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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司天監不由驚得站了起來,然而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卻看到又有一個人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登上了觀星台,站在了大神官的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一個古稀老者,白髮白鬚,迎風飄飛,手裡握著一枚玉簡——竟是深居簡出、多日不見的空桑大司命!

這兩個人,為何深夜突然出現在了這裡?

司天監連忙湊到了窗前,竭力想聽清他們的對話。然而,一老一少卻只是在伽藍白塔絕頂上站著,負手臨風而立,彼此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然地看著頭頂斗轉星移。

過了半個時辰,終於,大司命開口了,「怎麼樣,你也看到了吧?」

「是。」時影輕聲道,「看到了。」

「空桑覆滅,大難降臨……血流成河啊!」大司命用手裡玉簡指著那片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歸邪,歎息,「空桑人的末日要到了!而現在帝都這些人卻還只忙著勾心鬥角!夢華王朝?哈哈,都還在做夢呢!」

什麼?大司命又喝醉酒了吧?司天監心裡「咯登」了一下。

他踮起腳,從窗口往大司命指的方向看去,星野變幻,群星歷歷,卻怎麼著都沒在那片區域裡看到有東西。等他忍不住探頭再看時,眼前忽然就是一黑——巨大的翅膀從天而降,輕輕一掃,就將這個偷窺者迎頭擊得暈了過去,尖利的喙子一啄,將軟倒的身子橫著叼了出來。

「重明,不許吃!」時影微微皺眉,頭也不回地呵斥,「放回去。」

神鳥羽翼一震,不甘心地將嘴裡叼著的司天監吐了出來,隔著窗子扔回去,發出了咕咕的抗議聲。

時影重新望了一眼星野的方向,對著大司命點了點頭:「是的,在下看到了——您的預言雖然殘酷,但卻是準確無疑的。」

是的,在那個星野裡,有一片肉眼尚自看不到的歸邪,如同一片淡淡的霧氣,悄然瀰漫,將在五十年之內抵達北斗帝星的位置。當代表亡者重生、離人歸來的邪魔籠罩大地時,雲荒將陷入空前的大動亂!

「可惜,除了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整個雲荒竟然沒有第二個人贊同我。」空桑的大司命搖著頭笑了起來,「呵呵……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危言聳聽,一個個都是睜眼瞎!」

「無需和那些肉眼凡胎之人計較。」時影深深一彎腰,肅然,「您用半生心血推算出了這個結果,剩下的,就交給我來做吧——」

「你?你想做什麼?你又能做什麼!」大司命看了一眼面前的後輩,冷笑,「你難道覺得自己能夠扭轉星辰的軌道嗎?可笑!造化輪迴的力量,如同這浩瀚的蒼穹,沒有任何凡人可以抵擋!」

時影微微一躬身:「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這麼有自信?」大司命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那麼,告訴我,你這一次去蘇薩哈魯,有找到「那個人嗎?」

時影沉默了一瞬,歎息:「沒有。」

頓了頓,又道:「我把整個蘇薩哈魯的鮫人都殺盡了,可那片歸邪卻依舊沒有消失——所以我只能回到伽藍白塔,通過璣衡來預測社此刻的所在。」

「你是找不到祂的,因為天命注定祂必將存活下去!」大司命搖了搖頭,鬚髮在風裡飄飛,「祂,是上天派來報復空桑的,是注定要滅亡六部、帶來傾國之亂的人——你和我,都無法阻攔!」

「只差一點點,我就能找到祂了。」神官卻語氣平靜,「離預言發生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呢……我總會找到祂的。」

大司命怔了一下,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他抬起玉簡,拍打著時影的肩膀,「你不知道在這個帝都,人人都在為眼前的利益像瘋狗一樣爭奪嗎?你為何卻要將眼睛盯在那麼久之後?誰會在意幾十年之後沒發生的事?」

「我。」時影沒有笑,只是靜靜地答道:「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樣,只安享當世榮華,那麼,這世間要我們這些神官司命又有何用呢?」

「……」大司命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久久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忽然歎了口氣,「二十幾年前,我讓帝君把你送去九嶷山,看來是送對了……我時日無多,等我死後,這雲荒,也唯有你能接替我的位置。」

時影微微躬身:「不敢。」

大司命皺眉:「有什麼不敢?我都已經向帝君舉薦過你了。」

時影垂下了眼簾,看著腳下遙遠的大地,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多謝大司命厚愛。不瞞您說,如果此次的大事能安然了結,在下想脫去這一身白袍。」

「什麼?」大司命愣了一下,「你……你不打算做神官了?」

「是的。」時影笑了笑,語氣深遠。

大司命臉色微微一變:「你和帝君說過這件事了嗎?」

時影搖了搖頭:「尚未。言之過早,。」

「帝君未必會同意。」大司命神色沉了下來,有些擔憂,「他在你童年就把你送到了九嶷神廟,其實就希望你做個一輩子侍奉神的神官,不要再回到俗世裡來——你如果要脫下這身白袍,只怕他會有雷霆之怒。」

「他怒什麼?」時影冷笑了起來,語氣裡忽然出現了一絲入骨的譏誚,那是罕見地動了真怒的表現,「即便脫下了這身白袍,我也不會回來和弟弟爭奪帝位的——他不用怕。」

「……」大司命一時語塞。

「而且,我現在的人生,也不是他能夠左右的。」時影聲音重新克制了下去,淡淡道,「當我想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問:「那……你不當大神官之後,想去做什麼?」

「還沒想好。」時影淡淡道,「等想好了,估計也就是走的時候了。」

大司命看到他說得認真,也不由得嚴肅起來:「一旦穿上這身白袍,是沒那麼容易脫下的。要脫離神的座前,打破終身侍奉神誓言,你也知道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你真的打算接受雷火天刑,散盡靈力,毀去畢生苦修得來的力量,重新淪為一個平庸之人嗎?這個紅塵俗世,有什麼值得你這樣!」

老人的聲音凌厲,近乎呵斥,然而年輕神官的臉上卻波瀾不驚。

「大人,您也是知道我的。」時影只是淡淡地回答,語氣平靜,「我若是一旦決定了要走那一條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大司命不說話了,看著他,眼神微妙地變了一下,忽然開口,「影,你不會是動了塵心吧?」

時影的臉色微微一動,沒有回答。

「果然如此!」大司命倒吸了一口冷氣,又抬起頭,看著漫天的星辰,蒼老的臉在星光下露出一種不可形容的神色來,「你可真像你的母親啊……唉,枉費了我一番心血把你送去九嶷!」

時影有些愕然地看著大司命,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己在襁褓中就被帝君送去遙遠的九嶷山修行,其實是出自於大司命的諫言。但那麼多年來,他從未問過這個亦師亦友的老人,這個改變了他一生的諫言到是真的還是假的。

「算了……」大司命看著星空,半晌歎息,「不過,當神官的確也不是你的你的命運,不該是這樣。」

時影一震,手微微收緊。

他的命運?所有修行者,無論多麼強大,就算可以洞徹古今,卻都是無法看到自身的命運——而這雲荒上,修為比自己高、唯一能看到他命運軌跡的,便只有這位白塔頂上的大司命了。

那一瞬,他很想問問這個老人他的命運是什麼,然而卻終於沉默。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想挽救這一場空桑國難。」大司命歎了口氣,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眼神深沉而疲憊,「但是我仔細看了星盤,那些宿命的線千頭萬緒,糾纏難解——我如果動了其中一根,或許就會導致不可見的結果。到時候對空桑到底福是禍,連我自己都無法把握啊……」

他轉過頭看著時影:「你想要插手其中,挽救空桑的命運,可知萬一失敗,天下大亂整個星盤就會傾覆?」

「我知道。」時影低下了眼簾,「但總比什麼也不做強。」

「只怕沒那麼簡單。」大司命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你想得太容易了。」

「那,我們就不妨用各自的方法試試看吧。」時影負手看著天宇,淡淡道,「空負一身修為,總得對空桑有所助益。」

「呵,也是,你心氣那麼高,怎會束手認輸?」大司命笑了一聲,語氣淡淡,不知道是讚許還是惋惜,「你從小就是個心懷天下的孩子啊……」

伽藍白塔的絕頂上,滿天星斗之下,只有這一老一少兩人並肩站在風裡,仰望著星空,相對沉默,各自心思如潮湧。

「既然都來了,就去和帝君見一面吧。他最近身體不大好。」許久,大司命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雖然嘴裡不說,但我知道他心裡一直是很想見你的——你們父子之間,都已經二十多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時影的唇角動了一動,卻最終還是抿緊。

「不必了,」他轉頭看著白塔下的紫宸殿,語氣平靜,「在把我送進九嶷神廟的時候,他心裡就應該清楚:從此往後,這個兒子就算是沒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願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抬起了手,手裡的玉簡化為傘,重明神鳥振翅飛起。

大司命沒有挽留,只問:「剛才,你從璣衡裡看到了什麼?」

「歸邪的移動方向。」時影轉過頭,將視線投向鏡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響空桑未來國運的力量,眼下正在向著葉城集結——如果這次來得及,一定能在那裡把祂找出來。

「在葉城?」大司命搖了搖頭,「不過,你連祂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難不成,你還想把葉城的所有鮫人都殺光?」

然而時影神色卻未動,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歡鮫人,甚至可以說是憎惡的吧?是因為你母親的緣故嗎?」

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緊了一下,肘影低下頭去.用傘遮擋住了眼神,語氣波瀾不驚:「告辭了。等事情處理完畢,我便會返回九嶷神廟——到時候請大司命稟告帝君,屈尊降臨九嶷,替我除去神職。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罷了……唉,你做好吃苦頭的準備吧。」

「多謝大人。」時影微微躬身,語氣恭謹,「是在下辜負了您的期許。」

「你有你的人生,又豈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尋你的命運……」大司命歎了口氣,用玉簡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指著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風起了,祂,也就在不遠處了。」

「謹遵教誨。」年輕的神官低下頭,手裡的雪傘微微一轉。

剎那間,天風盤旋而起,繞著伽藍白塔頂端。疾風之中,白鳥展翅,掠下了萬丈高空。

而在兩人都陸續離開後,伽藍白塔的頂端,有一個人睜開了眼睛。

一直裝暈的司天監踉蹌著站了起來,揉了揉劇痛的腦袋,恨恨地「哼」了一聲。那個該死的四眼鳥差點就把他給吃了!分明是個魔物,也不知道九嶷山神廟為啥要養著它。

然而,一想起剛才依稀聽到的話,司天監便再也顧不得什麼,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間裡,顫抖著打開了水鏡,呼喚另一邊早已睡下的青王。

「什麼?」萬里之外的王者驟然驚醒,「時影辭去神職?」

「是的!屬下親耳聽見。」司天監顫聲,將剛聽到的驚天秘密轉告,「他……他的態度很堅決,甚至說不惜一切也都要脫離神職、重返俗世!」

「真的?」青王愣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眼神轉為凶狠。

司天監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他也對大司命說,自己並無意於爭奪皇天。」

「他說不爭你就信了?」青王冷笑起來,厲聲,「他付出那麼大代價脫下神袍,不惜靈體盡毀,自斷前途,如果不是為了人間的至尊地位,又會是為了什麼?!那小子心機深沉,會對別人說真話嗎?可笑!」

司天監怔了一怔,低下頭去:「是,屬下固陋了。」

「可恨……可恨!」青王喃喃,咬牙切齒,「他畢竟還是要回來了!」

時隔二十多年,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個隱於世外多年的最強大的對手,終於還是要回來了!

作為白嫣皇后所出的嫡長子,無論從血統、能力,還是背後的家族勢力,時影無與倫比的,強於青妃生的時雨百倍。若不是昔年帝君因為秋水歌姬的死而遷怒於他,如今繼承雲荒六合大統的絕對是這個人。

作為失去父親歡心的嫡長子,時影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往了九嶷山,二十幾年從未在王室和六王的視線裡出現過,自從白嫣皇后薨了之後更是遠離世俗,低調寡言,以至於六部貴族裡的許多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包括自己在內,豈不是也一直掉以輕心?

但是誰又想過,這個從小被驅逐出了權力中樞的人,一旦不甘於在神廟深谷寂寂而終,一旦想要返回紫宸殿執掌權柄,又將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青王揉著眉心,只覺得煩亂無比,「早知道如此,當年就應該把那小子在蒼梧之淵給徹底弄死!」

「王爺息怒。」司天監低聲,「當年我們也已經盡了力了……實在是那小子命大。」

「現在也還來得及。」青王喃喃,忽然道,「他現在還在帝都嗎?」

「好像說要去葉城,然後再回九嶷。」司天監搖頭,「對了,他說要在九嶷神廟裡準備舉行儀式,正式脫離神職。」

「什麼?這麼快就要辭去大神官的職務了?」青王眼神尖銳了起來,冷笑,「呵,說不干就不幹了,想一頭殺回帝都來?我絕不會讓這小子得逞!」

「是。」司天監低聲,也是憂心忡忡,「大神官如果一旦回來,這局勢就麻煩了……何況帝君最近身體又不好。」

「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了,一個不小心,我們的多年苦心便化為烏有。」青王壓低了聲音,語氣嚴肅,「讓青妃好好盯著帝君,盯著大司命,一旦有變故立刻告訴我——我兒青罡正帶著驍騎軍去葉城平叛。復國軍也罷了,白王態度曖昧不明,你讓他千萬警惕白風麟那個口蜜腹劍的小子!」

司天監領命:「屬下領命。」

「還有,趕緊把皇太子給我找回來。事情都火燒眉毛了,還在外面尋歡作樂!」青王憤然,「如果不是我的親外甥,這種不成材的傢伙我真的是不想扶!」

「是。」司天監連忙道,「青妃早就派出人手去找了,應該和以前一樣,偷偷跑出去玩個十天半個月自己就會回來。」

「現在不同以往!」青王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帝君病危,殺機四伏,哪裡還能容他四處玩耍?」

他合上了水鏡,只留下一句:「大神官那邊,我來設法。」

當水鏡裡的談話結束後,青王在王府裡抬起了頭。

這裡是青族的封地,九嶷郡的首府紫台。深夜裡,青王府靜謐非常,窗外樹影搖曳,映出遠方峰巒上懸掛的冷月,九嶷山如同巍峨的水墨剪影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見山頂神廟裡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