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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哪怕八歲那年垂死中看到地窖打開的剎那,他都不曾流過淚。此後的歲月裡更加不曾。就算現在,他也不想讓師傅看到自己這般樣子。然而此刻所餘的力氣,卻只夠埋頭入水,讓地底湧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湧出的淚水。

古墓陰暗而潮濕,雲煥在水中嘶喊,只見水波蕩漾,寂靜的石墓裡卻毫無聲息。而這無聲的長慟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將心割得支離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陰、萬里的迢遞,浮世骯髒,人心險詐。割裂了生和死,到哪裡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那張蓮花般的素顏?

瀰漫著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湧,將雲煥滾燙的臉頰冷卻,漸漸冷到了心裡。

八、屠城

第三日黃昏,包圍監視著這座古墓的鎮野軍團戰士都已經有了稍微的煩躁:帝都來的少將進入墓中已經很久,絲毫沒有消息,也不見有人出來——甚至連進去查看的南昭將軍都毫無消息。

到底裡面出了什麼事?如果雲少將一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然而滄流軍隊裡有著鐵一樣的紀律——何況負責監視石墓的,還是鎮野軍團西方軍中最優秀的一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圖部時、這支空寂大營的第六小隊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巫彭元帥封為「沙漠之狼」。長時間的曝曬和等待後,奉令監視的軍隊還是一絲不苟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頭曠野裡,透過叢生的紅棘、分批監視著緊閉的古墓。

「怎麼搞的,雲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麼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時間轉交給雲少將——現在可怎麼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了,」帶隊的隊長狼朗卻一直沉的住氣,一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後,「快趴下,別站在那裡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鍋的魚一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後,低聲罵,「奶奶的,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細皮嫩肉的娘們?」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著熱氣的沙地上,「你的皮那麼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後面的帳裡去!」

「就讓你老實回後頭呆著,別來前面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墓門,「雲少將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你去後面休息吧。」

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他媽的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

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凶狠如狼。雖然是純正的冰族人,然而在這片博古爾大漠裡駐守了那麼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了古銅色,淡金色的頭髮在風沙裡枯澀無光——再也不同於帝都裡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是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連連陪笑著後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一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裡應著,眼睛卻一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

然而剛剛咬了一口,風裡卻傳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一躍而起——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後,進入古墓的雲少將終於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睛盯著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雲少將是和鮫人一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一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他沒有象宣武那樣喜形於色,只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一隻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後,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裡閃著冷光,對準了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一具血污狼藉的屍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裡進去的南昭將軍!

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著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三日不見,雲煥的臉色是蒼白而疲憊的,一手拖著同僚的屍體,另一手拎著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著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一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後彷彿力氣不夠般、他脫手放下了拖著的屍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

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手上的刀兵,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後,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雲煥,急於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一陣顫慄,躲到雲煥身後。

「怎麼?」染著滿手的血,雲煥看著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裡,「不用怕,有我在,以後你帶著那群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藍發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著前來的一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後腿用力踹著雲煥的手,想從他懷裡掙脫…

「怎麼?要去找你的孫子孫女麼?」雲煥略微詫異,帶著幾分疲憊望著這隻小獸,卻不想放手:師傅死去之後,唯一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只有這只蒼老的狐狸了。他撫摩著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一道傷——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你?」雲煥下意識地一鬆手,小藍閃電般竄了出去、直撲一隊軍士。

「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待命的士卒,雲煥站起身來,跟著藍狐的腳步一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群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一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剎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待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一個的手腕。「喀嚓」一聲,腕骨斷裂聲中戰士大聲慘叫,手中拿著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拚命甩動著手,想把那只藍狐甩脫。

小藍一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隻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後傷人力量不夠了,軍士瘋狂地甩著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了軍刀和匕首,向著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一群逼近的軍人,嘴裡發出呵呵的低叫——那一瞬間、這只十幾歲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群中,一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於被其中一個戰士扼住了咽喉。藍狐拚命掙扎,漆黑的眼裡似乎要冒出火光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後腿,便要將這只咬人的畜生撕裂開來。

「叮」,一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一陣酸麻,手中便是一鬆。

掠過來立在場中的,是少將雲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鬆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靜等待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

「小藍!」雲煥追上了那只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一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叱。

記憶中,小藍一直是安靜乖巧的,蜷伏在師傅臂彎間用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他練劍習武,從來連叫都不曾大聲——難道今日,是因為師傅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機緊迫。鮫人復國軍從古墓裡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採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雲煥來不及管這隻小獸的事情,一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復國軍餘黨潛入大漠為患,南昭將軍…」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屍體,冰藍色眼裡有什麼微弱光亮一閃,終歸低聲這樣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為其請功,封妻蔭子。」

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的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麼?」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忽然搶著問,「屬下盯著墓門口,絕對沒有一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一下?」

「那些復國軍,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雲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一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扎,嗚嗚低叫著,眼裡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雲煥不耐地撫摸著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忽然間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裡卻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一切坎兒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給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一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閃了一下,決然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

藍狐還在不安的掙扎,定定盯著火堆。雲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邊宣武副將身上,眼裡忽然有一絲尖利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目下空寂城大營的一切軍務、都暫時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之時我自會向元帥大人力薦你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淒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只有一片終於要出頭的喜悅。

雲煥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游駐守的齊靈將軍——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一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只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佈。」雲煥一手握著藍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脫,一邊吩咐。然而隨著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著雲煥眼睛裡居然隱約有刻骨的敵意和恨意。

「湘,右權使。呵,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本事…」雲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只是看著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瀰漫。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復國軍,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一夥的…給我細細拷問出復國軍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麼,回身拿出了一封信:「雲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雲煥一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記,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麼不測?

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扎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爾當盡力,圓滿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飛廉若截獲皇天,功在爾上,情勢大不利。好自為之。」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然而雲煥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復為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託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後幾個字入眼,雲煥長長鬆了口氣,陰雲籠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域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罷?告訴他帝都的情況並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毀,雲煥轉過頭。那個剎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滅跳躍,舔著架子上放著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滋滋作響,油滴了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著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乾,挖出扔掉的內臟團在底下。從他手中掙脫、蒼老的藍狐拖著腳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著這一群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戰士都詫異地看到少將脫口驚呼,向著烤肉架子踉蹌走了幾步,卻停住。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一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看著一群軍人中的統率。彷彿終於確認了雲煥和那些人是一夥的,低低嗚咽了一聲,漆黑的眼睛裡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雲煥陡然間明白了小獸如此躁動憤怒的原因,那個剎那只覺被人當胸一擊,不自禁地單膝跪倒在沙漠上,對著那只遠遠望著他的沙狐伸出手來,「小藍。」

藍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裝少將片刻,終於緩緩拖著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著那一雙獸類的眼睛,雲煥只覺心裡的恐懼勝於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著藍狐一步步走向他,眼裡居然隱約有祈求的光。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

在眾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只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竄近、用盡全力一口咬在雲煥頸中!然後在一片拉弓搭箭聲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一大跳,連忙過來,「你沒事吧?」

然而雲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慇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幹的?誰幹的!」沒有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霍然回身盯著一干鎮野軍團戰士,將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媽的都是誰幹的!給我滾出來!混帳,都給我滾出來!」

那樣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於有幾個負責伙食的士兵戰戰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結結巴巴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隻沙狐,想當作…」

「混帳!」根本沒有聽屬下解釋,雲煥在盛怒中拔劍。殺氣瀰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顧三七二十一,少將揮劍辟頭就往那幾個嚇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這樣奪去他最後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一群豬!

凌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著劍光迎面而來——然而,「叮」的一聲,雲煥只覺手腕一震、剎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雲煥三劍的居然是狼朗,一連退開了幾步,沙漠之狼的隊長胸口也是血氣翻湧,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後,定定看著帝都來的少將,「請問我的士兵犯了什麼律令?要這樣格殺他們於當場?」

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是驚人的,居然軍中還有人能接住?

氣息平匍,雲煥眼裡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沒有詰問的權力。狼朗隊長,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麼?」狼朗卻不顧一邊拚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經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雲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並不退縮,注視著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睛,低聲,「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並不會笨到自斷臂膀的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