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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 諸 二

  那是伍子胥的聲音,有了支援,專諸精神為之一振,立即隨著他衝殺出去,另一名蒙面的劍手也跟他們會合成一路,衝出了宮門後,忽然迎來了一大堆人,赫然是公子光帶了一大群執劍的武士攔住了去路。
  伍子胥繼續向前衝殺,居然跟公子光的人殺了起來,那名追隨同行的蒙面人想是由公子光派遣來援救的助手,見到公子光後,心神大定,殺伐也不如先前勇猛了,與公子光敷衍地隨著,那知公子光忽地一劍,將那人砍成二段,他的侍衛們亂劍齊下,將那人剁得粉碎。
  伍子胥利用這個機會,對公子光刺出一劍,劍中肋下,侍衛一陣大亂,搶著上前救護公子光,也擋住了宮中侍衛的進路,伍子胥才帶著專諸,趁亂走脫。
  他們藏身的地方是靠近吳山的一個小茅屋中,進屋之後,伍子胥立刻脫去了身上的衣服也叫專諸換了衣服,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酒餚,他叫專諸坐了下來,兩人繼續開始對飲,好像是一直在飲酒似的。
  不久之後,果然有人洶湧而來,乃是皇宮中的追兵,領著幾個劍士破門而入,伍子胥立刻迎上去道:「各位有什麼事?伍員雖然出亡在貴國,卻也還是有名有姓的人,各位仗兵私闖而入,莫非認為伍員是好欺負的嗎?」
  領頭的一名侍衛臉色已不太好看,冷冷地道:「伍先生好自在,居然還有閒情午夜長飲呀。」
  伍子胥臉色一沉道:「伍員家遭巨變流浪異國,約得一位知己在此借酒消愁,莫非這也觸犯了貴國的戒律了。」
  那侍衛冷冷地道:「觸犯戒律倒不會,只是伍先生這場夜飲太巧了一點,偏偏在此時此地。」
  伍子胥冷笑道:「此時此地飲不得酒?」
  那侍衛哼了一聲道:「先生是結廬此間嗎?」
  伍子胥道:「不是,伍員原本寄居都中的,因為吹簫市上,引得貴國人士謂伍員為怪物不得已才於最近寄居此間,以遠離人世,免致放浪怪誕之嘲。」
  那侍衛道:「巧就巧在這裡,今日夜間有一蒙面刺客入宮行刺,幸未驚動皇駕已被發覺在我們的重重包圍下,刺客已將就擒,忽然又來了兩個幫手,幫助他突圍而出,在市街上遇上公子光率部前來脅拿刺客,公子光刺殺了其中一人,但其中之一也刺傷了公子光,混亂中被那二人脫困,一直逃到此地,就失去了蹤跡。」
  伍子胥微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台端以為刺客是逃來舍間躲藏,被伍員藏匿起來?
  這一點伍員可以擔保絕無此事,各位不信的話,可以搜一下。」
  那侍衛冷笑道:「不必搜,吳山上下就是這麼一間草茅,草茅中也藏不下四個人。」
  伍子胥笑道:「說的是啊,附近別無居捨,伍員在這兒招友長飲,澈夜燈火未滅,再笨的人也不會躲到這兒來的,各位還是趕緊去追拿刺客要緊。」
  那侍衛冷笑道:「再上去已是絕壁不會有路了,而且那兩個刺客身手高明,天下罕見,只有伍先生可堪比擬。」
  伍子胥臉色一沉道:「閣下是把我們當刺客了?」
  那侍衛道:「刺客是兩個人,先生在這兒飲酒的也是兩個人,而且是武功與先生差不多的高手,這實在太巧了。」
  伍子胥怒聲道:「閣下如果因為捉不到刺客而無法交代,想把伍員抓去頂個數,伍員倒是沒話說了,亡國之臣,還不是俎上魚肉,任人宰割而已,各位如果需要就把伍員綁了去,只是別連累到我這位朋友。」
  那侍衛冷冷地道:「刺客一共是兩個人,光是請先生一個人前去,我們又將如何交得了差呢?」
  伍子胥怒道:「伍員一身擔了還不夠嗎?各位要弄清楚,伍員是因為家恨難消,愧顏偷生,已有生不如死之感,才賣各位一個交情,我這朋友卻是貴國的人,家有妻小父母,謀刺國君之罪要株連九族的,伍員可不能害人。」
  那侍衛冷冷地道:「先生是天下知名之士,行刺國君又是一件大事,斷不會草草了事。
  先生與貴友跟我們走一趟,清濁自分,假如沒有這回事,貴友不會受牽連的。」
  伍子胥冷笑道:「朋友!伍員在楚國就是被人以莫須有之罪名逃亡的,對這一套可清楚得很,到了大獄之中,三木之下,還有我們可申辯的餘地嗎?伍員不辭一死以成全,這位朋友卻沒有這個必要陪伍員送死吧。」
  那侍衛冷笑道:「那只好怪他交友不慎,也揀錯了喝酒的時間與地點,少不得要受點委屈了。」
  伍子胥怒聲道:「混帳,你竟一口咬定我們是刺客了。」
  那侍衛冷笑道:「除了你們再也沒有別人。」
  專諸忍不住叫道:「大哥!他們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冤屈人,還跟他們講什麼道理,乾脆拚了。」
  伍子胥苦笑道:「兄弟!咱們赤手空拳,拿什麼拚呢?還是認了吧,好在我們問心無愧就讓他們綁了去吧,跟這些侍衛老爺是沒有道理說的,到了官堂上,我們還有分辯一下的機會,因為我由楚出亡來吳,原是想借重吳君一雪家恨的,早些時還上過一道節略,申明攻楚之策,吳王頗有允意,我怎麼會行刺吳王呢?」
  那侍衛冷笑道:「就是因為這個原故,我才懷疑你,你是四年前上的節略,國君一直沒有採納,你由恨生怨,才有行刺之舉,別的人不會有冒險行刺的理由。」
  伍子胥仰天長笑道:「燕雀焉知鴻鵠之志,伍員家遭巨難,豈是銜私怨之輩,假如員要行刺,我該去刺殺楚平王才對,刺殺吳王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那侍衛道:「伍子胥!你這些年窮途潦倒,吹簫市上,已經不是當年叱-風雲的蓋世英雄了,我認為你只想以殘餘之生,再作一件轟動天下的事,所以才有行刺國君的蠢舉,那裡管是什麼國家的君主呢?只是你運氣不佳,沒有得手,又笨得沒選一個好的退路,逃到這個絕地,雖然你備下這半席殘筵,又怎能瞞得過我們的眼睛呢?」
  專諸又要拚命,卻被伍子胥用眼光止住了,輕歎一聲道:「兄弟!忍耐一點,你還有家小,千萬不能衝動,否則我真的有口莫辯了,讓他們綁去好了,有事我一身當之,必要時我拚死頂罪,也會替你開脫的。」
  專諸從他的眼中看見了從容與鎮定,知道伍子胥一定另有安排,遂不再頑抗,攤開了兩隻手,學伍子胥一樣,聽任那侍衛把兩人都捆上了,正待押出門口時,忽然遠處燈火通明,又擁來了一批人,卻是公子光與另一個全身武裝的壯士居首,公子光的胸間傷處已用細絹裹紮好,神色顯得很蒼白,這名侍衛立刻上前恭身道:「二位公子來了,卑職已擒獲刺客,請二位公子定奪。」
  公子光看了他們一眼,道:「就是這兩人嗎?」
  那侍衛道:「是的,一個是楚國的逃臣伍員,另一個是他的同夥,卑職追到此地發現前路已絕,只有他們兩人在草屋中飲酒,想來一定是他們了。」
  公子光冷笑一聲道:「燭庸!這是你率領的部屬吧?怎麼會如此飯桶呢?難怪連皇宮都守不住而被人闖進去了,國君如果要靠他們保護,那實在太危險了。」
  他身旁那戎裝武士,正是吳王僚的次弟公子燭庸,烏黑的臉上泛起一片怒色,走上前就對那侍衛一下猛摑,將他打得滾倒在地,拉出劍來,遂想砍下去,卻被公子光拉住了道:
  「燭庸,不能殺他,因為這兩個刺客中間,有一個人是我的門客,你最好問問清楚,以免我受嫌。」
  公子燭庸道:「怎麼,這裡有你的門客,是誰?」
  公子光道:「伍先生是知名之士,不會屈居我門下的,另一個是本國的名劍士專諸,現在居我幕中。」
  公子燭庸怔了一怔道:「專諸!我聽過這個人,兄長,他不是那個名琴伎燕娘的知心人嗎?聽說為了燕娘……」
  公子光一笑道:「是的!為了燕娘,我跟蓋余鬧得很不愉快,幸虧國君把他壓了下去,但這專諸卻是季叔的布衣知交,由季叔帶來向我說項,我卻不過季叔的面子,把燕娘還給了他,還把他留在我家裡。」
  燭庸道:「這件事怎麼沒聽說起呢?」
  公子光笑道:「季叔那個人你是知道的,一向不肯張揚,如果不答應他可能會吵到國君那兒去,國君一定是支持他的,我只好賣他一個面子了,原是想成就他一番義舉的,他卻不肯居功了,叫我不要說出去,還把專諸推薦到我門下,好躲開他市義之名。」
  燭庸笑起來道:「季叔就是這樣的一個老好人,所以大家都尊敬他,倒是兄長,我還一直以為你把燕娘金屋藏嬌了呢,原來只是擔了個虛名。」
  公子光道:「這都是看在季叔的份上,至於這個專諸,我倒不敢擔保,你要不要就去問了,他是季叔的布衣之交,對我這個紈-公子並不尊重,雖然住在我家裡,十天倒有九天見不著人,我也弄不清他的行動。」
  燭庸忙道:「季叔的朋友,還會有問題?我也不敢得罪季叔,至於伍先生,那更不可能是刺客,快鬆綁!」
  說著親自替他們解了綁,還對伍子胥道:「先生,對不起,屬下無知,多有冒犯,尚祈寬恕。」
  伍子胥冷冷地道:「公子不懷疑是我們了嗎?」
  燭庸道:「這完全是誤會,我們追到懸壁端,發現有一根繩索,刺客必然是由那兒攀索逃走了,家兄蓋余已經帶了幾個人循索追擒,因為刺客身手不凡,我聽說先生隱居此間,想來請先生助一臂之力的。」
  伍子胥道:「伍員雖賤,可不至於淪落到為人作打手,公子如果想伐楚,伍員必然自行請纓,此外概不從命。」
  燭庸笑了道:「伐楚之計,敝君尚在考慮中,這是件大事,不能倉猝從事的,待敝君決定之後,必然會借重先生的,追捕刺客的事,先生既不屑為之,燭庸也不敢勉強,失禮之處尚祈先生多多原諒。」
  伍子胥冷冷地道:「那倒不敢當,請公子轉告貴君一聲,伍員在貴國既被見疑,只好告辭了。」
  燭庸一怔道:「先生要離開敝國?」
  伍子胥道:「是的,伍員早已有了去意,現在又發生了這種事,伍員更無顏居留,只好走了。」
  公子光道:「先生不是說笑話吧,楚國對先生追捕之令尚未解除,只有敝國與楚不相往來,所以不理他,先生如果到了別處,恐怕難以逃過楚平王網羅。」
  伍子胥道:「越王勾踐頗有賢聲,可能會收容伍員的。」
  公子光笑道:「先生如果想復家仇,還是留在敝國的好,越僅彈丸小地,勾踐縱有助先生之心,亦愛莫能助。」
  伍子胥道:「好歹總要一試,也比作無限期的等待強。」
  燭庸臉色微變,目視公子光,公子光連忙道:「燭庸,你這個手下也太混帳了些,難怪伍先生生氣,你快帶著他們走吧,幫蓋余去追捕刺客,我向伍先生陪罪。」
  燭庸道:「是的!這奴才太可惡了。」
  手起一劍,將那侍衛砍為兩截,然後朝伍子胥一揖道:「先生,這下子你總該可以消氣了吧,燭庸還要去追捕刺客,失禮之處,由家兄代為致歉吧。」
  公子光道:「專諸!你也幫忙勸勸伍先生留下。」
  專諸道:「兄長,你就留下吧,伐楚之計,遲早必行,你要是一走,小弟更難自處了,小弟與先生訂交,也是受季叔之命,無論如何,也請兄長給小弟一個面子。」
  公子光道:「燭庸,你去吧,蓋余對我的芥蒂未梢,我不想跟他見面,再者我受了傷,也須要休養,挽留伍先生的事,就由我負責了。」
  燭庸拱拱手,帶著一批人走了,公子光這才將自己的心腹密佈草舍周圍,將他們兩人邀請屋中坐定,專諸滿臉羞慚,俯首不語,伍子胥道:「兄弟!你也實在太魯莽了,幸好公子光今夜跟我在此飲酒,聞訊之後,趕緊作了一番部署,才算把你給救了出來,否則今夜縱然能保得住你的性命,大家也要無以容身,逼得出亡他鄉了。」
  專諸俯下了頭,不敢開口,伍子胥又道:「公子!被殺死的那個人身份不會有問題吧?」
  公子光道:「不會,他是由齊國來投的劍手,昨天才到我門中,誰都不認識他,不會連累到我,否則我也不必殺死他了,伍將軍,你那一劍刺得很得體,把我的嫌疑都洗清了,不然的話,我倒是很難推脫開來。」
  伍子胥笑道:「還是公子的計算精密,在後山布了根繩索,不然我們還是很難脫嫌的,只可惜了那一位好漢,白送了一條性命,他的身手很不錯呢!」
  公子光強顏一笑道:「比起將軍與專兄還是差得多。」
  專諸這才紅著臉道:「專諸無能,連累公子。」
  公子光忙道:「兄弟!你別這麼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而捨命一搏的,我為你受點傷又算得了什麼呢?何況今夜這一舉也不算毫無收穫,第一是使兄弟你瞭解到宮中的禁衛森嚴,以後千萬不可輕舉妄動了;第二,兄弟在宮中往來衝殺,力敵好手數十人,使我對你的神勇更具信心,下次再有機會,只要計劃周詳,配合得當,必可成功的。」
  專諸聽公子光不但沒有責怪之意,而且還為他找出了不算成功的成功之處,寬慰他的心不禁感動之極,泣下無言,公子光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兄弟!忍耐一下,我知道忍耐是很痛苦的事,但沒有辦法,今夜只是僥倖,下次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了。」
  專諸只能點頭,公子光又莊容道:「伍將軍,你入越之舉不是開玩笑吧,這可給我一個難題,我知道越王勾踐頗有雄心,而且求賢若渴,你到那邊,一定大有發展,我不能不讓你去,可是你真去了,我又怎麼辦呢?」
  伍子胥笑道:「公子放心好了,伍員如果有去越之意,就不會說出來了,吳王雖然不想用我,但絕不會讓我投到越國去的,他一定會狙殺我。」
  公子光道:「是的!燭庸比較狡猾,他把挽留的工作硬套在我頭上,將軍一定要去,只有再刺我一劍,而且要出手重一點,好讓我有個交代。」
  伍子胥莊容道:「公子這是什麼話,越王雖具賢聲,但魄力不如公子,吳越之勢雖盛,此楚國還是略弱,伐楚之舉不能說必無勝望,但一定要有公子這份風度,才能成功,所以伍員是寄望於公子定了。」
  公子光這才吁了一口氣道:「多謝將軍,光如能收回國器,第一件事就是拜帥將軍伐楚,只是將軍既然無去意,為什麼又要說出來呢?使燭庸多了一重疑惑。」
  伍子胥笑道:「伍員是有用意的,第一是我們私下會晤,總有被人發覺的時候,傳到宮中,對公子就不利了,藉此機會,伍員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居留公子府中,公子對宮中則可以托口羈留伍員,不會受嫌了;第二,是為了專諸兄弟,他之所以有今夜冒昧之舉,也是為了太寂寞的原故,有伍員時常陪著他,可以稍稍遣除一點寂寞,即使有所行動時,伍員也可以為他拿個主意,以免單獨行動。」
  公子光欣慰地笑道:「原來將軍具此深心,那太好了,光一直想與將軍多作盤桓,時聆教益,只是苦無良策,想不到將軍自己倒安排好了,只是將軍的名義……」
  伍子胥道:「去國之臣,還圖什麼名義?伍員所望公子在將來,不爭於現在,隨便就行了。」
  公子光道:「這不行,將軍不同於專諸,兄弟如果沒有一個適當的名義,對外也很難交待,這樣吧,犬子夫差今年八歲了,頗知上進,就讓他拜在將軍門下為弟子以求教益,這樣就說得過去了。」
  伍子胥道:「好是好!就怕伍員才疏學淺,耽誤了世子的學業,反而惹人笑柄。」
  公子光笑道:「將軍言重了,小兒能把將軍的武才韜略學個三四分,也足夠他一世受用了。」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那是一種惺惺相惜,相互瞭解的笑,是一種屬於英雄們豪壯的笑。
  這笑聲驅除了專諸的不安與愧疚,雖然他知道自己與這兩個人是不同一類的,在他們的英雄事業中,也許沒有自己的份了,但他們的英雄事業,卻是要從自己身上開始的,要等自己刺殺吳王僚的時候,才能使他們英雄有用武之地,假如他們兩人合作的結果是一支光照四海的巨大火炬,那麼自己就是一個火種,是點燃這支火炬的火苗,不管燃燒時的火焰是多麼熾烈,仍是要靠著他專諸。
  這一想使專諸臉上的陰霾俱掃,變為開朗了,雖然不說話,卻以一種堅毅的驕傲激起了他的自尊心,滿滿地飲了一爵酒,然後把酒爵擲在地下,公子光怔了一怔,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伍子胥卻是深深瞭解他心情的。
  笑了一笑道:「兄弟!你終於想通了。」
  專諸笑道:「想通了!也知道自己的本份了。」
  公子光一怔道:「兄弟想通什麼了?」
  專諸由地下拾起酒爵,黃銅的爵腳已斷了一隻,無法再在桌上擺穩了,他卻一笑指著那斷處道:「我就像這一隻斷了的爵腳,雖然缺了我,酒爵就站不穩了,但沒有另兩隻爵腳,酒爵還是站不穩,我以後再也不魯莽從事了。」
  伍子胥笑道:「對極了!兄弟,縱使你今夜行刺成功,但對大局並沒有幫助,公子蓋余和燭庸手擁重兵與朝局,大統還是輪不到公子光,所以你的行動必須要配合我們,刺僚雖是奪政的必要手段,然行之非時,反足以壞大局,正如你摔斷的這只爵腿一樣。我卻要換個比方,你斷去酒爵的一足,只使酒爵不穩而已,必然要把酒爵的另兩隻腿一齊折斷,才能使酒爵整個地破壞,而不能再用。」
  專諸笑笑道:「是的!我明白了,今後我只埋首技藝,培養氣勢,磨煉鋒刃,候命而動。
  其他我都不管了,連如何策劃行動我都不參加意見,到時候只要通知我一聲。」
  公子光道:「兄弟!你誤會了,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自然要同心共力,大家一致行動才行。」
  伍子胥卻笑笑道:「專兄弟並沒有誤會,他一定同心,也一定盡力,只是他不參與策劃這是對的,因為這方面並非他所長,他的工作是雷霆萬鈞一擊,這部份工作我們幫不上忙,只可以替他安排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
  三人痛飲一陣,才盡興返歸公子光的府邸,燕娘見專諸已經微醉了,侍候他睡下,等他醒來時,燕娘溫好沐湯,幫他脫去了衣服,然後替他擦洗背上。
  專諸忍不住問道:「燕娘?昨夜我一夜未歸,你知道我上那兒去了,去做什麼了?」
  燕娘搖搖頭道:「不知道。」
  專諸道:「可是你也沒有問我。」
  燕娘道:「我不必問,也不想問。」
  專諸微異道:「你怎麼一點都不關心我呢?」
  燕娘輕輕一歎道:「誰說我不關心呢,但我的關心對你並沒有用,反而會消沉你的壯志。
  因為你的一切已非我所屬,公子光會比我更關心你。」
  專諸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是的!燕娘,我感到很抱歉,我把我的生命給了公子光,留給你的只有一顆心了。」
  燕娘不顧他身上水淋淋的,突然伸臂抱住他,抱得那麼緊,那麼熱烈,將火熱的臉頰也貼在他的背上道:「郎君,但我已經滿足,男人的一顆心比什麼都珍貴,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專諸笑著從浴盆中站了起來,把燕娘也高高的舉了起來道:「燕娘,你真的沒什麼遺憾了嗎?」
  燕娘遲疑片刻才道:「沒有遺憾了,只是有一點希望,希望你能夠多愛我一點,讓我再為你生幾個孩子。」
  專諸道:「我們不是已經有孩子嗎?」
  燕娘的眼角有點濕潤道:「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我們的孩子,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意義,不僅是生下他,還希望能每天抱著他,看著他長大!我不自私,勇兒在他祖母那兒會受到很好的照顧,我也很放心,為了他的將來,為了他的安全,我不想去看他,但我希望能再有一個女孩子,這樣,我就可以在這兒撫育她。」
  專諸笑了一笑才道:「我不要你生太多的孩子,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歲月不知道還有多久我要盡量與你相處在一起,有了孩子,分去你的心我會嫉妒的。」
  燕娘神情有點悲慼,含淚懇求地道:「一個!只要一個就行了,郎君,我擔保不會冷落你的,我已經跟大姐商量過了,她答應替我照顧,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去看看,郎君你知道我多希望聽見自己的孩子叫我一聲。」
  專諸笑了一下,把她拉近自己,吻著她的臉頰道:「真的嗎?你這樣想生孩子嗎?勇兒已經會叫娘了。」
  燕娘道:「我想念的是未來的孩子。」
  專諸笑道:「未來的孩子,這可不是種豆,到時候就能有收穫的,何況我們的孩子,怎能去煩勞公子夫人呢?」
  燕娘一時弄不清他是什麼意思,專諸又道:「勇兒雖然有母親在照料,但他一直在問我要他的親娘,我答應今天給他帶一個美麗的母親回去。」
  燕娘神色微微一暗,道:「是的!他應該有個母親去照料他,娘也應該有個媳婦去侍奉她,你已經找到人了?」
  專諸道:「找到了,那個女子與你一樣的美麗,也善於彈琴,技術與你一樣的精湛,性情也與你一樣的溫純。」
  燕娘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就好了,你愛她嗎?」
  「愛!愛得厲害,像愛你一樣地深。」
  燕娘笑了起來道:「這太好了,郎君!我求你一件事,把她接到府裡來侍候你,我回家去。」
  專諸一笑道:「這兒就是我們的家。」
  燕娘神色又是一暗,專諸不忍心再逼她了,拍拍她的背道:「換件衣服,回去看看母親也看看勇兒,告訴他你就是我給他找來的母親,然後別忘了回來,如果實在捨不得,把勇兒帶來住幾天也沒關係。」
  燕娘喜極道:「是真的嗎?我可以回家去了?」
  專諸一笑道:「是千真萬確的,現在沒關係了,昨夜公子已對外宣明,我是他的門客,用不著再躲著怕人知道了。」
  燕娘高興得掉下淚來,趕緊就去換衣服,當她脫掉身上的濕衣,露出堅實而圓挺的乳峰時,專諸不禁心動,跳過去抱著她道:「燕娘,你還要吩咐人備車,這是第一次回家,還得帶點東西禮物去送給四鄰街坊,我已經叫人去準備了,舒齊了會來通知的,趁著這段時間,讓我再溫存一下,這一去也許要幾天才能回來,我怕耐不了寂寞。」
  燕娘讓他抱到床榻上,自動地脫去剩餘的衣衫,讓自己赤裸的胴體展示在他眼前,看看他眼中情熱的火焰,不禁對自己女性的魅力感到無限的驕傲,她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誰?」
  「你另外找的那個女子。」
  專諸哦了一聲才道:「叫燕娘。」
  「怎麼也叫燕娘?連名字都跟我一樣。」
  「當然了!除了燕娘,誰還能配作我專諸的妻子,又怎能做我兒子的母親呢?」
  燕娘滿足了,輕擰了他一下道:「壞蛋,原來你是在騙我的,這一去我不回來了,讓那個燕娘來替我陪你好了。」
  專諸一笑道:「沒關係,我也可以回家的。」
  「回家我也不理你,誰叫你騙人的。」
  「你不理我,那個燕娘會理我,我要她在家裡的目的不僅是做孩子的母親,也是做我的妻子。」
  燕娘終於在無限的滿足下,無限的欣喜下,帶著許多的禮物,帶著一片喜氣,由公子府的從人簇擁下回家去了,專諸找到前廳,但見公子光正率著世子夫差,陪著伍子胥在廳中敘話,夫差雖是八歲的孩子,卻已天生異稟,頭角崢嶸,專諸教他練武練劍,也很喜歡這個孩子。
  當夫差叫他一聲:「姨丈!」起立讓坐時,他笑著道:「夫差,你行過拜師禮了,我這位兄長是天下第一英雄呢。」
  然後又笑問伍子胥道:「兄長!你覺得這個學生如何?」
  伍子胥肅容道:「伍員粗解相人術,認為世子將來的成就恐怕會超過公子,將成為一代霸王,然而……」
  公子光見他忽然止口不言,忍不住催促道:「將軍!你儘管說好了,我也懂得一點風鑒之術,也覺得此子煞氣太重,跟我一樣,似乎都不得善終!高見如何?」
  伍子胥見他自己說出來,才道:「伍員俗見,世子的霸業可期,但恐將罪禍於女色!但相術是死的,並作不得準。」
  專諸一笑道:「世子!你可聽見了。」
  夫差居然笑著道:「聽見了,甥兒很榮幸。」
  專諸微怔道:「很榮幸!這是怎麼說呢?」
  夫差道:「甥兒以為權傾天下不足奇,能夠把一手創下的霸業再毀在自己的手上才算了不起,尤其是能敗於女禍,則必然有一個艷絕天下的女子為我之侶,英雄事業中有了美人的韻事,尤足流誦千古,我還不算榮幸麼?」
  公子光叱道:「黃口孺子,信口雌黃。」
  夫差見父親生氣了,倒是不敢再說,伍子胥卻道:「世子以八齡之年而有這種抱負,已是不凡,至於他的見解也不能說錯,夏殷二代,綿傳千餘載,除了二位開國的賢君為人所稱道外,只有桀紂兩個末代君主是最難被人忘記的,功過不論,此二人比他們那些碌碌以終的祖先,總是轟動得多,在個人的成就來說,賢與不肖均留傳於後世。」
  公子光皺皺眉,顯然是不想在這方面多加談論下去,乃變轉話題道:「專兄弟,我以為你會跟燕娘一起回去的。」
  專諸道:「我不放心昨夜的事,朝中有何動靜。」
  公子光道:「蓋余在山上忙到天亮,仍是空手而回,僚王很生氣,也很高興,生氣的是沒能抓到刺客,高興的是刺客身手雖佳,連他的身邊都挨不到,更有點遺憾,因為他本人是個擊技好手,很希望能與刺客較量一下。」
  專諸一笑道:「有機會的,公子本身沒受嫌吧?」
  公子光搖搖頭道:「沒有!我挨了一劍蒙他慇勤慰問,但也受了一番奚落,說我身手太差,連一個刺客都鬥不過,還對我誇耀了半天他的劍術。」
  專諸問道:「他的劍術究竟如何呢?」
  公子光道:「很高!不在你兄弟之下,宮中的侍衛雖多,卻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他出手快捷,劍下無三合之敵手,這一點倒是事實。」
  專諸笑道:「他身為國君,誰敢跟他認真?」
  公子光道:「這倒不然,在這方面他很內行,他訂下了一個賞格,能跟他對手十招而不敗的,就可以封上卿,食祿千鐘,並不需擊敗他,可是始終無一人能邀此賞。」
  專諸哦了一聲道:「那我倒是該多下點功夫。」
  伍子胥道:「是的!兄弟是湖野奇士,擊技之道雖精,卻與戰陣殺伐之道略異,這倒不是孰優孰劣的問題,但兄弟對宮庭朝中的武學也悉心研究一下總是好的,愚兄之所以要找藉口住到府中來,也是想跟兄弟在這方面多切磋一下。」
  日子在飛快中過去,專諸在公子光家中一住九年,後來的五年他與伍子胥朝夕研練劍術技藝更精湛了,只是他仍然不肯使用長劍,堅持在他一對短刃上面下功夫。
  這對他的工作是有好處的,因為他是吳國有名的劍手,公開成為公子光的門客後,不能不啟人疑竇。
  公子燭庸還帶丁幾名劍手來跟他切磋劍技,這使他不得不違誓以長劍應敵,由於久年生疏,自然不會很精彩,雖然擊敗了那幾個劍手,卻輸給了公子燭庸。
  吳王僚、公子蓋余、公子燭庸都是自命一世的劍中高手,三兄弟中又以吳王僚的技藝最精,燭庸能擊敗專諸,吳王僚自然更放心了,這使公子光的地位也安全多了。
  就在這一年,發生了一件使伍子胥最傷心的事,毀了他全家的大仇人楚平王,因疾而死粉碎了他復仇之望。
  伍子胥哭了兩天,只有把仇意改為覆楚之心了。
  平王死,子立,剛愎自用而又少不更事,吳王僚不禁砰然心動,伍子胥供給他伐楚的那篇謀略,他覺得可以一試了,利用楚國舉喪的機會,他密令兩個弟弟,公子燭庸與公子蓋余領兵入楚,與楚軍接觸,兵圍潛城,頗佔優勢,消息傳至吳都,吳王僚十分高興,更因此舉轟動天下,引起了他雄圖天下的雄心。
  當時晉公之勢最盛,為諸侯之首,吳王僚乃遣王叔季札為使入晉,一面表示與晉修好,希望晉公不要阻撓他對楚國的用兵,同時也觀察一下諸侯的反應與動靜。
  小王新立,強鄰壓境,幸而平王的族叔屈靈君屈原是幹才,居然能支持住,跟吳國的強兵悍將在潛城對峙,戰事雖不樂觀,但潛城在重圍之下還能守得住。
  四月,丙子日的前夕,公子光將專諸密召到室中道:「兄弟!燭庸蓋余率軍遠出,季叔又到晉國去了,這是一個機會,成敗就是明日了,你準備好了沒有?」
  專諸興奮地道:「九年來,我天天都在準備,公子都安排好了嗎?明日將如何行動?準備從那一條路殺進宮?」
  公子光搖頭道:「不進宮,在我府裡。」
  專諸不禁一怔,公子光解釋道:「他的人太多,靠兄弟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又不能大舉地帶人攻進去,只有把他引了來,兄弟在對付他的時候,我的人可以纏住他手下的劍士,伍將軍也能助一臂之力。」
  專諸道:「那固然好,但他肯來嗎?」
  公子光道:「是他自己要來的,他聽說燕娘的琴技無雙,而且他自己最近也得了一個寵姬,也擅琴事,要來跟燕娘較量一下,他處處都想壓倒我,無形中卻給我一個機會。」
  專諸道:「燕娘的琴事已荒廢多年了。」
  公子光笑道:「我知道,我並不指望燕娘的琴技能勝過他的寵姬,只希望兄弟你的刃劍能刺進他的胸膛。」
  專諸想了一下才道:「愚夫婦受公子恩庇九年,所報於公子的就是這一刻,我們夫婦都可以為公子死,只是……」
  公子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擔心的勇侄,我也安排好了,明天叫夫差帶著他出城玩去,如果我們失敗,就叫他們即刻出亡越國,由伍將軍帶了去,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們哥兒倆的命連在一起了。」
  專諸道:「伍員兄長不是要參加戰鬥嗎?」
  公子光道:「是的!但他要等兄弟得手後才肯出手誅戮殘餘,如果你失敗,他立刻帶人衝出去帶走我們的孩子,這是我的要求,也是為他著想,他的家仇未報,目的在伐楚,奪政之舉我不想連累他太多。」
  專諸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去告訴燕娘去。」
  說著來到自己的棲鳳樓,燕娘已經焚了一爐清香,鳳釵髻,身著宮裝,端坐在矮几前,矮几上放了一具拭得潔亮的桐琴,神態肅穆,好像在等著他。
  專諸為了沖淡氣氛,故意一笑道:「燕娘,你的消息倒很靈通,知道明天要跟別人較琴了,是誰通知你的?」
  燕娘道:「大姐才跟我說起了,我的琴事已經荒廢了多年,指法也生疏了,所以想溫習一下。」
  專諸道:「夫人跟你說了些什麼?」
  燕娘道:「沒有!還有別的事嗎?」
  專諸先是一怔,繼而才想到刺僚之舉是十分秘密,稍一洩漏就關係太大了,公子夫人膽子很小,公子光一定沒告訴他,自己又何必告訴燕娘呢?也許明天要在較琴之後才有機會出手,先告訴了她,反而會誤事,遂笑笑道:「沒什麼,公子不希望你的琴會輸給宮中……」
  燕娘笑道:「是啊,大姐也說要我爭口氣,但琴這樣東西是很難說的,不是技藝的問題也關係著心境,我這幾年來雖然指法生疏了,但生活在幸福中,心情恬淡,應該不會輸給別人的,所以今夜我要好好溫習一下,你到別處去睡吧,我恐怕要練一夜呢。」
  專諸只有苦笑了一下道:「今夜你別趕我走。」
  燕娘一怔道:「為什麼,彈琴是不能受打擾的。」
  專諸忙解釋道:「不打擾你,我有好幾年沒聽你撫琴了,這使我回憶起從前未婚的日子我想重溫舊夢一下。」
  燕娘道:「今夜我要奏的琴曲與以前不同,以前我身在青樓,太多悲音,今夜,我將要奏的是高山流水之曲。」
  專諸盤膝坐下道:「不管你奏的是什麼,我都是你的知音,你不妨試試看,我能否與你心靈合為一體。」
  燕娘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必須要規規矩矩坐著聽。」
  專諸道:「我一向都是最規矩的,還記得以前嗎?我們好久才難得一聚,我除了靜坐聽琴外,幾時不規矩過。」
  燕娘嫣然一笑,靜坐片刻才開始慢慢地彈奏起來,起初琴韻恬淡,一派平和之象,但過了一陣,忽而轉為急促,錚錚有鐵馬金戈之音,跟著拍的一聲,琴弦斷了。
  專諸的臉色微微一變,忍不住按幾站了起來,他不僅是個武士,文事的修養也極高,知道琴韻為樂中之聖,暗藏天機,琴弦突然斷去,就是一個極為不吉祥的凶兆。
  可是燕娘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郎君!你坐下來,這具琴很久沒撫了,弦上得緊了一點,斷弦是很平常的事,犯得上這樣緊張嗎?坐下來,別擾亂了我的心境。」
  專諸只好坐了下來,看燕娘以從容的指法,很快地接好琴弦,又錚錚地彈了起來,專諸幾次想阻止她,告訴地明天將要發生的事故,但見了燕娘那份安逸從容的樣子,彷彿什麼都不知道,又不忍心告訴她。
  但他坐立不安的心情卻無法平復,再看看燕娘,神情雖然平靜如恆,卻也有點不平常,尤其是她的琴韻,一開始雖是恬淡高雅有出塵之思,慢慢就轉為肅殺之聲了。
  曲既終,燕娘才皺著眉頭,道:「這樣子,不行呀。」
  專諸詫然道:「燕娘,你說什麼不行?」
  燕娘道:「我是說我的琴,這樣子無法拿出去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