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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根接著一根,燃燒的髮絲直插入人甕的天靈蓋,如同一支支火炬。轉眼間,在這風雪之夜,荒原裡點起了一個火焰熊熊的大陣!

大雪裡,火焰在燃燒,布成了一個燈陣,以人的生命為燈油。大巫師盤腿跪在火焰中心,割裂自己的雙手,一邊祝頌,一邊將鮮血滴入了每一個人甕的天靈蓋,然後再度展開手臂,將流著血的手伸向黑夜的天空,低沉地開口,說出了最後的禱詞——

「毀滅一切的魔之手啊……請攫取血食吧!」

請您回應奴僕的願望,讓死去的人從黑暗裡歸來!

當血滴入火焰的那一刻,十二個人甕女子一起張開了嘴,似是痛極而呼。在她們的痛苦裡,十二道火焰猛然大盛,彷彿被一股力量吸著,朝著圓的中心聚集,在圓心匯成了一股巨大的火柱!

同一瞬,人甕女子被吸光了精氣神,瞬間乾癟枯槁。

火柱裡,居然誕生了一個影影綽綽的東西。

「出來了……出來了!」大妃驚喜不已。

朱顏站在風雪裡看著這一幕,幾乎要暈眩過去——是的,她看得清楚:在那火焰裡漸漸浮凸出來的,居然是一個人形!當她看過去的時候,那個火裡的人彷彿也在看著她,居然還對著她詭異地笑了一笑!

那……那又是什麼東西?

她戰慄著抬起頭,想詢問身邊的時影,卻忽地發現風聲一動,身邊已經空無一人。師父?師——

她抬起頭,幾乎失聲驚呼。

風雪呼嘯狂捲,有什麼從她頭頂掠過,那是一隻巨大的白色飛鳥,瞬間展開了雙翅,從陰雲如鉛的九霄直衝而下,衝入了火柱之中!

「啊!」朱顏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四……四眼鳥?」

重明!時隔多年,她終於再次見到了這只童年陪伴過她的上古神鳥——這只巨大的白鳥是九嶷山神殿裡的千年守護者,屬於師父的御魂守,現在它盤旋著從九霄飛下來了……師父呢?師父去哪兒了?!

大妃也在失聲驚呼:「那……那是什麼東西?」

神鳥呼嘯著從九霄飛來,雙翅展開幾達十丈,左右各有兩隻朱紅色的眼睛,凝視著大地上大巫師燃起的火焰法陣,尖嘯一聲,翅膀一掃,風雪激盪,便將十二個人甕都晃到了地上,尖利的喙一探,直接啄向了火柱中剛剛成型的肉身。

一啄之下,火焰都猛然暗淡。

「這,這是重明?不可能!」大巫師大驚失色,手中法杖一頓,一道火光急射而來,直取神鳥右側那一雙眼睛,逼著它歪了歪腦袋,失聲,「難道……難道是九嶷山那邊的人來了?」

「說對了!」一個聲音在風雪裡冷冷道。

白色的飛鳥上,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影。穿著九嶷神官白袍的時影從重明的背上躍下,長袍在風雪裡獵獵飛舞。凌空手腕一轉,手中的傘「刷」地收攏,轉瞬化成了一柄發著光的劍!

「啊!」朱顏失聲驚呼,看著時影的長劍凌空下擊,瞬地貫穿了火焰裡那個剛剛成型的東西,隨後劍勢一揚,將其高高地挑起,扔出了火堆。

「啪」的一聲,那個東西摔落在她的面前。

她只看得一眼,就嚇得往後跳了一步。

那……那竟赫然是另一個自己!

不是一具空殼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還在扭動的活人!那個從火焰裡誕生的「朱顏」全身赤裸,臉上帶著痛苦不堪的表情,胸口被那一劍從上到下割裂,連裡面的臟腑都清晰可見。

鮮血急速湧出,在雪地上漫延。

——那個「朱顏」的血,居然是黑色的!

「救……救救……」那個東西居然還會說話,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爬過來,對著她伸出一隻手,眼神裡全是哀求。

「啊啊!」她往後又跳了一步,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師父。

然而時影已經重新翻身躍上了重明神鳥,和那個大巫斗在了一處,速度快得她壓根看不清。風雪呼嘯,那個大巫師的一頭白髮根根豎起,用古怪的聲調大聲吼著什麼,一次又一次地用法杖重重頓著地面。

火焰在熄滅後又重新燃燒,轟然大盛,被操縱著撲向了時影!

一襲白衣在烈火裡飄搖,如同閃電般穿進穿出,看得人眼花繚亂。風雪呼嘯,彷彿龍捲風一樣盤旋,將這方圓數十丈內變成了一個你死我活的絕境。

「師父,小心!」眼看師父的白衣被火焰吞沒,朱顏急得不行,拔下玉骨便是一劃——這一下她使上了十二成的功力,「刷」的一聲,玉骨化為一道流光,破開了風雪,直刺戰團中心。

冰雪和火焰同時一震,雙雙熄滅。

重明神鳥長嘶一聲,收斂了雙翅落下,漫天的大雪隨之凝定。

「師父!」她一擊即中,心裡不由得狂喜,「你沒事吧?」

「我倒是沒什麼事……」過了一會兒,時影的聲音才從黑暗中傳來,依稀透著一絲疲憊,「你打傷的是重明。」

「什麼?」她吃了一驚。

黑夜即將過去,暗淡的火光裡,那只巨大的神鳥緩緩降落在雪地上,落地時候身一卻歪向一邊,右翅拖在身後,四隻眼睛緩緩轉過來,冷冷地盯著她看。潔白的右翅上,赫然插著她的玉骨。

「啊?」朱顏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時影從鳥背上躍下地來,手裡提著滴血的長劍,身上果然沒有受傷,只是冷著一張臉:「去和重明道歉。」

「我不去!」朱顏不敢上前。

然而時影沒理睬她,手腕一轉,那把長劍驟然變回到了原形,成了一枚古樸的玉簡——那是九嶷山大神官的法器,千變萬化。

時影握著玉簡,看也不看地穿過她身側,朝著雪地另一邊走去了。她只能抖抖索索地上前,抬起手想撫摸白鳥的羽毛,又縮了回來:「對……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明明是瞄準了那個大巫師打過去的……誰知道會……」朱顏看著這個兒時的夥伴,知道神鳥脾氣倨傲,結結巴巴,不敢靠近:「你……你的翅膀沒事吧?我幫你包紮一下?」

重明神鳥冷冷地看著她,下頜微微揚起,四隻眼睛裡全是看不起,忽然冷哼了一聲,脖子一揚,將嘴裡叼著的東西扔到了雪地上。

那個大巫師,赫然已經被攔腰啄為兩段!

「我說呢,原來你嘴裡叼著這傢伙?」她一下子叫了起來,為自己的失手找到了理由,「你看你看,我沒打偏!明明是——」

話說到一半,「刷」的一聲勁風襲來,頭頂一黑,立刻跌了個嘴啃泥。重明毫不客氣地展開翅膀,只是一掃,便一把將這個囉嗦的人類打倒在地,白了她一眼,施施然將翅膀收攏,邁著優雅的步伐走了開去,開始一處一處地啄食那些殘餘的火焰,一啄便吞下了一個被燒成灰燼的人甕。

重明乃六合神獸之首,是專吃妖邪鬼怪的神鳥,淨邪祟,除魔物。千百年來一直留在九嶷山,守護著帝王谷裡的歷代空桑帝王陵墓,是九嶷神廟大神官的御魂守,此刻也擔負起了清理現場的責任。

朱顏狼狽地爬起來,剛想去找尋師父的蹤影,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如同千軍萬馬在靠近。

怎...怎麼了?

她轉過頭,忽地張大了嘴巴——赫然有一支軍隊,出現在黎明前的荒原上!

整個霍圖部的戰士不知道什麼時候接到了命令,被迅速地召集到了這裡。全副武裝的戰士們將這片空地包圍得鐵桶也似,劍出鞘,弓上弦,殺氣騰騰。領頭的正是她的婆婆,蘇妲大妃,她臉色鐵青,手裡握著弓箭。

「不是吧?」朱顏看到全副武裝的大軍,喃喃——天哪,今天她只是想逃個婚而已……怎麼轉眼就變成要打仗了?這形勢也變得太快了吧?

蘇妲大妃,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好說?"時影手握玉簡,冷冷地看著面前的干軍萬馬,並無絲毫退縮。他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朱顏",又指了指雪地上熄滅的火焰大陣和死去的大巫師,淡淡道:「你勾結大巫師,秘密修習被禁止的暗魔邪法,竟然意圖謀害朱顏郡主!你覺得這樣就可以操控西荒了嗎?」

「啥?」朱顏聽得發愣。

什麼叫做「意圖謀害朱顏郡主」?明明是她自己弄死了自己,試圖逃跑,怎麼到了師父嘴裡,就變成是大妃的陰謀了呢?還……還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捲入什麼事情裡面去了?

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要跑過去問個清楚。然而,大妃一眼看到她從大雪裡奔來,全身一震,驚得幾乎從馬上跌下來。

「朱顏郡主……還,還活著?」她喃喃,不可思議地看著毫髮無傷的人,又看了看地上扭曲掙扎的人形朱顏,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你們的陰謀吧?這一切,都是你們安排的?!」終於,大妃想通了前後的聯繫,回過神來,指著時影狂怒厲喊,「九嶷山的人,竟聯合赤之一族,把手伸到了這裡!你們是早就計劃好了要藉著這場婚禮來對付我們,是不是?該死的!」

喂!什麼意思?我和他明明不是一夥兒的!

然而,不等朱顏開口辯解,師父卻冷笑了一聲:「別自以為是了,就算沒有這回事,你們在西荒秘密畜養血食、供奉邪神的陰謀遲早也要暴露。」

什麼?師父怎麼也知道了那個柴房地下的人甕的秘密?

「來人!」大妃眼神已經冷得如同嚴霜,裡面籠罩了一層殺氣,抬起了手,「把這裡所有的人都給我殺了!一個都不許離開蘇薩哈魯!」

「刷」的一聲,鐵甲應聲散開,將荒原上的人團團圍攏。

「娘?」柯爾克親王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一時間回不過神來——這些年來母親和大巫師一直走得很近,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為母親只是為了籠絡大巫師,借助他的力量來鞏固自己在部族的地位而已,不知道還涉及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要把九嶷的大神官和赤之一族的郡主一起殺死在這裡,豈不是造反的大罪?

「柯爾克,我一直都不想把你捲進來,所以什麼都沒和你說。」大妃轉頭看著兒子,眼神凝重,「可事已至此,已經不能善罷甘休——今天如果放跑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霍圖部就要大難臨頭了!」

大妃厲聲下令:「所有人,張弓!將這兩個人都給我射殺了!」

「刷刷」的上弓聲密集如雨,聽得朱顏毛骨悚然,她生怕下一刻就會被萬箭穿心射成刺蝟,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拉住了師父的衣角。

「沒事。」時影卻神色不動,只是將手裡的傘遞給了她,"你拿著這個,退到重明身邊去待著。」

「可是……你,你怎麼辦?」她接了他的傘,知道那是師父的法器,看著他赤手空拳地站在雪地裡,面對著上千的虎狼戰士,不由得發怵,脫口而出,「我……我們還是快跑吧!」

「跑?」他冷笑了一聲,「我這一生,寧可死,也不臨陣退縮!」

「射!」就在拉拉扯扯的當口兒上,大妃一聲斷喝。

呼嘯而來的箭雨,瞬間在荒原上掠過。

朱顏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撐開了傘,想撲上去幫師父擋住。然而時影卻在瞬間身形一動,迎著箭雨就衝了上去!

「師父!」她失聲大喊。

清晨的依稀天光裡,只看得到漫天的雪花飄轉落下,而他的白袍在風中飛舞,獵獵如旗——無數支利箭迎面射來,在空中交織成聲勢驚人的箭陣,如同暴風雨呼嘯而來。時影一襲單衣,迎著萬箭而上,凝神聚氣,忽地伸出手去,「刷」地扣住了當先射到的第一支箭!

——那一瞬間,空中所有的箭都頓住了。

他手指一抬,指尖一併,「卡嚓」一聲將手裡的箭折為兩段。

——那一舜間,空中所有的箭竟然也都凌空折為兩段!

他鬆開手指,將那支箭扔在了雪地上。

——那一瞬間,所有的箭也都憑空掉落在了地上!

靜默的戰場上,千軍壓境,所有人卻都瞬間驚呆了。這……這算是什麼術法?這個白衣神官,居然能在一瞬間,通過控制一支箭來控制千萬支箭!那,他豈不是能以一人而敵千萬人?

這……這到底是什麼樣可怕的邪術!

只是一個剎那,時影已經出現了在了大妃的面前,看著那個手握重兵的貴婦人,冷冷開口:「蘇妲大妃,你可認罪伏法?」

「不認!"那個女人卻是悍勇,從驚駭中回過神來,一聲厲喝,竟是從鞍邊「刷」地抽出長刀,迎頭一刀就向著時影砍了下去!

她雖是女流,卻是西荒赫赫有名的勇士,這一刀快得可以斬開風。拔刀速度極快,只是一剎那,就切到了時影的咽喉。

「師父!」那一刻,朱顏真是心膽俱裂,不顧一切地地衝了過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那一瞬間她竟然跑得極快,幾十丈的距離彷彿被縮到了一步之遙,驚呼未落的瞬間,她已經衝到了馬前。

這樣鬼魅般的速度,令馬上的大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之一族的郡主,她那個嬌生慣養的新兒媳,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過來,赤手握住了她砍下來的刀!

那一雙柔軟嬌小的手,死死握住了刀鋒,鮮血沿著血槽流下。

「你……」大妃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咬了咬牙,將長刀繼續往前刺出,想要順勢割斷手掌再將這個少女的心臟洞穿。然而手臂剛一動,卻忽然全身抽搐,說不出話來——因為此時一隻手從背後探過來,扣住了她的咽喉!

「師……師父?!」朱顏愣住了,看著忽然出現在大妃背後的時影。下意識地,她又回頭看了一下。然而,背後的另一個時影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妃的刀鋒已經割破了他咽喉上的肌膚。然而詭異的是,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朱顏愣住了。過了片刻,才用流著血的手指輕輕點了下背後的那個時影——她的手指從他的身體裡穿過,沒有任何阻礙,如同一層空殼霧氣。

那一刻,她明白過來了。

那是幻影分身!剛才那一瞬,師父早已移形換位!

「接刀的速度挺快。」時影對著發呆的弟子笑了一笑,那笑容竟是少見的柔和。他一把扣住了大妃,將她拖下馬來,轉身對著鐵甲戰士大呼,「大妃勾結妖人,謀害老王爺,罪不容誅!你們都是霍圖部的勇士,難道要跟隨這個惡毒的女人反叛嗎?」

「什麼?」所有人瞬地大驚,連柯爾克都勒住了馬,

謀害老王爺?這個消息太驚人,幾乎在軍隊裡起了波濤般的震動。

「老王爺一生英武,五十歲大壽時還能吃一整頭羊、喝十甕酒,如何會因為區區寒疾說死就死了?」時影策馬,將手裡被制服的大妃舉起,扣住了她的咽喉,「就是這個女人!因為失寵心懷怨恨,就勾結大巫師,在老王爺身上下了惡咒!不信的話,可以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