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忘川 > 第80章 >

第80章

她抱著斷裂的上半身跌在地上,恐懼得發抖,失聲喊道:「重樓!」

然而一轉眼,手裡抱著的半具屍體,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為什麼還不回洛陽去?」懷裡的屍體睜開眼睛,看著她,開合著嘴唇,慢慢地問,「血薇的主人,不能離開聽雪樓。」

「停雲!」她失聲驚呼,瞬間醒來。

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大亮了,已經是中午,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空氣裡的炎熱一掃而空,到處都是蔥蘢草木,青翠欲滴。

她在一個懷抱裡醒來,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重樓?」她下意識地喃喃低語,可忽然又猛醒過來,全身僵硬。

「別這樣,放輕鬆一點。」他歎了口氣,聲音變得溫柔安靜,在一瞬間似乎回到了昔日那個玉雕師的樣子,輕聲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暫時不去想這些恩怨,好好地過完這一天再說——你要報仇,日後有的是時間。」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探出手去握緊了血薇,心裡略微安了一安——這把劍居然一直在她身側,並沒有被他拿走。

然而想站起來時,卻雙膝一軟。

「時間不多,我還是封了你身上的穴道,免得你不聽話亂折騰。」他走過來,俯下身將她攔腰抱起,如哄孩子般地道,「來,該吃飯了。」

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擺好了新的碗筷,米飯雪白晶瑩,裡面拌有魚醬,野蕨菜炒了口蘑,魚粉湯香氣馥郁,芭蕉葉裡還包裹著一塊鹿肉——她睡過去那麼久,居然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起身做了這滿桌子的菜。

他在椅子上把她溫柔地放下來,俯下身去擺好了碗筷,又親自給她盛了一碗魚粉湯,細心地將上面的泡沫撇了開去——他的動作輕柔妥帖,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丈夫,正在照顧懷著身孕舉動不方便的妻子。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孟康竹樓裡的晚餐,心事如潮,不可抑制。

那是他為她做的第一頓飯,雖然普普通通,卻永生不能忘記。

「我的手殘廢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劍——所以,我們都沒用了;所以,他們都離開了——說到底,我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所以,我們不要自相殘殺了。誰又比誰好一點呢?」

那一夜,他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樣對自己說。也就是從那一夜開始,她被他所打動,慢慢讓這個人走進了心裡的那扇門。

可是…他說的話是假的,他的笑也是假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計謀,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自相殘殺!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拿起了筷子,手卻微微地發抖,怎麼也無法下箸。

「我在水映寺外面預先設了一個天地交征大陣,把忘川中所有鬼魂的力量都暫時積聚在了這裡,就算是明河教主和我師父他們親自來,沒有一天兩天也破不了。」他看著她,眼神平靜,低聲道,「好好吃吧,這可能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餐了。」

她微微一震,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為自己盛飯,舀了湯。魚湯熱氣蒸騰,迷住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克制住了即將落下的淚水。

「我在湯裡放了一些紫蘇,可能味道有些奇怪——你動了胎氣,需要好好穩固。」他的語氣平靜,「慢慢吃吧。等吃完了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然而她吃到嘴裡,卻全是苦澀。原重樓沒有動筷子,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吃,眼神複雜莫測。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聲音錯落長短,無休無止。他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似是心緒煩躁起來,手裡的筷子啪的一聲被捏斷。

「那句話是真的嗎?」她放下湯匙,忽然問。

「什麼?」他怔了一下。

「你不喜歡下雨天。」她看著他,眼神平靜,「說一下雨,就會覺得世間到處都是哭泣的聲音,讓你想起你那個被拋棄後以淚洗面的母親。」

他凝望著簷下綿延的雨滴,低聲道:「是真的。」

「是嗎?」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蒼白的嘴唇彎起一個譏誚的弧度,「原來在你對我說的所有話裡,至少還有一句是真的…」

他轉過頭來深深地凝視著她:「其實,我對你說的很多話都是真的。」

她手微微一顫,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錯開了視線。

「不過,我母親並不是什麼寨老的女兒,只是一個普通的擺夷族女子。她鍾情於我的父親,沒有明媒正娶便生下了我。可惜,我父親雖然英雄蓋世,卻是懼內之人,竟然把我們母子拋棄在了騰沖。」他低聲對她敘述著自己的身世,「直到過了五年,父親的正房夫人死了,他才將我母親接回了身邊,又在中原生下了我妹妹,然而,卻依舊不敢把我帶回去——因為梅家是大家族,如果憑空又出現一個新繼承人,只怕內鬥會更加激烈。」

頓了頓,他苦笑道:「父親原本打算在我行了冠禮之後,再把我帶回中原去。」

「所以,你的名字並不在族譜上?」她默然地聽到這裡,忽地冷笑起來,「沒想到,這反而讓你逃過了滅門大難,成了漏網之魚。」

她的話語鋒利,他的眼神凝聚了一下,似乎有怒意,卻硬生生按捺住。

「你們這些人,知道什麼?」他咬著牙,聲音忽然間有些微的發抖,「我父親窮途末路之下,還要狂奔千里來見我最後一面;而我身為人子,近在咫尺看著父親被人一刀斬首,卻不能去相認!這種痛苦,你知道嗎?」

他的語氣,令她鋒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父親在中原都做了些什麼。」她喃喃,聲音雖然輕,卻並沒有絲毫的動搖,「這江湖本來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少,我們兩個人是明刀明槍地贏了這場仗的!如果天道盟勝了,被追殺的或許就是我。」

「但是我不是江湖人,至少那時候還不是。」他搖了搖頭,黯然,頓了頓,忽然道,「如果那一日,你不去攔那一刀就好了。」

她一震,臉色蒼白,久久不語。

是的,如果當時她沒有攔住蕭停雲那一刀,那麼,眼前這個人就會作為路人被瞬間滅口,以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如果命運的轉輪停止在那一刻,如今她的命運會如何?聽雪樓的命運,又該如何?

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一切都在那一日毀滅,包括他自己。

眼睜睜看著父親在咫尺的距離被斬首,緊接著,失去了右手,失去了謀生技能,失去了戀人,失去了母親和妹妹…窮途末路的他,在毀去了原重樓那個無憂無慮的身份之後,這些年來,又是以怎樣的心態活下來的呢?

這一切,他從沒有和人說過,哪怕是自己的師父孤光。

他只是戴上了面具,全心全意地跟隨著拜月教的大祭司學習術法,夜以繼日,進境神速,被譽為三百年來唯一可以和迦若祭司媲美的天才。

可沒有人知道,從那以後,他的心也已經戴上了面具。

十年啊…那樣漫長的日子裡,幾乎每一夜,他都夢見父親被一刀斬下的人頭在空中旋舞著,嘴唇開合,吐出最後的話語——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似詛咒,也似是最後的囑托。

可悲的是,即便在夢裡,他都在竭力克制著自己,拚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直到全身顫抖著在噩夢中醒來,一個人蜷縮在黑暗裡,也依舊不敢哭泣,只是咬緊了牙關,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報仇!

可是,面前的仇人太強大。那兩個人來自天下最強大的聽雪樓,刀劍的聯盟牢不可破。即便他一生苦苦修習,也不可能勝過他們兩個人的聯手。

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刀和劍指向彼此,自相殘殺!

在十九歲那年,他便默默地在內心設定了這個計劃,並為此賭上了一生。這條路是那麼長,那麼暗,一路行來,終於到了這裡。

「你…到底是誰呢?」她喃喃。

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他是神秘高貴的靈均;再後來,他是落魄尖酸的玉雕師原重樓;到最後,卻是以黑暗復仇者的梅家遺孤作為收尾!這三個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看著窗外的雨,笑了一笑,「你最喜歡哪一個?」

她幾乎想脫口回答,卻又硬生生忍住。然而,原重樓似乎也沒指望她會回答,只是淡淡地苦笑著,喝了一杯酒,低聲道:「但我知道的是,當我是『原重樓』的時候,我過得最快活——可能是一輩子裡最快活的時候。」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將一聲微弱不可聞的話吞了回去。

是的,那,也是她這一輩子裡最快活的時候。

只可惜,卻如同煙花一般剎那消散。

「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引你上鉤。你也很蠢,一步步都按照我算計好的走。」他望著外面的雨,喃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孟康那個竹樓裡吃了那一頓飯,聽著你說話,忽然之間,竟覺得自己很嫉妒洛陽的那個人…」

「竟然一時昏了頭,忘了要一步步來,就對你動了歹念。」他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後你一掌就把我打飛了——呵,當時我還不能反抗,不能還手。因為我得裝作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他揚了揚酒杯,笑得複雜而意味深長。她在一邊怔怔地聽著,心中只是翻江倒海,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事情就悄然改變了吧?」原重樓喃喃,眼神變得有些茫然起來,「再後來,你不惜用自己的命換我一命,把我從蟒蛇口裡救出來…唉。我設法把你弄到了月宮,讓你見到聽雪樓的使者,本來也是想試探一下你當時心裡的想法。」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你去見了石玉,回來卻和我說你選擇留下來——我對你說,你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句話,我是認真的。」

她聽他在一邊慢悠悠地說著,手指絞緊,指節幾乎蒼白——是的,或許在那一刻,他原本以為他們的人生將在那一點上轉折。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命運早已給他們安排了另一個結局。

「那個洞窟的最深處,真的有蛇嗎?」她終於開口,問了一句,「還是…還是你造出來的幻境?那一路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幻覺?」

「你說呢?」原重樓笑了笑,「將來你自己再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去,咬著嘴唇。

「心裡還有什麼疑問,都說出來吧。」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原重樓抬起頭,眼眸平靜,「過了今天,你就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想問什麼,卻終於還是克制住。

「算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她低下了頭去,握緊了手裡的血薇,聲音虛弱地歎息,「事已至此,再問什麼也不會有所改變。」

「不,你知道嗎?」然而他卻看著她,忽然道,「除了被你攔住的那一刀之外,本來還有第二個機會,可以讓一切都和現在不一樣。」

她看向他,眼裡充滿了疑慮。

原重樓看著手邊的夕影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停雲在洛水上真的被炸死了,那就好了…」

「你!」蘇微憤然變了臉色。

然而,他沒有理會她,逕直把話說了下去:「原本聽雪樓主死了,我也打算就此作罷。接下來,我會找個機會讓『靈均』這個身份死去,再放我師父出來,抹去此事和我相關的任何痕跡,從此以原重樓這個身份活著——這樣一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只可惜…」

說到後面,他停住了話語,搖了搖頭。是的,只可惜趙冰潔不顧自己性命,背叛了他的指令,而蕭停雲也沒有死在洛水底下,反而來了一個奇襲,直接殺入了滇南!

他的對手,遠遠比原先預想得強悍不服輸。

這些日子以來,他用盡了所有手段,只想把她和聽雪樓永遠地切割開來,把她永遠留在滇南這個世外桃源裡,成為他的迦陵頻伽——可是,當婚宴之上,血薇如白虹貫日,從天而降的瞬間,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當蘇微扯下紅蓋頭,看著那把劍時,她的眼睛重新燃燒。

那種光芒,是他十年前才在她眼裡見過的!

「在婚宴上,你扔下了我,選擇了聽雪樓。迦陵頻伽,你不知道當時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開口求你不要去的…我這一生裡,從沒有這樣害怕,也從沒有這樣哀求過一個人。」他的聲音輕而冷,似乎凝結了寒意,「可是你走了,頭也不回。」

「我只是去一趟看看而已。」到了如今,她卻居然還不由自主地分辯了一句,「我說過會回來的!事實上,我也回來了!」

「那有什麼用呢?他還是找到了你,你還是選擇了他…我曾經竭盡全力要把你和你的過去割裂,可是,我失敗了。」他微微搖頭,眼眸黯淡,「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我的迦陵頻伽!我試圖擁有的那種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他頓了一頓,忽地惡狠狠冷笑起來,用酒杯敲打著桌面,一字一句:「既然如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他的眼眸也變得冷徹狠毒,宛如魔鬼——是的,在看著她拔劍遠去的背影時,在那個被撇在喜堂上的新郎心裡,被禁錮的魔鬼又重新脫韁而出!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再也無法挽回的決定。

——他要重新推動原來的計劃,把這血海深仇一口氣報完!以殺止殺,以血還血!

——而後面的一切發展,全部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唰的一聲,蘇微把碗裡的湯潑到了他臉上,怒視著他:「卑鄙!」

「為了報仇,我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卑鄙又算什麼?」他沒有動,只是看著她發怒的樣子,忽地笑了一聲:「好了,吃完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蘇微警惕地握緊了血薇,厲聲:「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