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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然而,還是有一兩滴水穿過了刀鋒的攔截,飛濺上了阿蕉赤裸的腳背。

刺啦一聲,彷彿是滾油潑到了肌膚上,阿蕉慘叫出聲,整個人蜷曲起來,從腳背開始,整只右腿迅速地變黑。她慘叫的聲音由尖利迅速變為衰弱,只叫到了第三聲,脖子一軟,便毫無聲息地倒在了路邊的草叢裡。

蕭停雲心下一沉。是的,這一碗茶裡有劇毒,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可這個苗女顯然是毫無防備。而他因為心懷疑慮,並沒有第一時間提醒她小心——或許,他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這個帶路的苗女是敵是友。

可只是那麼一點私心,竟就這樣送了一個無辜者的命!

微微一個恍惚之中,背後忽然有極細的風聲掠過,他瞬間回身。有聲音在夜裡傳來,縹緲而不真實,細細的一縷:「遠方的來客,你們未免太不給面子了吧?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啊,今晚一個都別放他們活著回去!」

那一瞬間,遠處的篝火忽然大亮,彷彿有什麼力量催動了火焰。

火旁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轉向了這邊。

那些人的眼睛,居然都是白色的。

同一刻,天上的月亮不見了,星辰黯淡——整個天地忽然間變得極其寂靜,不止風聲蟲語,甚至連方才清晰入耳的喝酒划拳喧鬧聲都絲毫聽不見,彷彿一個巨大的盒子忽然在眼前關上了,將一切聲音隔絕在外。

火焰熊熊燃燒,天宇漆黑如墨,無數有著慘白瞳孔的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將這一行六人團團圍住,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

「這是…傀儡術?」紅塵低聲。

「是蠱。這些人,都被蠱蟲操控了,變成了行屍走肉——當時洛水上的石玉也是中了這種蠱毒。」碧落畢竟見識多廣,看了一眼便道,「你們要小心。這些傢伙無所畏懼,不怕傷也不怕死,砍斷他們的手足都沒有用,必須一刀一個砍掉人頭!」

「果然不愧是聽雪樓的四護法。」黑暗裡,忽然有人輕笑。有一襲白衣掠過,落在火焰之上。那個說話的人終於從黑暗裡走出,臉上戴著木雕的面具,手裡持著一支短笛,彷彿是暗夜裡的幽靈。

紫陌蹙眉:「靈均?」

這世上誰都沒見過靈均的真面目,而他們這一行人剛抵達滇南,對於月宮裡剛發生的那一場內亂自然是全然不知,所以也不知道靈均已死,明河教主已經重掌大權——若是早一刻知道,只怕制定的行動策略也會大不相同。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豎起手指,按住了短笛。

笛聲在黑暗中短促地響起。只是一聲,所有的行屍走肉瞬間一震,如同被線牽引著一樣,齊刷刷地朝著他們逼近過來!

四位護法瞬間散開,守住了四個方位,將蕭停雲和墨大夫護在了中心位置。碧落從背後的古琴裡抽出魚腸劍,劍上青光暴漲,如同閃電映照著那些逼過來的傀儡——在殘酷的血戰開始之前,很多年前似曾相識的一幕瞬間掠過心頭。

那時候,他曾經落入迦若祭司的結界,全憑靖姑娘的血薇劍才闖出一條生路。

三十年了,未曾想到還會回到滇南,面對同樣的絕境。

今夜,強敵環伺,危機重重,就算拼盡全力地血戰,也不知道有幾個人能活下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陽。一切都似曾相識。

——只是對手從迦若換成了靈均。

又是一聲笛聲。

這一次,黑暗裡,只聽到無數簌簌的聲音,如同水波一樣從四面蔓延過來,朝著他們飛速而來。草叢在波動,顯示出底下有無數的東西在靠近。

「小心!」紅塵一聲厲叱,手指一動,十幾道寒芒掠出,唰地在周圍佈置下了一個圓形的邊界,頓時便在眾人面前築起了屏障。

下一個瞬間,草叢裡有一物瞬間彈起,飛撲而來!

「那是——」紫陌驚呼了一聲,「那是什麼東西?!」

黑暗裡,有什麼黑黝黝的東西箭一樣地飛來,張開大口對著她的咽喉咬來——她剛要撐開隨身的天羅傘,然而只聽一聲鈍響,彷彿是刀切入肉裡的聲音,那條飛彈而來的蛇忽然間在半空中奇特地停滯了一下。

然後,噗的一聲,身首分離,鮮血飛濺。

「放心,我投出去的是雲髻十二刺,相互之間牽有天蠶絲。」紅塵道,瞬間已經佈陣完畢,「這一道網估計可以略微擋一擋這些東西。」

「好。」黃泉和碧落雙雙搶身而出,「我們去料理了那些殭屍!」

那個黑暗裡怪物的腦袋飛落在腳邊,滾了滾,尖利的牙齒卡嚓一聲咬合,又張開,竟然是憑著一個光光的腦袋還在拚命地噬咬。

紫陌藉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心裡暗自一驚——那是個從沒見過的東西,長不過三尺,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腳,像是百足蟲,卻又有著兩隻像蠍子一樣的大鉗子。

「這些東西都是拜月教養出來的怪物吧?大違天和…大違天和啊!」墨大夫低聲道,翻開了藥箱,從裡面拿出了一個紙包,裡面是一種淡黃色的粉末,發出奇特的濃烈香氣。墨大夫用小指指甲挑了少許,臨風彈出。

當粉末落在百足蟲上時,一蓬膿血噴出,那個腦袋頓時爆裂。

「墨大夫,你真是厲害!」紅塵也是用毒高手,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段,不由得衷心佩服,同時手裡的蠍尾長鞭一掃,將暗夜裡撲上來的毒物瞬間掃開。

「哪裡哪裡,藥理相通而已。」花甲老人嘟囔了一聲,卻顧不上抬頭,只是不住地從藥箱裡尋找藥物。

黑暗裡,血腥的一戰已經開始。短笛在暗夜裡吹響,魔影重重,萬毒攢動。蕭停雲揮刀斬落,能感覺到血薇在袖中的低聲鳴動。那一刻,他心下猛地一跳。

——名劍認主,血薇鳴動,那說明蘇微必然就在不遠處!

在山崗上時他們曾經看到過山腳下婚宴的篝火,那是真實的——下了山崗後兩刻鐘,他們卻在這裡中了埋伏,步入了一個封閉的結界。

如果這裡不是喜宴所在,那麼,此刻蘇微又在哪裡?

月亮已經離開了山巔,懸掛在夜空裡了,彎如美人眉。

蘇微站在廊下,蒙著精美的大紅蓋頭。眼睛雖然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吹來的風——這一夜,連風都那麼溫柔,退去了白日的炎熱,微微地吹拂著她的髮梢和衣襟,如同一雙細緻妥帖的手,替她整理著妝容。

「新娘子來啦!」外面歡聲雷動。

她被歡呼聲震得耳鳴,心裡不由得驚訝於到底來了多少賀客,然而喜娘已經往她的手裡塞了一個東西,道:「坐著不要動,聽他們唱歌就好。」

「啊?」蘇微有些茫然,發現塞進來的竟是個糕點。

「餓了就啃一口,但新娘子出了閨房就不能亂動,一直要等到第二天夫家來接才能起身。」喜婆叮囑。剛說完,耳邊聽到樂曲響起,稍一辨別,其中有蘆笙、三弦、嗩吶、鑼鼓、鈸,端的是熱鬧非凡。

「姑娘,你可真有福氣,嫁了這麼一個又有財又有貌的相公!」喜婆嘖嘖讚歎,「我活了六十年,辦過多少場喜事,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場面!你的夫家可是把整個大理最好的樂師和歌手都請過來了,多大的排場手筆!」

蘇微在蓋頭下笑了一笑,嘴裡沒有說什麼,心中卻是微甜。

雖然看不見,她卻聽到奏樂了一段時間後,便有人出來唱歌。有男有女,相互對歌,伴隨著三弦蘆笙,曲調悠揚婉轉,歌詞卻是直白大膽,多半講述的是男歡女愛、顛鸞倒鳳的韻事,令人聽得臉紅耳熱。

「要唱一夜呢。」喜婆道,「你就聽著,不要動。等會兒還要跳火。」

「跳火?」她更加茫然。

「是啊,男人們喝了酒,要從火堆上跳過去,比賽誰跳得更遠更高。」喜婆道,「贏了的那個,就可以扛和身體一樣重的酒回家!」

「是嗎?」她實在是好奇,很想揭開蓋頭看一眼,「我可以參加不?」

——只要她一出馬,這裡的男人哪個能贏得過她?

「不行!」喜婆駭笑,「哪有新娘子跳火的?」

「是嗎?」蘇微頹然歎了口氣——平日裡她是一個多麼厲害的女子,叱吒天下,劍出披靡,然而此刻,卻被一個大字不識手無縛雞之力的喜婆給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動彈地枯坐了一夜,說出去這個江湖裡會有人相信嗎?

「還有啊…」喜婆又叮囑道,「等原大師來背你進洞房的時候,會有很多小孩子跑過來圍著你,一邊撒米花,一邊伸手掐你——就算被掐得多疼,你都不能真動怒啊!」

「什麼?掐我?」蘇微被這種匪夷所思的風俗驚住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剛才蜜丹意出去時對自己眨眼睛笑的意思。

那個小鬼頭,是想藉著這個機會多掐自己幾把嗎?

「只是為了討個吉利而已。咬牙稍微忍一忍,等新郎背著你進了洞房就好了…」喜婆笑道,「不過,你一定要記住,一進洞房就馬上扯了蓋頭,去搶床上的枕頭!」

「啊?」她再度愕然。

喜婆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笑道:「按我們這兒的規矩,誰先搶到了洞房夜的枕頭,將來就誰當家做主聽誰的!姑娘可別大意了。」

「是嗎?」蘇微越聽越稀奇,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重樓的那種身手,還想和她搶?做夢!就算讓他一百步,他也沒法子快過她去。而且,哼,無論他搶不搶得到枕頭,將來的日子都得她做主,除非他不想活了——她蒙著蓋頭坐在那裡,一邊想著,一邊唇角不自覺地浮現出微笑。

此刻的幸福,濃如醇酒,不飲已令人沉醉。

那一刻,她忘記了一切,也沒有任何不安。

那一刻,沉醉於完全的幸福裡的她,壓根不知道不遠處正在進行著一場殘酷血腥的搏殺——當這邊的篝火如同血一樣地燃燒時,那邊的鮮血也如同火一樣地四散。嗩吶響起的時候,笛聲也在荒山裡持續響起。

無數的傀儡隨之而動。而在暗影裡,草叢如同波浪起伏,成百上千毒物蠕蠕而來。

夕影刀被握在僅存的一隻手裡,幻化成一道道清光。聽雪樓四位退隱已久的護法在暗夜裡血戰,甚至連不會武功的墨大夫都拿出藥物,竭力對抗著撲上來的毒物——那兩個時辰,似乎過得無比漫長。

四護法聯手,斬殺了幾十個殭屍,幾百隻毒物,始終守住了一個方圓三丈的地方,將墨大夫和蕭停雲護在中心。然而,這一股來自暗夜的力量,竟似乎無窮無盡。

忽然間,暗夜裡傳來一聲尖利的笛聲,似在催促著什麼。

那些殭屍頓時衝向了西南角,不約而同地攻擊紫陌。四護法之中,唯有她是出身官宦人家,專長諜報搜集,習武甚晚,雖然結廬北邙山後也跟著黃泉修行了三十年,卻依舊是四個人中最弱的一環。

那個躲在暗夜裡的操縱者顯然看出了這一點,斷然轉向集中攻擊她一人。而紫陌在長夜作戰後已經精疲力盡,忽然面對著成倍增加的攻擊,頓時應接不暇——只是略微慢得一慢,天羅傘唰地被撕裂,一隻殭屍的手便伸了進來,尖利的指甲在她肩膀上抓出一道血痕。

「小心!」黃泉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飛身相救。

關心則亂,那一刻,他背後空門大開。碧落眼看數條毒蟲飛向他的後心,來不及揮劍攔截,左手一揮,古琴上的七根弦齊齊斷裂,凌空飛出,唰唰幾聲,將七條釘死在半空。

然而這樣一來,陣法頓時便是亂了。

雲髻十二刺再也攔不住那些東西,在短笛聲中,無數的殭屍毒蟲蜂擁而來,瞬間將他們一行六個人各自分隔了開來!

「紅塵,護住墨大夫!」蕭停雲處亂不驚,「不能讓他有事!」

「是!」紅塵應聲而至,奮不顧身地將幾個試圖襲擊墨大夫的殭屍打得頭顱碎裂,一個翻身落在了老人的身側,長鞭畫出一個圈,清空了周圍的怪物,暫時護住了墨大夫的安全。然而那一邊,紫陌卻已然中毒,半邊的身體麻痺,毒素在飛速地擴散。

黃泉扶著她,單手用刀,殺得眼睛都紅了。

「糟了!那是赤練毒,十步必倒!別讓她再動了!」墨大夫一看紫陌的臉色便知道不好,急忙從藥箱裡拿出了一個玉瓶——然而此刻危險萬分,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哪裡還能穿過數百狂舞的殭屍,把解藥遞到她手裡去?

畢竟是生死之交,紅塵冒著自己被殭屍抓傷的危險,用長鞭一卷,將玉瓶高高拋起,朝著那邊大喊:「黃泉,接著!」

黑暗裡,笛聲短促響了一聲,無數殭屍同時伸出手,去攔截玉瓶。那一刻,黃泉也是不顧一切地躍起,想要搶到那個救命的玉瓶!

「我來助你!」蕭停雲一刀擊殺了身邊的殭屍,厲聲喊,下一刀便凌空而起。夕影橫空,璀璨無比。這一刀幾乎激發出了他所有的潛能,帶著神鬼莫擋的氣勢,短刀切斷了所有伸過來的殭屍手臂,發出一片可怖的鈍響。

那一刀替黃泉逼開了所有的殭屍,黃泉凌空躍起,終於抓住了解藥,足尖一點,躍到了紫陌的身邊。

「快!」他扶住她,捏開她的下頜將藥灌了下去。紫陌看著他,將藥丸嚥了下去,忽然臉色一變,大喊:「小心!」

黃泉來不及回頭,只憑著本能往左竭力一側。

——噗的一聲響,一支尖利的芒刺從他的右胸直穿了出來。

那血淋淋的芒刺,握在一個明明已經「死去」的人手裡!——不知何時,阿蕉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擊得手,臉上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

紫陌臉色慘白,忽然從胸臆裡發出一聲呼喊,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長夜將盡,然而外面的狂歡卻還在繼續。

一整頭一整頭的牛和豬被抬上來,烤在火上。來客們縱情狂飲,喝著來自大理的梨花酒和桃花酒,桌子上放滿了火腿、弓魚、油雞棕和豬肝酢,都是到了過年才得一見的食物。客人們大聲讚揚著新郎的豪爽、新娘的美麗,舉杯痛飲大嚼。

方圓三百里最有名的歌手都被請了過來,歌聲徹夜不絕。

「新娘子,你餓了吧?」喜婆看她坐了一夜,竟然一動不動,不由得也有些敬佩,偷偷塞了一個喜蛋過來,「吃點東西,等辰時新郎就要來迎親啦。」

蘇微沒有回答,蓋頭下的臉有些失神。

許久,她忽然問:「為什麼有人在驚叫?外頭出了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