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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荒·鏡 第36章

在漫天飄落著死亡的焰火裡,傀儡師一直默然低著頭,用沉默遮蓋了告別時哀傷的眼神。寧靜中,只有偶人阿諾迎著風上下翻飛,發出詭異的笑,那是「惡」的孿生,在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歡喜。

那樣長久的沉默中,彷彿心裡某一根弦忽然繃緊得到了極限,蘇摩的手頹然鬆開,爆發出了一聲啜泣。

那聲音猶如一頭被困的獸。

知道自己那麼孤獨那麼絕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幾千年來,海國的子民被從故鄉擄掠到雲荒,經受了無窮無盡的虐待、凌辱和踐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他們的靈魂在那樣漫長的歲月裡也被漸漸的扭曲——這才是鮫人一族真正意義上的「覆滅」!

要如何對她說,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以怎樣絕望的心情,仰望那個純白高貴的空桑少女,卻無法逃開心裡強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訴她說,在多年來顛沛流離的苦修中,自己曾無數次的將她想起,又是多麼盼望著回到雲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頭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對她說,原來自己一直無法釋懷的、並不是當年她的絕決,而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懷疑和不信任、對一切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又該如何去愛?在連尊嚴和自由都沒有的時候,一個鮫人奴隸、又能怎樣地去愛空桑未來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陰暗,在她從萬丈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剎那煙消雲散——死亡在瞬間撤銷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在那一場邂逅裡,她已然竭盡所有,所以無論最後如何,都得以無愧無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終無法直面自己的最終原因。

在遠望她離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邊時,彷彿感受到了某種說不清楚的絕望,隱隱明白這將會是最後的相見,他第一次不再壓制自己激烈變化的情緒,放縱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無數的明珠落在龍的金鱗上,發出錚然的長短聲,然後墜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漸漸變成黯淡的深藍,風從九嶷上掠下,吹散戰火的氣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彷彿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龍的歎息響徹在心底,「沒有誰能夠救得了誰——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只有『創造』和『守護』。」

傀儡師全身一震——這句話!就是這句話!

幾個月前回到雲荒時,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個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寫下了對他人生的三句預言。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第一句「過去」已然應驗;第二句「現在」,卻是和此刻龍神說出的話一模一樣!

「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唯有創造和守護。」

蘇摩表情漠然地回憶著那句寫在雪地裡的預言,心裡卻在激烈地翻覆著,山呼海嘯。

——那,是對他一生中「現在」的概括麼?

那麼,他所沒有來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來」,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邊傳來了龍神深沉睿智的低語,提議——

「我們去帝都吧…去尋找如意珠,去尋找復國軍,去把族人們帶回到大海。」

還不等蘇摩的情緒重新平靜,耳邊卻忽然聽到了低啞的哭泣,一片片傳來,分外詭異:「上天啊,龍神…龍神!您終歸歸來了麼?我們的神歸來了!」

一驚回首,燒殺一片的曠野裡,卻什麼都沒有。

「海皇終於帶回了我們的龍神!」那些狂熱的呼喊卻充滿了大地,「海國復生!」

一支雪白的籐蔓忽然從土裡伸出,然後展開,變成了修長的四肢。藍發從土裡冒了出來,一張張絕美而慘白的臉浮凸出來,帶著狂喜的表情、看著從天而降的蛟龍,膜拜。

然而他卻被這些奇怪東西身上的死亡腐爛的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蘿,竟然渡過了已經枯竭的蒼梧之淵,尋到了這裡!

「我們的神啊,您終於歸來了!」帶頭的女蘿深深地將額頭印在地面上,淚流滿面,彷彿自慚形穢,不敢抬頭看巨龍,「我們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請將那些萬惡的冰夷和空桑人滅亡吧!讓海國復生,讓鮫人成為六合間至高無上的霸主吧!」

龍盤在空中,靜靜凝視著那些慘白的面孔,眼神無限悲憫。

它的子民,本該是天地間最美的生物:生於藍天碧海之間,只為愛而長大,有著千年的生命——如今,卻變成了面前這些遊走的腐屍,滿懷惡毒和仇恨。

「安息吧…」龍注視著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輕輕一擺,憑空便起了劇烈的風暴!

彷彿有閃電交剪而過,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蘿甚至來不及抬頭,就在瞬間被化為齏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黃泉之水瞬間流空。那些慘白的鮫人軀體裸露在空氣中,彷彿死去已久的籐蘿——然而,那笙詫異地看到無數白色的霧從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個個美妙的人首魚尾剪影,最後匯聚成了一片孤雲,升上天空。

「海的女兒們啊,不要被仇恨腐蝕,回到天上去吧。」龍的眼睛深沉悲憫,聲音似乎是從六合中同時響起,「化成雲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國去。」

隨著龍的聲音,那一片雲在九嶷清晨的微風中輕盈地升上了天空,飄然離去。

——那是這些被殺殉葬的鮫人,畢生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