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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嗯,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說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覺地回答,「我不趕時間。」

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低下頭去,湊近他耳邊,警告:「你真的有勇氣去雲荒麼?——你知道鮫人在那裡會遭到什麼樣的對待嗎?小傢伙,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雲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說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彷彿回憶著她所看過的雲荒大地上的千年歷史,鬼姬的聲音是感慨的,「後來那個國家真的覆滅了…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小傢伙,幸虧你是男的啊。不過,還是要小心掩飾你的血統。」

「呃?」慕容修的臉驀然紅了一下,低下頭去玩弄著懷中的晶石——那是他半路在崑崙一條河的河床上揀到的。許久,才低聲道:「母親沒有和我多說她在雲荒的事情——她只是說,無論怎麼說中州還比雲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裡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那些人,也都把鮫人目為賤民。後來空桑人敗了,雲荒歸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的使喚啊…小傢伙,你到了雲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啊,鬼姬是什麼?是神仙麼?」遠遠的亂草裡,那笙不能發聲,在心裡問。

「嗯…」那隻手拉著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回答,寫了兩個字,「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裡面矮胖的鬍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那邊的一席對話,那笙對那些紛爭雲裡霧裡,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登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不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說慕容家長子是出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只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著那只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隻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反駁。

「啊…我們悄悄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

「他看得見!」都懶得理她,斷手回答。

「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麼看得見?」那笙反駁。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麼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說了你這丫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只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此刻,忽然間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響起在風裡——

「吵死了。」

彷彿終於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湧。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裡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著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在一個偶人的手裡。而抱著著小偶人的,卻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臉色是蒼白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於男性和女性之間、帶著魔性的奇異的魅惑!彷彿深淵般看不到底的魅惑。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說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只覺得什麼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只是不能出聲而已。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來了,淡淡笑著走過來,手指一震,引線飛回,「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彷彿震驚於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雲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麼?怪不得…怪不得。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高大的身軀忽然間晃了一下,脫口,「她、她不是死了麼?難道、難道她那一日從白塔頂上跳下去,並沒有死?」

鬼姬並沒有回答,只是飄在空中,冷冷看著他如今的臉龐,忽然笑了起來:「一百多年不見了——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不錯,那一日白瓔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卻沒死——比翼鳥接住了她。」鬼姬終於回答了,注意到一絲不易覺察的神色從傀儡師眉間掠過,她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但是她終歸還是死了!她在傾國的時候已經死了!你往北方去、在九嶷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開口了,但是聲音卻是冷漠的,唇角泛起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回來能重溫舊情——當年把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裡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然而彷彿穿過漂浮在空中的無腳少女看到了別處,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憤怒起來,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彷彿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魅婀,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卻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嘴角一扯,「你忘了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麼了麼?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干涉星辰的流程!——你要違反天命麼?」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麼知道我們『神』的天條?!你怎麼可能知道!——你、你究竟從哪裡回來?」

「呵,呵呵…」蘇摩低著頭,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然後,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只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你從哪裡得來得力量?」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地問。

「中州,波斯,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年輕得傀儡師驀然笑了笑,「魅婀,天底下、並不是只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游離著很多力量,只要你能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知道麼?現在我對於神都無所畏懼!」

「不對,從來,我都不相信神能夠做什麼。」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麼?——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麼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將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麼?」

再度震了一下,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麼?」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她最後不是怨恨、也不是執迷,只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就是怕你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用手摀住臉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麼決定我需要忘記什麼?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麼盲的、忘記這幾千年來足以流滿這個鏡湖的血和淚?忘記那些侮辱著、損害著我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恆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展示你們的力量了麼?」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拂袖離去,扔下一句話,「魅婀,如今我甚至可以對天拔劍。」

彷彿被那一陣的厲叱問倒,鬼姬只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離去。容顏彷彿更加蒼老了。

那個小偶人卡卡噠噠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人麼?」看過蘇摩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辭,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彷彿被那樣狂風一樣壓倒一切的強悍所吸引,訥訥,「他…很強啊。」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看著慕容修,微微點頭,笑了一笑,「你問我他是什麼?——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殺你麼?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他、他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他是個鮫人?」

「他…不,它,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歎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比任何男子都強悍、比任何女子都美麗的傀儡師!…他的手裡、操縱著腥風血雨吧?」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干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天帝說過、神祇能盡力保持乾坤的平衡。」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那只靈獸彷彿也被剛才的人所驚動,一直不安地低低咆哮,「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裡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雲荒就要捲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再去那裡麼?」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色堅決,合掌祈求:「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拉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面前樹上的籐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籐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面前,昂起籐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罷,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抬起頭來:「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裡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沉默了一下,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沒有料到這樣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家傳的商人天賦,不由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麼?」

「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慕容修再次稟告,「女仙莫要擔心。」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澤之國的鳥靈,九嶷的巫祝,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兒!——你請到的是什麼護衛?這麼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為我請來的。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幫我,那麼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臉上有深思的神色:「是紅珊為你請到的麼?那麼應該不是泛泛之輩了…我想想是誰——是了!」白衣女神霍然想起來,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拍拍地上跪著的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是誰了——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麼?」

「是的。」慕容修想了想,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盛開,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紅珊也只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如果那傢伙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儘管去吧,小傢伙。」

「那個人…很強麼?」看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用短笛敲敲他的額頭:「那傢伙可不是一個『強』字可以概括的啊!遊蕩在雲荒大地上遊俠中號稱第一的、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不用他本人到,你只要藉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只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麼、那麼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麼時候他們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他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嗯…很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然而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吃了千辛萬苦才到來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摩了一下慕容修的頭髮,「我走了——以後的雲荒之行,要自己保重。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來。」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麼好在外面胡來?」

「…。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的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