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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 諸 三

  專諸一笑道:「你太過慮了,別的方面我雖簡陋,在聆琴上我卻可以算個行家了,我認為你的技藝已登峰造極。」
  燕娘搖頭道:「聆琴沒有行家,只有知音。」
  專諸道:「是!我的譬喻不當,我可以算得上知音嗎?」
  燕娘道:「可以,因此我相信你能聽出我琴中的缺點。」
  專諸忙道:「娘子,你的琴藝中還會有缺點嗎?」
  燕娘道:「是的!缺點很嚴重,我不但沒有方法掩飾自己的心事,而且還會受聆琴者的影響,殺伐之氣太重。」
  專諸神色一變道:「是我的關係嗎?」
  燕娘道:「是的!你的眼睛,你的神色,都直接地影響了我的彈奏,使我無法控制,這會破壞明天的計劃的。」
  專諸一震道:「你已經知道了?」
  燕娘搖頭道:「我不知道,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我只要坐在琴前,身入曲中後,就沒有一件事能瞞得過我。」
  專諸俯頭不語,燕娘道:「明天你們將要有所圖謀吧?」
  專諸無法再否認了,只得點頭道:「是的!公子光準備在明天舉事,這是最後一次的機會了。」
  燕娘神色很平靜地道:「那是不能失敗了。」
  「是的!明天如果失敗,我們全完了。」
  燕娘沉思片刻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專諸輕歎道:「有什麼可安排的,成王敗寇,一切都寄望於我庭前一擊,生與死就是那一剎那。」
  燕娘道:「公子光是個志謀深算的人,伍將軍又是精於策劃的幹才,至少會對失敗的善後作個安排的。」
  專諸道:「公子光與我都不能預作安排了,只是把夫差與勇兒送出城外,如果事情不成就由伍大哥保護他們出亡越國,本來想叫你也去的,但吳王明天主要是帶人來跟你較琴,看樣子只好把你也留下了。」
  燕娘笑了起來,道:「如果不把我留下,你們明天的舉事是一定失敗的,現在還有一半成功的可能,尤其是你把勇兒的事告訴了我,希望又增加了二分。」
  專諸一怔道:「這是怎麼說呢?」
  燕娘笑道:「吳王的那個寵姬名叫嫣余,是我學琴的同窗,她的琴技並不弱於我,而且還有一項精長,就是能用琴韻來探測別人的心中奧秘,吳王帶她來較琴不過是個藉口,主要是來探測公子光的意向,如果他知道了公子光有不臣之心,恐怕當時就會有所動作了。」
  專諸一怔道:「會有這種事嗎?」
  燕娘道:「嫣余是我的同窗,我們一起受業於琴神南山子老師門下,對彼此所能還會不知道嗎?琴韻成於心韻,只有互賞,沒有對較的,嫣余怎會提出這麼一個要求呢?」
  專諸道:「難怪吳王吩咐明天要準備百人的酒食,卻不帶一個朝臣,這百人全是他的侍衛了。」
  燕娘道:「一定是的,到時候恐怕除了公子光外,其他的人都不准與席的,只要嫣余在琴中測出公子光的心事,甲兵立致,不等你動手就先把公子光擒下了。」
  專諸想了一下道:「琴韻之聲,真能具有這麼大的力量嗎?」
  燕娘道:「這不足為奇的,剛才我不就是在琴韻中測出你的心事嗎?否則,我怎麼能知道你們明天的圖謀呢?」
  專諸道:「那我得跟公子光再去商量一下。」
  燕娘道:「不必!嫣余的琴技雖神,但她是富貴中人,琴是很清高的樂器,與富貴不能並容的,我相信我的技藝可以壓住她的,先前我心神不屬是為了孩子的關係,現在知道孩子已有了安排,我的心就定了,明天我相信可以用琴聲誘導公子光,使他不流露出心事的,但是你要告訴他明天在筵上必須全神貫注,聆聽我的琴音。」
  專諸道:「燕娘!你有絕對的把握嗎?」
  燕娘道:「這種事誰也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
  專諸道:「那不行,你必須要有絕對的把握,我們夫婦受公子光之恩深重,殺身在所不惜,公子光卻不能失敗的。」
  燕娘想了一下道:「郎君,我不是忘恩負義,但我覺得我們並不欠公子什麼,我們所受的一切是付出很高的代價來的,他的施恩是有目的的,而且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明日如果失敗,我們才是犧牲者。」
  專諸歎了一口氣道:「燕娘!你的話不能說沒道理,但我的情形不同,如果沒有公子光我只是一個草野鄙夫而已,公子光給了我一個留名不朽的機會。」
  「那是因為你的才具有值得他借重的地方,府邸中養士近千,並不是每個人都受這種寵遇的。」
  專諸沉重地道:「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叫夫人認你為妹,伍員認我為弟,這都是手腕籠絡我的手腕,但我依然感激他們,至少他們兩位幫助我早一些得到你。」
  「沒有他們,我也會到你身邊的。」
  「是的!可是那要等好幾年,而這幾年卻是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何況人事多變,等到你湊足了自贖的身價後,我們是否還能順利地結合呢?」
  「應該是可以的,我下定了決心,沒有事情能改變我,我們結合雖遲,卻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不像現在,我們的日子也許明天就走到盡頭了。」
  專諸道:「燕娘!別這麼說,你要記得你差一點就被蓋余強迎去了,是公子光硬把你奪來的。」
  燕娘道:「郎君,我告訴你一件事,蓋余是個一勇之夫,不解文事,更談不上音樂的修養,強迎之事根本就是公子光授意的,他再硬行出頭奪來成全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示恩,好叫你為他賣命。」
  專諸一怔道:「這話你聽誰說的?」
  燕娘道:「這種話誰也不敢告訴我,是我自己打聽到的,還記得第一次你到府中來找我時,剛好蓋余也有刺客前來行刺的事情嗎?那個刺客並沒有死,只是受了傷而已,現在就隱居在我家附近,受著公子光的贍養。」
  專諸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燕娘道:「這顯示那個刺客根本就是公子光的人,派到蓋余那邊去臥底的,煽動蓋余來迎我的是他,來行刺的又是他,最後受公子光贍養的還是他,不就夠明白了嗎?」
  專諸沉思片刻才道:「你不會再弄錯人嗎?」
  燕娘道:「怎麼會呢,這個人以前也來聽過琴,他代表蓋余前來強行納聘時,我還見過面,怎麼也忘不了的。」
  專諸臉上現顯出一陣憤色,燕娘忙道:「郎君,我告訴你這些事只是使你明白,在這些權貴豪門之中,沒有真正的道義,他們只知道權術,不是你這種人所能久處的,卻不是要你退出,因為我們已無路可退了,除非你出賣公子光去向吳王告密,或許能保全自己。」
  專諸苦笑一聲道:「你想我是這種人嗎?」
  燕娘道:「我知道你不是,否則就不告訴你了。」
  專諸想想又問道:「那個刺客現在還好嗎?」
  燕娘道:「很好,雖然有點殘廢,生活卻過得很富裕,住的房子也變大了,而且還能蓄奴僕。」
  專諸道:「這就是了,由此證明公子光畢竟還有點良心,換了別人還會容得這個傢伙活著嗎?」
  燕娘點了點頭,然後問道:「郎君是決心為他拚命了?」
  專諸沉重地道:「是的,公子光這些行為雖近奸詐,但其情可諒,那都是為了我,就憑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為他一灑熱血了,還有一件事更令我感動。」
  燕娘忙問道:「是什麼事?」
  「五年前我一夜未歸,就是到皇宮中去行刺了,那次鬧的事很大,公子光與伍大哥拚了死命將我解救出來,他們可以不這麼做的,但他們做了,足見他們對我是一片真心,他對一個庸俗的刺客都仁至義盡,照顧日後的生活,對我更不會虧待的,為了勇兒的將來,我必須要成功。」
  燕娘默然片刻才道:「好吧!公子光既是一個不忘舊的人,他當國之後,至少對我們的孩子能好好照顧,只是為皇家賣命的事,我們不能再干了。」
  專諸道:「不會的,勇兒我一直沒讓他學劍就是這個緣故,我生而不幸做了劍手,不會再讓我的孩子走這條路。」
  燕娘苦笑道:「那你再好好坐著,聽我撫一回琴,也許這是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夜了。」
  專諸苦笑一聲道:「燕娘!你還要撫琴嗎?」
  燕娘莊容道:「是的!我必須撫琴,否則我無法等到明天了,只有在琴聲裡,我才能暫時忘記一切。」
  專諸激情地抱起她來道:「燕娘,把琴拋開吧,我們有更好的辦法忘記一切,也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抱著她走向榻上,兩個人緊緊地纏在一起,兩個生命也緊緊地連結在一起了,燕娘嬌息著道:「郎君!你該節省一點體力,為著明天的大舉。」
  專諸道:「在一個劍手的生命中只有今天,沒有明天了,在我的生命中,只有擁著你的時候才是實在的,燕娘!別再說話了,盡你所能地愛我,享受我,我們都沒有明天的。」
  在激情中,這兩個人都體會到毀滅的悲哀,也體驗到在塵世間,沒有比此刻再值得眷戀了,因此他們都不再開口,只以火一樣的熱情,將兩個人溶成一體。
  報曉的公雞叫了,天亮了。
  公子光的府邸中徹夜不停地忙著,為了接待吳王的蒞臨,公子光尤其忙碌,他必須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刺殺僚王的重擔雖然寄托在專諸身上,其他的事卻必須自理,尤其是皇宮中的那些侍衛武士個個都是高手,而且是皇室的忠心死土,即使僚王死了,還有公子蓋余、燭庸,仍然可以成為他們的倚靠,所以這些人必須一網打盡。
  這些事他暗中出重金,蓄養了不少的死士與武功好手,這點力量能夠與皇室的好手一拚嗎?他實在沒把握,因此他整夜與伍子胥商量一個一網打盡的對策。
  好容易到天亮,才商量出一個頭緒,安排妥當後,伍子胥道:「專諸呢?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他前來?」
  公子光笑道:「昨夜他先陪燕娘彈了一陣子琴,然後就閉門高臥,現在想必還在棲鳳樓上溫存著呢。」
  伍子胥一皺眉道:「這傢伙太荒唐了,今天是什麼時候,他還能安心地抱著老婆睡大覺?
  叫他起來吧。」
  公子光連忙搖手道:「不必!我吩咐過不讓人去打擾他,讓他睡去,能睡多久就多久。」
  伍子胥道:「這怎麼行,他也該準備一下。」
  公子光道:「沒有他要準備的事,他的工作就是當庭一擊,他能睡,我倒是安心了,就怕他一夜折騰無眠,我才該擔心,甚至會被迫放棄今天的計劃。」
  伍子胥道:「假如他在睡覺,我也放心,就怕他這一夜跟燕娘纏綿不休,過份透支了精神,誤了大事。」
  公子光笑道:「那是一定的,他想到今天的任務,很可能就是在人世的最後一天,還會不盡量溫存嗎?」
  伍子胥道:「公子昨夜不該讓他們夫婦倆歇在一起的。」
  公子光大笑道:「伍將軍,對專諸的瞭解是你比我深,所以才將他推薦給我,但對一個劍手卻是我比你瞭解,所以我昨天讓他們在一起,因為,他今天要擔任的是一個劍手的工作不是你我的兄弟了。」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的話微臣不懂?」
  公子光道:「你不會懂的,因為你率領的手下都是出身行伍的軍卒,那必須以嚴明的紀律來統制他們,但對一個劍手卻不行,他們是不受拘束,必須讓他們放浪於形骸之外,才能堅定他們逞命一搏的決心。」
  伍子胥道:「微臣還是不懂。」
  公子光笑了,道:「這樣說吧,將士用命,為的是什麼?」
  「自然是因功邀賞晉爵封疆。」
  公子光道:「不錯,這是以未來的富貴來激勵人心,但對一個劍士卻不能如此,他們自由慣了,不受拘束,視富貴如浮雲,沒有將來,只有現在,所以我昨夜遣出府中的侍兒歌伎叫她們去陪伴那些劍士,要他們拋棄一切的尊嚴,接受那些亡命之徒的任何要求,也是這個緣故,專諸人很拘謹,不好女色,對燕娘情有獨鍾,我才沒要他出來與大家一起狂歡,但有燕娘在他身邊,作用是一樣的。」
  伍子胥默然片刻,才道:「公子用人之明,微臣不如。」
  公子光一笑道:「將軍有經天緯國之才,自然不必懂得這些,今日之舉,一半寄望於專諸,另一半則在將軍手上,我的那些亡命之徒是靠不住的,他們很難截殺所有的侍衛,只要逃出一人,我們的計劃還是無望成功的。」
  伍子胥道:「公子放心好了,只要專諸得手,微臣的一把弓,一壺箭,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公子光道:「將軍的神射,我是絕對信得過的,所以我也不多說了,萬一專諸失手,僚王的技擊無人能敵,將軍就不必應戰了,犬子夫差與專勇就全仗將軍保全了。」
  伍子胥默然受命,兩人又談了片刻,專諸才叩門而入,眼睛還是紅紅的,證明他一夜沒睡,伍子胥有點擔心地道:「兄弟!你的精神還撐得住嗎?」
  專諸笑道:「兄長放心好了,兄弟很好。」
  然後轉向公子光道:「我剛才從後面過來,看見府中的劍手們都準備好了,只是沒多大用。」
  公子光道:「他們不能給多大用處,只是在必要時聊備一格,纏住那些侍衛,以便兄弟得手。」
  專諸搖頭道:「連這點忙都幫不上,公子最好把他們都藏起來,放得遠遠的,等我得手後,再叫他們出來撲殺殘餘,否則今天的事必敗無疑。」
  公子光不禁一怔,伍子胥道:「兄弟!我們都知道你神勇,但五年前宮中一戰,你也知道的,只靠你一人……」
  專諸道:「今天卻必須靠我一個人。」
  兩人都以不解的眼光望著他,專諸才把今天吳王前來較琴的真正目的說了一遍,然後笑道:「設若公子將這些人密藏幕後,未待舉事,就會被嫣余測出殺機……」
  公子光一怔道:「有這等事嗎?」
  專諸道:「這是燕娘說的,我先前也不信,可是她在琴韻中測出我心中的殺機而預知我們今日的圖謀,嫣余自然也有此能,公子不可不信。」
  伍子胥道:「音律之道,我也粗知一二,這倒是可信的,燕娘的琴技能夠壓下我的簫音她的話更是可信了。」
  公子光道:「那我就要另作安排了。」
  專諸道:「不必另作安排,事情繫乎我的一擊。」
  公子光道:「可是兄弟你一擊得手,那些侍衛必然圍攻上來,我的人無法救應你怎麼辦呢?」
  專諸一笑道:「沒有什麼可掛慮的,我盡量撐下去,能撐到公子率眾前來最好,否則公子就多照顧一下小兒吧。」
  公子光正待開口,專諸道:「不必再多說了,我進庭的時候,公子就找個藉口出去召人屆時聽燕娘的琴韻為號,如果琴韻不斷,就表示我已得手,公子立刻率眾進來撲殺殘餘,如果琴韻中止,就表示我已失手,公子也不必硬拚了,趕緊帶人設法突圍為上。」
  公子光道:「那怎麼行,兄弟肯豁出性命為我,我怎能置身事外呢?何況吳地是我的國家所在,伍將軍流亡到了別國,還可以東山再起,我到了別國無枝可棲了,兄弟,我們生死都在一起,就不必再多說了。」
  專諸想了一下道:「好吧,但我在動手的時候,公子必須避席,使我好放手行事,否則吳王的那些侍衛挾制了公子,我想拚命也沒辦法了。」
  伍子胥道:「這倒是對的,專兄弟以必死之心而逞勇一搏,得手的機會較多,但如果有了牽制,就困難多了。」
  公子光雖然不同意,可是卻不過兩人的再三力勸,只好勉強地同意,又磋商了一下,公子光才將諸事安排妥當,吳王的先使已經到了,他們是來勘查地方,預作安全措施的,盤查得很嚴密,幸好公子光接受了專諸的請求,把府中的死士都分散在隱蔽的所在潛伏起來,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等這些專使佈置妥當後,吳王僚才帶著寵姬嫣余,乘著輦車,在衛士的簇擁下呼嘯而至。
  公子光只准單人晉詣,行過大禮後,僚王執著他的手豪笑道:「大兄!孤承見邀作家人歡聚,本來不應該如此排場的,可是他們這些人不放心,說是蓋余、燭庸率軍遠出,京城空虛,恐有奸民不法,必須要小心一點才是。」
  公子光笑道:「大王言重了,以大王天威,誰還敢來冒犯王駕,當真是不要命了。」
  僚王哈哈大笑道:「是啊,上次的刺客到今天還沒有捉到,他們就嚇破了膽子,其實孤倒真的想有個不長眼的刺客,前來試試孤的寶劍,前些天孤找越國的名匠鑄了一柄寶劍,肉試可斷牛身,鋒利得很,就遺憾沒機會試鋒。」
  公子光心中暗暗叫苦,表面上卻不敢露出聲色來,將僚王迎到正廳中坐牢,王座是南向獨踞,公子光在東側相陪,對面設了兩座,是為燕娘與嫣余較琴之用,此外前後左右,都是宮庭中的甲士,與帶劍的侍衛,由正廳一直排到府門外,戒備森嚴,連一點可乘之機都全沒有。
  照例由府中的樂伎獻樂完畢後,庖人開始進餚,然後公子光的夫人領著燕娘盛妝晉詣。
  僚王朝燕娘打量了一下,放浪地笑道:「好!果然是絕色,難怪蓋余會跟大兄爭得很不愉快。」
  燕娘淺笑道:「蒲柳之姿怎敢當君王謬讚,嫣夫人才是真正的國色,賤妾不如多矣。」
  僚王大笑道:「別客氣,孤王對賞識美人的眼光是不會錯的,聽說你的琴技也是當世無雙,而且與嫣余是同出琴神門下,今天你們可得好好較量一下。」
  燕娘盈盈致禮後,退到她自己的席上,嫣余也相對就坐,兩個女子對視一下,各自奏起自己所擅的樂曲。
  在技術上,她們的確是旗鼓相當,似乎都有將人導向琴中的力量,尤其是嫣余,她的琴音慷慨激昂,不住地鼓舞著人的雄心,令人有熱血沸騰的感覺。
  公子光幸而已得專諸的警告,全神去凝聽燕娘的演奏,那是一種高山流水的出塵之思,充分地流露出恬淡的胸懷,公子光幾次在嫣余的鼓舞下,即將按劍而起的一剎那,很快地又被燕娘柔和的琴音鎮定了下來。
  僚王是識貨的,他朝燕娘看了一眼道:「孤作個公平,嫣余的琴技雖佳,總帶著點煙火氣,不如燕娘的幽遠。」
  燕娘笑道:「國君言重了,嫣夫人長侍君王,日受薰陶,琴中有王者之音,妾身萬萬不及。」
  僚王笑道:「以琴論琴,這本是高雅之器,帶了富貴氣,已落下乘,高下已分,嫣余,這你可認輸了。」
  嫣余笑一笑道:「君王高評,妾身十分心折,以琴技而言,妾身甘拜下風,但君王與公子都是富貴中人,理應有大雅之奏,才能配合身份,妾身請單獨一奏為賀。」
  她十分聰明,知道燕娘在以琴音擾亂她的試探,也知道自己的琴技無法壓過燕娘,所以提出單獨演奏的請求。
  僚王笑道:「好極了!剛才兩琴齊鳴,一邊是人間富貴,一邊是天上清雅,使人有耳不暇接,不如你們兩人分別演奏,也好使我們一飽耳福。」
  燕娘朝公子光看了一眼,這一眼包含著警告之意,在嫣余的琴韻誘導下,公子光絕對無法遁形,叫他及早自處,公子光也領略到琴韻的厲害,剛才在燕娘的協助下,他已經累得滿身大汗,連衣衫都濕透,如今在嫣余單獨的試探下,他一定抗拒不了的,靈機一動,避席而起,告稟道:「大雅乃廟堂之樂,微臣不敢潛越,請准更衣。」
  僚王笑道:「大兄太過隆重了,這不過我們弟兄歡聚。」
  公子光長揖道:「微臣不敢冒瀆廷威。」
  嫣余見他汗透衣襟,對自己的技藝更具信心,乃笑道:「君王就讓公子去換件衣服吧!
  這一身水淋淋的,坐著也不舒服,聆琴乃是樂事,一定要身心愉快才行。」
  僚王這才點點頭道:「那大兄快一點,嫣余新譜了幾套琴曲,就等著給你這位大行家賞識呢。」
  公子光頹然而退,來到私室之中,專諸問道:「如何?」
  公子光苦笑道:「兄弟,咱們打消這個主意吧?一點機會都沒有,幸好燕娘先提出了警告,否則我還脫不了身。」
  專諸想想道:「錯過今日,再也沒機會……」
  公子光道:「可是沒辦法呀,上上下下全是他們的人,連上餚的庖人都要經過搜身,除非硬殺進去。」
  專諸道:「我有辦法的,我專練短劍,就是為了應付這個局面而用,那是伍大哥沒想到的。」
  他到廚下,換了身庖人的衣服,然後選了一味燴魚,將一枝短劍都塞在魚腹中,因為這是款待國君的大筵,菜餚都須具有氣象,那一尾燴魚長足三尺有餘,一尺多長的短劍藏進去連一點形跡都看下出來。
  公子光一直看著他,這時才道:「這個方法倒可以一試,但是兄弟要注意,你必須一擊而中,僚王腰間帶著一枝寶劍,等到他回手時,你就沒機會了。」
  專諸沉聲道:「我知道,公子也請準備一下,不管我成不成,公子都必須一拚了,剛才我在遠處聆琴,嫣余的技藝此我想像中還深,如果由她單獨演奏,公子的心中秘密必然藏不住,那時就沒有退路了。」
  公子光凝重地在他肩頭拍一拍,目送著他走了。
  專諸雙手捧著銀盤,一步步地走向大廳,得力於多年學劍的修養,他竟能臨危不亂,聽任那些侍衛們搜過身,放行到正廳上,嫣余正在徐徐撫琴,僚王一手支案,專心聆聽著,似乎沒想到殺星已經臨身。
  但燕娘卻沉不住氣,她從公子光退走後,就一直在期待著事變的發生,專諸扮裝成庖人進來,她知道事在必行,神情緊張起來,身不由主地手搭琴弦,發出錚的一聲。
  這一聲聽在嫣余耳中卻不同尋常,連忙叫道:「大王,琴有殺機,謹防不測!快準備。」
  這一叫將廳中的人都驚動了,他們都目視四側,提防看有刺客突然地闖進來,只是都沒防到專諸而已。
  僚王推案起立,手按劍柄笑道:「我就知道這位族兄必有不臣之心,剛才他避席而去,我就想到他無法藏形了,所以預作防備,倒要看看他用什麼方法來行刺孤家。」
  專諸站在廳心,離僚王只有丈來遠近,他先朝燕娘看了一眼,顯示訣別之意,燕娘卻比他更快,由琴腹中取出一柄預藏好的匕首,刺向胸口道:「郎君,我先走了。」
  一刃刺下去,鮮血跟著迸射,廳上的人都為她的舉動吸引了注意,專諸卻一咬牙,跪前幾步,雙手高舉過頂道:「請大王品餚,這是新從河裡捕來的鮮魚。」
  僚王飛起一腳,將漆盤踢飛叱道:「滾開!誰還吃魚!」
  專諸料準了有此一舉,也計劃好了自己的步驟,僚王動腳時,他的一隻手已探進魚腹,取得了雙劍,銀盆脫手飛出,他的動作配合極快,寒光掠處,已把僚王的一隻右腳齊踝切了下來,跟著長身進掠,單劍直刺僚王胸口。
  可是這一著他卻計算錯誤,僚王殘足後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坐倒在地,他這一刺剛好脫了空。
  僚王畢竟英雄,斷了一足後,發現刺客就在身前,長劍跟著出鞘,專諸一刺脫空,僚王的長劍已反掠而至,直砍在專諸的背上,劍利勁猛,在專諸的手邊身子間掠過。
  任何人受了這麼重創後都無法行動了,僚王一劍傷敵後,見專諸俯跌在地,肋間血如泉湧,而幾名侍衛還想上前用亂劍砍下去,連忙喝止道:「且慢!此人魚腹藏劍,敢單身行刺不愧是個英雄,把他翻過來給我瞧瞧看。」
  他自己不顧痛足,用劍支著身子也站了起來,那些侍衛將專諸翻了過來,有認識的人叫道:「是專諸。」
  吳王僚哈哈大笑道:「是專諸吧,那我這一隻腳斷得還不-枉,難怪他有這麼俐落的身手。」
  專諸在入廳之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燕娘自戕後,他的死意更堅決了,所以肋間的一劍,根本沒有痛苦的感覺,身子躺在地上血在流著,他的心裡倒是一片平靜,默默地計算著如何再補上一劍。
  身子被翻過來後,他仍靜靜地躺著,吳王僚單足跳了過來,用長劍指著他道:「專諸!
  你還能起來嗎?」
  專諸閉口不言,僚王又道:「孤王雖然傷了一足,倒是十分賞識你,如果你還能起來,孤王願意再與你一戰。」
  專諸緩緩地坐起道:「大王此言當真?」
  僚王大笑道:「君無戲言,自然是真的,你是吳國有名的劍客,孤王覺得不用劍技殺死你,也是件遺憾的事。」
  專諸吃力地站了起來,可是卻站不穩,連晃了幾晃,僚王笑道:「你站了起來,孤王就出手了。」
  一劍刺進,專諸欲避無力,胸前又挨了一劍,透背而出,僚王得意大笑道:「公子光用你來作狙擊手,可以說用對了人,只是他對孤王的劍技估計太低了,如果不是你喬裝偷襲,連我這條腿都傷不了,但孤王還是很賞識你,讓你像個劍手,站著飲刃而死,你還有什麼話說?」
  專諸忽地目中射出堅毅的光芒,道:「大王對專諸的能為也估計過低了,專諸如果要出手搏殺一人,必不失手,先前只傷大王一足,為的是大王劍未出鞘,現在我們兩相對面,大家都兵器在手,大王請小心了。」
  誰都沒想到一個重傷垂危的人,會有這麼持久的毅力,吳王僚發覺專諸忽然精芒畢露,可惜已太遲了,還不等他有所動作,專諸已像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右手的短劍刺胸,左手的短劍削頸,兩支劍竟是同時動作,等兩個身影分開時,吳王僚的頭顱滾向一邊,胸前也噴出血泉。
  那些侍衛們發覺也太遲了,等他們想上前圍攻時,專諸不但已手刃了僚王,還像瘋虎一般,捲進了人潮,展開了瘋狂般的屠殺,只看見一條人影,兩道寒光,衝過的地方就是一片血光以及飛舞的斷肢殘足。
  這時廳外也傳來了廝殺之聲,是公子光率著他的那批武士衝進來接應了,在混亂中已經分不清敵我,只知道衝破眼前的就是敵人,就是要消滅的敵人。
  僚王帶來的甲兵早已清滅殆盡,只剩下十幾名侍衛還在拚命衝殺,公子光總算在人潮中找到了專諸,他滿身浴血,遍體是傷,腹間挨了一劍最重,連腸子都拖了出來,但他還沒有倒下去,還是在找人拚殺。
  公子光一把抱住他,問出一個最關心的問題:「兄弟,僚王呢?我一直沒找到他。」
  專諸突然軟弱了下來,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雙刃當然墮地低聲道:「公子放心好了,第一個飲刃的就是他。」
  公子光還是不能放心,問道:「死了沒有?」
  專諸忽地大笑道:「斷首穿胸,如果還不死,就沒有人能殺死他了,公子誇他英雄無敵在專諸手下也不過兩劍。」
  拚著最後的一點力氣,他在地下的亂屍中找到了僚王的頭顱,拋向公子光道:「這就是憑證。」
  公子光接著了僚王的頭顱,審視片刻,證實無誤,才欣喜欲狂地跑了出去,高聲大叫,道:「伍將軍,我們得手了,我們成功了,你可以出手了,你可以出手了,別放過任何一個人。」
  廳外射來咻咻的箭聲,那是伍子胥在施展神射,果然名下無虛,一箭一屍每個人都是穿胸而過。
  當最後一名侍衛在箭下喪身倒地後,專諸已經摸索到燕娘的身邊,將她扶起道:「燕娘你還活著嗎?」
  燕娘羸弱地道:「還活著,我等你一起走。」
  專諸遍顧群屍,發出一聲苦笑道:「我們成功了,原以為很難的,想不到成功得如此容易。」
  燕娘道:「是的,我一直在替你記數,你今天一共殺了九十八個人,雖然英雄,但太殘忍了。」
  專諸苦笑道:「你算錯了,是整整一百個人,連我們兩條命在內,你,我!都是我殺死的。」
  燕娘一歎道:「也可以這麼說,但值得嗎?」
  專諸道:「我不知道,我的收穫是我們的孩子可以不必做到劍手而有很好的生活,再者後人在史冊上會注一筆,吳王僚死於劍土專諸之手,但這些我活著都看不見了。」
  燕娘低下頭道:「是的,我們活著看不見了。」
  專諸忽然道:「但我不遺憾,至少我活著還能做一件事,就是再聽你撫一次琴,燕娘,你還能撫琴嗎?」
  燕娘肯定的道:「自然能,今天我的琴原是為你而奏的。」
  專諸在她對面坐下,聽她在琴上撥弄出錚錚的聲音,沒有多久,專諸的頭垂下不動了,燕娘演奏如故。
  她沒有奏完這一曲,但公子光與伍子胥卻在門口聽完了這一曲,那是嫣余在琴曲將半,燕娘氣絕時,替她演奏至終,當她奏完最後一個音符時,伍子胥悄悄地進來,在背後一劍,刺進她的心窩。
  公子光愕然道:「將軍這是做什麼?」
  伍子胥道:「公子可是有收留她之意?」
  公子光道:「是的,她的琴技可謂無敵。」
  伍子胥道:「不!她不是燕娘。」
  公子光笑了笑道:「但燕娘已經死了,她就天下無匹了。」
  伍子胥道:「是的,但公子別忘了,僚王不因為她,不會到公子府邸中來較琴,也不會有殺身之禍了,自古女色為禍水,非女色能禍人,乃人自禍。」
  公子光聳然動容,長揖道:「敬拜將軍之嘉言。」
  伍子胥長歎道:「員不足拜,助成公子的專諸夫婦,他們才是公子的不世功臣,伍員今日若非目睹,怎麼樣也不會相信一個人的神勇能至此。」
  兩人相對一視,雙雙不期而然地對專諸夫婦的遺體下拜,但那兩個人死態十分安詳,好像已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吳王僚被刺後,公子光接替了吳國的政權,是為吳王闔閭,拜伍子胥為上將,公子蓋余與公子燭庸賜死,軍符由伍子胥所接掌,興兵伐楚。
  楚懷王因讒信佞臣之言,罷黜屈原,終為吳軍所逐,國幾不保,伍子胥終於報了滅家之恨,但他的仇人楚平王身故,他只有起出平王的遺體,鞭屍三百以雪恨。
  吳自勝楚之後,聲威大振,幾乎成為一代霸王,得志之餘開始向越國興兵,可惜因為用兵不慎,在會稽一役,被越王勾踐擊敗,闔閭中箭身死,子夫差立。
  夫差志切復仇,每天使一個人問他一聲:「夫差!你忘記了殺父的仇恨嗎?」
  夫差也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不!我不敢忘。」
  在這種不共戴天的仇恨心情下,他終於滅了越國,將越王勾踐夫婦擄為廷奴,可是他志得意滿之際,不理伍子胥的忠告,沒有殺了勾踐,而且還受了越臣的哀懇,將勾踐夫婦遣放回國,臨去之時,伍子胥憤然道:「異日滅吳者必為越,我可以看得見越國的大軍由都門進來。」
  伍子胥又曾批評說:夫差將來可能會敗於女色。夫差就對這個人懷有反感,伍子胥受命托孤,態度更為跋扈,夫差終於忍無可忍,將伍子胥賜死,而且將他的首級懸在城門上,讓他對著越國。
  伍子胥的預言沒有錯,勾踐回國後,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養,並以美女西施送侍夫差,煽動他的野心,夫差既得天下第一美人,又想為天下第一雄主,大會諸侯於潢池,勉強爭了霸主的地位,卻沒有防到越王勾踐自後偷襲,佔了他的國土,絕了他的歸國,最後終於將他消滅,火焚夫差於姑蘇台上。
  吳越爭霸,勾踐復國,這在史上都是大事,而越女西施,也是千古留傳的人物,這些人在史冊上的光芒,似乎都比專諸燦爛多了,大家都知道吳王夫差,越王勾踐以及西施的故事而對專諸的事忘卻了。
  其實這些英雄人物的產生,都繫乎在專諸身上,如果專諸刺僚王失手,公子光成不了吳王闔閭,以後的那些事都不會發生了,甚至於一代名將伍子胥,也只能在吳市吹簫沒沒以終,不會有轟轟烈烈的後半段事跡了。
  專諸的犧牲有多大代價呢?正如他臨終前所預料的一樣,在歷史上輕輕地帶上了一筆,以及他後人的榮華而已,吳王闔閭封專諸的兒子為上卿,這對專諸是一種報償,但在另一種眼光來看,則又不知道是禍是福了,因為專諸的後人沒沒無聞,再也沒有轟動後世的事跡發生了。
  每一個英雄都是生成在困厄中的,筆者已經寫了三個刺客的故事聶政,豫讓,專諸他們都是在困厄的環境中,把握時機,作驚天動地的一擊,有的成功了,有的沒有成功,但他們的故事都是感人的,可是在安逸的環境中,卻只能產生一些沒沒無聞的平凡人。
  燕娘是筆者杜撰的,因為在歷史上對專諸的記載並不詳,但筆者以為一個驚天動地的英雄,必須要有一個不平凡的美女去配合他,才能使他的事跡多彩多姿而生色,因此歷史上沒有記載燕娘,筆者卻以為必有其人,只是她也許不叫這個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