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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呃…」那笙怔了怔,拿著手帕杵在地上,看著他轉身過去。

慕容修拿出隨身的小刀,割開被繃得緊緊的褲腿,看到楊公泉的小腿變成了腫脹的紫醬色,一個針尖般大小的洞裡流出黑色的膿水,不由皺了皺眉頭,想起了《異域記》上前輩留下的一句話:「天闕藍蠍,性寒毒,唯瑤草可救。」

楊公泉看到慕容修皺眉,知道不好辦,生怕對方會把自己丟在山上,連忙掙著起來:「小兄弟,不妨事,不妨事!我可以跟你們下山去。」

然而,他還沒站穩,腿上一用力、大股膿水就從傷口噴了出來,濺了慕容修一臉。楊公泉也痛得大叫一聲,跌回地上。旁邊的茅江楓還在低聲下氣地勸著哭哭啼啼的江楚佩,根本沒心思看這邊的事情。

「算了,還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臉,彷彿下了個決心,轉身將掛在胸前的簍子解下——那個背簍他本來一路背著,背上楊公泉之後便掛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離。

他沒有打開背簍的蓋子,只是把手探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東西來。

那笙好奇地湊上去看,等慕容修攤開手掌後,握在他手心的卻是一枝枯黃草。慕容修將摘下一片劍狀的葉子、放在楊公泉腿上傷口附近,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縷縷黑氣彷彿浸入了草葉裡,被草葉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黃的葉子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顏色先是變成嫩綠,然後變成深藍,最後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盡。

「瑤草!瑤草!」那笙還沒拍手稱奇,冷不防楊公泉死死盯著,脫口大叫起來,「那是瑤草!…老天爺,那是瑤草!」

「什麼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過是中州常見的苦艾,「少見多怪。」

「中州的苦艾,過了天闕就被稱為瑤草。」慕容修笑了笑,調和兩個人的分歧,「被雲荒大陸上的人奉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錢了?」那笙看著剩下那半片「瑤草」,左看右看都不過是片苦艾,忽然間覺得沮喪無比,「原來雲荒沒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簍子過來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笑了笑:「當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瑤草,需要秘方煉製過了、才有克制雲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楊公泉看著面前的年輕人,恍然大悟,「你是珠寶商人!是從東方過來拿著瑤草換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靦腆地頷首,笑:「慕容修初來雲荒,以後還請楊老兄多加關照。」

「哪裡的話!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楊公泉連連擺手,然後踢踢了腿,發覺腿上疼痛已經完全消失,站了起來,「咱們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遠處,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來時,楊公泉看了看那只背簍,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簍子瑤草!」

一行五人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驚小怪。

夕陽下,天闕上風景奇異,美如幻境,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皆是前所未見。有大樹,身如竹而有節,葉如芭蕉。林間籐蔓上紫花如盤,五色蛺蝶飛舞其間,翅大如扇。枝葉間時見異獸安然徜徉而過,狀如羊而四角,楊公泉稱為「土螻」,以人為食;又有五色鳥如鸞,翱翔樹梢,名為「羅羅」,歌聲婉轉如人。

然而那些飛禽走獸只是側頭看著那一行人從林中走過,安然注視而已。

那株木奴蜿蜒著引路,一路昂著梢頭,啪啪在空氣中抽動,發出警告的聲音,讓四周窺視的凶禽猛獸不敢動彈。

巖中有山泉湧出,色作青碧,漸漸彙集,順著山路隨人叮噹落山。

「這就是青水的源頭吧?」看著腳邊慢慢越來越大的水流,慕容修問。楊公泉點頭:「這位小哥的確見識多光——不錯,這就是雲荒青赤雙河中、青水的源頭。」

「天闕之上,青水出焉,斜穿大陸,西流注於鏡湖。自山至於湖,三千六百里,其間盡澤也,故名澤之國。是多奇鳥、怪獸、奇魚,皆異物焉。其水甘美,恆溫,水中多美貝,國人多漁米為生。」

——想起《異域記》的記載,慕容修暗自點頭。

江楚佩本來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睜大了眼睛,止住了哭聲。

「天上景象,非人間所有啊…」扶著她的茅江楓本來心煩意亂,也不知如何勸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來,想起了什麼,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脫口念詩:

「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慕容修扶著楊公泉,聽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謠》,不由搖搖頭,看看這個吃了如此多苦頭、卻依舊把雲荒看成天上桃源的書生老兄。

「哎呀!」茅江楓吟得興起,忽然間額頭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仰頭看去,不由臉色慘白,一聲大叫放開手來便往後跳,江楚佩被他那麼一推跌倒在地,抬頭一看也驚叫起來。

原來路邊大樹上懸掛下來的是一個腐爛的人,橫在樹上的上半身已經只剩下骨架,下半身卻完好,在樹上掛著晃晃悠悠。

「是雲豹…是雲豹。」楊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雲豹喜歡把東西拖到樹上存起來慢慢吃。」

果然,話音未落,樹葉間傳來一聲低吼。純白的豹子以為有人動它的食物,從枝葉間探頭出來,對著樹下眾人怒吼。木奴昂起梢頭,啪的虛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雲豹藏起爪子,對著幾個人吼了一聲,懶洋洋繼續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還通神哪?」看到靈異的樹籐,一路上已經見識了慕容修許多厲害的地方,楊公泉嘖嘖稱讚,「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這條命肯定是送在天闕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說,扶著一瘸一拐的楊公泉繼續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屍體,橫陳在密林間,因為氣候濕潤、動物繁多,都已經殘缺不全、開始腐爛,想來都是從中州過來、卻死在最後一關上的旅人。

「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裡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個人過去,就算你厲害。」——忽然間,慕士塔格雪山絕頂上那個傀儡師的話響起在耳側,那笙打了個寒顫,看著旁邊樹洞裡露出的一張腐爛的人臉,被菌類簇擁。

「呃…樗柳又吃人了。」楊公泉搖頭歎氣,忙招呼那笙,「快回來,別站在樹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進去當花肥了。」

然而已經是來不及,那顆類似柳樹的大樹彷彿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間顫抖起來,千萬條垂下的枝條無風自動,彷彿一張巨網向著那笙當頭罩下。

「哎呀!」那笙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自己,樗柳枝條一下子捲住了她的手腕,往樹洞裡面扯過去——忽然間,那顆樹迅速鬆開了那笙的手,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鳴叫,如遇雷擊、從樹梢到根部都劇烈顫抖起來,葉子簌簌落地,整棵樹以驚人的速度萎黃枯死,根部流出血紅的汁液…

「啊?」那笙揉著手腕,向後跳開,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

「快過來!」然而慕容修來不及多說,一把上來拉開了還在發呆的東巴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遠離那顆正在死去的樗柳。

「奇怪…怎麼回事?」那笙兀自驚訝地看著那顆樹,直到看到樹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皺眉轉頭不看。

慕容修放開了她的手,微微吃驚:「姑娘的右手受傷了嗎?」

「呃…是的是的!扭傷了。」那笙抬起自己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右手,看了看,心裡猛然明白過來,連忙答應。

暮色已經越來越濃了,一行人也快到了山腳,底下的村落房屋歷歷可見,炊煙縈繞,阡陌縱橫,看上去頗為繁華。

「山下便是敝鄉——」楊公泉立住腳,站在山道上指著山下,介紹,「是澤之國十二郡之一,因為這裡靠著天闕,澤之國先民最早從中州來的時候,都說是桃花源到了,於是這裡故老相傳,就叫桃源郡了。」

茅江楓長長舒了口氣,和江楚佩都面有喜色,相對微笑。

「喏,那家沒冒煙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楊公泉苦著臉,指點著某處,「家裡老婆子一定又是沒米下鍋了…我這次白跑了一趟天闕,也沒帶回什麼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沒法待客了,先告個慚愧。」

慕容修看著楊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襤褸,想了想,從背簍中拿出一枝瑤草來,放到他手心:「楊兄不必煩惱,待下了山,拿這株瑤草去賣了,也好將就過日子。」

一枝瑤草足以買得良田美宅,楊公泉大喜,連忙一把攥住了,連連道謝不迭,竟連腿上也不覺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邊看得心動,大叫,而那一對書生小姐只是遠遠看著,目露羨慕之色,但讀書人畢竟自矜,並未開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過去將方纔給楊公泉治傷留下的半枝瑤草遞給茅江楓,拱手:「雖素昧平生,但和這位兄台畢竟一路同行——小可手無縛雞之力,奈何看江小姐橫遭不幸,於心有愧。分別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紀念。」

茅江楓把瑤草拿在手裡,知道此物的珍貴,心知對方是出於憐憫自己兩人不幸,心中登時狷介之氣湧起便想謝絕。但轉念一想前途茫茫,身無長物去到雲荒終究不好,便不由不低頭受了,也拱手回禮:「如此,多謝慕容兄大禮,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瑤草分贈左右,那笙越發心癢,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擔心,又何必索要瑤草呢?」

那笙皺眉,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來看看嘛,小氣。」

慕容修沒去看她,只是低頭看著她包紮得嚴實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願意拿手上的東西跟我換,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溫厚然而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燙著般跳了開去,紅了臉:「什麼、什麼嘛…發臭的繃帶你也要啊?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話,繼續趕路。

再走了一程,旁邊楊公泉猛然驚呼起來:「快看!怎麼回事?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聞聲過去,看到楊公泉正在山道邊翻看幾具新死的屍體——黯淡的斜陽下,只見那幾個人也是中州打扮,風塵僕僕衣衫襤褸,堆疊在一起,血流滿地。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卻不是剛才沿路上看見的凶禽猛獸所為——身上的斷箭、遍佈的刀痕,顯然是被人屠殺。

這裡離山下已經很近了,難道又有強盜出沒?

正在想的時候,山下草叢忽然分開,幾十張勁弩從草葉間露出,瞄準了這一行人。

楊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間雜的羽衣,認得那是澤之國官衙中行走的侍衛隊,連忙揮手大叫:「官爺莫射!官爺莫射!這些都是中州來的,不是強盜歹人!」

「就是要殺中州來的。」帶頭的侍衛一聽,反而冷哼一聲,用力一揮手,「今早總督大人接到聖城傳諭:凡是今日從天闕東來的人、統統殺無赦!」

聲音一落,勁弩呼嘯而來,一行人連忙躲避,往後逃去。江楚佩腳小走不動,跌倒在山路上,茅江楓想拉她、但是勁弩如雨般落下來,他忙不迭縮手躲避,跑了開去。

「小心!」看到那些箭往江楚佩那邊射去,那笙來不及想就跳了過去,根本也不知道該如何招架,她把心一橫張開手攔在前面,閉上眼睛,迅速默念——戒指啊戒指,如果你真有用就顯靈吧!

呼嘯聲,破空聲。她緊閉眼睛不敢睜開,只管對著江楚佩大叫:「快跑!快跑!」

「快跑!」忽然間,耳邊反而有人對她大吼,一把拉住她的領子往後便扯。

那笙睜開眼睛,看見那些射來的箭全部已經跌落在她身前、形成黑黑的一堆,而山道上那群澤之國的侍衛已經跳出草叢、拿著刀劍追殺了上來,已經到了十丈之內。

「快跑!」慕容修上來一把拉住她用力往回拖,對著發呆的她大喊。

「哎呀!」那笙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抓著慕容修的手臂,跌跌撞撞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