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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房間裡的那些人只在她闖入時停下來看了一眼,此刻早已經重新圍住了那張檯子各自忙碌起來。有人餵藥、有人上藥、有人包紮……很快,這個鮫人便被全身上下抹滿了藥膏,包裹在了層層疊疊的紗布裡,嘴裡被灌入了藥物,呼吸平穩了下來,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再也沒有一絲聲音。

一切都進行得飛快,嫻熟得似操練過千百次。

朱顏還沒有從驚駭中回過神,只見又有幾個人抬過來一架軟榻,將那個鮫人小心地平移了上去,抬往了另一個院落。其他幾個人各自散開,解下了身上的圍裙,將沾滿鮮血的雙手伸入了一邊的水池,仔細地擦洗,把上面薄薄的一層淡藍色的透明鱗片洗掉。

「申屠大人在嗎?」管家看到事情結束,這才捂著鼻子從門外走過去,取出了一面赤王府的腰牌,「在下是赤王府總管,有要事求見。」

那幾個人停下手來看了他一眼,面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似乎帶著呆滯的面具。朱顏皺了皺眉,這些人連眼神都是直的,似乎腦子有些殘缺,智力低於普通人。直到管家重複了第二遍,其中一個人才道:「申屠大人還在裡面。」他緩慢地屈起了三根手指,口齒不清道:「還……還有三條要剖!要……要調製很多藥物!」

另一個看著他們,又看看朱顏,道:「剛才是她踢的門?這次的破身如果弄砸了,你們……你們要賠貨主的錢!」

「知道了」管家皺著眉頭,「如果那個鮫人死了,我們來付錢。」

「……」那一刻,朱顏終於明白過來——所謂的屠龍戶,所做的工作,難道是專門將鮫人從海裡撈出來,改造成人類?

她很早就知道鮫人生於海上,能夠和魚類一樣自由自在遨遊,然而事實上她所見過的鮫人卻無不都和人一樣有著修長的雙腿。然而,這中間的轉換是怎麼完成的,她卻從沒有去細想……卻不料,竟然是這樣血淋淋的一場屠戮!

看到地上那一條漸漸失去了生命力的魚尾,她脊背一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抱住了懷裡的孩子——幸虧這小兔崽子一直在昏迷,否則看到這一幕,心裡一定會留下陰影吧?

耳邊卻聽得管家提高了聲音,厲聲道:「赤王府的郡主親自前來,你們敢不去叫申屠大夫出來?小心扣掉你們三個月的俸祿!」

聽到「俸祿」兩個字,那幾個人呆滯的臉上震動了下,露出畏懼的神色,連忙擦乾淨了手,結結巴巴道:「稍,稍等,我……我就去叫他!」

那幾個人拉開了門,走進後室。

房間裡頓時寂靜了下來,朱顏抱著孩子和管家站在門口裡,看著剩下的人開始沖刷房間,地上溝渠裡的海水緩緩流過,帶走那個鮫人留下的滿地的血——那來自大海的血脈,終於又歸於海水之中。

「太慘了……」她看著,只覺得怒火中燒,「這是人幹的事嗎?」

「郡主不該闖進來的,」管家歎了口氣,「這種場面,除了屠龍戶之外,外人乍看都會受不了,是有點血腥。」

朱顏有點不可思議地問:「那麼說來,雲荒上每一個可以行走的鮫人,都是這麼來的嗎?」

「其實也是為了這些鮫人好。」管家卻不以為意,道,「若是沒有腿,他們在雲荒半年也活不下去,下場只會更淒慘——不過,剛才那個鮫人得有一百多歲了,估計是從碧落海新捕獲的野生鮫人吧。年紀有點大了,所以剖起來費力,十有八九會死掉。」

他轉頭看了看朱顏懷裡的孩子,道:「像這個小傢伙,應該就是出生在雲荒的家養鮫人了——父母都是奴隸,所以一生下來就破身劈開了腿——因為年紀小,受的罪估計也就少多了。」

說話之間,那個孩子忽然在她懷裡微微顫了一下。

怎麼,醒了嗎?朱顏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個孩子還是閉著眼睛。臉龐蒼白瘦小,緊閉著的長長睫毛微微顫抖,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髮,歎了口氣:「這可憐的小兔崽子,以前得吃過多少苦頭啊……」

「如今遇到郡主這樣的好主人,也算苦盡甘來。」管家頓了一頓,道,「改明兒我去一趟總督府,抓緊把這個小傢伙的丹書身契給辦好——在葉城街上,鮫人經常被官府抽查,若沒有隨身帶著丹書,多半就會被當成復國軍抓起來。

「那個白風麟管得這麼嚴嗎?」她隨口應著,然而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卻覺得胸口窒息,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那麼說來,這裡的整個村子,住的都是屠龍戶?」

管家頷首:「是。一共有三百多戶。」

「有那麼多……太不可思議了。」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那麼說來,一年得有多鮫人被送到這裡來啊……」

「據說七千年前海國被滅的時候,一共有五十萬鮫人被當作奴隸俘虜回雲荒。」管家道,「這些鮫人因為容貌美麗、能歌善舞,得到了許多達官貴人的歡心……奈何拖著一條魚尾,卻始終很不方便。」

很不方便?朱顏冷笑了一聲:是不方便那些傢伙尋歡作樂吧。

「於是,有一位能工巧匠便想出了這個方法,可以把鮫人的魚尾改造成雙腿,「趁著申屠大夫還沒來的空擋,管家介紹著,「在剖了十幾位鮫人之後,終於有一個鮫人活了下來,並長出了可以直立行走的雙腿——當時的帝君大喜,賜予這個工匠屠龍戶的封號,並在葉城裡給了一塊地,讓他在這裡建立工坊,由帝都提供俸祿,開始大批量改造鮫人。」

朱顏倒吸了一口氣——這個村子,是建立在血海之上啊!

但這門手藝非常精細複雜,學會的人很少,便只能世世代代傳承。」管家道,「我說的申屠大夫便是其中數一數二的能人,已經幹了這一行五十年,剖過上千個鮫人——有時候貨主為了讓鮫人奴隸開出一雙完美的雙腿,事先還要包個大紅包給申屠大夫呢!」

朱顏聽得不舒服,抱住了懷裡的孩子,皺眉:「那幹嗎帶我來這裡?這個小兔崽子已經有腿了,又不需要再挨一刀!」

「郡主有所不知,由於對鮫人身體構造深為瞭解,屠龍戶也往往兼職醫生——否則其他空桑人大夫,誰耐煩給鮫人看病?」管家搖了搖頭,「申屠大夫是最好的鮫人醫生,葉城裡凡是有鮫人奴隸得了病,主人都會請他來。」

「哦。」朱顏這才恍然大悟。

「申屠大夫怎麼還不出來?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管家皺著眉頭低估了一句,看到她一直抱著那個孩子站著,不由伸出手來,「郡主,把這孩子交給我抱著吧。」

「不用。」朱顏搖了搖頭,「輕得很。」

這個孩子只有在昏迷之中才會這麼乖,這麼軟,鼻息細細,如同一隻收斂了利爪和牙齒的小貓,令人一時間真是捨不得放下。

然而下一個瞬間,她眉梢微微一挑,臉色刷地變了。

「回車上!」她把孩子往管家懷裡一塞,厲聲,「馬上去叫人過來!這裡面出事了!」

管家還沒回過神,就見朱顏手腕一轉,玉骨「刷」的一聲化作一道閃電飛出,轟然擊碎了房間深處的那一扇門!

那扇門是通往後院的,最早那個去請申屠大夫的屠龍戶便是從這門裡出去,然而卻一直未見回。

此刻,門應聲而倒,露出了後院的情景。

那裡面橫七豎八全是屍體。一具疊著一具,沉默無聲,唯有洶湧而出鮮血染紅了地面——這些剛死去的不是鮫人,而是此地的屠龍戶!

當門轟然倒下時,有數條黑影一掠而過。

「快,快回大門口!」管家一瞬間變了臉色,轉過頭來拉住了她,往馬車上扯,「郡主,快走!這裡危險!」

「別管我。」朱顏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對著裡面厲叱,「還想跑?站住!」

足尖一點,追著玉骨的光芒便掠了過去,快如閃電。

她追到後院的時候,那些黑影已經躍上了屋簷,一個個身手利落、行動迅速,顯然也是受過長期的訓練——那些人雖然都蒙著面,然而雙眸湛碧,一頭水藍色的長髮在風裡獵獵飛揚,一望而知赫然便是鮫人。

「站住!」朱顏厲叱一聲,手指一點,玉骨化成一道光呼嘯而去,想要截住當先的那人。然而那個人身形驟然後退,竟快如閃電地擊開了這一擊,只聽「刷」的一聲,那些鮫人齊刷刷地握劍躍下了屋簷。

朱顏一點足,跟著跳上了屋頂,一把將玉骨握在手裡。然而俯身看去,整個村子裡空空蕩蕩,底下已經再也沒有一個人影。那些鮫人竟像是一躍就消失在了虛空裡一樣。

只有屋後的水渠在微微蕩漾。

她恍然大悟:這個屠龍戶聚居的村子裡,房前屋後那些四通八達的水網,原本是為了方便屠殺清洗鮫人而設,此刻反而成了鮫人們脫身的捷徑,那些鮫人——躍入水裡,立刻便無影無蹤,怎麼也找不到了。她俯身茫然地看著水面上的波紋,直到聽到外面再度傳來了聲音,才霍然驚醒。

「郡主!郡主!」來的是管家,身後領著一大群的軍士。管家臉色煞白地跑了進來,一眼看到她才長長鬆了口氣:「郡主,你沒事?謝天謝地!」

「我沒事。」她躍下了地來,四處查看。

院子裡的血腥味比房間裡還濃重,令人作嘔。那些屠龍戶都已經死了,而且死狀極其淒慘,是被人一劍封喉之後再開膛破腹,在死時估計連一聲悲鳴都來不及發出來。看樣子,對方也是下手狠辣,顯然是做慣了這種刺殺的事兒。

「又是復國軍!」統帥軍士的校尉一眼看到後院的慘況,嘀咕了一聲,立刻吹響了號角,四個角樓上瞬間回應以號角,旗幟閃動,只聽四面的水裡有東西被連續不斷地放下,似是在攔截著什麼。

然而,水下忽地傳來刺耳的聲音,金鐵交擊,一路遠去。

「可惡!居然把水下柵欄都砍斷了嗎?這些殺不盡的賤民!」校尉恨恨啐了一口,頓了頓,看到朱顏在旁,連忙賠笑,「讓郡主受驚了!幸虧郡主沒事,否則在下腦袋難保……」

「沒事,」朱顏怔怔出了一回神,只道,「復國軍經常闖入這裡嗎?」

「是。簡直是令人頭痛無比。」校尉歎了口氣,「他們恨死了屠龍凡經常闖進來殺死我們的人,帶走籠子裡那些鮫人奴隸——哎,我都懷疑他們在這裡安插了奸細,否則我們防得這麼嚴,他們怎麼還能一次次來去自如?」

朱顏卻沒有聽他後半截話,脫口:「那……申屠大夫也死了嗎?」

「啊?那老傢伙?應該也難逃一劫吧。」校尉歎了口氣,一邊說著,他一邊在屍體堆裡翻找,咦了一聲:「奇怪,申屠大夫不在這裡!難道是……」

他立刻直起腰來,吩咐:「快去地下室看看!」

「是!」軍士領命而去,不到片刻便跑了回來,「申屠大夫沒事!他.....他剛才正好在地下室裡配藥,壓根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太好了!」校尉拍了一下大腿,「這老傢伙真是命硬!」

第十二章:蘇摩

在復國軍潛入刺殺時,申屠大夫因為正好在地下室裡配置藥物,所以躲過了這劫,然而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屠龍戶在看到地面上同伴的屍體時,也不禁變了臉色,幸虧旁邊的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住。

「作孽……作孽呀!」他睜著昏花的老眼,捶著腿,迭聲道,「我就知道做這一行早晚是有報應的!」

「是在下失職,回頭向總督大人自行請罪去。」校尉臉色也很不好看,低聲道,「好了,先別難過了……這邊朱顏郡主還等著你去看病呢!」

「豬……豬什麼?」申屠大夫揮著手,老淚縱橫,歎著氣,「你看看,這裡人都死成這樣了,哪還有什麼心情給豬看病喲!」

「……」朱顏氣得眉毛倒豎,強行忍住了衝過去揍他一頓的衝動——看在這屠龍戶年紀大了,眼花耳聾,又驟然遭受打擊的分上,算了。忍一忍,畢竟還得求他看病呢!

「大膽!」管家卻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喝止,「赤王府的朱顏郡主在此,區區個屠龍戶,居然敢出口無狀?」

申屠大夫聞聲轉過頭,睜著昏花老眼看了半天,疑問:「你是誰?口氣夠大呀?」

管家涵養雖好,臉色也頓時青白不定。

「好了好了。」校尉知道這個老屠龍戶的臭脾氣,連忙出來打圓場,拉著他的胳膊走到了朱顏面前,「喏,這位才是赤王府來的朱顏郡主!聽見了沒?人家是個郡主,貴人呢!她的鮫人病了,特地趕過來讓你看看。」

「喲……貴人?」申屠大夫皺了皺眉頭,鼻子抽了幾下,湊過去,嘖嘖道,「的確是貴呀……貴得很!用的是上百個金銖一盒的龍涎香吧?連群玉坊的頭牌們都用不起這麼好的香料呀……」

他眨著迷糊的眼睛,一邊嘀咕一邊湊上去,鼻尖幾乎碰到了朱顏的胸口。朱顏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這個老傢伙的衣領,單手給提了起來,幾乎要抽他一個耳光:「老不正經的!找打呢是不是?」

「哎,別別!」校尉嚇了一跳,連忙過來討饒,「這老傢伙就是這樣。一把年紀了,又好酒又好色!今天看起來又是喝多了……他脾氣臭得很,郡主您別和他計較。」

「我不和他計較,」朱顏冷笑了一聲,吩咐,「管家,把他給我帶回去!」

「是!」管家帶著侍衛走上來,然而卻並未直接動手抓人,反而客氣地對那個老屠龍戶作了個揖,道,「申屠大夫,有請了。」

「不去!」看到對方如此恭敬,那個申屠大夫竟是得了意,甩下臉來,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今天老子心情不好,哪兒都不去!」

「你這老傢伙!給你臉不要臉是吧?」朱顏氣得又要上去打他,卻被管家暗中拉住了衣角,偷偷搖了搖頭,附耳低聲:「郡主,那老傢伙可賊得很,最好對他客氣點,否則他就算去了也未必會好好看病——萬一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幾味藥,把那孩子給治死了,那就……」

「他敢?!」朱顏吃了一驚,大怒。

「他有啥不敢的……一個老光棍,無兒無女孤家寡人的。」管家低聲,指了指那個滿身酒氣和血腥氣的老人,「他是屠龍戶裡資格最老的了,連帝君以前最寵幸的那個鮫人,秋水歌姬,都是他親手剖出來的——在葉城,就連總督大人都讓他三分呢.....

「秋水歌姬?」朱顏吃了一驚。

那個傳奇般的鮫人,據說有著絕世的容顏和天籟一樣的歌喉,一度寵冠後宮,無人能比。北冕帝對其神魂顛倒,甚至專門為她在帝都興建了望海樓,以解她無法回到大海的思鄉之苦。

只可惜這個絕世美人非常薄命,受寵不過五六載便死於非命。在她死後,北冕帝哀慟不已,罷朝數月,最後竟然想要追封她為皇后,並要安葬在只有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九嶷山帝王谷。此事自然引起了朝野大嘩,六部藩王齊齊上書阻止,尤其白王更為憤怒,幾乎引發了雲荒的政局動盪。

難道那個傳奇般的美人,竟然也是出自於這雙血污狼藉之手?

她有些為難:「那……他要是不肯治好這個孩子,要怎麼辦?」

「沒事,讓屬下來處理。」管家和她說了一句,便朝著申屠烍走了過去,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頓時看到申屠大夫表情大變,瞬間眉開眼笑,不停地點頭:「行,行!我馬上就跟你去!」

「走吧。」管家含笑走了回來,「沒問題了。」

「……」朱顏咋舌不已,「你是怎麼搞定的他?」

管家笑了一聲,搖頭:「這般事,還是不和郡主說為好。」

說吧說吧!」她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上來,扯住管家的袖子,「你到底是怎麼說服他的,讓我也好學學。」

管家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樂顛顛自動爬上馬車的申屠大夫,又看了看朱顏,咳嗽了幾聲,壓低道:「屬下剛才和他承諾說只要肯好好地給郡主的鮫人看病,他在星海雲庭一個月的花費,便都可以算在赤王府賬上。」

朱顏愕然:「星海雲庭?那又是什麼?」

「不瞞郡主,」管家有些尷尬地頓了一下,道,「這星海雲庭,乃是葉城最出名的……咳咳,青樓妓院。」

「啊?」朱顏一時愣住。當管家以為郡主女孩兒家臉皮薄,聽不得這種地方時,卻見她眼睛一亮,鼓掌歡呼:「太好了,我還沒去過青樓呢!你帶我一起去那兒看看吧!也掛在王府賬上,行不行?」

「……」管家差點吐出一口血來,「這怎麼行!」

「行的行的!就這麼說定了啊!」她滿心歡喜,一下子蹦上了馬車,「我不會告訴父王的!以後一定會在他面前給你多美言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