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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作聲地笑了一笑,笑容卻很溫和,「我說過,先把恩怨放一邊吧!就這十二個時辰。等時間到了,我自然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然後,我們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何?」

他不作聲地抬起手,閃電般地扣住了她的腰上大穴,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忍不住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著她走進了雨裡。

外面的雨已經轉小了,細濛濛的如同牛毛,粘在人的髮絲上,如同三春柳絮那麼煩人。原重樓抱著她,沿著水映寺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向了後山。

寺廟的後面是一座斷崖,壁立千仞。

他抱著她,沿著那條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過蔥鬱的草木,不作聲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徑隱沒在亂草裡,前面沒有了路。他站住身,騰出了一隻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奇特而繁複的符號,然後平舉起手掌,輕輕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聲輕響,雨幕居然憑空裂開了!

那一瞬間蘇微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出現了一片全新的景象。那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方圓不過十丈,地上青草萋萋,當中立著經幢和碑文,看起來似乎是一座墓園。外面在下雨,然而這裡卻是整潔而乾燥,似乎和整個時空都割裂了開來。

「這裡是個結界。」原重樓輕聲道,「只有我一個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抱著她走進去,雨幕在他身後重新閉合,兩人彷彿就這樣憑空消失在天風崖下。他走過去,直到那面碑面前才停下來,彎下身將她放到一邊的空地上,抬手將碑上的蔓生的雜草撥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父親,母親,妹妹,我來看你們了。」

蘇微猛然一震,抬頭看了過去。

——是的,那一塊墓碑上,赫然用暗紅色的字寫著一個名字:梅景浩。而在旁邊,是另外兩座墳墓,分別寫著他母親和妹妹的名字。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他為什麼反對自己來天風崖採藥。

原來,一切的細節,都有原因。

原重樓跪在墓碑前,輕輕撫摩著上面的字,低聲對她道:「那一年,在你們走後,我收殮了父親的無頭屍體,葬在了這裡。後來,我又從吹花小築的手裡將母親和妹妹的七零八落的屍體偷了回來,拼湊在了一起——這三座墳,上面的字都是我用血寫上去的。」

她沒法說話,臉色微微發白。

「每一年我都會來掃墓,用自己的血將上面的字描上一遍。」他撫摸著墓碑,聲音低而冷。蘇微在一邊聽著,咬著嘴唇,沒有開口——是的,這就是仇恨的力量,不隨時間逝去,反而在重複地疊加。如同碑上的血,一層層地沉澱下來,令人窒息。

她身體不能挪動,只是微微彎下了腰,對著墓碑行了一禮。

死者為大。即便是曾經有過多少的刻骨恩怨,此刻對於沉睡在這地底下的人,她也只有滿心的歉疚。

他沒有回頭,卻似乎知道了她的舉動,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洛陽的白馬寺替我父親立了一個靈位,對嗎?」他的聲音平靜,裡面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難道你心裡也有愧嗎?——是不是就算我不用計謀挑撥,你也遲早會離開洛陽?」

她沒有回答,只覺心中凜然。

原來,哪怕尚在洛陽,她的一舉一動他也早已暗中注意多時。

「父親,你知道嗎,今日,我終於替你報仇了。」他對著墓碑喃喃,臉色蒼白而平靜,唯有眼裡有火焰燃燒,一字一句,「就算梅家只剩下最後一個人,我也終於報了這個仇!蕭停雲死了,聽雪樓也要滅了,你和母親、妹妹在九泉之下…」

他的聲音低沉,有竭力克制的微微戰慄,到最後卻化為瘖啞,再也說不下去,手指痙攣著沒入了泥土。從後面看去,只見肩膀劇烈地起伏,卻沒有絲毫聲音。

她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心裡冰火交煎。

「本來,我是想要用蕭停雲的人頭來祭奠父親的。」他在父母的墓前傾訴完了話語,回過身,看了一眼她,語氣森然,「可是,我答應了你要歸還他的遺體,也就算了——過來,見一見我父母親吧。」

他轉過身,不容她反抗,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來到了墓前。

她吃驚地看著他,想要掙脫,然而他一手扣住了她的雙臂,制止了她的反抗,抱著她在碑前緩緩跪了下去,低聲:「父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腹中,還有梅家的骨血。」

「所以,請您原諒我不能殺了她替你們報仇。」

她震驚地看著他,嘴唇顫抖了一下,說不出一個字。

他跪在荒野裡,對著墳墓喃喃低語,雨水沾染了眼角眉梢,整張臉似是從水墨裡浮出,蒼白得令人心驚,唯有眼眸深沉,黑得不見底。

他抱著她,深深地叩首三次,然後站了起來。

她從頭到尾都靜默地待在他懷裡,沒有出聲,怔怔地看著他。原重樓祭拜完先人,便抱著她走向了來時的路,再也不回頭。

那樣深的仇恨,似乎在這三拜之後,徹底地了斷塵封。

當他走出那片虛空之後,外面的雨重新落下,細細打在了他們身上,微涼——那一刻,蘇微才從方纔的恍惚和震驚裡驚醒過來。

「你不殺我,我也一定會殺你!」她咬著牙,手裡握著血薇,「這個孩子我也絕不會留,你們梅家,注定斷子絕孫!」

「別說這樣的狠話,迦陵頻伽。」他沒有被她激怒,抱著她走向了水映寺,只是冷冷道,「這只會激得我毀棄諾言,把你囚禁在身邊,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沉默了下來。

「呵,看把你嚇的…」他看著她的眼神,忽然又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是這種拖泥帶水、把人不明不白關一輩子的人嗎?我說過只要一天一夜就讓你走,自然說到做到——現在還有點時間,不如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她皺著眉頭,有些不耐煩,卻無可奈何。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忽然道:「今天是月圓之夜,晚上可不要下雨才好。」

蘇微一愣,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嗎?傳說中的鬼節?這一刻到來時,黃泉洞開,百鬼夜行。滇南幾乎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生怕日落後走在路上,一個不小心便會撞了邪。

「你聽到那種聲音了嗎?」原重樓抬起頭,看著天空,語氣裡居然充滿了憧憬,「今天晚上,那條忘川應該會很擁擠吧?」

她抬起頭,卻什麼也沒聽見,不由得問:「那是真的嗎?」

「什麼?」他怔了一下,問。

「忘川是真的嗎?還是你編造出來騙我的?那個叫莽灼的嚮導,本身也是你雇來的人,對吧?」蘇微看著他,眼裡已經沒有好奇,只有麻木——被欺騙的次數太多,她幾乎都已經無法確定,和他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裡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原重樓眼裡的神色變幻了一下,蹙眉:「那當然是真的。」

他看著她,眼神深沉而靜默,許久,才低聲道:「這些日子以來,你所見到的、所聽到的,的確很多是假的,但,還有很多卻是真的——從這裡離開後,你可以慢慢去追憶。終有一天你會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冷笑了一聲:「我才不會去想。」

是的,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可以去追憶的呢?所有的真和假摻雜在一起,如同孿生的籐蔓一樣生長,交纏著勒入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無法分辨。

血淚交錯,到最後唯一最真切的,便只有刻骨的仇恨!

她握緊血薇,默默運氣,試圖衝開被封住的穴道。然而原重樓封穴的手法和中原武林迥異,她竟然絲毫不能動——她沒有說話,他便也沒有開口,看著天空,似乎有些出神,竟沒有覺察她暗地裡的異動。

天空漸漸暗淡下來,雨卻還沒有停。

「時間到了!」忽然間,她聽到他低低說了一句,霍地站了起來——那一刻他語氣裡竟然充滿了無法掩飾的失落和恐懼,微微發顫,令她心裡一驚。

原重樓站了起來,看著依舊下著細雨的天空,忽然道:「該死!」

他從屋簷下走出,疾步入了雨裡,唰地對著天空伸出了手——蘇微看到他的十指以眼睛幾乎看不清的速度結印,然後對著天空伸開雙臂,發出了一聲低嘯。

那一刻,整個天空忽然間亮了一亮!

雨在半空凝結,停住,一滴一滴清晰可見。

她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這,就是拜月教裡那種幾乎可以通達天人、俯仰日月的神秘術法?這個人年紀輕輕,居然擁有這樣可怖的力量!在他張開雙臂的那一瞬間,蘇微看到他整個人似乎發出光芒來,有青色的閃電在他身體裡穿梭,宛如幻境。

「真是討厭下雨天。」他張開雙臂,仰頭看著陰霾密佈的蒼穹,喃喃。

那些雨滴停在了空中,彷彿滿天垂落的水晶珠子,折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彷彿是夢境裡才會出現的景象。她坐在簷下,面前垂落一道疏疏落落的水晶簾,流光瀉玉。

那一刻的景像是如此美麗,以至於她私心裡有一種幻覺——他是在竭力想把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間,停在這一刻。

「月亮升起來了,你看到了嗎?」原重樓忽然開口,指著天空,用一種歡喜的語氣對她道——頭頂的陰雲被看不見的力量推開,居然真的露出了一方潔淨爽朗的夜空,薄薄的雲層裡,有一輪圓月無聲浮沉著,灑落清輝萬千。

他停住風雨推開烏雲,就是為了和她一起看一眼這滿月嗎?

清輝灑落在他們臉上,無限溫柔,如同輕紗。

蘇微怔怔地看著,直到那些雨滴忽然震了一震!空氣裡似乎有一個巨錘凌空擊落,震動了漫天凝固的雨滴——同一個瞬間,原重樓猛然一個踉蹌,往前衝了一步,單膝跪倒在地上,似乎有一記巨大的力量打在了他的背部!

「他們來了?」他失聲道,望向天空。

風裡有依稀的歌吹,似是絲竹,又似是塤,極遠極遠,似乎是隔了上百里傳來,穿透了雨幕,水映寺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忽然亮了一下,好像有閃電落下——那一刻,蘇微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雨簾忽然動了,似乎是掛在蜘蛛網上的雨滴被觸及,盈盈欲墜。

原重樓抬起頭看著蒼穹,臉色蒼白,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奇特的笑意。

「師父?」他喃喃,「你們終於來了…」

一瞬間,漫天凝定的雨滴忽然紛紛落下,淋濕他的全身。

那一刻她想喚他快回來,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是的,一定是師父通知了靈鷲山月宮的人,拜月教主帶著孤光祭司已經來到了騰沖——這一切的恩怨,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

然而,原重樓卻沒有在意眼前大軍壓境的情況,只是在雨裡怔怔看著天,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眸裡隱約閃動著一絲光亮,臉色蒼白得可怕。

「你知道嗎?師父曾說過一句評語,我一直刻骨銘心。」他低聲道,「他說我『天賦出眾,可謂驚才絕艷,不遜於昔年迦若大祭司』。」頓了頓,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但是他又說我『只惜用心過於刻毒,恐不得永年』。」

他冷笑:「呵,他說得真對。」

「你…」她想說什麼,又強行忍住。

原重樓臉上的表情一掠而過,恢復了平靜。他站起身回到廊下,指了指水映寺後院的東廂房,對她道:「蕭停雲,四護法,墨大夫——你要的那幾個人的遺體都在那裡,等會兒可以帶走了。」

「遺體?!」那一瞬,蘇微失聲驚呼,臉上血色盡褪,「你…你不是說要放了他們嗎?你言而無信!無恥!」

他看了她一眼,道:「我從來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猛然一顫,眼神凶狠,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然而他看著她,眼神卻柔和下來,歎了口氣,道:「其實,為了把你騙來這裡,我說了謊——那一夜在水映寺裡,聽雪樓就已經全軍覆沒,幾位護法全部戰死,無一倖存。」

原重樓臉色凝重,低聲道:「本已隱退多年,卻為了故主復出,血戰到最後一刻,確實令人起敬——你好好地帶他們回中原去吧。」

早…早就已經戰死了?那一夜,為了讓她順利脫身,四位護法竟是都不惜犧牲了自己!蘇微猛然一顫,握緊了血薇,只覺得內心的恨意又如同毒蛇猛然抬頭,唰的一聲沖上心頭,不可遏制。

是的,她要復仇!要將眼前這個人千刀萬剮,以祭聽雪樓!

拜月教的人已經到了,如果她要報仇,就得趁現在!

「今天是七月半。在洛陽那邊,太陽也已經落山了吧?風雨的人馬應該已經出動,將聽雪樓上下全給滅了…」他淡淡地說著,聲音冷酷,毫不顧忌一邊的她臉色已經是如何慘白,笑了一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很好,我終於是替父母報了仇了。」

「你…」她咬著牙,只覺得心中恨意狂湧,雙手顫抖著握緊劍,提了一口氣,居然覺得穴道開始鬆動了一些。

水映寺的周邊不斷有電光湧現,頭頂的天空卻依舊陰沉。空氣裡有細微的震動,一聲一聲,簷下掛著的兩盞九曲凝碧燈微微搖晃。

「放心,明河教主和師父就算再厲害,這一時半刻還是破不了我的結界。」原重樓看了一眼,語氣淡淡的,只是道,「時間快到了,我去替你找一匹馬來。」

那一刻,或許是真的因為時間到了,她猛然一運氣,只覺得一口真氣從氣海唰地提了上來,在四肢百骸瞬間流轉自如!那一刻,她想也不想,手腕一動,血薇無聲躍入手心。

他剛剛轉過身,她的劍已經無聲無息刺出,抵住了他的後頸!

然而,那一瞬,蘇微忽地看到他的後頸皮膚上出現了一塊奇怪的青色瘢痕——那種青色彷彿活了一樣地在蔓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那個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

劍擦著他的脖子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