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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判然訣

  長安城的薄暮是灰色的——金灰色。
  灰與金光參半,彷彿日神燃了一天的金炬,燃到最末,所餘無多,燒得惋惜起來,把剩下的金磚都磨成粉末。因為剩得不多了,所以也磨得更細更小。那金粉才撒在空中,不經燒。一下便褪成灰的了。
  而那金灰中,還有古怪的碧青斑駁在天際,彷彿舊鼎上的銅綠。
  長安城暮色時的天空,的確像一口古老的鼎,剛硬的鼎表面,鎏金半褪,灰骨漸露,銹綠間雜……余煙漸冷。
  李淺墨望著烏瓦肆上空的天色,不由這麼想著。
  之所以想到鼎,是因為他想到了謝衣。
  ——此時他就在烏瓦肆。烏瓦肆的這間茶坊並不大,就算有松煙熏著,結在壁上,污垢滯膩,卻也濃淡如畫。
  這茶坊在烏瓦肆來說,還算得上整潔的了。茶坊的主人碧嫗與牯佬酒肆的牯佬可謂烏瓦肆積年的雙老。一個為油煙熏著,一個為茶煙熏著,熏過了兩朝數代,難得如今仍然健在。
  李淺墨眼睛盯著手裡的那盞茶。茶盞細白,水裡面浮沉各半的茶葉慢慢舒展開來,像一片一片翠綠的羽毛。
  他面前的那張案子舊得有年頭了,也沒上漆,指甲一劃,都能在上面劃下層木垢來。
  一張簡簡單單的紙柬,就放在那張木案上。柬上的字體行草間雜,彷彿光看字,也看得出一個烏衣子弟經行停佇間的體態步伐。
  可無論再如何瀟灑,掩蓋不盡的是字後面的鐘鼎之氣。謝衣該算出自於鐘鳴鼎食的舊家了。今日,就是他柬邀自己。
  這些日忙忙亂亂,自入長安以來,李淺墨沒想到一轉眼就會認識這麼多的人。而今日,謝衣相邀,人還未到,李淺墨要了一盞清茶候著,就這麼等待,也等出一份寧靜來。
  他細細體味著這份寧靜。想:兩人之間,最好的交情,無非於能在彼此交接時體會到一份靜吧?可等待謝衣時的這一份靜卻又與當日跟隨肩胛時的不同。肩胛的靜,是日月交沉後,爝火不息,無數山巒河流、奔走於外,無數風霜雷暴、潛蘊其後的那種靜勢;而謝衣的靜,卻是鐘鼎紋殘,金谷粒盡,那無數文華藻飾駁落沉潛後一種蘊藉的靜……這靜再靜,也靜得人間。
  李淺墨一時又想到羅卷,想起看著他放冰風箏的那夜……那夜,雪霰四布,冰月皎潔,那樣的一夜,也是靜的。可那靜下面,是可以傾聽到彼此男性的血管裡,血脈奔流的靜。
  李淺墨由此不由又想到劍術,「吟者」、「尺蠖」與「判然」三劍,各成一味,只怕卻也與那起劍前的靜韻有關?何日,自己才能真正獨成一韻?一念及此,李淺墨卻又想起那日異色堂上看到的那幅《姽嫿書》的心訣,一時,練過的、見過的劍式一招招在腦中回映起來……他正自出神,卻覺身前桌上有指甲叩桌聲,一抬頭,卻是謝衣已到了。
  謝衣臉上的笑頗為溫煦。他沒說話,只是笑就代表招呼了,卻先沖碧嫗要了一盞「五石散」,要完後,才沖李淺墨笑道:「這東西,如今除了這裡,別處只怕再怎麼也買不到了。」
  李淺墨情知,所謂「五石散」,還是魏晉之時留下來的遺風。謝衣出身江左名門,耽愛於此,也算其來有自。
  那日千秋崗上,他與謝衣匆匆一晤,未得多作交談,一直引以為撼。這時相見,忍不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夜千秋崗之事,不由問道:「謝大哥,那夜,後來,你們到底怎麼樣了?」
  謝衣淡淡一笑:「也沒什麼,草莽相逢,不過出劍而己。我僥倖逼走了他們。五義中人與柳葉軍中你的舊識耿見也俱都還算安好,他們還托我代為致意。」
  他口氣平淡,李淺墨卻是見過那夜地獄變一門險惡的架勢,本來巴望知道些詳情,卻明白謝衣脾氣,也不好細問的。
  卻見一時間,碧嫗的「五石散」已端了上來。
  謝衣品了一口,面露一笑,閉目細索了下滋味,才睜眼笑道:「這次重入長安,最大的收穫,無過於能重嘗碧嫗的五石散。」說著,他望向李淺墨,「我這幾天連日到此。那晚,千秋崗上,最後還是受了點小傷,非這東西發散發散不可,否則後果堪虞。我常想,也算運氣好,這場架,正好打在長安。否則若打在別處,只好以藥代之,苦怕不都苦死。」
  他這樣一個人。居然怕苦!
  李淺墨也是此時才知謝衣原來受了傷。
  眼見他言辭雖淡,想來那夜千秋崗上的一戰,必然也極為驚心動魄。否則,以謝衣之能,怎會要連日來服五石散發散?否則還「後果堪虞」?
  謝衣卻似對負傷之事略不在意,一笑之下,再就不提。只聽他道:「他們有一套合圍之陣,卻頗為巧妙。」
  謝衣說著,以指醮茶,在案上畫與李淺墨看,其間,還隨手揮動,摹擬了下當日地獄變的招路,摹仿完後,又笑道:「事後,我想了兩日,當時,如要這麼這麼著,只怕就會好些。」
  他以指代劍,隨意揮刺了兩下。
  李淺墨緊鎖眉頭看著,想了好一會兒,一拍手,方才領悟。只聽謝衣笑道:「他日,你若碰上他們,卻要略加小心了。」
  李淺墨方知謝衣是在有意點撥自己,本待致謝,卻又不知怎麼謝,謝衣卻已岔過話題,笑問道:「那日,異色門中,看來你的遭遇也險。」說著,莞爾一笑,「不知被人逼親的滋味怎麼樣?」
  李淺墨臉色一紅,卻聽謝衣哈哈大笑起來:「就是為這個,我才不肯去。揀了個輕巧的千秋崗的事來做。那時我還沒料到能碰著你,要沒碰著,我只能帶著玉宇去異色門了。」
  他見李淺墨面露訝色,又解釋道:「想來你還不知,方玉宇卻是我同宗門下的一個師侄。」
  兩人正說話間,卻聽得樓下巷裡傳來一陣吵罵。
  他們本來坐在樓頭,正靠近窗子,窗外就是與烏瓦肆主街相通的一條小巷。這時那吵罵之聲越來越大,一時只聽得乒乒乓乓,卻是已打了起來,中間還不時夾雜著不少痛辱怒詈的聲音。
  李淺墨忍不住一側首,就向那巷裡望去。
  卻見那巷子中,光線更是晦暗。那巷子也窄,不過三四尺寬。兩撥人等,各抄傢伙,正在那巷子中廝殺,粗粗看去,一共好有二三十人。兩邊人等都是混混裝扮,只是,一撥人年紀明顯略大些,看著都已成年,而另一撥,年紀參差不等,最小的,怕不只有十三四歲。
  李淺墨一驚,正猜疑那撥年紀小的是否索尖兒的手下?卻聽那撥年紀大的見己方已佔上風,得空笑罵道:「小兔崽子們,你們老大都傷得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這烏瓦肆的地盤,你們還想占!占也罷了,你們老大還弄得佔著茅坑不拉屎。多好的地段,杜駙馬家屢次出高價要買通你們,你們居然傻了還不幹!這等好事,你們不幹,自然有人干。現在還拼什麼,乖乖的都給我走人,從此烏瓦肆之內,再不許你們踏入一步。」
  直至此時,李淺墨方才明白,原來這場廝鬥還是城陽府謀侵烏瓦肆之地的餘波。想來是他們眼見索尖兒不聽話,卻從別處找了混混來,要把索尖兒一眾屬下趕出烏瓦肆。
  謝衣也側頭向外看著,只聽他歎道:「這是我見著的第三撥了,我沒見著的料來還有。前兩日,據說,長安城共有十九坊的混混聚合在一起,想來聽了什麼人的指令,都來搶佔烏瓦肆的地盤。就在我們還在千秋崗那一夜,這裡卻爆發了一場上百人的血鬥。聽碧嫗說,打到最後,一共死了兩個,還傷了十好幾個,原來盤踞在這塊地兒的那幫孩子不得不暫退。今日,想來是他們不甘退讓,而另一方還在窮追猛打呢。」
  李淺墨心中激盪,臉上只覺色變。沒錯,那分明是索尖兒的手下!
  ——不知怎麼,自李淺墨與索尖兒手下的這幫兄弟那日一見面後,就忍不住對他們關心。可能不為別的,只為,他覺得自己如不是碰到肩胛,那自己此時身份,只怕也與他們一般無二的。這時,眼見索尖兒手下兄弟勢單力弱,卻不改血勇,猶自拚殺於暗巷,只覺得混混做到這等地步,不止他們足以自豪,連索尖兒那個大哥也當得英雄。
  一股熱血本從他胸膛湧起,湧得他臉都紅了,更哪堪就在此時,卻傳來一個少年的痛呼。李淺墨一看之下,卻是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腿上負傷,摔倒在地上。
  那少年正是索尖兒的兄弟。李淺墨胸中沸然一怒,隨手拿起桌上茶盞,就沖樓下擲了過去。
  李淺墨現今是什麼身手?外來的那幫混混雖仗著人多勢眾,又怎禁得住他的一擊?
  一時只見李淺墨怒火盈胸,也不及下樓,隨手在桌上抓到什麼茶碟碗筷,就向樓下的那幫欺負索尖兒手下的混混們擲去。一時只聽得「哎喲」聲一片,那幫外來的混混一時接連中招倒地。李淺墨眼望窗外,也沒仔細看身旁的桌子,只覺桌上可擲之物已經不多,隨手一撈,撈到最後一個茶碗,用力一甩,又向樓下擲去。
  只見樓下那幫外來的混混們已抵敵不住,連聲叫道:「有強橫點子插手,兄弟們,撤啊。」
  接著,就眼見他們混亂地退去。
  李淺墨這時一回頭,臉上怒色猶未退去,卻見謝衣空著手坐在那裡,笑笑地看著自己。他略微一想,方才明白,自己適才情急之下,竟連謝衣手裡的茶碗也奪了過來,一併擲向樓下了。
  這麼想著,他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衝著謝衣靦腆一笑,想要道歉,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眼見這邊聲音喧鬧,一桌子細碎物事,只是接連地被人往窗戶外面丟去,碧嫗已忍不住走了過來。
  謝衣見她過來,先自笑道:「沒什麼,是我的小朋友發了混混脾氣,要打架而已。碎的東西都記在我的賬上好了。」
  碧嫗已經明白,笑道:「不值什麼,我雖老得糊塗了,卻也還知道這是代誰出手呢。我是見謝公子手上茶碗不見了,過來看看,要不要換上一杯,換些什麼?」
  卻聽樓下索尖兒手下的小混混已有人回過神來,沖樓上大叫道:「樓上是哪位英雄拔刀相助,留個大號,嗟來堂兄弟足感足下今日盛情,日後有緣,必當補報!」
  李淺墨一聽,方知索尖兒這幫手下果然以「嗟來堂」自號。
  他聽得那個聲音猶顯稚嫩,說的話卻是一派草莽口吻,不由又覺有趣又好笑,側臉向樓下一望。他在樓頭,光線本亮,卻聽樓下一聲歡呼道:「是咱們堂中的李護法!李護法,弟兄們這裡謝過了!叫老大好好養傷,早日傷好出來,與弟兄們爭氣。兄弟們這幾日吃癟,也吃得儘夠了!」
  這幫小混混大都與李淺墨年紀相仿,李淺墨只覺心中情懷激盪。他從懷裡掏出一小包金創藥,擲與樓下,囑咐他們與傷者好好敷用。如不是謝衣在座,他真恨不得躍下樓去,馬上召集弟兄,扯出旗號,立刻把所有那些外來的混混們給趕出去!
  索尖兒那幫兄弟一時也走了,李淺墨回過頭,看到謝衣正在那裡微笑。
  他為自己適才的情懷顯露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卻聽謝衣笑道:「英雄何論出身低?李護法,我倒還不知你現今在嗟來堂高就。不用不好意思,細想想,當年我們所謂『王謝』的祖上,起於寒微時,大概也不過如此。他們那時,怕遠比後來所謂名門風範時來得還可愛些。我如年紀還小,恨不得也結識這一幫混混兄弟。」
  他轉過話題,莊容道:「這次我找你,卻是想拜託你一件事情。」
  李淺墨見謝衣說得認真,由不得正襟危坐,洗耳恭聽。心想:以謝衣之能,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拜託自己。
  只聽謝衣笑道:「剛剛我也說了,五義中的老方玉宇,卻是我同宗門下的師侄。我那同宗過世得早,對這孩子照應不及。我這做師叔的,生性一向怕麻煩,對他也有照應不足之過。偏偏那孩子生性雖還好,但敏悟不夠,一身功夫修習得頗不得法,看著讓人可惜。那日我在千秋崗也見過了,眼見無數好機會,他出手間居然都一一放過,不由不為之扼腕……」
  他端起碧嫗重新送上的茶,呷了一口,含笑道:「我見你正在長安,不由突發奇想,想把照應玉宇的事,從今就拜託於你。」
  李淺墨聽得不由一怔,連連擺手道:「謝大哥,方兄猶較我年長,見識較我高明已甚,身手也自不弱,這照應一事,卻該是靠他照應我,要我照應他,卻是從何提起。」
  卻聽謝衣微笑道:「李護法,你們嗟來堂的字號我以前還沒聽說過,想來也不過新新開張,難道就不要招納幾個多少會點粗淺功夫的弟子?玉宇雖悟性不足,但自修自煉成那樣,卻也還算過得去了,你休要看不起。再說,我不只是要你照應他,還想托你指點指點他的功夫。」
  他開口「李護法」。閉口「嗟來堂」,語涉調笑,李淺墨一時不明其意,更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卻見謝衣這時從袖裡一掏,卻掏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出來,微笑道:「這一本書,卻是我那手粗淺的『兩分劍法』與其間心訣『判然訣』的秘本。我本想將之傳給玉宇,可估計他一個人怎麼看也看不懂。我這人又最怕麻煩,實在懶得一招一式地去教他,怕教得焦躁起來,會打人也說不定。」
  他把那本小冊子向前一推,遞與李淺墨,笑道:「所以,想來想去,這個苦活兒,還是拜託於你。這兩手劍法心訣雖不足觀,但求你幫他看看,也不用教他全部……以他資質,估量也學不全的……得空指點指點他,卻也算幫了我這個做師叔的大忙了。」說著,他居然一拱手,鄭重謝道,「謝某這裡盛情心感了。」
  李淺墨這時再無推托餘地,卻聽謝衣笑道:「據說——聽陳淇兄說,前幾日,你不只見過虯髯客,還會過承乾與李泰兩個王子?」
  李淺墨一時點點頭。
  只聽謝衣喟然歎道:「一入長安池水深,世間何處不風雲?這兩個王子,只怕你從此避都避不過的。世事紛然,何為兩分,如何判然,最終要靠你的取捨了。」
  說著,他也不言別,立起身來,沖李淺墨洒然一笑,逕自下樓去了。留下李淺墨獨坐樓頭,望著桌上那本謝衣畢生功力所在的秘笈。
  及至此時,李淺墨才回味過來他的用意——謝大哥,眼見自己攪入長安之局,恐怕自己力不勝任,分明想將「兩分劍法」與「判然訣」傳與自己。但他,既不願顯得示惠於人,又因為自己幼時跟隨肩胛,想來不願掠人之美,才假口什麼師侄方玉宇,要自己指點於他,才把這本書托他看看的。
  一念及此,李淺墨想到謝衣行事,當真是來去無跡,一生心血,所結一書,竟隨手贈與不過見了數面的自己,斯人風範,果然堪敬。自己無功受祿,卻是怎麼當得?
  這麼想著,一時不由又是慚愧又是感動。
  他輕輕撫著那本書的封面,只見謝衣遒勁清挺的字跡落在泛黃的紙上,一時都不忍將之翻開。
  他又在樓頭坐了很久,直到茶喝得快乏了,才自下樓而去。
  這時,他心頭卻也不免添了頭疼之事。一是,他恐怕自己到底讀不讀得懂謝衣手錄下的心血;二是,卻要如何去尋到方玉宇跟他說,自己居然妄充尊長,要傳與他「兩分劍法」?
  他這麼一路想著一路走,不覺已快回到崇陽坊的住地。還沒進大門,就聽裡面傳來珀奴的笑聲。那笑聲銀鈴相撞也似,中間,還夾雜著索尖兒的笑語。李淺墨一聽之下,已覺得開心。這時,卻發覺門前停著一輛車子,不覺一愣,難道,家中也有訪客?他在長安城,並不認識誰啊。
  他方才推門而入,就見珀奴正手裡牽著一幅料子,正自低頭在那裡看。一邊看,一邊還在連連讚歎道:「好看好看,真真好看,這樣的花紋,真不知是怎麼織出來的。」
  李淺墨拿眼一望,卻見小院中站著幾個不認識的人,看裝束,卻似綢緞鋪裡的夥計。他們一個個耐耐煩煩的,手裡各抻著一匹綢緞,在那兒抻開給珀奴看。院子本小,裡面站了五六個夥計,或抱著、或抻著一匹匹布料,只覺得院子就滿滿的。而滿院之中,都是絲光緞彩,也端地光鮮好看。
  珀奴正自興奮已極,這匹料子看看,那匹料子看看,口裡一疊聲地讚歎著。
  而地上,還有很多的綢緞放在開了蓋的箱籠裡。李淺墨不由一愣:這卻是怎麼回事?
  他側目一望,卻見索尖兒還在竹榻上半臥著,不由走過去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索尖兒道:「我也不知。你走後,突然就來了這麼批人。說什麼『小鋪裡新到了一批時新貨色,想來給姑娘看看』,誰知道他們怎麼找來的?先開始,你那小丫頭還怔著,說什麼『我沒訂什麼綢緞啊,我也沒錢』。禁不住別人夥計滿臉笑容,先自把一匹匹綢子打開了,說都是什麼緙絲、雲錦。你那小丫頭看到那布上的花紋,就瘋了,這麼來回蹦跳著,已有好半日。我正想著,你要再不回來,還不知怎麼了局。看她那樣子,就是蹦一夜,她也不會累的……可是你要給你家小丫頭做新衣服的?」
  李淺墨也不明所以,他何曾給珀奴訂過什麼料子,也想不到此。可看著珀奴如此高興,不由也覺開心。
  珀奴見到李淺墨回來,方才止住了跳,臉上還戀戀不捨的,目光不忍離開那些絲綢匹緞,歉意地衝著那些夥計笑道:「謝謝你們給我看了這麼些好看的東西,我真真從來沒見過,沒想到……」說著,她都一臉神往起來,「這世上,還有這麼好看的料子。」
  可接著,她歎了口氣:「只是,我沒錢。」
  然後,她伸手在空中比了一比:「白折騰你們半天,可我是連這麼小的一小塊都買不起的。」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了好小好小的一塊,那麼又美麗又天真的神氣,看得那個店伙都忍不住泛出笑意來。
  卻聽他道:「姑娘喜歡就好,道什麼買不買?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要賣給姑娘,而是送給姑娘的。」
  他沖幾個同伴道了一聲:「姑娘既喜歡,咱們沒白來。放下東西,咱們該走了。」一邊,他還衝著李淺墨與索尖兒方向連連哈腰,直道「攪擾」。卻把李淺墨與索尖兒愣在那裡。
  卻見珀奴急得直衝他們搖手,急道:「什麼?送?我沒說我要!我不要的,我真的不要的!」
  那店伙笑道:「姑娘可是不喜歡。」珀奴搖搖頭:「誰說我不喜歡?」接著,她一臉焦急,望向李淺墨,自辯道,「公子,這些東西,真不是我要來的。他們怎麼跑來,我也真真全不知道!」看她樣子,似生怕李淺墨誤會自己。
  李淺墨見她著急,也知肯定不是她要來的,正要與那夥計說:「這位,這東西你們不是送錯了地方?」卻見那幾個夥計已自拱手哈腰地退出門外,趕了車就走了。
  李淺墨與索尖兒一時面面相覷,看著一地的箱籠把小院塞得滿滿的,裡面流絲泛彩地積滿了好多分明是秘產內供的衣料,不由滿頭霧水。
  李淺墨一時不由想到:難道,這是五義中人所送?為感謝自己與索尖兒救出鐵灞姑。但他們一個個生活清簡,料來也沒這麼大的財力。
  李淺墨想著頭疼,這時追出去退還似也來不及了。他咬咬牙,問珀奴道:「他們有沒有說他們是來自哪家字號?不行,明天咱們送錢過去,你既喜歡,索性全買下來給你好了。」
  卻見珀奴先聽見問是哪家字號,不由連連搖頭表示不知。及至聽到後面,竟急道:「不!」
  李淺墨以為她擔心自己沒錢,方要開口,卻見珀奴連連搓手道:「我不要。我只要看看就已足夠喜歡了,難道都弄到手裡來,喜歡就會更增一些?何況,我哪做得了那麼多衣服。再說,這麼多好看的東西要是堆在那裡,我一想到它在那裡,只怕就要整晚整晚睡不著覺的。一連一個月,不、一連一年都要睡不著覺的。到時,老睡不著覺,我就會變得不好看了。所以,我不要。」
  旁邊索尖兒卻也插口笑道:「兄弟,你知不知道,這幾個箱籠,值多少錢?」
  他估計李淺墨不明市價,才會隨口說出全買下來。
  李淺墨果然搖搖頭。
  只聽索尖兒笑道:「罷了,李護法,你就是把我這個堂主賣了,我也給你開不出那麼多薪俸,好來買這麼些箱內用的綢緞的。」
  李淺墨卻一臉鄭重地搖頭道:「不,我有錢。」
  這話說得索尖兒與珀奴都忍不住一愣。他們一向見李淺墨自奉清簡,斷不是什麼錦衣玉食有錢的主兒,聽他這麼說,自然不信。
  李淺墨見到他們不信的神色,不由又開口道:「是的,我有錢,其實我有很多很多的錢。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還有金銖十車,珍寶無數……」
  他想起那些錢的來歷,一時忍不住傷心。
  可接著,他努力想要開心起來,卻沖索尖兒與珀奴笑道:「要不是今日這事,我都快忘了我有那麼多一個人花也花不完的錢了。」
  他一拍那些箱籠,轉頭沖珀奴笑道:「明日,我就去拿錢,好買這些個歡喜給你。」說著,他一轉臉,突然變得一臉鄭重,望著索尖兒道:「我還要在烏瓦肆買上好大一座樓。」
  索尖兒還在不明所以,卻見李淺墨微微揚起頭。他不知他是想起了方才烏瓦肆見到的自己屬下與別的坊裡的流氓拚殺之事,只聽李淺墨沉聲道:「然後,咱們,嗟來堂,到時就在烏瓦肆正式開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