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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大家小心!快給我…」蕭停雲眼光掃過,忽然間心頭一跳。

殺戮還在繼續。聽雪樓的兩撥子弟們相互殘殺,每個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殺紅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經飛濺滿了鮮血——看來,這一批跟隨石玉一起去滇南的人已經個個都失去了神志,被人所控制了。

和其他被傀儡術控制的人一樣,石玉同樣也在一刻不停地攻擊,每一招都是奮不顧身——然而,在那一瞬,蕭停雲卻發現對方的眼睛裡流露出另外一種神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屬於這個多年相處的真正下屬的眼神。

石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船舷底下。

這一刻的情形非常詭異。那一個彷彿戰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地在攻擊,近乎瘋狂,然而他的眼睛裡卻彷彿藏著另外一個人,正在焦急萬分卻無法出聲地提醒著什麼。

那一瞬間,蕭停雲忽然隱約明白過來了,悚然:「你是說…」

忽然間,石玉眼裡掠過了一絲決然的光,嘴裡噴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咬破了舌尖!他一邊揮舞著刀,一邊卻是回過另一隻手來,狠狠一拳擊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聽卡嚓一聲,胸膛微微內陷,用力之重讓肺腑裡的血猛然從喉頭衝出。

「樓主!快走!」劇痛暫時令人清醒,石玉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掙脫了蠱蟲的控制,和血吐出了一聲短促的厲喝,「艙裡有炸…」

然而,他那句話沒有說完,隨之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整條船,瞬間在江心粉碎!

一切只是一瞬間。

血和火藥的味道瀰漫了整個水面,震得破舊的小酒館屋樑簌簌作響。

「哈哈哈…哈哈哈!」酒館裡的老人狂笑起來,看著那一朵盛大的煙花在水面上綻放、消失、沉沒,「哈哈哈哈…死了!全死了!」

誰都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劇變。那一艘載著蘇姑娘歸來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駛離岸邊後旋即爆炸,將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併帶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聽雪樓的樓主。

艙底的火藥威力是如此劇烈,整艘船在一瞬的爆炸後灰飛煙滅,夕陽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兩片破裂木板還在水面上打著漩兒,鮮血從船沉沒的地方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一圈圈地擴散,染得半江血紅。

那樣詭異淒烈的情景,彷彿有著魔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瞬間屏息。

「不!」寂靜中,只聽到一聲驚呼,趙冰潔從酒館裡彷彿瘋了一樣奪門而出,一路狂奔,不到水邊便腳下一絆,踉蹌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不!」

那一瞬,有兩行淚水從她眼裡奪眶而出。她抬手掩面,哭得全身顫抖、無法克制——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看到冷淡沉默的趙總管這樣不顧一切地哭泣,彷彿忽然從一個不動聲色的居高位者變回了一個柔弱女子。

在總管發出哭聲的那一瞬,彷彿終於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經是無可挽回。聽雪樓所有弟子都驚得呆了,望著空無一人的江面,許久才爆發出一聲哭號。立刻便有人奮不顧身地躍下江,想要打撈起什麼。

然而水底瀰漫著鮮血,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慘不忍睹。

許久,才有一個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聲驚呼。

——那是一截斷肢。從肘彎而斷,被炸得支離破碎。然而,在那隻手裡,卻還緊緊地握著一個空了的刀鞘。

這…似乎是樓主夕影刀的刀鞘?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個潛入水底搜索的聽雪樓子弟隨之浮出水面,同樣也是失聲驚呼,手裡卻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聽雪樓弟子都變了臉色,終於喊出聲來。

——夕影刀和主人向來生死不離,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處自然可以想見。

一時間,某種不可思議的蒼涼宿命感在聽雪樓的弟子心裡浮起。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面對著滔滔洛水長跪,哭號,叩首至流血——今天,所有樓中子弟都雲集在此處,卻不能挽救樓主的性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落入陷阱,永沉水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樓主永眠水底,蘇姑娘下落不明,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至此而絕了嗎?

在所有人哭聲越來越響、情緒幾近崩潰的時候,忽然聽到岸邊的酒館裡傳出一聲慘呼。旁人無暇顧及,然而悲痛中的趙冰潔卻是一驚,扶著一個下屬顫巍巍地撐起了身子,在這種時刻卻猶自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回身到酒館裡看了一眼。

那個狂笑著的老人此刻橫屍室內,眼睛大睜著,臉上笑容未斂,然而花白的頭顱卻染滿了血——有誰,竟然趁著方才片刻混亂滅了口!

那一刻,她只覺得全身發冷。

是的,強敵未除,就蟄伏在附近!而他們,不過是獅子口邊的羔羊。

趙冰潔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手指微微發抖,摸索著拔出了九公頭顱裡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忽然衝出門外,一巴掌將跪在地上痛哭的樓中弟子打得怔住。

「都給我起來!」她望了望洛陽城的方向,咬著牙,厲聲,「沒有時間在這裡哭了!都給我起來!回洛陽!」

所有人震驚地回過頭。聽雪樓的女總管已經重新站起來了,她抱著那把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夕影刀,容色蒼白如死。她緊緊咬著嘴角,直到一行血從唇齒之間滑落,殷紅刺目。然而,說出的話也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經控制住了崩潰的情緒。

「聽著,如今大敵壓境,總樓危在旦夕!我們不能戀戰,必須回撤!

「留下十人一組,繼續在水面上搜救倖存者和樓主的遺體——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總樓援助四護法!絕不能讓那些人趁機攻入總樓!」

「可是…」弟子們望著空蕩蕩的江面,猶自戀戀不捨。

「可是什麼?!如今樓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氣!」那個一直文靜的盲女彷彿瘋了,手裡捧著夕影刀,用嘶啞的厲聲低呼,「先保住總樓!再圖報仇雪恨!」

「血債要用血來還!

「凡是今日害了樓主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趙冰潔橫轉夕影刀,緩緩抽出,刀光映照著她蒼白的臉——

「我趙冰潔以夕影刀為憑,在此發誓:就算只餘下一個聽雪樓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滅了天道盟,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為樓主復仇!」

她用刀割破手指,將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厲聲發誓。

女人的聲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那種聲音裡,卻有著一股令人熱血沸騰的力量。洛水邊上,所有聽雪樓子弟定定看著她,彷彿看到了一種不可輕辱的力量,心中一熱,不由得一起舉刀,厲聲大呼:

「保住聽雪樓!為樓主復仇!」

六月初七,在洛水邊上,聽雪樓遭到了三十年未曾有過的重創。

本以為銷聲匿跡的天道盟捲土重來,收買了風雨組織的殺手,設置了連環陷阱,發動了力量巨大的反撲,突襲聽雪樓。這一場襲擊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縝密的策劃,趁著血薇的主人不在樓中,將蕭停雲從總樓裡誘出,從三個地點同時發動了襲擊。

那三場襲擊一環套著一環,精妙絕倫,幾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聽雪樓主於死地。

蕭停雲雖然也預料到了這次襲擊並預先做了對應的安排,卻並未完全地成功破解全部陷阱。在趙冰潔的幫助下,他逃過了前面兩輪伏擊,卻最終未曾躲開江心船艙內的最後一擊,和船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屍骨無存。

那之後,聽雪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總樓裡,雖然由於蕭停雲事先做了準備,預請了四位護法出山坐鎮,成功地擊退了以風雨組織老大袁青楓為首的襲擊,保住了洛陽總樓。但此戰之後,樓中實力大損,也無力顧上散佈在全國的各處分壇。

除了洛陽和長安兩處總樓和副樓尚且安好之外,位於全國各地的多處分壇同時遭到了襲擊。那些殺手們訓練有素,手段殘忍,先後有多位壇主死傷,多個分壇被搗毀,一時間全國各地的聽雪樓弟子星散流離。

而在這樣的時刻,血薇的主人依舊不知下落。

算算三個月時間已經過去,遠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沒有帶回真正的蘇微,那麼,孤身流落異鄉的她,估計也已經凶多吉少。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當此外敵壓境之時,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要就此覆亡?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在此內外交困之際,失去了靈魂的聽雪樓卻並不曾亂了陣腳——沒有人預料到,那個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樣危急的關頭扛下了一切!

趙總管。

那個毫無武功的盲眼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樓裡,獲得了四護法的支持,在危機壓頂而來的時刻將一切重擔都挑了下來。她一方面堅守總樓,擊退了敵手幾次進攻,用一切方法召喚散在各地的分壇人馬撤回總部,一方面飛鴿傳書給聽雪樓的盟友求援。

這樣一來,岌岌可危的形勢得到了緩和。

風雨組織長於刺殺,卻不善長期明裡與人作戰。當初猝不及防的一擊固然令聽雪樓損失慘重,但在此後,他們的進攻均被聽雪樓擊退,風雨組織的人手折損也不在少數,屬下六百名金衣殺手幾乎折損了七成。在聽聞外地陸續有盟友將抵達洛陽支援聽雪樓後,袁老大終於下了撤離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現一樣,那些神秘的殺手在一夕之間又撤離了。

洛陽城裡一片平靜,就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幾日後,來自中原的消息,迅速地抵達了萬里之外的滇南。

皓月當空,朧月跪在高台上,打開了面前的水鏡,合掌祈禱結印——漸漸地,空濛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影子,戴著面具,正在俯視著水另一邊的她。

那是在月神殿深處閉關的靈均,正通過水鏡幻術接受下屬的朝覲。

朧月躬身請安:「大人,多日不見了,閉關還順利嗎?」

「有什麼事?」靈均的聲音冷淡,略微帶著一絲不耐,「我說過,在我閉關期間,沒有要事不要輕易打擾我。」

「是。」朧月俯首,低聲道,「只是洛陽的消息剛傳到,不得不斗膽…」

「哦?洛陽的消息?」水鏡的另一邊,那雙深陷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了一絲光,連語聲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幻,「怎麼樣?成功了嗎?」

「是的。大人神機妙算,畢其功於一役!」朧月回稟,語氣也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此次洛水邊一戰,聽雪樓死傷三百多人,連樓主蕭停雲都被我們殺了!」

「蕭停雲死了?」戴著面具的人一震,「真的?」

「是。火藥爆炸後,那一條船上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朧月輕聲道,「聽雪樓的人也只打撈出了蕭停雲的部分殘肢,以及他的夕影刀。」

聽到這個確定的消息,水鏡的彼端驟然沉默了片刻。

那一刻的氣氛,令對面的女子都忽然有些心悸,不知道主人會做何反應。沉默之中,面具後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駭人的大笑,響徹了暗夜:「哈哈哈哈…好,很好!死無全屍!永沉水底!哈哈哈哈…」

那一刻,似乎整個天地都迴盪著他的笑聲,聲嘶力竭,彷彿壓抑已久的狂喜和宣洩。然而無論他笑得多麼肆意,那張戴著面具的臉還是沒有表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水鏡那一邊,朧月靜靜傾聽著這駭人的大笑,眼裡露出震驚——跟隨靈均大人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深不見底的人如此失去控制地大笑,令人完全陌生。在靈均大人的內心深處,又埋藏著怎樣深的恨?事實上,那麼多年了,就算是最接近他的人,又怎敢說真的瞭解靈均大人內心在想著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笑聲漸漸歇止。

「死了…死了。太好了。」靈均喃喃,垂下了頭,眼睛雖然看著水面,瞳孔卻是渙散的,似不知道看到了什麼遙遠的地方。許久,他的聲音重新平靜下來,開口:「那麼,洛陽那邊如今局勢怎樣?聽雪樓總樓被攻下來了嗎?」

「稟大人,洛陽那邊大局已定,蕭停雲已死,在各處的分壇已經有六成被擊潰。」水鏡那邊的女子低聲稟告,「但是,蕭停雲死前似乎已經有所預感,特意留下了四護法暗中駐守總樓,血戰了三天三夜,我們的人也沒能拿下總樓。」

「哦…可惜。」靈均聽到這個消息點了點頭,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只道,「蕭停雲的確也是個人物,臨死居然還擺了我們一道。」

朧月頓了頓,低聲道:「如今趙總管坐鎮樓中,聽雪樓左支右絀,只差一口氣便要被擊潰——可偏偏風雨組織的人按兵不動,說除非再出一百萬兩黃金,否則不肯再出手。」

「袁老大可真是不見黃金不動手啊…」靈均歎息了一聲,「不過,這也不算他們坐地起價,是我失算。我沒有料到蕭停雲對我們的進攻總樓計劃也有所防備,這一次襲擊讓風雨折損了三百多位精英,代價慘痛。他們要再加錢,也不是毫無道理。」

朧月蹙眉:「那…大人準備再付他們一百萬兩黃金?」

「怎麼可能?拜月教庫中已經空了你不知道嗎?」靈均冷笑了一聲,「一百萬兩黃金,那是整個兩廣一年的稅收總數——如今風雨若再要一筆,除非把鎮南王府給抄了。」

「那…」朧月有些為難,「接著怎麼做?」

「算了,這次行動到此為止。」靈均想了片刻,搖了搖頭,吩咐,「讓左使帶著人撤回靈鷲山吧,我另外有新的任務委派給他。」

「啊?」朧月愕然,「就這樣算了?」

「我當然也想把聽雪樓一口氣連根拔掉,不過目下看來並不實際。」靈均冷笑了一聲,「先暫時就這樣吧!反正蕭停雲已經葬身水底,死無全屍了!哈…死無全屍!」

他再次笑了起來,聲音再度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狂喜和惡毒。

朧月在水鏡的彼端聽著,不由得擔憂地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月神殿——自從蘇微一行離開後,靈均大人便獨自去往了月神殿,進入了閉關狀態。不過短短一個多月而已,可為什麼,她總覺得靈均大人起了很大的變化?他的內心,他的喜怒,忽然間已經不再是一直朝夕相伴的她所能觸及。

笑了許久,靈均終於平靜了下來,揮了揮手,低聲:「算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沒能一鼓作氣將聽雪樓徹底給滅了。只能留待以後。」

「大人太謙虛了。」朧月看到他語氣有些低落,柔聲恭維,「大人之所以一開始就請風雨出手,而沒有派出我們自己的人手,還不是想藉機消耗一下風雨作為黑道第一大幫派的勢力,為日後入主中原武林做準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