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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那一瞬,她覺得即便就在此刻死去,也是無悔無憾。

第三章 夕影血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確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著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你們兩個得意什麼?」旁邊的九公看到兩人這般情狀,冷笑起來,恨極,「賤人!就算你千算萬算,也保不了聽雪樓了!你以為躲過了這次就是萬事大吉?」

「這不過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來,白髮飄蕭。

趙冰潔一顫,失聲驚呼:「什麼?」

「血薇歸來,聽雪樓的子弟都隨著樓主來渡口迎接,結果唱了一出空城計。」九公獰笑,得意萬分,「聲東擊西,如今我們的主力人馬,恐怕早已經攻破聽雪樓總樓了!哈哈哈!尊主神機妙算,又豈是你這個賤人能猜到?!」

「什麼?」趙冰潔一個踉蹌,只覺血氣倒沖。

是的,她全心全意地應對著今日的伏擊,用盡全力要把這些毒蛇引出巢穴,在洛水渡口圍殲——卻不料,對方也只是利用了她,轉而另外布下了殺局!

一隻手及時從旁伸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

「冰潔,不必擔心。」蕭停雲卻是鎮定,低聲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抬起頭,卻對上了他深不見底的重瞳。那一刻,她只覺得心安。

蕭停雲頓了頓,道:「自從蘇微中毒以來,我便隱隱覺察一個針對聽雪樓的大陰謀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不僅是提防著你,更是提防著所有人。所以,我斷然不會做出把所有人調離總樓的舉動。」

「什麼?」她猛然一震,失聲道,「難道你…」

「是,我是把總樓全部人手都派來了洛水。但是,那之前,我已經從各地分壇裡秘密抽調了精英人手上來備用。」蕭停雲微微笑了笑,「放心,如今樓裡守衛森嚴,四位護法大概已經在帶領子弟們禦敵了!」

此語一出,不僅是趙冰潔,連九公都脫口驚呼出聲來。

「四護法?」九公失聲道,「不…不是已經派去苗疆了嗎?」

「我給冰潔的是假情報。」蕭停雲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這個老人,「我根本沒有派他們去那裡。他們一直待在洛陽等著,等著你們這些人。」

趙冰潔定定看著他,眸子裡終於露出了洞徹的神情。

「原來,你早已提防。」她微微歎息,語氣複雜莫辨,「根本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聽我的勸告,將四護法調離洛陽去找蘇姑娘,對不對?——你擔心我會勾結對手忽然發難,所以在暗中積聚力量,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蕭停雲頷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這麼多年來,他和她朝夕相處,曖昧而親密,事實上卻從未真正信任過她。因為他知道身邊的這個女子袖中藏著的那把朝露之刀,不知何時便會出鞘割破他的咽喉——與這樣的女人同處,又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蕭停雲歎息:「碧蠶毒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但苗疆路途遙遠,如果是派人去取藥,則無法在一個月之內往返。所以,為了及時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親自去一趟——冰潔,你難道不覺得對手是故意這麼安排的嗎?」

趙冰潔歎息:「你原來早就明白了。」

「他們用計讓蘇微離開了聽雪樓,便以為我會親自出馬,或者至少派出樓中重要人物前去尋找——這樣,他們一方面可以以靜制動,在那邊布下羅網將我們派去的人手一個個消滅,而另一方面,聽雪樓實力空虛,自然更容易讓他們乘虛而入!」蕭停雲的語氣冷靜洞察,「這種調虎離山之計,實在用心刻毒。」

趙冰潔無言頷首。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心思細密的人,遠比她料想的更加睿智深沉、殺伐決斷——這些年,她日夜為他憂心,替他所謀唯恐不周,卻不料,他暗地裡早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令人放心了呢。

「只是,公子好狠的心。為了樓中大計,竟將蘇姑娘的安危擱置一旁。」趙冰潔歎息了一聲,「幸虧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如果她在苗疆有個三長兩短,公子心裡難道不會有愧疚嗎?」

蕭停雲身子微微一震,似乎也很難回答這樣尖銳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只道:「血薇的主人不該是一個等待被別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阿微憑自己的力量,也能夠渡過難關——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趙冰潔沒有回答,只是輕微地歎息了一聲。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確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著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的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就在那一刻,外面傳來了一聲歡呼。

蕭停雲的語聲停頓了一下,視線投向了窗外——那裡,夕陽下的江面澄澈明亮,映照著千里的晚霞,宛如從水底浮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來。在遼遠的江面上,一葉孤舟從南方駛來,船頭有聽雪樓的旗幟,獵獵飛揚。

「樓主!」門外有弟子急急奔過來,驚喜道,「是石大人帶著蘇姑娘回來了!」

「是嗎?」他霍然站起,有掩不住的喜色,「快去迎接!」

然而只是一剎那,岸邊傳來一陣驚呼,只見離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劇烈顛簸起來!水底有什麼東西瞬間湧出,躍上了船頭——那些穿著黑色水靠的人手執分水刺,襲擊了這一艘即將靠岸的小船!

「不好!有埋伏!」蕭停雲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一點足便穿窗掠了出去,「大家不要擅自行動,聽我指令!」

一陣風過,面前便空了。

趙冰潔站在空無一人的客棧裡,眼神空茫黑暗,但卻轉過臉,迎著窗外夕陽射入的方向,望著那一艘船從琉璃般的江面上緩緩駛來,嘴角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意。

是啊…那個女子,終究還是回來了。

這一場難關渡過後,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後尚有勢力蠢蠢欲動,聽雪樓在江湖中的地位又有誰能動搖?而她,終究是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就在黯然一分神之際,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冷笑,忽然心驚。

那其實不能算是笑,因為笑的人根本不曾啟唇,就算面上也不曾露出一絲異常的表情來——只是看到那一艘船靠岸,不自覺地從唇齒之間流露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嗤鼻來。換了任何人,恐怕都不會注意到這一聲下意識的吸氣,然而趙冰潔卻是一個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論聽覺靈敏,只怕足以媲美絕頂高手。

她驀然回身,看向了聲音的方向。這座破敗的酒館裡血污四溢,除了她之外,只有那個被制住了的皓首老人,正在滿嘴是血地望著外面,笑意詭異。

「九公?」她脫口低呼,臉色唰地蒼白,彷彿隱約感到了什麼不祥。

難道這一波的刺殺,竟然還沒有結束?!

「公子,小心!」她顧不得這邊,連忙踉蹌追了出去。

蕭停雲趕到渡口時,正看到石玉在船頭和那群突然來襲的刺客血戰。

這個掌管吹花小築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襲擊也是面無表情、絲毫不亂。他身邊幾個跟隨他去了苗疆的樓中弟子也紛紛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來,一時間竟也沒有落了下風。

岸上的聽雪樓弟子看得心焦,卻因為船還在江心,沒有樓主的號令不敢擅動。此刻看到蕭停雲從酒館裡飛掠而出,齊齊看了過來。

「帶上二十人,跟我去救援!」他沉聲吩咐著,落到了岸邊準備好的一條小船裡。也不等船夫上來,抬手一拍,岸邊巨石應聲碎裂,小船箭一般向著江心急射而出。

船上還在激鬥,蕭停雲不等兩船靠近,便足尖一點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頭地方狹小,只能容下五六人,一刀揮出便可以將整個船頭籠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現,登時便改變了局面。蕭停雲和那些人一交手便不由得「哦」了一聲,心下瞭然。

這些人還是風雨組織的殺手,卻並不是最高級別的金衣殺手。

看來天道盟真的是已經山窮水盡,人手和資金都匱乏,竟然只能僱傭風雨的人來完成這次襲擊——而且,還只是二流的銀衣殺手而已。

「石玉,沒事吧?」他一刀逼退了兩個殺手,轉頭問不遠處的同僚。在和一群殺手搏殺,石玉的動作似乎有些僵硬,武功好像比平日差了一籌,令蕭停雲心裡一驚,脫口問:「怎麼,你在滇南受了傷嗎?」

石玉似是來不及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且戰且退。

「樓主,快去救蘇姑娘!」旁邊有人急道,卻是和石玉一起去滇南回來的宋川,出劍凌厲,一口氣逼退了幾個撲上來的殺手,幫蕭停雲擋住了背後的襲擊。

「好!」他低喝了一聲,一刀斬斷面前攔路之人的脖子,衝了過去。

刀風捲起了簾子,蕭停雲看到艙裡的蘇微。她半坐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把劍,腳下躺著兩具屍體,側臉對著他,微微咳嗽著。

「阿微!」蕭停雲喚了她一聲,「快出來!」

她應了一聲,握劍轉過身。他發現她臉色蒼白,竟是像白紙般一點血色也無,心頭一震,剛要問什麼,背後又有兩艘小船靠近,二十名聽雪樓精英子弟陸續來援。然而蕭停雲尚未鬆一口氣,忽然覺得整個船身往下一沉!

有兩個殺手從水裡潛出,嘴裡叼著匕首,竟然鑿沉了這艘船!

「船要沉了!」蕭停雲厲聲,「阿微,快出來!」

船艙裡的蘇微起身出艙,剛一動手,又咳嗽了幾聲,探出一隻手來,似乎想要讓他扶一把——那隻手纖秀如玉,雖然已經褪去了中毒的青氣,卻蒼白得毫無血色。蕭停雲眼見情況危急,也來不及多說,連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艙裡的蘇微。

那隻手冰涼而柔軟,似沒有絲毫力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說不出什麼不對。但是蘇微將手放在他手心的那一瞬間,他竟然心底一冷,猶如入手的是一柄劍!就在他微微色變之際,耳後風聲微動,一聲極沉穩凌厲的刀刃破空之聲逼來——蕭停雲來不及回頭,肩膀一沉,下意識閃電般地側身閃避。

然而他身形剛一動,腕脈便是微微一痛!

簾後探出的那隻手,纖秀得似沒有力氣,卻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腕脈,瞬間令他半身無法用力。蕭停雲心裡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電光石火之際已經來不及避開,此刻背後的那一刀刺來,眼角瞥到,只見竟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時動了手!

他來不及甩開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只能提起一口內息,將真力注滿左肩,護住了經脈,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血飛濺,依舊是面無表情。

那一刻,蕭停雲只覺得心裡徹骨寒冷。

是的,他們中計了!——在剛剛竭盡全力應付完了兩場伏擊之後,誰都以為危機已過,卻不料還有一場絕殺,在江上等著他!

如果石玉已經叛變,如果舟上那緋衣女子不是蘇微,那麼——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裡?她,是不是如今已經遭遇了不測?!

心念電轉,一念及此,他的心裡便是一冷,有一種難以抑制的不安。肩上的刀傷隱隱作痛,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傷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痺感蔓延開來。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還塗了劇毒!

怎麼可能?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效忠了聽雪樓幾十年的沉默男人。出生入死那麼多年,多少風浪都經過了,為什麼去了一趟滇南,石玉就變成這樣子?!

「樓主!」岸上弟子看到此情,大驚,再也顧不得什麼號令,紛紛踴身躍上船,向著江心疾馳過來救援。

然而,看到同門追了上來,本來船上在和殺手搏殺的那些聽雪樓子弟卻忽然間一起翻臉,回轉刀鋒,毫不留情地便向著追來的同門迎頭砍下!

這一批去往滇南的人,居然齊齊叛變!

「石玉?你怎麼了?」蕭停雲厲叱,回身應敵,一邊手起刀落,斬向了那只扣著自己腕脈的手。然而簾後探出的那隻手在此刻仍然緊緊扣住他的腕脈,面對著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彷彿看不見一樣地不動分毫!

他沒有猶豫,一刀砍落。

卡嚓一聲,腕骨斷裂,然而令人驚詫的是,簾後那個人彷彿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減弱。他揮手甩開那人,那只斷腕猶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在此時,耳邊的第二擊又已經迫在眉睫。

「石玉!」他單手回刀格住,厲叱,「你瘋了?」

然而,那個面目冷肅的下屬還是毫無表情,一連串的攻擊還是隨之而來,狠辣凌厲,竟然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可是無論怎麼攻擊,卻都一言不發,似乎嘴巴已經被人封住了,只留下身體還在毫無顧忌地瘋狂攻擊。

他的眼眸裡,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藍色。

那一瞬,蕭停雲明白過來了:這是傀儡之術!石玉,竟然已經被人操縱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猶豫。

那只伶仃斷腕還緊握在他手上,蒼白纖細。艙裡那個假扮蘇微的女子卻沒有呼一聲痛,另一隻手提著劍疾刺過來,狠辣凌厲,眼神也是非中原人所有的暗碧色。生死頃俄,他毫無憐香惜玉之念,一刀將她手裡的劍連著半條手臂削斷!然後,回過手,將石玉的攻勢擋在了身邊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經到了江心,迅速地下沉。

洛水茫茫,半江夕陽殷紅如血,竟然隱約透出不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