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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實實回答,同時翻開包袱找東西給她治傷。

「那笙姑娘…」那個人卻忽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有垂死前的陰影,費力地開口,「你、你能否幫我帶一個口訊,去桃源郡…如意賭坊?」

「如意賭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裡呀!但是迷路了…你認路麼?」

那人點點頭,手指緩緩在河灘上劃著,畫出一張圖:「你從這裡…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轉…咳咳,然後、然後看到一條大路…就是進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無頭蒼蠅般奔波了半日,終於知道了路,大喜過望,「多謝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個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聲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開「她」上身的衣服、準備清理傷口,一見猛然呆住。雖然不像漢人女子般靦腆拘謹,但是她還是鬧了個大紅臉,口吃:「你、你…你是男的?」

那個人似乎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沒有開口回答,只是緩緩搖頭否認。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塗了,摸了摸那人的額頭,沒有發燒。

「我是個鮫人…」看到那個中州少女的神色,聯想起方纔她居然會問自己是否「淹死」,那個人苦笑起來,不得不費力解釋了一句。然後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驚詫地反問,斷斷續續開口,交待:「請、請你去如意賭坊,找如意夫人…說,炎汐半途遇上了風隼戰死,無法、無法前來迎接少主…」

那笙認真記著他的話,沒有去仔細想,只是重複:「你說,炎汐,半途遇上風隼,死了,沒辦法來——是不是?」

「嗯…」那個人神智再度渙散,用了最後的力氣、將那支箭頭遞給她,「帶、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姐妹…告訴他們,小心…小心雲煥。」

「啊?」怔怔地接過箭頭,看到上面刻著的一個「煥」字,那笙腦子才轉過彎來,「你說什麼?你就是那個什麼炎汐!是不是?」

那個人微微點頭,似乎為這個中州少女如此遲鈍而焦慮,然而毒性迅速發作起來,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覺得力氣慢慢從這個身軀裡消失,最後,他開口:「拜託了。…我死後,可以把我的雙眼挖出來,送給你,算是報酬…然後,不要埋葬我…請把我扔到水裡去…」

「什麼?」那笙聽得毛骨悚然,跳了起來,「挖出雙眼?胡說八道,你還沒死呢…呸呸,胡說八道。你才不會死!」

那個人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還要說什麼,那笙已經再也不聽他的話,解開褡褳,抓了一支草出來:「你看,你看,這裡有瑤草…有一包瑤草!所以,別擔心。」

一邊說,她一邊把那支瑤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後的傷口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乾脆雙管齊下——雖然這是慕容的東西,但是人命關天,此時也顧不得了。

「瑤、瑤草?」看到居然有那樣靈異的藥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顯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轉瞬黯淡了,「沒用…瑤草、不能治這種十巫煉製的毒…」

「呃?不會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支瑤草送入炎汐口中,聽他那麼一說,愣住了,「他還說瑤草能治百毒!怎麼還是不行?」

「因為箭頭上是、是十巫煉製的毒…」炎汐苦笑著,搖了搖頭,深藍色的長髮垂下來,掩住了他半臉,他眼睛緩緩闔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麼?」那笙急了,湊過去聽,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說了也無用…你、你快去如意賭坊吧…這個,送你。」不等那笙發問,他忽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雙目。

「哎呀!你幹嗎!」那笙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過去打開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開,然而,彷彿更加確認了什麼、他點點頭,放心地,「托付給你,果然、果然沒錯…你不知道吧?鮫人的眼睛…如果挖出來,是比鮫人淚夜明珠都貴重…價值連城…」

「血淋淋的,再值錢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來的眼珠,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那麼…沒什麼可以報答你了…」炎汐搖搖頭,聲音微弱如游絲,催促,「快走吧…我怕、風隼還會過來…」

那笙看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心下也開始擔心慕容修的安危起來——方才自己是迷了路,無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飛了過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個包袱,背起了褡褳,準備上路。

然而,回頭看見河灘上半躺著的炎汐蒼白的臉,靜靜地闔上了眼睛陷入彌留中,清秀的臉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氣——這個人,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這個荒郊野外?那邊是人命,這邊又何嘗不是一條人命?終究不甘心,她忽然忍不住回過身來,搖著他的肩膀,接著追問他方才說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後無望的努力:「你告訴我,除非什麼?」

「除非…」被劇烈搖晃著,在開始失去意識的剎那,炎汐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雪罌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聲,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歡呼起來。

黑暗,黑暗…還是無盡的黑暗。為什麼看不到藍色?

海國的傳說裡,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變成大海裡升騰的水氣,在日光裡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為氤氳的水氣,飛向天空。

——所以他從來不畏懼「死亡」這件事。那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別是作為捨棄了一切、作為復國軍戰士的他來說,從不去考慮這些。何況,鮫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絕望。他已經快要三百歲了。

然而,為什麼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後到了哪裡?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和奇怪的嗦嗦聲,似乎在草中穿行。

「這是哪裡?」他忍不住低低地發出聲音來,不知道身在何處、有誰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應他的、居然是大得嚇人的歡呼。然後他感覺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樣劇烈而實在的痛楚、和堅實的大地的感覺,讓他漂移的意識瞬間回復到了身體裡。

眼睛看到的還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裡,忽然閃現出了幾點碎鑽般的光亮。

——哦,原來…是夜空。

視線漸漸清晰,他笑了起來。猛然間,夜空消失了,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充盈了他的視野,因為湊得太近而看起來大得有些怕人,張開的嘴裡兩排小小的貝殼般的牙齒,歡呼的聲音也大得有些嚇人。

那笙扔下拖著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邊,看著他睜開的眼睛,歡呼。

「那、那笙?」好容易認出了面前的人,他費力地開口,問,「我…活著?」

那笙用力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晃著懷裡那一簇雪罌子殘留的莖葉:「你沒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罌子!嘿嘿,厲害吧?我厲害吧?」

炎汐看著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來:「你、你知道…雪罌子,值多少錢麼?」

「呃?應該很值錢吧?不然慕容那傢伙怎麼肯答應帶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想想,回答,然後搖頭,「不過再貴也畢竟一顆草,跟人命怎麼能比?」

背後的傷口上火燒一般的刺痛已經消失了,全身裂開般的痛楚也開始緩解,雪罌子的藥力居然那麼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搖了搖頭:「人命?…咳咳,鮫人也算人麼?」

「胡說八道!怎麼不算?」那笙詫異,甚至有些憤怒,「慕容修那傢伙就是鮫人的兒子,鮫人又怎麼了?——個個都是美人,還活的比人長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為她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如此待自己,沒料到這個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鮫人的事,卻毫無偏見。他笑了笑,勉強坐了起來,拿樹枝撐著身體站起:「我們到了哪兒了?要趕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剛才拖著你走了五里路耶!厲害吧?」那笙指著前方的依稀可見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謝,「所有對於我們鮫人有恩的人、我們都永遠銘記。」

「嘻,別那麼一本正經——出門在外,相互幫忙是應該的。」那笙走過來想幫忙扶著他,正色,「如果沒有別人幫我,我根本來不了雲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說話間,觸及炎汐的手,驚訝地發覺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沒事,鮫人的血本來就是冷的。」不等她發問,炎汐看出了她的疑問,回答,掙開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謝。」

那笙看著他將肩背挺得筆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沒有受過垂死重傷的樣子,不由咋舌,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發問:「哎呀,難怪你這麼好看,原來也是鮫人——那麼你哭的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也能變成夜明珠麼?變一顆出來讓我看看好不?」

「…」炎汐無語,不知如何回答,對方是救命恩人,本來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應該竭盡全力去回報,然而這樣的要求卻讓人不得不皺眉。許久,一邊走,看著一邊少女熱切的眼神,炎汐終於還是無法可想:「這個…很抱歉,那笙姑娘,我從來沒有哭過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復國軍戰士流血不流淚。」炎汐沒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盡頭的白塔,淡淡道,「特別是、不能流給那些奴隸主看,讓他們拿鮫人的痛苦去換取金錢。」

「呃?」那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拿鮫人眼淚去換錢嗎?」

炎汐點點頭,回頭看她,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髮,他蒼白清秀的臉有一種界於男女之間的美,帶著某種吸引人的奇異魔性。那笙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睛,隱約記起蘇摩也有同樣顏色的眸子,然而卻不由打了個寒顫,口吃:「也、也有人挖鮫人的眼珠去賣嗎?」

「珠寶商們管那個叫『凝碧珠』,非常值錢——除非鮫人的眼睛哭瞎了、無法收集夜明珠,而鮫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隸主們才會殺掉鮫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錢多了。」炎汐淡淡解釋,面容是平靜的。然而那笙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這樣的事?我逃荒的時候聽說青州大旱、城裡的人都開始吃人肉——但是、但是這裡是雲荒啊!怎麼也有這樣的事?」

「有空的話,我和你說說這個雲荒大地上有關鮫人的事吧…」看到少女驚愕的表情,怕說得多了嚇到那笙,炎汐轉開了話題,「你從中州來?中州一定比雲荒好得多吧,你為什麼要來這個混亂齷齪的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

忽然間兩人彷彿都變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聲地沿著路走著,遠處的燈火無聲召喚著兩個在曠野中行走著的人,風從耳邊呼嘯掠過。

「只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幕士塔格絕頂上、蘇摩冷笑著的那句話反覆湧上心頭,那笙眼前閃現出傀儡師空茫然而彷彿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間,「喀嚓」一聲輕響,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聽到了風裡少女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似乎不想讓人聽到。

他驚詫地止住了腳步,回頭看那笙,看見她把臉埋在手掌裡,一路走一路嗚咽,夜風呼嘯,吹起她蓬亂的頭髮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是無望而悲哀的,有夢破後的黯淡,啜泣:「我、我不知道…會來這樣的地方。但是…沒地方可去了。」

炎汐無語,忽然後悔自己方才就這樣將血淋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告訴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這停步沉默的剎那,寂靜中,荒郊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風裡隱約有奇異的呼嘯。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聲,撲過來將那笙一把按到了草叢中。

「唰——」那笙只看見有一雙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蓋了她所有視線,呼嘯著從頭頂不到三丈的地方掠過,帶起強烈的風暴,將她和炎汐裹著吹得滾開去。

她驚聲尖叫,看到那隻大鳥掠過頭頂,然後往上升起,盤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總共有兩隻這種大得可怕的鳥,在荒郊上空呼嘯著盤旋。

「風隼!」耳邊忽然聽到了炎汐的聲音,鎮靜如他、聲音也有一絲顫抖,「糟糕,被他們發現了!」

風隼是什麼?就是這種翅膀直直的大鳥?

那笙來不及問,忽然間聽到耳邊響起了刺耳風雨聲,驟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