聽索尖兒弟兄們傳回來的消息說:市井五義果然都安然無恙。
  這幾日,因為索尖兒的傷,李淺墨也不便再出去,日日與他調理配藥,加上珀奴,三個少年人,倒由此混了個熟。
  李淺墨話本不多,珀奴也有些敬畏他,所以他們彼此間倒很少說話。倒是索尖兒與珀奴廝混得極熟。索尖兒少年心性,本有一種男兒式的自大心理,一向少與女孩子交接,嫌她們虛偽做作。
  可珀奴本是一個胡人少女,天真爛漫至極,說話間更不避諱,反最合了索尖兒心性。這幾日,虧得有珀奴在,每天的日子再不寂寞。
  饒是李淺墨嘴嚴,什麼都沒跟珀奴說,索尖兒可架不住這小妹妹的攻勢——只見她一本正經地,瞪大了眼,問他消失的那兩天出了什麼事,索尖兒受不了她的神情,到最後,一五一十就全跟她說了。
  珀奴也全不是什麼深沉隱忍的脾氣,聽索尖兒說到緊張處,就與索尖兒一起發急,一起動怒,兩個人正合脾氣。偏偏中間還關涉著鐵灞姑,這一段事,索尖兒本不欲與珀奴說。可珀奴當日一見鐵灞姑就自喜歡,搶先說出自己那日跟鐵灞姑相見之事,說及鐵灞姑一見李淺墨,即罵他是「輕薄兒」時,索尖兒忍不住放聲大笑,珀奴不敢大笑,也自背著身,聳著肩,低聲偷笑。窘得李淺墨在旁邊怒又不是,笑又不是。他們兩個,可謂是在李淺墨的窘態中,結出的交情。
  何況索尖兒這時少年情懷初動,這時心情,是又怕與人說,又最想聽人提及心中人的名字。珀奴不像漢人少女般矜持,想到了什麼,就只管問。且對索尖兒喜歡上鐵灞姑,覺得是最自然不過之事,一點都不驚詫。倒是索尖兒有時信心不足,自言長得不好時,她就大叫道:「你還不帥?」說著偷偷望望李淺墨,「在我們胡人看來,你這長相很好啊,大有男人氣概。像我家公子,就太斯文了些。」
  若索尖兒提及自己要比鐵灞姑小上幾歲,恐被她看不起時,珀奴又會道:「那為什麼??我們胡人男子,最喜歡娶大自己幾歲的妻子了!」
  所以這幾日混下來,索尖兒與珀奴的交情已結得鐵鐵的。
  這時見珀奴又被李淺墨勾起,追問他那個問題,索尖兒忍不住恨恨地瞪了李淺墨一眼,尷尬道:「她、不會來吧?」珀奴不解道:「為什麼?」
  索尖兒撓撓頭:「這,我也解釋不清楚。有些事,我明白,但說不明白。」說著,他一掃眼,望向李淺墨,笑道:「反正很複雜。我們漢人,很多事都很複雜的。你要問就去問你家那個最善於解釋複雜事情的公子,他才能跟你說得清楚。」
  珀奴一聽到「複雜」,再加上「漢人」兩字,像馬上沒了興趣。她沒再問,一時低了頭,似在盤算著什麼,忽然抬頭開口沖李淺墨道:「公子,要是、有一天我也被人擄了去,要禁錮一世,你會不會也如索哥哥這般、也去救我?」
  她心中坦蕩,說話毫無避忌。
  索尖兒聽了,嘿嘿一笑,一臉壞壞地看向李淺墨。
  李淺墨正在練字,沒想話題又繞到自己身上,先沒來得及想,待看到索尖兒神色,臉忍不住就一紅,瞪了他一眼。接著細細一想,卻怔在當地,心頭自問:會不會呢?會不會呢……他當然一定會去救珀奴,可那救,是不是如同索尖兒一般,那樣的心緒去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