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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邊的樹叢裡,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只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的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現在我知道那個傀儡師是誰了!」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裡,那隻手卻彷彿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是那傢伙!居然回來了!」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認識蘇摩?」

「好久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沒有回答那笙的問話。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得快去雲荒——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東巴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力量已經開始恢復了。」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麼事這麼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做出一個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只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逕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讓慕容修看的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厲害人物麼?」喃喃說了一句,中州來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

已經站在天闕山頂上,他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個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彷彿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是她勾引我的。」那一日,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面前,指著面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

「呵,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呢!」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面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佈,「已經被人觸碰過了!」

殿上,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凡是被選中作為太子儲妃的貴族少女,十五歲後便要離開父母家人、獨居在白塔最高處的神殿裡,不能見任何外人、甚至不能被貼身侍女以外的人觸碰。眉心那嫣紅色的十字星狀標記,便是被選中時由大司命封印上去,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一吻解去。

而今,白瓔郡主眉心封印散亂,顯然已經被旁人所觸碰。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一個尚未成年的盲人鮫童,因為容貌出眾、善於玩傀儡戲,而被安排到了殿前為太子妃演戲解悶。然而,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如此尊貴的地位的女子,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污!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和工具而已。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宛如一片白紙,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被侍衛領上來指認她的少年。猛然間,嘴角牽動,笑了一下:「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有負於空桑,也玷污了封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污,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殿上,大司命宣佈,「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在鐵的證據下,面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回護。

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毫無表情,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拿著金盃的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流出的酒水——才四十八歲的承光帝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在大司命的一再堅持下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裡、已經膏肓得失去了神志,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麼,承光帝只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她…燒死她,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自幼得到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六部中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只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流行走上殿來,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后!」

眾臣都不明白,那個一直以來放蕩行跡、對於這門婚事非常牴觸的真嵐皇太子,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

然而,空桑,是一個由帝君一言而決的國家。如今冰族四面包圍了伽藍聖城,皇上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默默拉過女兒,白王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城外冰族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拜服、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真嵐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婚事麼?」

「當然!」因為一路走上萬尺高的白塔,皇太子依然有些氣息平甫,一邊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扔下一句話,「——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佈的人麼?」

聽得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得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面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在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而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生的能力,眼見皇家的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麼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聖城、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面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麼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傢伙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犀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作什麼?被親一下又怎麼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麼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麼道理!」

「…」白瓔的眼裡驀然有說不出的神色,忽然低頭笑了,「就因為這樣?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嵐皇太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面黑雲籠罩的大地,「現在先要對付了那些冰夷!真是的,哪裡冒出來的這些夷人?他們的力量很強啊…」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真的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如果亡國了,那麼什麼『以後』都不用談了。」

然而,那些國家大事顯然到不了女子心頭半分,心不在焉地聽著,白瓔卻是彷彿自顧自想著什麼,終於,似乎咬了咬牙,低聲開口了:「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彷彿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

「嗯。」聽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

「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麼?」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然而真嵐皇太子只是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乾脆地答應:「好!」

「蘇摩,皇太子答應赦免你了——你走吧,離開空桑。」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徵得了皇太子得同意,她在白塔一處角落的欄杆下,把這個鮫人少年叫過來,輕聲囑咐,「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聲音輕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讓我自由,不用再作空桑人的奴隸。」

頓了頓,那個還只是個孩子的少年眼裡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對於我這個卑賤的鮫童來說,如果能勾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麼值得誇耀的事情啊!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裡有報復後的快意和多年來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童,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這個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面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她自己,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麼?

大典就要開始了,一邊的宮女開始催促。然而皇太子妃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抬起手輕撫他柔軟的髮絲,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他只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觸著他的臉,滑過——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著她的衣帶,然而嗤啦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

那些衣服的經線,居然是暗自被齊齊割斷的。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彷彿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人,還是塔下隔湖圍困住伽藍城的入侵者,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乘著比翼鳥前來參加這場大典的雲荒三位女仙,也不由失聲。

「快去!」魅婀手指一指、座下青色的大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

「怎麼會變成這樣?…」慧珈和曦脫口驚呼,即使身為女仙也面面相覷。

而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迴響在天際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