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忘川 > 第23章 >

第23章

他的聲音輕微而清冷,彷彿夜色中的霧露河水靜靜流過。

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深山裡偶爾只聽到猛獸的低吼。

「迦陵頻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個地方。」原重樓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這個小姑娘送去了寮裡、拿到了撫恤銀,我們便繼續上路去曼西,估計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耽誤不得。」

「曼西?」蜜丹意聽不懂他們的漢語,然而聽到了這個地名,卻緊張了起來,抓住了蘇微的袖子,拚命搖頭,「瑪!不、不!」

「沒事,我們會小心的。」原重樓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舊不安,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手,「曼西!不!」

蘇微心裡咯登了一下,從蜜丹意的表情裡猜測到曼西定然是一個凶險的所在——霧露龍膽花開在碧蠶雲集的陰濕之地,劇毒匯聚,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拿到手,普通人去了,更是有死無生。她看了原重樓一眼,心中不由得微微猶豫了一下。

他這樣的半殘廢普通人,到了那地方,還能活著回來嗎?

「你睡哪裡?夜裡可能又會下雨,你總不能真的睡在外面的廊下。」蘇微皺眉,看著他蒼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你手上的經絡受過傷,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只怕整個手臂都會痛起來吧?」

「我不是那麼養尊處優的人。」原重樓搖頭,從馬背上解下一卷油氈,便準備往外走,蘇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頭一顫,忍不住地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你——」

他有些吃驚地停下來看著她,譏笑:「不會吧,莫非你想留我一起睡?」

「你…你…」蘇微定定看著他的手,心中如沸,遲疑了片刻,彷彿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咬著牙道,「你不用對我這麼好的!你的手都被弄成了這樣…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是我…是我…」

「我知道。」原重樓忽然間笑了起來。

蘇微愕然抬頭,發現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明澈鋒利,宛如閃電。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了看她,又低頭看著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我甚至沒有看到你,就從你說出的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中,認出了你——迦陵頻伽,我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砍斷我右手的那兩個兇手之一。」

他的聲音輕微而清冷,彷彿夜色中的霧露河水靜靜流過。

她卻在這樣的聲音裡戰慄,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你記得我?」

「那一天我路過竹壩,本來只是想去綺羅鎮上會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圓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樓臉上還殘留著多年酗酒留下的蒼白頹敗的痕跡,喃喃,「但那一天後,我再也不曾見到過她——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賴以謀生的技能,從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機會。」

「後來,她嫁給了鎮南王,成了最得寵的側妃。」

蘇微退到了窗口,定定看著他,雙手開始不停地顫抖。

「所以…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呢?雖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會記得你們兩人的樣子,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原重樓看著她,聲音平靜而冰冷,「我經常在想,為什麼這種災禍會降臨到我頭上?我不過是一個騰沖的玉石工匠而已——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就因為我從那兒路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對、對不起…」她喃喃,摀住了臉,「對不起!」

是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殺戮之後難以擺脫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圍了她,黏膩而沉悶,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澆愁。

「你們兩個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來,徹底摧毀了我的生活。」原重樓淡淡說著,聲音卻是一直克制著的,「迦陵頻伽,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也有很多機會向你報復——但是我沒有。甚至我只要丟下你不管,也就可以看著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沒有。」

他看著她摀住臉的手:那手已經變成了青碧色,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歎息了一聲,語氣緩和下去:「因為我記得在那一刀落下時,是你擋開了你同伴的手,喝止了他——也是因為你的阻攔,那一刀才沒有把我整個人劈成兩半。你畢竟救了我。雖然之後的十年裡,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雖然我不明白你們這些所謂的江湖人,為什麼會把別人的性命當作草芥,任意踐踏,」原重樓看著黑夜裡巨大的山巒和靜靜的霧露河,聲音平靜而痛苦,「但是我明白一個人失去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也失去自己的手。」

蘇微怔怔地聽著,眼眶紅了紅,終於沒有忍住掉落的淚水。

「別哭了,」他凝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眼神,「迦陵頻伽。」他抬起負傷殘廢的右手輕輕擦去她頰上的淚水,動作溫柔,表情寧靜。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戰慄地低下頭,將頭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哭得全身發抖。

「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啜泣中喃喃,反覆說著這三個字。

原重樓眼裡掠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歎了口氣:「好了,別哭了…別哭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對不起…」她喃喃說著,語音哽咽模糊。

他猶豫了一下,回手輕輕將懷裡的人抱緊,感受著她的戰慄和落在他肩上的灼熱的淚水,眼眸裡含著看不到底的複雜的光。她將頭埋在他支離的頸骨間,濕漉漉的臉頰貼著他的側頸,鼻息吹拂在他的耳後——彷彿一頭驚魂未定的鹿。

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托起她的臉,吻了下去。

蘇微的啜泣在一瞬間停頓,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抬頭看著他:「你…」

然而,她一張開嘴,他便吮吸住了她柔軟的舌尖。懷裡的人蒙住了,只是睜大眼睛看著他,微微張開嘴巴,竟然驚得連一口氣都忘了換。直到他放開她的肩膀,她才吸了一口氣,感覺魂魄回到了軀殼裡,只是身子軟得站都站不住,一個踉蹌,幾乎又要跌倒。

原重樓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忽然啪的一聲,一個耳光就狠狠落在了臉上。

「你!」蘇微終於回過了神,反手就是一掌。

她身負絕學,殺人如麻,此刻氣急之下竟是控制不住力道輕重。原重樓被打得直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低哼了一聲,嘴角頓時沁出一絲血來。

「…」這一下她又愣住了,不知道該進該退,一時僵在了那裡,尷尬萬分。

然而原重樓從地上默默站起來,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做任何解釋,就這樣擦了擦嘴角的血絲,轉身推開門,走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靜謐,以至於半夜竹棚上的雨聲都變得令人難以入眠。蘇微在竹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思緒如潮。

十年前那一場追殺歷歷在目。

雨聲如鼓,重錘急板,彷彿那一場急急的追殺。

那個被斬下的頭顱在空中飛旋,開合著嘴唇,吐出詛咒。夕影刀帶著血雨急斬而下,追向那個路過的人。她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擋開了那把刀。

「別亂殺無辜!」

然而,那把刀忽然轉向,直插入了她的心臟!

密密的雨敲擊在頂棚上,彷彿驚心動魄的鼓聲。

蘇微在深山密林的小屋裡坐起身,滿身冷汗,靠著竹牆,聽著外面密集的雨聲,怔怔地出神。真的下雨了嗎?她心下一驚,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

廊下密雨如瀑,那個人側身蜷在簡陋的鋪蓋裡,側臉蒼白,似乎夢見了什麼不愉快的往事,他眉頭緊蹙,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她忽然心裡一跳,就轉開眼不敢再看。

回到屋裡,抬頭看了一眼上面的閣樓。蜜丹意已經睡得沉了,卻發出輕輕的啜泣,佈滿淚痕的小臉緊貼著枕頭,想來睡夢之中還沉浸在父親遇難的那一瞬間——對這些遠離刀光劍影的普通人來說,災難的來臨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卻是一生。

蘇微獨自坐在房間裡,想著遙遠的過去和茫茫的未來,心緒亂如麻。低下頭,看著自己漸漸變成慘碧色的雙手,全身漸漸發抖。空山大雨裡,她在黑暗中抬起頭看著屋頂,密密的雨聲彷彿是金鼓敲響。是的,她過去作孽已多——

事到如今,又怎能把他們再度拖入同樣的危境?

他睡在廊下,睡在無邊的雨聲裡。

黑夜裡,依稀聽到那個腳步聲輕輕走過來,停在身邊。女子特有的微香氣息縈繞在身邊,彷彿是那個人回來了,那個遙遠記憶中的人,在黑暗的雨夜裡穿過了空山密林,來到了他身邊,就這樣坐在身側,俯身靜靜地看著他。

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覺。

許久,她微微俯下身來,似乎在凝視著他,長髮末端拂到了他的臉頰,冰涼柔軟。

「謝謝你。」他聽到她說,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滴落在額頭。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彷彿想在夢境裡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她彷彿一陣微風,從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他忽然間驚醒了過來。

他在屋外的簷下睜開眼,頭頂依舊烏雲密佈。天彷彿漏了一樣,雨一直下個不停。然而,他身上卻是乾燥的,不知何時被人蓋上了一層蓑衣。這是…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裡,他霍然睜開眼,只看到那一襲衣裙在蒼茫群山裡一閃而沒。

「迦陵頻伽!」他從夢境裡醒來,卻已經來不及攔住她。

那個還不知道名字的女子,竟然在半夜扔下自己悄悄走了——曼西近在咫尺,她為什麼就在夜裡忽然離開?是因為他輕薄了她,還是因為…他回憶著這些天來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忽然,他發現蓑衣上放著什麼東西,在暗夜裡靜靜閃耀,伸手拿過來一看,竟然是那一對碧綠滴翠的翡翠耳墜。

她為什麼要在臨走前把這對耳墜留給自己?是補償,還是愧疚?

微微遲疑了一瞬,蜜丹意的哭聲便從小屋裡傳來。

「瑪!瑪!」當他趕到竹樓裡時,只看到小女孩一個人在空空的閣樓裡哭,張開手趴在窗上,看著雨意迷濛的大山深處。房間裡一切依舊,只是已經不見了蘇微——和她一起在夜裡悄然消失的,還有那一隻白色的迦陵頻伽。

鳥籠已經打開了,裡面空空蕩蕩,只有美妙的啼聲在籠罩著雨幕的空山裡迴盪。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他忍不住苦笑——這個丫頭,做事原來都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嗎?居然就這樣走了?可是,幽碧潭那種地方,她身為一個外人,不知底就這樣闖進去,後果會十分可怕…即便她自稱有著天下數一數二的武功,也難免屍骨無存。

他站在那裡,微微蹙起了眉頭。

事到如今,又該如何收場?

「蜜丹意,不要哭了,」許久,彷彿想定了什麼,他俯身用緬語安慰那個孩子,「等天亮了我先送你去寮裡拿撫恤銀,好不好?」

孩子抬起漂亮的褐色眼睛看了他一眼,乖乖地點頭,立刻不哭了。

孟康是霧露河上最著名的幾個采玉礦口之一,以產出的水石而聞名天下。雖然礦不大,但每年從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卻有上百噸,品種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緬人工具簡陋,無法進行精細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當地簡單剖開後,便通過馬隊運往騰沖。

雖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從山裡開採出的料子要好上許多,但是圍河挖掘的風險也非常大,特別是遇上雨季,更時常有潰壩死人的事情發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捲走了六七十號人。

聽說今日便要處理善後事宜,一清早寮裡就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那些拖家帶口前來討最後一份撫恤錢的大都是當地緬人,雖然一個個悲痛萬分,然而面對著那些監工和礦主,雖有萬般悲痛也不敢哭鬧。

——因為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礦主,便是比天還大。

工頭按照慣例,問工人是選擇要銀子還是賭石——如果要銀子,便按照一條人命一百兩來算,拿錢走人,再無相干;如果不要銀子,那也可以選擇在礦上開出的石頭裡挑一塊走,至於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東西還是價值連城的至寶,就完全憑個人的眼力和運氣。

那些勞工的眷屬多半是不識貨的人,家貧如洗,哪裡敢把人命換來的銀子用來賭石,大半都選了拿錢,個個排著隊在賬簿先生處按了手印,拿了銀子便認命走人。

吳溫林夾在善後人群裡,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來,」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帶她插到長隊的前頭,「來,來,別在那裡排隊了——跟吳伯伯來拿銀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小女孩卻站住了腳,脆生生道:「不,伯伯,我不要銀子,我要賭石。」

吳溫林吃了一驚,連忙壓低聲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賭石!不要拿你爹用命換來的錢去玩,趕緊拿了一百兩銀子,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不,」蜜丹意卻是倔強,「叔叔說,要賭石。」

「叔叔?」吳溫林又是一驚,一抬頭,卻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就這樣負手站在亂糟糟的人群背後,眼神冷定地俯視著礦上新開出來的一堆石頭,面無表情。

他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不由得滿眼興奮。

「工頭,有人要賭石!」吳溫林大聲道,「蜜丹意要賭石!」

「小小年紀,居然還敢玩賭石?不怕把你老爹的賣命錢都賠進去?」工頭也是個漢人,叼著一袋水煙踱了過來,瞟了一眼那個小丫頭,冷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就按老規矩來吧!丹意,你隨便在外頭選一塊,只要搬得動就拿走!」

「別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頭根本沒有一塊是好的,」一個聲音忽然淡淡響起,「不是有長裂就是有暗蘚——錢工頭,按規矩,把場裡的全部石頭都拿出來吧,別告訴我今年孟康礦上只開出來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麼人這麼大口氣?想找死啊!」錢工頭冷不丁吃了一驚,一邊罵著,一邊回頭看了來人一眼,一時間嘴裡叼的煙袋差點掉下來——

「原…原大師?!」

原重樓站在小女孩身邊,也不多說,只道:「蜜丹意要賭石,把所有的翡翠原石都拿出來吧!不會耽誤你們多少時間的,只要一炷香的時間就夠了。」

錢工頭沒法子,只能咳嗽了一聲:「那…那好,跟我來。」

他帶著他們走進了工寮旁邊的一個上鎖的倉庫,打開了門,嘴裡訕訕笑道:「這一兩年來,都沒有人選過賭石…」

倉庫巨大,裡面堆放著一塊塊石頭。大的有半個房子那麼大,小的只有拳頭大小,剛從土裡水裡撈出來,都沒有經過打磨和擦洗,就這樣橫七豎八地放在一起,看上去都是黑黝黝的,和用來砌築房子的石塊沒區別。

然而,原重樓只看了一眼,就拉著蜜丹意轉向左邊,將右側所有的石頭扔在了一邊——左邊放的是從霧露河裡打撈上來的水石,而右側均不過是山中挖掘的山料,水短質差,不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