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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是。」盛嬤嬤開了箱奩,撿了幾條羊絨織錦大披肩出來,都是朱顏這次帶選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條淺白色的,問,「就這條?」

「這是我用過的,怎麼能再給別人?」朱顏卻皺起了眉頭,指著旁邊那條簇新的大紅織金披肩,「挑個新的給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嬤嬤將那條披肩拿起來,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這麼一穿,簡直就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小女娃了。」

看著那條顏色鮮艷的披肩,那個孩子將肩背緊緊貼著木桶,咬著牙,眼裡露出抗拒的神色,無奈身體卻不能動,就只能任憑老人走過來一把抱起,用柔軟的披肩將自己一層層地裹了起來。

朱顏梳好頭的時候,盛嬤嬤也已經把這個孩子收拾妥當了。

「喏,郡主,你看,」盛嬤嬤抱著孩子,轉過來給她看,「漂亮吧?」

朱顏正將玉骨插回頭上,在鏡子裡看到了嬤嬤懷裡的孩子,一時間眼前一亮,脫口而出:「我的天哪……這小兔崽子洗乾淨了竟然這麼好看?長大了要不得了啊!這回賺大了!」

那個小孩縮在老人懷裡,用和年齡不相稱的陰冷而憤怒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是對自己被這樣隨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卻無可奈何。蒼白的小臉襯在大紅色的披肩裡,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的美麗,竟能讓人一見之下心神為之一奪。

即便是淵,似乎也不曾有過這樣魔性的美吧?

難怪路上那個商人要冒著風險走私這個無主的鮫人。這樣的孩子,即便身體上有著各種缺陷,只要帶到葉城,找個醫生把肚子裡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賣到什麼樣的天價!

「你叫什麼名字?」她忍不住再次問。

然而那個孩子把尖尖的下頜一扭,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小兔崽子!不聽話小心我賣了你!」朱顏氣得又甩手打了一記,然而手掌落到孩子的頭上卻已經是輕如拍蚊——畢竟,這樣好看的孩子,就如同精美易碎的琉璃,誰真的忍心下手?

進了葉城,來到赤王的行宮時,朱顏卻發現父王沒有在那裡。他的車馬、佩劍、外袍都留在行宮,然而人卻已經不在了。

「王爺有急事,已經先一步進京去了,」行宮的管家是個四十許的男子,幹練沉穩顯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葉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這裡等他幾日,等事情結束,他會來行宮找你。」

「怎麼回事?」她頓時不滿起來,控制不住脾氣,「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麼連去帝都也不帶上我?」

「王爺說,等他辦完了正事,就回來好好陪著郡主,到時候再去一次帝都也不遲。」

管家賠笑,語氣十分妥帖,「王爺吩咐在下給郡主準備了一些好吃好玩的,都放在您的房間裡——如果郡主還需要什麼,明天可以帶您去市場上轉轉。」

「真的?太好了!」朱顏精神為之一振,打量了這個知情識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麼名字?為啥我以前沒見過你?」

「在下石扉,跟著赤王二十幾年了,一直在葉城掌管這座行宮,沒去過天極風城覲見,所以郡主也沒見過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這裡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想去哪裡想看什麼,儘管說就是。」

「唔……」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許告訴父王我撿了個小鮫人。」

「是。」管家頷首,笑道,「在下不說。」

「幫我另外安排一個隱蔽的小院子,讓盛嬤嬤帶著那個小兔崽子住進去,那個院子裡需要有個大水池。」朱顏吩咐道,「對了,還得在院子外面多派人手看著——那個小傢伙如果跑了,我唯你是問!」

「是。」管家只是答應著,「一定辦到。」

「嗯……再去幫我找一個醫生來,要葉城最好的!」朱顏皺眉想了一想,道,「那個小兔崽子肚子裡有個瘤子,得抓緊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鮫人的醫生嗎?」

朱顏不由得有些詫異:「鮫人的醫生?和別的醫生難道還不一樣?」

「那當然了。鮫人生於海上和陸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樣。比如說,他們可以用鰓呼吸,而且心臟是在胸口正中間的。」管家微笑,「普通醫生看不了他們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龍戶那裡找找申屠大夫吧,醫治鮫人他最為拿手。」

「屠龍戶?那又是什麼?」朱顏聽得一愣一愣,「開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鎮入蒼梧之淵的那一條之外,雲荒如今哪裡還有真的龍可以屠?」

「那當然不是真的龍,只是一個代稱而已。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管家笑道,「郡主還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來向郡主稟告。」

「不行!」她卻心癢難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去出逛!」

「這麼著急?」管家略微有些為難,卻還是點了點頭,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準備一下車馬。」

「不用啦,我們換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來!」朱顏揮了揮手,笑嘻嘻地道,「弄這麼大陣仗幹嗎?那麼多人跟著就不好玩了。」

「還是得派人貼身保護郡主,」管家這一次卻沒有依著她,道,「葉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鮫人復國軍出沒。雖然總督大人剛殺了一批叛亂者,查抄了幾個他們在葉城的據點,但鏡湖裡的大營還在,不得不小心點。」

復國軍?朱顏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鮫人,不由得心裡也「咯登」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擊性的鮫人,和柔弱美麗的一般鮫人完全不同。

這樣的鮫人,是不是也變異了呢?

「放心,郡主,復國軍不過幾千號人而已,只能偶爾出來搗一下亂,還沒有能力動搖我們空桑的基業。」管家看到她臉上色變,以為她害怕,安慰了幾句,「現在葉城在總督治下還是非常安全的——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下午還是派一些侍衛暗中保護郡主吧。」

「好吧。」她隨口應了一聲。

朱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略作休息,準備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葉城的行宮非常華麗宏大,比城外的別院更大了數倍,她從前廳走到後花園的院落,竟然走了將近半個時辰。

然而剛剛到了廊下,卻聽到盛嬤嬤在裡面對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過來看看……」

「怎麼了?」她很少聽到老嬤嬤的聲音裡有這樣的驚慌,不由得一揭簾子走了進去,「出什麼事情了?」

軟榻上躺著那個瘦小的鮫人孩子,閉著雙眼,胸口起伏,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凶狠,只是一動不動。盛嬤嬤正俯身撫摸著孩子的額頭,看到她進來,連忙道:「郡主,你來看看,這孩子在進葉城的路上就有點不對勁,問他卻又不說,挨到現在,好像竟開始發燒了!」

「發燒?」朱顏吃了一驚,走過去探了探孩子的額頭——然而觸手處溫良,卻是比自己的手心還涼了一分。

「沒有發燒啊?」她有些愕然,「哪裡有?」

「哎,郡主!你忘了嗎?」盛嬤嬤歎氣,摸著孩子水藍色的柔軟頭髮,「鮫人和人不一樣,他們的血不像人一樣熱,而是和海水一個溫度——你摸摸看,現在這孩子的身體是不是要比海水燙多了?那就是病了呀!」

「啊……」朱顏又摸了摸,這一回吃了一驚。

也是,看著這個小傢伙病懨懨地躺在這裡,任人摸來摸去毫不反抗的樣子,也看得出是真的病了——想想從西荒風雪之地到這個葉城,千里流離,吃盡了苦頭,這個孩子能活著都已經是奇跡,又怎能不生病呢?

她也有點焦急起來,便立刻讓管家去請醫生過來。

然而,不一刻,管家卻過來道:「郡主,在下已經派人快馬去請了——但屠龍戶那邊回復說申屠大夫今日要給好幾個鮫人破身,動大刀子,會一直忙到晚上,估計一時半會還來不了。」

「那怎麼行?這個小傢伙都發燒了!」朱顏性子急,「多給點錢不行嗎?」

「屠龍戶說,申屠醫生已經進房間開始動刀了,這事兒不能半途而廢。他脾氣暴,誰都不敢進去驚動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們先換個醫生試試看?不行再去叫他?」

「怎麼那麼麻煩?」朱顏跺腳,「他不肯出診?那我下午不去逛街了!帶著孩子去他那裡看診總行了吧?那個地方應該不止他一個醫生,這個不行,就換個別的——總比在這裡乾等著強。」

她脾氣急,立刻便俯下身,將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來。

那個生病的孩子軟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凶狠倔強,微涼的臉貼著她的脖子,呼出的氣息一絲絲吹在她側頸上,應該是燒得糊塗了,在被她抱起時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阿娘」,主動將小臉貼了過來。

朱顏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腦袋,心裡頓時就軟得一塌糊塗。

「走,」她扭頭對管家道,「備馬車,去看醫生!」

第十一章:屠龍

馬車載著她們疾馳出了赤王行宮,在大道上飛速前行。

作為雲荒最繁華富庶的城市,葉城人煙密集、商貿興旺,來自雲荒各地乃至中州和七海的商人都在這裡聚集,帶來了足以敵國的財富。一路上街道寬闊平整,兩側歌樓酒館林立,沿街店舖裡貨物琳琅滿目。

然而朱顏卻沒心思看,一路只是探頭不停催促外面的管家:「還有多久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頭,」管家坐在車伕座位旁,指著某處對她道,「就在東市盡頭拐彎的那一片小平房裡,已經看得到了。」

馬車疾馳,從大道轉上小巷,左轉右轉,路面開始不停顛簸,朱顏抱著孩子在車廂裡搖搖晃晃,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外面傳來管家和別人的對話聲,她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發現居然是全副武裝的軍士。

「車裡是赤王府的朱顏郡主,」管家簡短地交涉了幾句,遞上了腰牌,「她最寵愛的一個鮫人奴隸生病了,趕著來這裡見申屠大夫。」

軍士仔細驗看了腰牌,又從側窗裡看了一下車廂裡的人數,在木簡上記錄了幾筆,這才齊刷刷地退開,令馬車通過。

「奇怪,怎麼這裡還有軍隊?」朱顏有些不解。

從車廂裡看出去,這個村子外面圍著極高的圍牆,四角設有塔樓,只有剛才這一個口子可以通信進入,一眼看去,竟似一座防守森嚴的小小城池。

「這裡是屠龍戶聚居的地方,帝都自然會派軍隊護衛。」管家坐在車伕身邊,隨口道,「特別最近復國軍鬧得凶,這邊的警戒看上去又升級了許多。」

「屠龍戶?身份很尊貴嗎?」朱顏已經是好幾次聽到這個名字了,再也忍不住心裡的疑問,「他們到底是做什麼的?」

「原來郡主是真的沒聽說過。」管家怔了一下,不由得笑道,「屠龍戶麼,其實是帝都給這些承襲了祖傳手藝的漁民的一個稱號——這個村子裡的人都不用繳納稅賦,也不用服徭役這片村子已經有了上千年的歷史了……從雲荒大地上有了鮫人奴隸,也就有了屠龍戶。」

他笑了笑,又道:「當然,他們屠的不是龍。」

朱顏聽得奇怪,不由得問:「不屠龍,那他們屠的是什麼?既然是漁民,為啥又要叫屠龍戶?祖傳的手藝又是什麼?」

管家笑了一笑:「說起來話長,郡主見到就知道了……」

說話間,馬車已經在路邊停了下來。

朱顏掀開簾子,探頭四顧:這裡哪是什麼東市,分明是海邊的小漁村。這個地方看去都是木骨泥牆的低矮房子,沒有超過三層的,整條道路坑坑窪窪,毫無葉城的喧嘩熱鬧,寂靜得幾乎沒有人聲,街上也不見一個人。

整個村落貼著葉城的外郭而建,一邊就是城牆。海水從牆下的溝渠裡被引入,密集成網,環繞著每一座矮房子,帶來濃重的海腥味——這種家家環水的格局和東澤十二郡很像,但東澤乃是天然水系,卻不知這個村子為何也如此刻意設置成這種格局。

她一掀簾子跳了下去,卻「撲哧」一踩到了一汪泥水裡,不由得「啊」了一聲。

「郡主小心,」管家連忙上來攙扶,連聲解釋,「這裡實在是有點破。不如您先在馬車裡坐著,等在下進去把申屠大夫請出來?」

然而話音未落,寂靜空曠的村子裡,忽然間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彷彿是瀕死的人用盡全力發出的大喊,聽得人毛骨悚然。

「怎麼了?」朱顏嚇了一大跳,「裡面怎麼了?在殺人嗎?」

"郡主莫慌,」管家連忙道.「沒事的。這兒住的都是良民。」

「良民?」然而話音未落,朱顏卻抱著孩子往後退了一步,臉色猛然一變,死死地盯著面前——道路旁的兩側原本是一道溝渠,將海水從城外引人

入,環繞著每一間房屋,穿行入戶。

而此刻,溝渠裡的水,卻忽然變成了血紅色!

前面就是一間灰色磚石砌築的屋舍,水溝環繞,那一刻,她看到大量的血水從房間的溝渠裡湧出來,伴隨著裡面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裡面,明明是在殺人!

「快開門!」朱顏再也顧不得什麼,抱著孩子就上前一腳踹開了房門,厲聲大喝在這裡殺人?給我住手!」

門打開的瞬間,房間裡湧出了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幾乎一個跟斗摔倒。裡面的幾個人應聲回頭,怔怔地看著她,滿手滿身都是鮮血。

房間沒有窗子,極為封閉沉悶,卻到處都點起了巨大的蠟燭,照得一片明晃晃,竟是比外面的日頭還亮。刺眼的光亮裡,她看到了居中的那一張檯子——上面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四肢被分開固定在檯子的四個角落,整個身體都被剖開了,血如同瀑布一樣從檯子的四周流下來,地上一片猩紅。

地面上挖出了一條血槽,那些血旋即又被衝入溝渠。

這……這個地方,簡直是被設計好的屠宰場!

「這是什麼地方?!」朱顏臉色變了,手微微一點,頭上的玉骨刷地躍出,化作一道流光環繞在她身側,隨時隨地便要出擊,「你們在做什麼?!」

「郡主,別緊張!」管家衝了進來,一把拉住了劍拔弩張的她,連忙道,「他們是在給鮫人破身呢!你別擋著,再不縫合止血,這檯子上的鮫人就要死了!」

「什麼?」朱顏看著那些人圍著檯子忙忙碌碌,不由得愣住了,「破身?」

檯子上那個被剖開的人在竭力掙扎,眼看就要死掉,然而那些人飛快地摁住了他的手腳,一個拿一碗藥給那個人灌下,另一個飛快地用水沖洗掉他全身上下的血污,然後用一把特製的刷子沾了濃厚黏稠的汁液,將整個身體都刷了一遍。

那的確不像是在殺人,倒像是在救人。

朱顏看得有些迷惑,喃喃:「他們……到底是在做什麼?」

「他們在給鮫人破身……就是讓有魚尾的鮫人,變得和陸地上人類一樣能用雙腿直立行走。」大概也是被房間裡的血腥味熏得受不了,管家拉著她退到了門邊,喘了口氣,道,「這可是很複雜精細的活兒,風險很大——你看,他們剛剛把這個鮫人的尾椎去掉,雙下鰭拆開,固定成腿骨。」

朱顏看著被固定在檯子上的赤裸鮫人,只覺得觸目驚心。

那個檯子上的鮫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全身上下都是血,潔白如玉的皮膚微微顫抖,正在低微急促地呼吸著。檯子下果然丟棄著一段血肉,卻赫然是一條魚尾,還在無意識地蹦跳著,微弱地甩來甩去。

剛才她在門外聽到的那一聲慘叫,想必便是這個鮫人的魚尾被一刀剁去時發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