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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屍體猶自抽搐,咽喉裡插著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蘇微來不及趕回相救,便將手裡的刀當作暗器飛了過去,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將刺客格殺當地。然而,就是因為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間傳出一聲低呼,蘇微捂著肩膀從樹梢墜落,顯然是受了傷。

在這之前,她一直出手都有所保留,似乎刻意避免殺人,然而這一番似乎被激起了怒意,她眼神一變,半空之中提氣,整個人如同一道彩虹掠過天際,宛如疾風閃電,轉瞬飛到了幾個包抄而來的殺手身後。

「連不會武功的人都殺?」她厲聲,「該死!」

忍無可忍之下,她終於反擊。凝聚內力,手指輕彈,只聽啵啵幾聲,幾截青竹枝像箭一樣激射而出,瞬間洞穿了四個人的咽喉!她折了一根青翠長枝在手,在竹海之上回轉飛翔,身形之迅捷、出手之犀利,令人目不暇接。

那…就是她的真面目?如此美麗,如此強大,令人目眩神迷。在中原的時候,這個女子定然是個非同凡響的人物吧?

他在室內看得出神,忽然間心中一動,手中的刀迅速旋轉劃落,刻下一根根流暢的線條——是的,這些天來,他一直想不好這個觀音的雕法,曹衣出水、吳帶當風,都不足以表達,而這一刻,看到她迴翔於林海之上,衣袂飛揚,忽然間福至心靈。

他是如此全神貫注,彷彿身邊的一切一瞬間都已經不存在。

直到蘇微落回門外,他還是趴在地上工作。面頰上沾滿了血跡,卻還在聚精會神地雕刻著手裡的那一塊紫檀木,連殺手的屍體掛在窗上都沒有顧及。

「你…你沒事吧?」她走過來,有些虛弱地問。然而原重樓沒有回答,手裡的刻刀飛快劃落,一條條線條如流水一樣展現,那一尊觀音已經現出了雛形。

「好了,」半晌,他終於停下了手,捧起了手裡的作品看了又看,眼裡閃出了光,「你看,這一座南海觀音像如何?這衣袂、這眼神,和你像不像?」

但是蘇微沒有回答,在他抬起頭注意到她時,她已經悄無聲息地倒在了窗下。

「喂!」原重樓飛奔過去,發現她整個右小臂都已經變成了恐怖的青色!

窗外殺戮滿地,六七具屍體橫陳林間,把這座幽靜的竹林精舍變成了修羅地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拖半抱地把她抱到了床上,撐起身來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慘相,又回頭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表情有些暗淡。

「看來真的是沒有辦法啊,趕你走你都不走。命中注定。」許久,他輕聲歎了口氣,「算了,還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床頭上,那個觀音大士踏波而來,裙裾飛揚,宛如凌風。

然而,半張臉上卻血跡淋漓,猙獰可怖。

在蘇微來到騰沖的同一時間,聽雪樓先期派出的使者石玉已經抵達了靈鷲山的月宮,轉達了聽雪樓主索取龍膽花解毒的請求。

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孤光祭司出海尋訪仙山,不知下落多年。明河教主閉關修煉,也已不見任何人。而主持教中事務的祭司弟子靈均,又暫時因為領地裡有火山爆發,離開了月宮去救助災民,拜月教內竟是沒有一個能夠做主的人。

石玉一時無法,只能飛鴿傳書回洛陽,自己繼續留在月宮等待。

「區區龍膽花而已,又不是七葉明芝,也這般推托不肯給?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懷不軌,恨不得蘇姑娘早日毒發?」

「如果蘇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內,拜月教又怎麼跟聽雪樓交代?」

白樓裡,得到使者飛鴿回報,眾人都是怒氣勃發。蕭停雲斜倚高座,看著手裡的玉骨折扇,並沒有開口說話。在他身邊的盲眼女子也沉默著,不置一詞。

「石玉這一路趕去,還是沒有查到蘇姑娘的下落嗎?」

「聽說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見蹤影——吹花小築的人查遍了幾支當日從茶馬古道出發的商隊,卻沒有人看到裡面有女人跟隨。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貢火山前日爆發,從大理通往緬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毀,如今已經無法進入騰沖。」

「火山爆發?真的有這回事?」

「是啊…真慘,吹花小築的人回稟說,那幾支商隊的人,幾乎全部被埋在了亂石之下,血肉模糊無一生還。」

「啊?那蘇姑娘呢?不會也是…」

「放心,石玉檢查過所有死者,說幸虧裡面並沒有蘇姑娘。」

「哦…」樓中弟子們都長長鬆了一口氣。

「但是,令人擔心的是,經過仔細檢查,卻發現那些商隊裡的其中一個叫莽灼的人,其實並不是被亂石砸死的,而是在那之前就被殺了!」

「什麼?被殺?」

「是,對方是個高手,做得很隱蔽,全身上下沒有傷痕,只有耳後有細細的針口——屍體被殺後又被巨石碾過,如果不是石玉大人做事細心,根本無法覺察。」

「是誰做的?難道是天道盟餘孽?可他們為什麼要連普通商隊都不放過?」

下屬們議論紛紛,蕭停雲卻沒有說話,坐在高處,放下了手裡的折扇,輕輕拿起了案上放著的血薇劍——這把劍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躍,顯得急躁而不安。名劍認主,人在劍在。而今日,蘇微卻已經離開了半個月。

還只剩下十多天的時間了…她卻生死未知。

「根據墨大夫所說,蘇微必然會去霧露河上尋找碧蠶解藥。」許久,他終於開口了,「各位,我想親自去一趟滇南——無論結果如何,如果我們坐在這裡空等,只怕是萬萬來不及。」

親自去一趟滇南?

坐在下首的女子眉眼微微一動,卻忍住了沒有說話。

蕭停雲卻看向了她,開口詢問:「冰潔,你看如何?」

「我覺得,樓主此刻並不適合離開洛陽。」趙冰潔輕聲回答,卻是毫不猶豫,「大敵在暗中窺測,蠢蠢欲動,蘇姑娘的遇襲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厲害毒辣的手段還在後頭——此刻敵暗我明,情況詭異莫測,樓主斷然不可輕易離開。」

「是嗎?」蕭停雲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語氣隱隱焦躁,「可蘇微如今身處危境,孤身無援,實在令人懸心。」

「聽雪樓如今亦身處危境。」趙冰潔聲音平靜冰冷,不退半分,「戰雲壓城,大將不可擅離軍中,樓主應該知道此間輕重。」

「…」他沉默下去,似乎是被下屬這樣冰冷尖銳的話堵得無可反駁。趙冰潔便也不再說話,重新垂下了眼簾,靜默地坐在堂下。

樓中下屬們還從未見到過文靜的趙總管如此毫不客氣地反駁樓主,而原因居然是為了力阻樓主去救蘇姑娘,那一刻,在樓中資歷略久的人都隱約想起多年來關於兩人之間曖昧的傳言,一時間心裡都咯登了一下,誰也不敢再開口。

白樓中的空氣,一時間彷彿凝固了。

「那麼說來,」沉默許久,終究還是蕭停雲先開了口,「總管以為如何才妥當?」

趙冰潔似是慎重地考慮了片刻,才道:「樓中人手此刻輕易不能調動,但是以蘇姑娘目下的情況,又決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屬下以為,不如請隱退的四護法出山,去往滇南相助,才最為合理。」

蕭停雲蹙眉:「可四護法是樓中砥柱,早已不問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護法應該不會置之不理吧?」趙冰潔歎息,「碧落紅塵昔年深受靖姑娘大恩,黃泉紫陌也是對蕭樓主深懷感激——蘇姑娘是血薇傳人,四護法說不定會答應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也未可知。」

蕭停雲沉吟許久,終於深深點頭。

已經是四月初了,洛陽春寒料峭,竟然還下了一場雪,北邙山上一片蒼茫,天地蒼白,一眼望去無邊無際。

蕭停雲從草廬裡出來,站在崖下,靜靜望著這一片雪原——白雪之下,碧草之下,那一對人中龍鳳並肩長眠,這世上的一切翻雲覆雨變幻,已經是再也打擾不到他們半分了。

父母離世,師父歸隱,如今樓裡只留下自己一人,面對著這一盤尚未下完的棋局,嘔心瀝血。他默默地望著,心下卻是猶如波瀾洶湧:剛才,他將自己埋藏得最深的計劃和盤托出,卻並未得到四位護法的頷首認可。當此暗流漸起、樓中殺機四伏之時,樓裡的前輩的看法與他所做的決定卻是大相逕庭。

而這一關,若得不到他們的支持,聽雪樓只怕就要撐不過去。

正在心潮如湧之間,身後忽然傳來古琴聲,低沉舒緩。

他霍然回身,看到了崖上坐著的青衣人——不知何時,四位護法已經從雪廬裡出來了,靜靜地站在崖上看著歸去的人。

「停雲,你心思太重,不能寧靜。不妨在此練一遍內息吐納再走吧。」碧落在崖上坐下,橫琴在膝,衣袖在飛雪中飄揚,「如少時那樣,我為你奏曲。」

「是。」蕭停雲抬起頭來,拂了拂衣襟,就在雪地裡坐了下去。

琴聲不徐不緩,空明清澈,帶著滄桑看盡的淡淡倦意,響起在耳畔。居然還是陶潛的《停雲》——那一瞬,他合上了眼睛,卻無法控制心裡如湧的各種念頭。

當那一曲結束的時候,蕭停雲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心不定,氣便不能凝。」碧落在風雪裡開口,語氣肅穆,「停雲,當此大事臨頭之際,你卻心思紛雜,不能決斷。」

「…」蕭停雲沉默不答,任憑雪落滿了狐裘。

紅塵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你是在擔心蘇姑娘,還是冰潔?」

「我在擔心聽雪樓。」蕭停雲輕輕歎了一口氣,重瞳之中神色複雜,「我在想,阿微到底是怎樣的人?冰潔又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世事如棋,步步殺機,徒兒如此愚鈍,竟然始終看不透。」

是的,今日他故意試探,提出要孤身遠赴滇南,若她在此刻給出的建議是離開洛陽去苗疆,他倒可能會更容易做個乾脆利落的決斷——然而,她居然力勸自己坐鎮樓中。

這一來,她的想法,更是撲朔迷離。

聽到他這樣的回答,碧落的聲音更加冷淡:「如果換了是蕭樓主,一定會先赴滇南和血薇的主人會面——無論面對怎樣大的困境,只要血薇夕影聯手,便能解決一切。」

蕭停雲在風雪裡握刀,垂首聆訓,臉頰在風雪裡漸漸冰冷。

「諸位師父,」他忽然開口,低聲,「我同樣擔心阿微的安危,但卻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冒險離開洛陽,因為我知道這樣做必然會中了敵人的計謀——而從小父親就對我說,守住聽雪樓,便是我這一生最大的使命。」

四護法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臉色微微緩和。

紅塵默默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聽雪樓固然要守住,可萬一蘇微在滇南遇到危險怎麼辦?她若有意外,血薇空有名劍垂世,亦成無主之劍,又有何用?——如果換了是蕭樓主,他會在聽雪樓和靖姑娘之間做出一個兩全的選擇。」

彷彿被這樣的話刺了一下,蕭停雲微微一顫,抿緊了嘴角,冠玉般的臉龐顯得分外蒼白。許久,他低聲笑了一笑:「或許是弟子能力不夠吧。」

他語氣裡第一次流露出的疲憊和消沉,讓崖上的四個人都齊齊一驚。

「從一生下來開始,父親、母親、師父、四位前輩…身邊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成為像蕭樓主那樣的人,」蕭停雲在風雪裡低聲道,握著夕影刀,語音卻微微顫抖,「我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按照所有人期待的軌跡成長,一路不曾走錯一步——可是…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歎了口氣:「非常抱歉,我無法成為那個人。」

這句話讓風雪裡的四位護法面面相覷,眼神變得複雜。

「是,我是雪谷傳人、夕影刀主人、聽雪樓樓主…大家都期待我能重新帶領聽雪樓回到昔日的巔峰,甚至,能夠和血薇的主人結成連理,圓了昔年人中龍鳳的缺憾——」蕭停雲在雪地上,對著四位護法微微躬身,「一直以來,我不知道是應該按照大家的期望生活,還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到今天,我終於有了個決斷。」

「其實…」停了一停,彷彿要說的話是如此艱難,他終於抬頭,帶著一絲悲哀的笑意:「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們:我喜歡學的…是劍,而不是刀。」

崖上碧落微微一驚,手指停在了弦上,彷彿是第一次認識他。四個人都沒有說話——二十多年來,這個他們看著長大的、聰明順從的孩子,還是第一次和他們說出這樣的話!

崖下,貴公子的聲音帶著無奈的苦笑:「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從我生下來到現在,有誰曾經認真地傾聽過、在意過我的想法?事實上,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成為那個人,但我畢竟是我,和你們追隨過的那個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個人。」

「如今聽雪樓面臨生死危機,我所做出的決定,雖然可能不符合你們的期望,卻是我自己的抉擇。希望護法看在聽雪樓的分兒上,可以出手相助,」蕭停雲握刀站在雪裡,對著崖上的諸位前輩低聲道,「當然,如果前輩們不願援手,我也無話可說。」

「停雲一樣會盡自己的最後一分力,為聽雪樓死而後已。」

他長跪於雪崖之下,等待著幾位師長的開口。然而,風雪呼嘯在耳畔,崖上四位護法靜默地相對,卻是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你這樣做,是置自己於死地,也置聽雪樓於死地。」許久,碧落回答,拂袖站起,揚長而去,「再回去想一想吧!」

蕭停雲在心裡長歎了一聲,只覺蕭瑟。

「既然如此,晚輩告退。」他對四位護法微微一禮。

雪還在下,無邊無際,似乎要將整個天地籠罩——那個長眠於碧草深雪之下的人啊,是否,我畢生只能站在你以前站過的地方、拿著你拿過的刀、做你尚未做完的事?我只能成為你的影子,心中真正所想所願之事,永遠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做?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麼我的一生在沒有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我必不能這樣活。

第十章 霧露河女童

「我的手殘廢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劍——所以,我們都沒用了,所以,他們都離開了——說到底,我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所以,我們不要自相殘殺了。誰又比誰好一點呢?」

然而,在聽雪樓上下為之紛紛擾擾之時,他們所關心的那個人卻正在經歷著毒發的煎熬,在沉沉昏迷之中呻吟輾轉,甚至連自己置身何處都已經不知道。

這一次毒發得好生厲害,醒來時,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

林間的風吹拂在臉頰,帶來木葉的芳香,耳畔有妙音鳥的啼叫聲。蘇微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匍匐在馬背上,身子被一根寬大的帶子和馬鞍縛在一起,正沿著狹窄的山路顛簸著往前走去,兩側均是高聳入雲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