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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俠義本色

直到現在,裴淳才深深體會到女人的奇幻莫測,她們可以做出種種說不出理由之事,悟想出這個道理之後,不由得感到一陣頭痛。
    細鏈上的小鎖應手而落,裴淳恢復了自由,心中一點也不感到輕鬆,眼見楊嵐小心地收起那條細鏈,才道:「姑娘能不能指點一條明路,教在下得以見到辛姑娘?」
    楊嵐道:「我不是說過她不在此地麼?不但是她,所有的高手也一個不留。」
    裴淳聽出一點眉目,問道:「我淳於大哥和窮家五老也都被移到別處!」
    紫燕楊嵐面上似笑非笑,道:「你對我不見得很好,我何必把辛姐姐的秘密告訴你。」
    她仰天瞧一瞧星斗,又道:「快四更了,我走了。」撮唇一嘯,眨眼間一匹駿馬馳到,卻是胭脂寶馬,楊嵐一躍而上。
    裴淳忙道:「楊姑娘,到底我淳於大哥現下在什麼地方?」
    夜色迷離中,她的神情可瞧不清楚,只聽到她輕輕歎息之聲,接著胭脂寶馬放蹄馳去。
    片刻,人馬俱杳,很快連蹄聲也消失了。
    裴淳怔了一會,轉身奔入林中,他仗著極強的目力,瞧出林內有許多樹木石頭卻是從別處搬來,橫七豎八的放置在林內,想來那些玄奧的奇門陣法就是全靠這些物事而成,發揮出無限威力。
    不過這刻他在林中繞來轉去,卻不曾迷陷,似是陣法已撤,也找不到一點線索痕跡,轉出那方平坦寬闊的草坪之上,但見一天星斗,滿地涼露,無數桌椅碗盤等物仍然置放原處,只是杳靜無人,午間鬧得風雲變色的龍爭虎鬥,目下宛如一場夢境。
    他自個兒呆呆尋思,猛然醒覺之時,東方天邊已露出曙色。
    裴淳心下茫然,長長地吐一口氣,舉步向湖邊走去,這時他哪裡還有心思欣賞景色,循著原路片刻間就走出了這莫愁湖。
    他先到窮家幫總壇,接著便到窮家三皓的居所,都找不到一個人,生似是這一夜之間,整個武林形勢全變,變得他連一個相熟之人也找不到。
    他雖不知薛飛光被辛黑姑逐走之事,但他曉得薛三姑與魔影子辛無痕乃是姐妹相稱,因此薛飛光的安全一點也不須憂慮,目下最急需知道的是淳於靖和五老以及普奇等人的情況和下落,還有樸日昇是不是已經脫險,雲秋心得他保護,想必不成問題了。
    於是他奔到樸府查看,也是一個人都沒有,整個金陵城中好像已找不到武林之人。
    他深感驚惶的在城內蕩了一陣,最後決定去謁見師叔李星橋,向他老人家討個主意。
    他打武定門出城,特意繞經以前窮家三皓落腳的祠堂去瞧瞧。
    走到祠堂門外,便聽到說話之聲,心中大喜,停住腳步。
    祠堂內的話聲透傳出來,只聽一個人大聲道:「諸位師兄弟靜一點聽我說,這是數百年來失傳的無上秘法,咱們推詳之時,務須細心。」
    此人話聲微頓,沒有別人插口,裴淳已聽出祠堂之內共有五人,又聽得「無上秘法」四字,不禁一怔,忖道:「他們敢情在推詳一種上乘奇奧的武功,只不知是哪一宗派的失傳心法?」
    轉念之間,先前說話的人又道:「咱們都知道穴道有真有假,其中二十四凶穴更須辨明,不然的話落手殺人,罪孽甚大……」
    裴淳聽到此處,不禁暗喑點頭,生出敬佩之心,暗忖這些人雖然不知是何家派,但立心正大,必是俠義之士。
    他從未聽過二十四凶穴之名,不禁生出好奇之心,決意再聽下去,瞧瞧是什麼家派的心法。
    忽聽另一個人大聲道:「羅師兄又把話兜了回頭,咱們都知道龍有生死,穴有真假,沙有得失,水有進退,但這七穴微茫奧妙,以咱們心中所學,實在無法推詳得明白,兄弟主張還是趁早謁見樊祖師的好。」
    其餘之人紛紛贊同,當下傳出悉索之聲,似是捲起一些圖表,裴淳真想張望一下那些圖表,瞧瞧哪七穴使他們感到如此困惑。
    過了一會,五個漢子從祠堂內出來,都是穿著長衫扮相文雅之士。
    裴淳躲在一邊瞧得清楚,大感驚訝,心想這一派大有文武全才的意思,定必不同凡響,我今日非瞧個明白不可。
    那五人向荒野中走去,裴淳遠遠跟著,不久,山坡上出現一座破敗神廟,那五人一直走入廟內,裴淳連忙放開大步,奔到破廟後面。
    廟內寂然無聲,裴淳用心查聽,聽到一共有六七個人的呼吸聲,便耐心的等候。
    過了一會,只聽一個人以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諸位對『向分四局,十二水口』這兩大訣未得真傳,是以無法辨得明白這七穴奧妙,此處有秘經一卷,持回細讀,自然能夠參悟。」
    話聲一落,便傳出那五個人道謝之聲,霎時間那五人又走出神廟。
    裴淳好生失望,正要離開,一陣步聲響處,那五人之中有一個繞到廟後,左右張望,裴淳身法何等迅快,早就隱匿起來。
    那人張望了一陣,又有一人奔來,道:「羅師兄,找不到人麼?」
    姓羅的答道:「這兒沒有人呀!」
    後來之人說道:「樊祖師既是命我們來請這位貴人人廟相見,決不會錯。」
    隱在暗處的裴淳暗吃一驚,心想我已竭盡所能的不弄出一點聲息,但那位樊祖師居然查聽出來,可知武功之高,已達到超凡入聖的地步了。
    要知裴淳自從經過最近的遭遇,對自己的武功造詣,已經深有瞭解。
    那兩人張望了一陣,正要走開,裴淳從暗處走出,道:「兩位尋找什麼人?」
    他們大喜道:「就是你啊!」接著已見到裴淳頭髮散亂,滿面污垢?身上衣眼皺亂不堪,幾乎比乞丐還難看。
    姓羅的人疑惑道:「你貴姓大名啊?」
    另外一個人接口道:「不會是姓裴的吧?」
    裴淳訝道:「在下正是姓裴。」
    他們不能置信地一瞧著他,姓羅的人說道:「那麼裴兄的大名能不能見示?」
    裴淳道:「在下單名淳。」
    他們頓時收斂起疑惑之色,姓羅的人攤開手掌,讓他瞧看,但見掌中用硃筆寫著「裴淳」
    兩個字。
    他道:「樊師祖恭候大駕,請吧!」
    這一回輪到裴淳迷惑不堪,心想那樊祖師縱是武功高深無比,查聽出我的聲息,可是怎生得知我的姓名?
    那兩人已經施禮離開,五個人紛沓的步聲漸漸遠去,裴淳這才驚醒,大步向廟內走去,暗想只要入廟會見這樊祖師,疑團自然能破。
    破廟之內殘破不堪,但還算乾淨,一個寬袍博帶的人站在一角,炯炯有神的目光投注在裴淳面上。
    此人年約四旬上下,相貌清秀,特別修長的雙眉和深邃靈動的眼睛顯示出為人聰明穎悟,還有寬闊飽滿的額角也是智慧過人的特徵。
    裴淳茫然的打量對方,那人緩緩道:「我姓樊名潛公,雖是時常行走江湖,但卻不算是武林人物。」聲音低沉有力,顯然此人自信力極強。
    裴淳抱拳道:「樊老前輩怎知道在下躲在廟後,又怎知在下姓名?」
    樊潛公含蓄地笑一笑,說道:「說穿了便毫不稀奇,要知引你前來的五人乃是山人特地佈置的。」
    裴淳恍然道:「原來如此。」
    樊潛公又道:「山人說過不是武林中人的話,裴兄想必不甚明白?」
    裴淳道:「是啊,在下聽那五位兄台提起二十四凶穴,又涉及一些十分深奧的口訣秘語,而先生還說不是武林之人,教在下好生大惑不解。」
    樊潛公道:「山人雲遊四海,自然也有些技藝餬口謀生,其中最擅長的是占卜之道,此外旁及星相堪輿之學,剛才那幾人都是堪輿家,曾得山人的一個門徒指點,是以尊稱山人為祖師。」
    所謂「堪輿」便是相地之術,古人營葬先人,極是重視此道,因此地師甚多,裴淳聽了不禁啞然失笑,道:「原來他們說的二十四凶穴等絲毫與武功無關。」
    樊潛公緩緩道:「裴兄可想知道山人設法引你到此相會的原因麼?」
    裴淳道:「當然想知道啦!」
    樊潛公道:「山人有一件事要請裴兄幫忙。」裴淳哦了一聲,心想這樊潛公瞧來不似壞人,只不知他何事要自己幫忙?
    他是個守信重諾之人,因此不敢貿然回答,樊潛公又道:「這件事果然值得裴兄仔細考慮,山人先說出來,以供裴兄參詳。」
    他暇豫地步出破廟,在朝陽籠罩之下,這個寬袍博帶之人似是更加神秘。
    樊潛公等到裴淳跟出來站定了,才道:「山人想請裴兄殺死南奸商公直,你瞧此事使得使不得?」
    裴淳大吃一驚,道:「要我殺死商大哥?他的武功甚是高強,在下恐怕有心無力。」
    樊潛公道:「當今武林之中,相信只有你才能取他性命,別的人都不行。」
    裴淳茫然道:「為什麼我能夠呢?」
    樊潛公道:「內情恕難奉告,總之裴兄若是有意殺死商公直的話,定必馬到成功!」
    他轉眼望向碧朗長空,沉思片刻,又道:「山人和商公直之間的仇恨如高山大海,非把他殺死之後才能安心做人……」
    裴淳素知商公直仇人遍天下,如此也不覺得奇怪,不過立刻卻感到甚是尷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過了一陣,樊潛公從沉思中驚醒,微笑道:「裴兄今日不必給我答覆,但山人深信總有一日你會願意幫我這個忙,現下你可向東南方走,自然會碰上你想見之人。」
    這正是前赴「三和鎮」的方向,裴淳微感驚奇,心想:「他怎知自己要到三和鎮謁見李師叔?」
    樊潛公尋思片刻,又接著道:「但這也是你大難臨頭之時,你將死去數日之久,然後活轉來,可是這一次短暫的死亡,卻使你躲過不久之後更凶險的災難!」
    裴淳聽得糊里糊塗,問道:「人死還能復生麼?」
    樊潛公道:「人死自然不能復生,可是你卻能夠,這一點連山人也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覺得難以置信,可是也不好意思怎麼說,當下微微一笑,道:「那麼在下這就動身向東南方走去。」
    樊潛公搖頭道:「不行,你若是埋頭趕路,勢必失去碰見那個想見的人的機會。況且,那人正遭遇急難,急需你的馳援。」
    這話把裴淳駭了一跳,暗想難道南奸商公直大哥已經動身去找李師叔,有意加害於他不成?抑或是李師叔的其他仇人,由於最近得知李師叔的武功已失,所以趕去報仇?這都是極有可能之事,裴淳一念及此,登時心神大亂,恨不得馬上放步奔去。
    樊潛公緩緩道:「裴兄也不必著急,既然碰上山人,決計不會誤了你的事,這也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要知若不是天意安排山人找你幫忙,你休想知道那個人遭遇危難。」
    他說得如此玄妙,倒教裴淳不知道相信還是不相信的好,不過那樊潛公低沉有力的聲音卻使他減去了不少疑惑之心,也沒有早先那麼慌亂。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樊先生可知道遇難之人是誰麼?」
    樊潛公道:「此人是誰我沒有用心推算,但加害於他的人,其中有一個是南奸商公直!」
    他一提起商公直的名字,便不知不覺露出咬牙切齒的神情,可見得他們之間的仇恨當真是有如高山大海。
    裴淳心頭一震,道:「大凡害人之事,商大哥多半有份,這個人……唉……」這一來他縱想不信也是不能,當下又道,「還望樊先生指示明路。」
    樊潛公道:「咱們先把話說得明白,要知你若是不得山人指點,決計碰不上商公直他們,那時雖然你想見之人遭遇了不測,但你本身卻可免去一場災難,目下山人指點了你,固然你救了想見之人,可是也因而碰上危難,這個關鍵你須先想個透徹,免得日後怨我。」
    裴淳接口道:「樊先生不必多慮,在下決不後悔怨怪先生,只有感激。」
    樊潛公道:「那麼這一回救人之時,最好順便把商公直殺死,免留後患!」
    裴淳沒有說話,樊潛公也不再提這話,凝神想了一想,才道:「你此去百里之內,定必經過一座村莊,這座村應叫什麼名字很難確定,只知道村子很大,約摸有數千戶人家。」
    他停住尋思,裴淳喑暗皺眉道:「這麼一處地方可真不容易找尋。」
    樊潛公好像知道他心中的念頭,接口道:「也不算十分難尋,因為這座村莊右側有道河流,有舟楫之利,往來甚便,因是非常興旺,大路離那村莊不過里許之遙,只要留心一點,便不會錯過了。」
    至此已開始說到要緊之處,裴淳更加凝神聆聽。
    樊潛公道:「你將在靠近河邊之處見一座高樓,那個遭難之人就在樓內,時間應在後日午時可解決一切。山人還有一個密封的柬帖給你,到了你計窮智竭之時,打開柬帖一看便知。」
    裴淳但覺整件事越來越發神秘古怪,這人說自己最擅長占卜之術,難道真的能夠先知?
    若是真的能夠知道過去未來,則在他手中還有什麼不能解決之事?
    一時之間只想得他頭昏腦脹,樊潛公交給他一封柬帖,道:「裴兄走吧!明日午時便見分曉,將來山人自會找到你,與你商談殺死商公直的問題。」
    裴淳茫然走去,走出老遠之後,這才想到一個大大的疑問,那就是地點既然在百里之內,以他的腳程,絕無可能要走兩日兩夜之久,因此他應該迅快地走?抑是慢慢地走?若是走得太快,過了頭怎麼辦?
    回首望去,那座破廟早已不見,他遲疑一下,驀地啞然失笑,忖道:「我難道真的完全相信他的話麼?說不定這是辛黑姑或樸日昇做下的一個圈套,我還是不要理會,放盡腳程趕去瞧瞧李師叔是不是無恙在家,一切便可見個分曉。」
    此意一決,立時加快腳步,一路上偶然休息打尖喝水,不必細表,到了下午申牌時分,已堪堪趕過百里路程。沿途他並不曾留意瞧看,因此也許有那麼一個村莊已經拋在後面,但他已決意不管,所以也不放在心上,這時,他感到睏倦地在一個市鎮內停住腳步。
    原來他在莫愁湖畔的英雄宴上激鬥了不少高手,真力耗費甚多,其後又陷入辛黑姑的陣法之內,不但連連奔走,其間也曾動手,此後一直不曾休息。而今日的長途跋涉,也沒有好好歇息過,倘若他不是一身精湛武功,換了旁人,這刻早就躺下不能動彈了。
    裴淳盤算之下,認為保持體力還是要緊之事,否則萬一碰上強敵,豈不糟糕?當下在鎮上飽餐一頓之後,便趁蓍暮色鑽入一間低矮房舍之內,那原是堆放柴草的破屋,他倒在乾草堆中,片刻間已然酣然入夢。
    隔壁傳來低沉的吆喝和說話之聲,過了個把時辰,人數似乎越來越多,漸見吵鬧。
    突然間一聲大喝把裴淳駭醒,他隨即弄明白乃是不少人在隔壁聚賭,正在呼蘆喝雉,甚是熱烈。
    他翻個身,正要再睡,驀地一陣喧嘩騷動的聲浪,使他不由得注意聆聽。
    一個粗啞嗓的叫道:「什麼?潘小二你也來插上一腳!」同時之間又有許多人發出驚異之聲,是以不問可知這個潘小二是個十分老實勤儉之人,才會惹起這麼多人的驚訝。
    一個怯怯地聲音道:「我……我只是來瞧瞧……」
    哄笑聲中,那個粗啞嗓音的人道:「這也使得,你想開眼界的話,這附近百里之內,唯有到這兒來算是走對了地方。」他略略一頓,又道:「小二哥你居然來了,實在難得之至,我青面虎劉老大定是要交好運啦!你身上帶得有銀子沒有!」
    潘小二怯怯的道:「沒有。」
    青面虎劉老大道:「這兒是一兩銀子,拿去做賭,嬴了把本錢還我,輸了不必再提。」
    潘小二驚訝道:「這話可是當真!」
    劉老大道:「笑話,誰還騙你!」
    笑語的聲音盡皆寂然,數十對眼睛都望住劉老大,劉老大又道:「倘若小二哥你沒有本錢,還想再湊湊興,要個十兩八兩隨便開口。」
    旁邊有個人咕嚕道:「劉老大今晚好生大方,那潘小二窮得連飯也吃不飽,十兩八兩都肯給他,我申三爺有田有地,說的話還不算數,定要拿出地契作低。」
    潘小二突然大膽起來,道:「十兩八兩我寧可不要。」
    眾人有的笑有的罵,都不外說那潘小二口氣大得離了譜,青面虎劉老大應道:「這話也有道理,你要借多少?」
    眾人驚訝中,潘小二道:「沒有一百也要八十。」整間屋子登時都被各種聲音塞滿。
    「好,一百兩就一百兩……」屋中頓時靜寂如死,人人都呆住了,那劉老大又道,「但咱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小二哥你家無恆產,若是短欠我的血汗錢,那就先用小二娘子做抵押……」
    眾人更加不肯做聲,靜寂中只聽潘小二低怯怯地應道:「好的!」
    頓時間喧嘩笑鬧之聲四起,其中夾雜得有那青面虎劉老大粗啞的笑聲。
    裴淳到此忍不住摸到板牆邊,找到一條縫隙,向那邊望去,隔壁人數雖是不少,但他很快就找到那劉老大和潘小二。
    劉老大是個彪形大漢,面相粗橫,露出一股凶悍之色,坐在一張長木桌末端的桌面上,潘小二站在他左方,面貌清秀老實,大約是二十一二歲的年紀。
    骨骰在大海碗中發出清脆的響聲,潘小二出師不利,一兩賭本轉眼輸光。
    青面虎劉老大從桌面上撥給他兩大錠銀子,又給他一張銀票,湊足一百兩。潘小二頭上汗光閃動,隨手推出一大錠下注,他出手如此之豪,不但全場賭徒震驚,連裴淳也替他十分擔心,第一次輸了,那錠銀子被劉老大吃進,眾人發出驚歎之聲,第二次潘小三又推出剩下那下大錠銀子,不久,劉老大發出得意的笑聲,瞧著手下把銀子吃進。
    現在潘小二隻剩下一張銀票,面額是四十兩,熱汗從他頭鏹鬢角滾滾流下,但他毫無悔色接著把銀票推出押注,這時全場寂然無聲,目光都集中在桌子上。
    裴淳暗暗猜想那潘小二一定也把這張銀票輸掉,然後不得不把妻子奉送與人,因此心中直罵這個潘小二該死。
    誰知事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潘小二連贏兩場,本錢已多達一百二十兩,這一次下注之時,潘小二抹一抹頭上汗水,把一百二十兩全部推出下注。
    其他的賭徒都不下注,變成劉潘二人豪賭之局,劉老大面上也冒出熱汗,沉聲道:「不留起一點麼?」
    潘小二道:「不留,贏輸只此一場!」
    青面虎劉老大反而被他氣勢所懾,汗珠滾滾流下,遲疑了一下,大聲道:「好,就賭這一場!」
    骰子搖動的聲音緊緊扣住每個人的心弦,裴淳目光盯牢了劉老大,瞧他可有作假,卻查看不出異狀。
    眾人爆出一聲驚歎,潘小二面色如土,劉老大卻放聲大笑,道:「小二哥,你輸啦!」
    潘小二喃喃道:「不錯,我輸啦!」
    劉老大道:「明晚這個時候你若還不出一百兩或是別的抵押,我就把小二娘子接走,可使得麼?」
    潘小二茫然道:「使得……」
    隔壁的裴淳心中大罵這個潘小二全無人性,不但把妻子賭掉,甚且沒有一點後悔之意。
    一個賭徒說道:「潘小二上哪兒去找一百兩,劉老大你趁早接了小娘子,讓咱們都叨擾一杯……」裴淳認出這話聲正是早先那個申三爺。
    劉老大呵呵獰笑,申三爺又道:「潘家小娘子是本鎮出了名的美人,劉老大這一杯斷斷少不得咱們……」
    潘小二轉身向門口走去,劉老大叫道:「小二哥,拿幾兩回去花用。」
    潘小二腳步一停,頭也不回,道:「我不能拿,劉老大你要人的話,最好早一點,不然的話,鎮長可要把她送到丞相府去啦!」
    劉老大全身一震,喝道:「什麼!」
    潘小二回頭淡淡一笑,道:「不知哪一天丞相府有人經過本鎮,見到我那小娘子,昨日鎮長接到丞相府的命令,要把我那小娘子送到丞相府,鎮長說明天就去接人。」
    元代設一中書省及十一行中書省,每行省設丞相一人,平章二員,秩皆從一品,每一行省的丞相等如君主一般,轄境內的人民生死予奪,大權在握,因而強要一個民婦之事毫不稀奇。
    劉老大一聲怒吼,撲到潘小二面前,揪住他胸口衣服,舉起斗大拳頭,狠狠道:「好小子,你敢戲弄我青面虎,今天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潘小二面上神色甚是平靜,也不反抗,劉老大拳頭欲落未落,陡然間用力一推,潘小二叭噠一聲跌翻地上。
    劉老大氣得連連跺腳,恨聲道:「這小子敢情早就不想活了,我打死他倒合了他的心意。」
    眾人這才明白劉老大那麼兇惡之人為何收回拳頭之故,這時他們一方面很同情潘小二,一方面又同情劉老大,當下有些人上來勸慰劉老大,有些人把潘小二扶起,送出門外。
    裴淳跟出去,遠遠綴著潘小二,只見他腳步蹣跚,走得極慢,到他轉入一條窄巷之內時,天邊已露出曙色。
    潘小二走入一間低矮屋舍之內,裴淳一提真氣,迅快躍到屋邊,但見右側是片空地,種得有蔬菜,再過去有些樹木,正好隔斷外面行人的目光,他轉到右側,貼耳窗外聆聽動靜,裡面傳出潘小二和一個嬌柔的女子口音。裴淳聽了一陣,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回到門口舉手敲門。
    屋子內聲音寂然,想是潘氏夫婦誤以為敲門的乃是來帶走潘小娘子人,所以都驚得呆了。
    裴淳道:「潘兄請開門,在下裴淳,只是一個過路客,對潘兄毫無惡意。」
    他誠懇真摯的聲音溶化了屋內陰霾寒霜般的空氣,那道木門呀地打開,潘小二半信半疑地瞅著裴淳,見他衣衫雖是皺亂污垢,可是面目間一團正氣,神情良善老實,登時完全放了心,不過,這個自稱裴淳的人突然來訪,卻又令他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道:「潘兄昨宵的遭遇,在下全都瞧見了,因此特地跟隨潘兄到此。」說時,忽然瞧見一張嬌美皓白的臉龐在潘小二後面出現,這張面龐使人生出纖弱柔美之感。
    她的雙眸宛如黑夜中的明星一樣,閃閃發亮,甚是動人,怪不得許多人都打她的主意。
    裴淳被請人狹窄而潔淨的屋內,便道:「在下此來專誠幫助潘兄,若是你們信得過我,趕緊收拾一下,離開此地。」
    潘小二吶吶道:「離開此地?到什麼地方呢!」
    裴淳道:「天下之大,何愁無處容身?」
    潘小二露出堅決的神情,道:「好,我們走!」
    那個纖美的小娘子不安道:「鎮長肯放我們上路麼!」
    裴淳眉頭一皺,心想這個女子莫非貪圖相府富貴,懷有仳離故夫之心?
    因此他不再開口,尋思如何查探出她內心隱情之法,潘小二愣了一陣,道:「是啊!鎮長定會派人看守著來往大路,我們很難走得出此鎮。」
    裴淳緩緩道:「假使在下有法子把兩位平安送出此鎮,你們走是不走!」
    那小娘子甚是聰明,頓時聽出他話中之意,搶先答道:「恩公有這等本事的話,我們當然要走啦!」
    裴淳頷首道:「那麼快點動身,誰敢阻攔我們,在下就取他性命!」他面上流露出殺氣,一望而知這話決不是嘴巴上說說的。
    這刻裴淳若是記起自己初下潛山之時,與目下是如何的不同,一定會大吃一驚。
    他問明潘小二在此地全無親故,只有一個姐姐出嫁了住在金陵,當下決意送他們一程,免得他們被鎮長派人攔截,送了性命。
    潘氏夫婦也沒有什麼可以收拾的,所以很快就動身起程,此時天色大亮,鎮上已是人聲喧鬧,那潘氏夫婦真有眼力,居然深信裴淳有保護他們的力量,跟著他一道出鎮。
    鎮上之人見了潘氏夫婦都不敢打招呼,可知潘氏被相府看中之事業已傳開,人人怕惹事上身,所以都避開了。
    他們一路無事,走出鎮外,裴淳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潘氏乃是一雙小腳,走動之時甚是不便,常人走一個時辰的路程,她得花上三個時辰,也就是說走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
    出鎮不遠,潘小二愁眉深鎖,低聲與妻子咕嚕,裴淳運功側聆聽,只聽那潘小二道:
    「我們拍拍屁股一走,你家裡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潘氏低聲道:「我媽老邁衰弱,諒他們不會對她怎樣,你不必想得太多。」她輕歎一聲,又道:「縱是連累了我媽和我哥哥他們,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倘若我被人帶走,你一定活不成。」
    裴淳念頭一轉,想出一個辦法,正要說話,突然間路邊樹後衝出四個壯漢,都拿著刀棒等物,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
    潘氏夫婦駭得魂不附體,裴淳大笑一聲,道:「來得好,不然的話,你們便不曉得我裴淳的厲害了。」
    笑聲中大步上前,攔住那四名大漢,冷冷道:「是鎮長派你們來的?」
    對方叱喝連聲,刀棒齊舉,裴淳道:「我姓裴名淳,你們好生記住,來吧,你們只要能夠殺死裴某,潘家夫婦就是你們的啦!」
    一個壯漢揮棍猛掃,「砰」的一聲擊中裴淳頭部,潘氏夫婦駭得失聲大叫。
    裴淳豈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屹立如山,面上冷笑之容如故,還向持刀的兩名壯漢招手道:
    「你們來啊!」
    刀光連閃,兩把利刀都砍中他身體,但有如斫砍在破棉敗絮之上,毫不著力。
    霎時間刀棍齊下,裴淳已挨了十多棍和二十餘刀之多,他一直屹立不動,任他們施為,口中不斷嘿嘿冷笑。
    直到這時他認為已經夠了,這才伸手把兩刀兩棒都奪了過來,通通折斷丟在地上,那四名壯漢都驚得呆了,竟不會逃走。
    裴淳堅決地道:「你們出手狠毒,不把人命放在眼內,可見得橫行慣了,作惡多端,本人為世除害,非大開殺戒不可!」
    話聲中鐵掌連揮,兩個壯漢分別被掌力劈中,都飛開尋丈之遠才跌滾地上,氣絕斃命。
    剩下的兩人被同伴慘叫之聲駭得四腳發軟,都不會撒腿逃跑。
    裴淳殺機盈胸,一拳搗去,「蓬」的一聲又擊斃了一人,左手幾乎在同時之間點中第四個人的穴道,隨即舉腳把他踢開數尺,厲聲道:「本人今日留下你一條狗命,乃是要借你的口傳話與鎮長,誰敢碰潘兄夫婦一下,我就取他性命!」
    說罷,轉身走去,潘小二夫婦面無人色地跟他走了幾步,潘小二道:「那是回到鎮上的方向哪!」
    裴淳道:「在下豈有不知之理,這事我另有安排,你們暫時不用離開了。」
    他雖然不是威嚴懾人,可是他誠懇的聲音充滿了信心,教人不能不信。
    一行三人回到鎮內,許多人都投以訝異的目光,不久,他們回到屋子中,裴淳道:「在下發覺遠走高飛之計對你們不大適合,尤其我殺死了鎮長的手下,你們便變成官家緝拿的罪犯了!」
    潘小二癱倒椅子,直在喘氣,他的妻子反而沉得住氣,問道:「那怎麼辦?」
    裴淳道:「你們照常生活,別的事一概不必多管,在下自然會打點妥當,使相府收回要人的命令。」
    他放下一點銀子,問明鎮長的居處,便大步離開潘家。
    可是他找不到那鎮長,這自然是對方見他上門,生怕被他殺死而躲起來,再者他又不認得鎮長相貌,縱是當面相逢,也會失諸交臂,但他在鎮長家中留下的話,說是潘小二兩口子若然有事,就唯鎮長是問。說罷,還運足天罡掌力在一堵土牆上擊個大洞,這才揚長而去。
    目下當急之務乃是找到樸日昇,請他向設在杭州的江浙丞相府關說一聲,潘家之事便可了結。他為了別人之事,倒把自己的事情擱在一邊。
    然而樸日昇已在金陵,乃是他已知之事。因此他早就打定主意,親自前赴杭州的丞相府,假傳樸日昇的命令。此舉若是行不通,他便見機行事,或者索性大鬧一番,殺死幾個朝廷重臣大官,然後,帶了潘氏夫婦逃遁。
    因此他直奔杭州,好在相距也不過是百里之遙,一日之內盡可以往返。
    午後時分,奔入一座市鎮,陡然覺得十分眼熟,心中一動,不覺停住腳步。
    轉眼四望,突然間一陣心跳,敢情此地已是李星橋所居的三和鎮。
    他毫不遲疑,直奔李星橋的居處,舉手敲門之時,心中十分緊張不安。
    過了一會,門內傳出一陣步聲,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誰?」
    裴淳道:「師叔,是裴淳來啦!」
    大門打開,只見李星橋傴僂地站在門內,鬢髮如霜,高大的身軀已枯瘦不堪。
    裴淳喜極流下眼淚,道:「原來商公直大哥還沒有來打擾師叔,險險急死我了。」
    李星橋笑一笑,道:「不要老是為我發愁,誰說南奸要找我的?」
    叔侄二人走入屋內,裴淳便扼要的把別後種種情形告訴李星橋,一直說到潘小二的事為止。
    李星橋仰天長歎一聲,道:「你這一番經歷,比旁人一輩子還要驚險奇怪,現下我才深深佩服大哥的看法果然不錯,須得讓你到險詐詭馘的江湖歷練,才能跨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停歇一下,又道:「辛無痕有女如此,也值得她驕傲的了。可惜那女孩子只憑她的喜怒愛惡行事,全然不曾想到天下安危、漢族復興的機運等問題。」
    裴淳問道:「她說要收五名奴僕,小侄也在其列,據她說有本事要我們唯命是從,小侄覺得這話極不可能。然而她的行事舉措是如此的卦測高深,本領過人,小侄也不敢不提防她真有這等本事,只不抑她是不是真有這等手段?」
    李星橋道:「她此舉跟她母親一樣,專門找世間上最艱難的事去做,瞧來她的武功雖然還趕不上辛無痕,可是比起辛無痕當年像她這般歲數之時,卻是更為難纏難惹,我瞧她決不是說著玩的。」
    裴淳道:「小侄本想試一試她的能為,但師叔既是這麼說,小侄可就不敢去試啦。那樊潛公大概是個騙子,哄得小侄憂心如焚,但是銫為什麼這樣做?他又怎知小侄會經過窮家三皓駐足的祠堂,然後安排好人手誘得小侄前去與他相見!」
    李星橋緩緩道:「此人自稱擅長占卜之術,也還可信,同時也是商公直的死對頭,絕無異議。你可記得商公直前赴潛山之時,半路上碰到李不淨、病僧、許青竹、冷如冰等人那件事麼?」
    裴淳回想商公直以前告訴他的話,失驚道:「商大哥常說他最感到大惑不解之事,就是這四位高手怎會同時聚頭那寺廟之內等候他經過,難道他們都是得到樊潛公指點的?」
    李星橋道:「或許正是如此,日後你問一問李不淨他們就曉得了。」
    裴淳瞧瞧天色,驚道:「小侄耽擱了不少時候,須得趕緊前赴杭州啦!」
    李星橋忽然閉上雙眼,似是尋思什麼事一般,過了片刻,才睜開雙眼,道:「孩子,你不必趕去杭州了,去也無用。」
    裴淳大感驚訝,只聽李星橋道:「這一說有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丞相府恐怕沒有鎮長索取潘小二媳婦的命令,我深知這些元廷大官的習慣,他們若是看中了潘小娘子,馬上就動手帶走,決計不會下令由鎮長代行此事。因此,我猜這是鎮長掩人耳目的煙幕。其實是他自己看上了潘小娘子,或者另有別人看上,鎮長鬚得聽他的話,所以這麼做。」
    他這個理由對與不對不得而知,可是裴淳卻深信不疑道:「若是如此,小侄便不必到杭州去了。」
    李星橋道:「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樊潛公當時說你在後日午間才碰上你要見之人,現在說起來就是明日午間,而他又說是百里之內,以你的腳程,兩晝夜零半日的時間,怎會還在百里之內?恰恰遇見了潘小二這回事,可見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目下你動身趕回潘家,已是日暮時候,必有一些想不到之事發生,使你等到明日午間才能完全解決。我只有一點想不通的,那就是商公直要加害之人不知是誰?莫非是薛飛光?假使樊潛公卜算得準,則我在百里以外,可見得商公直圖謀的不是我。」
    裴淳茫然道:「師叔,小侄該怎麼辦!」
    李星橋腰肢一挺,凜然道:「回到潘家去,咱們身為俠義之士,縱然自家之人危難臨頭,但還是先救別的人要緊!」
    裴淳恭聲道:「師叔說的是,小侄這就趕回去。」
    說走就走,日暮時分,他已回到那個市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