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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帳裡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朱顏看不到父母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氣氛詭異而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

許久,母妃發出了一聲歎息:「算了,反正最後他也沒帶走阿顏……這事情還是不要鬧出去了,就當沒有發生吧。不然……咳咳,不然對我們赤之一族也不好,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那是,我就說了這事兒想都別去想,是滅族的罪名。」赤王沉聲,「我當年送阿顏去九嶷,不過是想讓她多學點本事多個靠山而已,不是想讓她惹禍的。」

「唉……」母妃歎息了一聲,「可惜了。」

頓了頓,又道:「最近這一年,你也別逼阿顏出嫁了,等等再看吧——我們總共只得這麼一個女兒,總得替她找個好人家,不要操之過急」

「……」赤王沉默了下來,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她躺在那裡,心頭卻是一驚一喜。喜的自然是這事情居然就這樣雨過天晴,沒有人秋後算賬了,而且暫時不會被再度逼婚,自然也就不用急著逃跑了,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說實話,要離開父王母妃,她心裡也是怪捨不得的。

而驚的,卻是父母的態度。怎麼竟然連叱吒天下的父王,都有點畏懼師父的樣子?

師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然而,這一輪的裝暈,時間居然出乎意料漫長。

直到被帶回天極風城的赤王府,朱顏竟都沒能從榻上起來。身體一直很虛弱,到第三日上她才能睜開眼睛,勉強能說一兩句話,第七日才能微微移動手指,卻怎麼沒力氣站起來。赤王請遍了天極風城的名醫也不見女兒好轉,情急之下,便從赤之一族供奉的神廟裡請來了神官。

「不妨事。郡主最近術法修為突飛猛進,一舉飛躍了知見障,估計是施展出了超越她現有能力的術法,所以一時間靈力枯竭了。」赤族神官沉吟了許久,才下了診斷用一些內丹,靜養一個月就好——小小年紀就能修到這樣的境界,罕見,罕見。

臥床休息的她愣了一下:突飛猛進?不會吧?只看了幾天師父給的冊子而已……對了!彷彿想起了什麼,她忽地轉頭,「玉緋呢?雲縵呢?她們去了哪裡?那天晚上她們到底有沒有把我抬出帳篷?」

父王眉頭一皺,冷冷道:「玉緋和雲縵做事不力,我已經把她們兩個貶到浣衣處罰做一年的苦工了。」

「別!」她叫了起來,「都是我的錯,不關她們的事!」

「只是讓她們吃點苦頭,長點記性而已,過陣子自然會招她們回來。」父王草草安撫了她一句,如同哄小孩一般,「到時候再叫她們回來服侍你就是。」

「不要!」朱顏卻是瞪著眼睛,恨恨,「這兩個吃裡爬外的丫頭,動不動就出賣我我才不要再看到她們!」

「好啦,那就不讓她們回來,打發得遠遠的。」赤王早就猜到了她會有這一句,不由得笑了笑,又問,「不過抬出帳篷又是怎麼回事?」

朱顏抓了抓腦袋,有點不確定地說:「那天晚上,我好像是破掉了師父留下的結界……不過也不能確認,因為被抬出去之前我已經昏過去了。」

「……」赤王居然沉默了一瞬,沒有說話。

作為年僅二十五歲就成為九嶷神廟大神宮的術法天才,時影靈力高絕,獨步雲荒,修為僅次於白塔頂上的大司命——他所設下的結界,女兒居然能破掉?是她長進得太快,還是一直以來自己都低估了阿顏呢?

他有些複雜地想著,忽然道:「阿顏想不想去帝都玩?」

「啊?」朱顏眼睛一亮,「去帝都?真的?」

赤王點了點頭:"等三月,明庶風起的時候,父王要去伽藍帝都覲見帝君,你想一起去嗎?」

「想想想!」她樂得眉開眼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居然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去帝都還要經過葉城對吧?太好了……我好幾年沒去過葉城了!我要去逛東市西市!要去鏡湖上吃船菜!哎呀,父王你真是太好了!」

她摟著赤王的脖子,在父親鬍鬚濃密的臉上印了一個響亮的吻。

「沒大沒小!」赤王眼角直跳,卻沒有對女兒發脾氣。

「好餓!」她嚷嚷,四顧,「飯好了沒?我要吃松茸燉竹雞!」

退出來後,赤王正好和站在外面廊下的王妃打了個照面。夫妻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並肩走過王府裡的長廊,一直到四下無人,王妃才歎了口氣,問:「你終究還是決定了?」

赤王點了點頭:「是。我要帶她去帝都。」

王妃咳嗽了一聲:「你……你不是一直不想她捲進去嗎?」

「以前我只願阿顏在西荒找個如意郎君,平平安安過一生,遠離帝都那個大漩渦。」

赤王搖頭,「但如今看來,阿顏可能比我們所想的更加厲害,她未必就只配過如此平淡的一生……」

說到這裡,他歎了口氣:「你看,我也試過了——像上次那樣直接把她拉出去嫁掉,總歸是不成的帶她出去見見世面也好,說不定在那兒她能找到更好的機緣。」

王妃微微咳嗽了幾聲,笑道:「沒想到你這樣一輩子固執的人,居然也有想通的時候……」

「也是為了赤之一族啊。」赤王轉過頭去,看著月色下飛翔的薩朗鷹,低沉的歎息,「六部之中,只有赤之一族在不斷衰微,如今帝君病了,王位到了交替的時候——在這樣的時機上,我們總得努力一下。」

「那也是白王和青王兩個人的事兒,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王妃歎了口氣,忽地喃喃,「不過,白王的長子據說尚未婚配,說不定和阿顏倒是可以……」

赤王啞然失笑:「婦道人家,就只想到這個。」

「這是阿顏的終身大事,怎麼能不上心?空桑皇后歷代都是從白之一族裡遴選,我們阿顏是沒這福氣了,但是做下一任白王妃嘛,還是綽綽有餘。」母妃卻是認真地道,「你這次帶著她去葉城帝都,順路也多見見六部王室的青年才俊,可不能耽誤了——」

赤王低聲:「這次我的確是約了白王見面。」

「多探探他口風。據說他的長子白風麟鎮守葉城,外貌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更好的是至今還沒娶妻。」說到女兒的婚嫁,王妃的表情和世俗父母幾乎一樣,眼睛亮了起來,推了推丈夫,「你去私下問問吧!」

「這種事,怎麼好我去問?哪有主動湊上去給自家女兒提親的?」赤王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幾聲,「而且六部王室向白王長子提親的人也不少,他一直沒有定下,只是所圖者大,想結最有助力的姻親吧?我們家可說不上是……」

「哎,你怎麼這麼小看自家呢?」王妃怫然不悅,「阿顏從小福氣好——說不定大司命說的是真的呢?」

「……」赤王臉色微微變了一下,許久才低聲道,「原來你也一直記得大司命說過的那句話?」

「當然記得。那麼重要的話,怎麼會忘記呢?大司命十五年前就說過:我們家的阿顏,將來可會比皇后還要尊榮呢!」王妃一字一句地重複著那句預言,眼裡有亮光,「我覺得她的命,絕對不會比雪鶯差!」

「大司命的預言,也未必准。」赤王咳嗽了幾聲,淡淡道,」當年他一句話就讓尚在襁褓中的時影被送去了九嶷山,我卻一直有所懷疑。」

「懷疑什麼?」王妃有些愕然。

「我懷疑他……」赤王遲疑了一下,搖頭,"還是不說了。」

赤王停頓了片刻,又道:「其實,大司命去年還在朝堂上公然說空桑亡國滅族的大劫已至,剩下的國運不會超過一百年——當時可把帝君給氣得!」

「真是口無遮攔。」王妃不由得咋舌。

如今正是夢華王朝兩百年來最鼎盛的時期,七海靖平,六合安定,連冰夷也遠避海外,亡國滅種這樣的話不啻是平地一聲雷,令所有人都驚得掉了下巴。若不是帝君從小視大司命如師如友,也知道他一喝醉酒就會語出驚人,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給拖出去斬了。

「所以說,即便是大司命說的,有些話,也聽聽就好,」赤王苦笑,搖著頭,「若是當了十萬分的真,只怕也是自尋煩惱。」

「也是,」王妃忍不住掩住嘴,低聲地笑,「大司命若是這麼靈驗,怎麼就沒預見到自己喝醉了會從伽藍白塔上摔下來呢?白白瘸了一條腿。」

「哈哈哈……」赤王不由得放聲大笑。

「我說,你這次見了白王,還是得去試試。」王妃推了他一把,瞪了丈夫一眼,「為了阿顏的人生大事,你這張老臉也不算什麼要緊的。去試試!」

「好,好,」赤王苦笑,「等我見了白王再說。」

夫妻兩個人坐在王府的庭院裡,在月下絮絮閒話。

「服侍阿顏的那兩個侍女,你把她們怎麼樣了?」沉默了片刻,王妃輕聲問,「整個王府都沒找到蹤影,莫非你——」

「不要問了。」赤王的聲音忽轉低沉,「她們知道得太多。」

「……」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氣,也壓低了聲音,「萬一阿顏再問起來怎麼辦?」

「沒事,那丫頭忘性大,見異思遷得很,轉頭就忘了。而且,我不是下個月就要帶她去帝都了麼?」赤王抬起頭,看著大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白塔,眼神遼遠,「這一去,她將來還回不回這個王府,都還說不准呢……」

月光下,有一道淡淡的白影,佇立在天和地之間。

那是鏡湖中心的伽藍白塔,雲荒的心臟。

七千年前,空桑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驅三十萬民眾歷時七十年,在伽藍帝都建起了這座六萬四千尺的通天白塔,在塔上設置了神廟和紫宸殿,從此後獨居塔頂,鬱鬱而終,終身未曾再履足大地。

多少年了。多少英雄死去,多少王朝覆亡,只有它還在,冷冷地俯瞰著這一切宛如一個沉默不語的神。

赤王望向了那座白塔,遙遙抬起了手:「阿顏的機緣,說不定,就在那裡。」

當赤玉指著那座白塔,說出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時,大約沒有想到在伽藍白塔頂上,也有一個聲音同時提到了他。

「今天赤王向朝廷上了奏章。」

那個聲音是對著一面水鏡說的,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穿著空桑司天監的袍子,大約四十多歲,看上去精明謹慎。

水鏡的另一頭坐著穿著黑色長袍的王者,卻是遠在紫台的青王,冷冷問:「是蘇薩哈魯的事情麼?」

司天監躬身道:「是。殿下的消息真快。」

水鏡另一頭的青王冷笑了一聲:「據我所知,應該是時影平定的吧?呵,居然讓赤王這傢伙先上奏章搶了功勞?」

「大神官性子一貫淡泊,倒是從未有爭功的心思。」司天監道,「赤王他還在奏章裡替大神官美言了一番,幾乎把所有功勞都推到了他身上,自責管理西荒失職,說將不日親自到帝都來請罪。」

「謝罪?」青王眉梢一挑,眼裡掠過嘲諷的表情,「他倒是乖覺——這事兒若不是平得快,他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他那個女兒朱顏,不是許配給了大妃兒子了麼?」

「是。聽說柯爾克親王還沒入洞房就死了。」

「那麼說來,赤王女兒算是望門守寡了?」青王一愣,忍不住冷笑起來,甚為快意,「他們把這個女兒看得寶貝似的,三年前我替侄兒去求親還被擋回來了——這回要看看,六部還有哪家願意撿一個二手貨?」

司天監唯唯:「青王說得是。」

青王皺了皺眉,又問:「有沒有時影的消息?」

「暫時還沒有。」司天監道,「離開蘇薩哈魯之後,就失去了大神官的蹤跡。

了眼線,也通過水鏡看遍了雲荒,怎麼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真沒用!」青王恨恨道,「早說了讓你好好盯著這傢伙的!」

「王爺也太難為在下了。大神官靈力高超,以在下這點能耐,又怎能監控他?」司天監苦笑,搖了搖頭,「整個雲荒,估計也就只有大司命一人可以做到吧?」

「也就是因為那小子本事大,誰都奈何不了他,否則,他能活到如今?」青王狠狠道,「真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司天監不敢回答。

青王彷彿也知道自己有點失控,放緩了語氣,問:「皇太子還好嗎?

「還是像以前那樣,老是喜歡出去玩,整天都不在帝都。」司天監搖著頭歎氣,「帝君早已心灰意冷懶得管束,而青妃一貫寵溺這個兒子,打不得罵不得。只能等明年正式冊立了太子妃,估計就有人好好管他了。」

「哎,這個小傢伙也太不讓人省心了。」青王恨恨道,「都二十一了,還不立妃!帝君在這個年紀上都已經生了皇長子了!」

司天監賠笑道:「青王也不用太急,雪鶯郡主不也還小麼?」

「也十八歲了,不小了。」青王搖著頭,憂心忡忡,「這事兒一日不定下來,我一日不得心安。皇太子畢竟不是皇后所生,非嫡非長,在朝中壓力很大——若是早日能迎娶雪鶯郡主,和白之一族達成聯姻,我這顆心才算放下了。但白王如今的態度模稜兩可……唉,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會真的支持這門婚事。」

「青王不用太憂心,皇太子和雪鶯郡主兩個人可好著呢!只怕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司天監忽地壓低了聲音,笑道,「上個月皇太子偷偷拉了郡主去葉城,玩了兩天兩夜沒回來,最後貴妃一怒之下讓青罡將軍派了殿前驍騎軍,才給抓了回來——」

「這小子!」青王搖著頭笑,「對付女人倒是有本事。」

司天監賠笑:「那當然,是大人您的親外甥嘛。」

「好了,你也該歇息了。」青王的情緒終於好了起來,揮了揮手,「等過段時間我空了,便從封地來帝都拜會一下白王。」

「是。」司天監合上了水鏡,一時間房間裡便黑了下去。

要明年才冊立太子妃呢,現在朝野各方就已經開始勾心鬥角了?他搖著頭歎了口氣,朝外看了一眼。

白塔頂上,夜風浩蕩,吹得神幢獵獵作響,神廟前的廣場空空蕩蕩,只有璣衡在觀星台上緩緩運轉,將滿天星斗都籠罩在其中。

忽然間,祂的眼睛睜大了——不知何時,外面空無一人的廣場的盡頭,居然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憑空出現在絕頂上的年輕男子,負手站在伽藍白塔之上,星空之下,一襲白衣飄搖,正在透過璣衡,聚精會神地看著頭頂的星野變幻。

那……那居然是大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