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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使者心裡一驚一急,加上風寒刺骨,頓時昏了過去。

「來人,快帶大人回金帳裡休息!」大妃處亂不驚,吩咐周圍霍圖部族人帶著昏迷的帝都使者離開,然後看了一眼那只掛出來的手臂,又道,「郡主受了重傷,千金玉體,不便裸於人前,所有人給我退開十丈,靠近者斬!」

「是!」霍圖部戰士一貫軍令嚴格,立刻便齊刷刷往後退去。

在這樣呼嘯的風雪夜,十丈的距離,基本上便隔絕了所有耳目。

朱顏隱身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呸,一搭脈搏就知道死透了,這個老巫婆幹嗎還這般惺惺作態?無事生非,必有妖孽!」

「老巫婆?」時影眉梢抬了一下,「這麼說你婆婆合適嗎?」

「誰是我婆婆了?」她冷哼了一聲,想起了馬廄裡魚姬的悲慘境遇,心底忍不住地生出一股厭惡來,雙眉倒豎,「如果不是怕給父王惹事,我恨不得現在就悄悄地過去掐死了這惡毒的老巫婆!

時影沒有搭話,饒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硍,轉過頭去。

當所有人都退下後,霍圖部的大妃一個人跪在雪地上,面對著那只死去的龐然大物,竟然親自挽起了袖子,赤手撬開沙魔的嘴,扯出了被吞噬的兒媳婦來——殘缺屍體耷拉了出來,肩膀以上血肉模糊,整個頭都已經不見了。

「果然看不到臉了。」時影在傘下喃喃,「啃得七零八落。」

「……」朱顏站在一邊,皺著眉頭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趕緊走。這場面血腥得實在受不了,再看下去她都要吐了。

然而此刻,又有一騎絕塵而來,急急翻身下馬。

「喏,那就是你的夫君,新王柯爾克。」時影忽然笑了一笑,指著那個滿臉絡腮鬍的大漠男兒,「倒是一條昂藏好漢。」

「丑。」朱顏撇了撇嘴,哼了一聲。

作為赤王的獨女,她生長在鐘鳴鼎食的王府,從小傾慕的是淵那樣的絕世美人。

以鮫人中的佼佼者作為審美的啟蒙標準,長大後對男子眼光更是高得無以復加——便是師父,在她眼裡也只能算是清俊挺拔氣質好而已,又怎能看上這粗魯的西荒大漢?

「淺薄」時影搖了搖頭。

「母妃!郡主她怎樣了?」對方跳下馬背,急急地問,一報看到了地上那一具沒頭的屍體,喉嚨動了一動,血腥味刺鼻而來,頓時忍不住胃裡翻上來的滿腔酒氣,轉頭扶著馬鞍,「哇」的一聲嘔吐了出來——想必新郎也聽說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是個美人,心裡滿懷期待,卻沒想到今晚尚未入金帳合巹,看到的新娘卻是這般模樣。

新郎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吐得七葷八素。朱顏站在一邊,也覺得大丟臉面,恨不得跳到面前去糾正他一一喂……別看那一堆碎肉了,那是假的,假的!我長得還是很不錯的!配你綽綽有餘好嗎?

彷彿知道她的想法,時影轉頭看了她一眼:「後悔了吧?」

「後悔個鬼啊!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死相會那麼難看而已……」她忍不住又扯了下他的袖子,嘀咕,「現在我們可以跑路了吧?還有什麼好看的……難道你還要看著我入殮下葬?」

「再等等。」時影卻依舊不為所動,「要跑你自己跑。」

她真的很想拔腿走人,但剛一抬頭,身子又被定住了。

呼嘯的風雪裡,迎面走來了一位黑袍老人,白鬚白髮,面如枯樹,然而十指裡卻攏著一團火焰——那是霍圖部的大巫師索朗,西荒聲望最隆的法師。人還沒到,一股凌厲的壓迫感已經撲面而來。

大巫師走過時,在她身邊頓了頓,眼裡露出一絲疑慮,又朝著她的方向看了看。

朱顏知道厲害,立刻屏聲斂氣地縮在師父身邊,扯著他的袖子,一動也不敢動。

只要她一走出這把傘下,估計就會被發現了吧。

「長老!快來看看!」幸虧這個時候大妃抱著血淋淋的屍體,失聲對著他大呼,郡主她,她被沙魔咬死了!你快來看看,還有沒有辦法?」

大巫師應聲轉過頭去,轉移了注意力。朱顏頓覺身上的壓迫感輕了一輕,不禁鬆了口氣。

連頭都沒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然而,朱顏剛想到這裡,卻看到大巫舉步走了過去,俯下身來看著殘缺不全的屍體,伸出手指撥拉了一下那些血肉,啞聲道:「只剩下那麼一點?是有點難度,但如果獻祭的血食足夠,倒也可以勉強一試。」

什麼?她大吃一驚,轉頭看著師父。

這世上,居然還能有逆轉生死的術法嗎?如此說來,這個大巫師豈不是比師父還厲害了?

然而時影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霍圖部的大巫師,握著傘的修長指節似乎微微緊了一緊。

大妃聽得這句話,心裡一定,神色也便恢復了平日的鎮定,抬頭對兒子道:「柯爾克,你先退下,派人用幛子將這裡圍起來,誰都不能隨便靠近。」頓了頓,又吩咐,「如果帝都使者問起來,你就說大巫師正在搶救郡主,生死關頭,不方便別人前來打擾。知道麼?」

「是。」柯爾克知道母親的脾氣,不敢多問,立刻退了下去。

很快,這個空地上只剩下了她和大巫師兩個,以及地上的兩具屍體。

大巫師的氣場太強大,朱顏被壓得縮在傘下,心驚膽戰地看著,不時扯一扯師父的袖子,眼裡幾乎都露出哀求來了。然而時影壓根不理她,只是站在風雪裡,靜默地隱身旁觀。

「你是不想讓柯爾克看到吧?」大巫師低聲咳嗽,手心裡的那一團火光明滅不定,「也是,無論誰親眼看到妻子從死屍復活,接著還要和她在一個帳篷裡生活,心裡未免會不舒服。」

一邊說著,大巫師一邊俯下了身體,將手搭在了那一隻斷臂上,微微閉上眼睛,默念了一句什麼,手心的火光忽然大盛!

那一瞬,朱顏感覺到師父的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那邊卻聽到大巫師忽然睜開了眼睛,道:「奇怪。這位郡主……不像是活人啊!」

什麼?被看穿了嗎?朱顏心頭猛然一跳,幾乎從傘下蹦了出去,卻聽大妃愕然問:「自然已經是死人,為何這般問?」

「不,我的意思是,這堆血肉裡沒有一點生氣,」大巫師長眉蹙起,看了看四周呼嘯的風,低聲,「而且,人才剛死,居然連三魂七魄也無影無蹤?不可思議。」

「啊!」那一瞬,朱顏忍不住失聲。

——是的,人偶雖有血肉,卻沒有三魂七魄!這種差別,騙過常人可以,怎能騙過有修為的大巫師?那麼重要的事情,她怎生就給忘了?

「誰?」她剛一脫口,霍圖部的大巫師瞬地轉過身,目光如炬,手心一收一放,那一團火焰忽然就如同呼嘯的箭一樣,朝著她直射了過來!

「呀——」她失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要抵擋,然而話還沒出口,眼前便是一黑。

站在她身邊的師父在電光石火之際出手,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同時放低了傘面,將手中的傘斜下來罩住頭臉,輕輕一轉。

一朵白色的薔薇花在雪中悄然綻放,瞬間將那團火熄滅。

同一個剎那,她看到師父尾指輕輕一點,地上那頭死去的沙魔忽然全身一震,彷彿被牽著線,猛地從雪地上躍起,吼叫著撲向了一旁的霍圖部大妃!

「小心!」大巫師吃了一驚,連忙側身相救。

然而那頭死而復生的沙魔居然兇猛翻倍,這一擊只略微緩了緩它的身形,緊接著又一個猛撲,將大妃撲倒在了雪地上,便要咬斷她的咽喉。大妃身手也是迅捷,「刷」地拔出佩刀,一刀便插入了沙魔的頂心。趁著這麼一緩,大巫師急速唸咒,揮手又招來一道閃電,「刷」的一聲,將沙魔連頭帶軀擊得粉碎。

魔獸的利齒幾乎已經咬住了她的咽喉,然而那個硬朗的女人竟是沒有驚慌失措,只是喘了口氣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然而,眼看著沙魔化為齏粉,她卻忍不住變了臉色,脫口驚呼了一聲:「糟糕!」

這一擊,幾乎是把朱顏郡主的屍身也一起完全擊碎。如果剛才要拼湊屍體已經很勉強,此刻便已經完全不可能——人的屍體和沙魔的血肉,都已經混在了一起。

大妃怔怔地站在雪上,愣了半晌,從一堆模糊血肉裡捏起了一縷暗紅色的長髮,轉過頭看著大巫師:「現在可怎麼辦?」

「怎麼回事?這頭沙魔剛才明明已經被我殺了!」大巫師沉著臉,看了看那一堆血肉,眼神閃了閃,又抬起頭警惕地四顧,似乎要在風裡嗅出什麼來,「是什麼讓這東西忽然又迴光返照了一下?」

時影捂著朱顏的嘴,將傘無聲地放低,手腕緩緩旋轉,傘面上那一枝白薔薇緩緩生長,蜿蜒,將他們纏繞在其中,和大雪融為一體。

風雪呼嘯,荒原裡空無一人。

「奇怪。」大巫師在周圍走了一圈,什麼都沒有感覺到,這才鬆了一口氣,不解地喃喃,「剛才的事兒,有點反常。」

「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吧!」然而大妃握著手裡那一縷頭髮,焦慮地看著他,「只剩下這個了,還能不能行?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朱顏郡主就這樣死在了今晚!否則我們後面的計劃全部都泡湯了!」

後面的計劃?什麼計劃?朱顏滿肚子疑問,卻聽到大巫師咳嗽了幾聲,將目光收回來,投在那一縷頭髮上,開口:「去墓庫裡取十二個女人出來——馬上就要,天亮之前!」

時影握著傘柄的手微微一震,薄唇抿成一線。

「好!」大妃吸了一口氣,立刻站起身來。

他們要做什麼?什麼是墓庫?朱顏好奇地看著,卻不敢出聲,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師父。然而時影的神色非常嚴肅,退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大妃朝著馬廄的方向一路走過去,眸子裡幾乎有一種刀鋒般的銳利。

這樣的師父,她幾乎從沒見到過。

大妃繞過馬廄,推開了那個柴房的門。那一刻,朱顏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想起了柴房裡那一對可怖可憐的母子——她已經斬斷了那個孩子的鐐銬,不知道在剛才那一場大亂裡,那個小孩是否已經帶著母親趁機逃脫?可是,這樣大的風雪,一個瘦弱的孩子又要怎樣抱著沉重的酒甕離開?

她心裡有一絲惴惴,忐忑不安。

「咦?」大妃剛走進去,便在裡面發出了一聲低呼,語氣極為憤怒,「怎麼回事?那個小兔崽子和那個賤人,居然都不見了!」

朱顏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

「居然給他們跑了!那個賤人!」大妃狂怒之下,用鞭子抽打著房間裡的雜物,辟啪倒了一片,「該死……等找回來,我要把那個小兔崽子也砍了手腳、做成人甕!」

「別管這些了!都什麼時候了!"大巫師皺著眉頭,在風雪裡微微咳嗽,捏著那一縷暗紅色的頭髮,「你如果想在天亮之前把這件事掩蓋過去,還給空桑使者一個活的郡主,就馬上從墓庫裡把血食給我拿出來!」

大妃猛然頓住了手,似是把狂怒的情緒生生壓了下去。

「好。」她咬著牙,冷靜地說,「稍等。」

她在那個小小的柴房裡走動,不知道做了什麼,只聽一聲悶響,房子微微震動忽然間,整個地面無聲無息地裂了開來!

柴房的地下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入口,彷彿是一個秘密的酒窖。

而在地底下,果然也是一排排整整齊齊的酒甕。

一隻是每一個酒甕上,都伸出了一顆人頭!

第三章:血食

天啊……那,那麼多的人甕!

朱顏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幾乎又要驚呼出來。幸虧時影一直捂著她的嘴,不讓她有再次驚動大巫師的機會。

「要女人。」大巫師低聲道,「十二個!」

「好。」大妃領命,從一排排的人甕裡選了幾個年輕的,一個接著一個,從地窖裡提了上去,在雪地上排成了一列,「一下子用掉十二個,回頭可真是要花不少錢從葉城補貨——要知道,現在一個品相很差的鮫人都得賣五千金銖了!」

「要做大事,這點花費算什麼?」大巫師一邊檢視著從地窖裡提取出來的人甕,一邊道,「鮫人一族壽命千年,靈力更強,換成是用普通人類做血食祭獻,得拿上百個才夠用。」

「那可不行,」大妃皺著眉頭,「本旗大營要是一下子少了那麼多人,這事兒蓋不住,一定會引起騷亂。」

「所以,就不要心疼金銖了。」大巫師冷冷道,手指敲著人甕裡的鮫人,「只要娶到了朱顏郡主,將來整個西荒還不都是你的天下?

他的手指逐一敲著那些被剁去了四肢裝在酒甕裡的女鮫人的頭顱,發出敲擊西瓜似的空空聲音。那些鮫人拚命地掙扎、尖叫,可是沒有舌頭的嘴裡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如同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劇。

朱顏在一邊看著,只覺得刺骨驚心,緊緊攥著時影的袖子。

蘇薩哈魯的地底下,竟然藏著這樣可怖的東西!天哪……她要嫁入的哪是什麼霍圖部王室,分明是惡鬼地獄!

「天快亮了,要復活朱顏郡主,必須抓緊時間,」大巫師用法杖在雪地上畫出了個符咒,將十二個人甕在雪地上排成一個圓。

「開始吧。」大巫師低聲道,「十二個鮫人當血食,估計也夠了。」

他開始念動咒語,將那一縷紅色的長髮握在了手心。那個祝頌聲非常奇怪,不是用空桑上古的語言吐出,而是更接近於一種野獸的低沉咆哮和吼叫,聽上去令人躁動不安,非常不舒服。

隨著他的聲音,他的雙瞳逐漸變了顏色,轉為赤紅,如同兩點火焰——大巫師一邊唸咒,一邊凝視著手心,不停變換著手勢,忽然間,他手裡的那一縷頭髮竟轟然燃燒了起來!

這……這是什麼奇怪的術法?她在九嶷山那麼多年,竟然從來沒有聽說過!

朱顏驚詫萬分,側頭詢問地看著師父,然而時影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一幕,表情肅穆,眼神裡跳躍著火焰一樣的光,一動不動。

大巫師在風雪之中施術,手中的火焰越來越旺盛。一輪咒術完畢,他拈起了其中一根燃燒的髮絲,往前走了一步,念動咒語,「刷」的一聲,髮絲竟然直接插入了那個人甕女鮫人的頭頂心!

那麼細小的髮絲,竟然如同鋼絲一樣穿破了顱骨。人甕的女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顯然慘痛之極,卻怎麼也叫不出聲音來。

「住手!你這個瘋子!」朱顏憤怒已極,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完全不是對手,想要衝出去扼死這個惡魔一樣的巫師。然而時影的手牢牢地摀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動彈分毫。

他站在那裡,撐著傘,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慘劇,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