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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這…難道是被俘虜了嗎?

在神志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雙手往外一分,一振,手上的帶子如刀割一般齊齊斷裂。她挺身躍起,毫不猶豫地豎手為刀,便斬向前面押送她的那個人的後頸!

然而,當手刀觸及對方時,她停住了。

「醒了嗎?」原重樓頭也沒有回,只是淡淡問。

一口提起來的氣在胸腔內放緩,她跌坐回了馬上,愕然地看著他——四周景色殊異,這裡已經不是騰沖,儘是連綿不斷的巨大山巒,一望無際,沒有人的氣息。

「這…這是哪裡?」她喃喃。

原重樓淡淡回答:「高尖山,已經是緬人境內。」

「啊?」她吃了一驚,「怎麼會…」

「你中了毒,那毒發作得實在太快了——我也稍微懂一點藥性,不得不在你昏迷沒醒的時候就帶你上路。」原重樓終於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否則,我怕耽誤了這兩天,你根本撐不到霧露河就會死了。」

「…」蘇微大為意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救了自己?這個看起來如此涼薄的人,平時冷嘲熱諷,這一次在自己毒發的關頭居然沒有袖手旁觀?明明知道自己現在被人追殺,處於危險境地,他居然還帶她上了路?

「你…」她想說一些感激的話,卻被截斷,原重樓冷冷道:「別謝。我說過了,我不是什麼好心的人——我幫你保住命,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手。」

蘇微一時間愕然,他哼了一聲,道:「你說過如果解了毒,就能讓我的手恢復原狀,這話不會是騙人的吧?」

「當然不是。」她點頭,「我保證。」

「那好。我帶你去霧露河尋找解藥,回頭你來幫我治好這隻手,」他舉起殘廢的右手揮了揮,道,「這樣就兩不相欠了。」

「好。」蘇微點頭,不知怎的內心一衝動,脫口道,「放心,就算沒找到解藥,在我死之前,也一定會拼盡全力把你的手治好的!」

「別說大話了,等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說別的吧!」原重樓沒有回頭,只是策馬往前,「你看你,中了這樣的毒也沒個人陪——家人呢?朋友呢?你平日的人緣難道會比我還差?」

她臉色一變,似是被戳中痛處。

「是啊,我沒有家人,」她喃喃,語氣悲涼失落,「也沒有朋友。」

「所以中了毒,就一個人跑來這裡等死嗎?」原重樓冷笑著搖了搖頭,「算我運氣差,居然就這樣被你賴上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蘇微脫口,卻忽然噤口,不知該不該說出真名。雖然在遙遠陌生的這樣的地方,眼前這個不會武功的人也應該沒有什麼威脅,但多年江湖歷練,出生入死,已經將警惕刻在了她的骨子裡。

微一躊躇,便被對方覺察了出來。「怎麼,連名字也不能說?」原重樓冷笑一聲,也不再追問下去,聽著林間鳥鳴,隨口道,「好吧,那就叫你迦陵頻伽,如何?」

蘇微點頭,也不辯解:「好。」

「鞍邊的褡褳裡有乾糧,還有水囊。」他繼續策馬前行,拿起身邊的酒囊仰頭灌了一口,「還要走兩天的路,才到前面有人的地方,餓了就吃點吧。」

蘇微探手,果然摸到了一打玉米餅,撕下一塊,便放入嘴裡咀嚼起來。原重樓策馬在前面走著,純黑的長髮在風裡微微拂動,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手握著韁繩,上面那一道巨大的傷疤赫然在目。

離開騰沖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區的孟康。

這裡雖然也屬於大理鎮南王的管轄之下,卻已經是緬人的地盤。霧露河由北向南流過,帶來了稀世寶藏。因為河中出產翡翠,一路上沿江分佈著大大小小數百個礦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崗、木坎、南奇、後江四大場區。每一個場區裡都有數以千計的緬人在勞作,蔚為壯觀。

那些皮膚深褐、個頭矮小的緬人站在湍急的江水裡,築起堤壩,截斷一部分的河道,然後在河床底下開掘,尋找水底埋藏的上好翡翠原石。每個人都赤著上身,穿著竇鼻短褲,露出的肌膚被曬成了棕褐色,身上卻是瘦骨嶙峋,彷彿那些剛被挖出的石頭。

蘇微沿江行來,看著那些烈日下汗流浹背的采玉人,不由得歎了口氣。

「很辛苦,是吧?」原重樓遠遠地看著,似是對這一切景象熟極,淡淡道,「從河床裡挖出的是水石,質量要比從山裡開採出的料子更好一些,所以,在水裡幹活的報酬也相對高一些,報名來當雇工的人還得排隊呢…不過即便如此,一年下來,每個人最多也只得十兩銀子,根本不夠那些礦主們一宿吃喝。」

蘇微不解:「可是翡翠那麼貴,賣來的錢都被誰拿走了?」

「當然是這些大礦主,還有緬甸雲貴兩地的王室貴族了。」原重樓冷笑,看著那些成日泡在急流裡勞作的工人,「此外,還有居中販賣的漢人商賈——比如尹家獨佔了騰沖的翡翠專營權後,短短幾年之間就已經成了雲貴首富,利潤驚人。」

蘇微隨口問:「你的那個朋友,叫什麼尹璧澤的,就是尹家的人嗎?」

聽到那個名字,原重樓卻忽然變了臉色,冷冷:「朋友?我哪裡高攀得起?」

蘇微看他變了臉色,便住了口,不再問下去。

「美人首飾侯王印,儘是沙中浪底來。」原重樓望著江水,蒼白消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憫的神情,「在霧露河上采玉,凶險異常。每年都有數以百計的勞工被急流沖走,或者被崩潰了的堤壩壓死在河下,不啻是拿命換錢。」

蘇微蹙眉:「那他們為什麼還要做這一行呢?」

「不做這個,還能做什麼呢?」原重樓冷笑了一聲,看著周圍的莽莽大山,「密支那地區多山少地,人口卻密集。山裡的窮人家不識字,又沒地可種——在發現出產翡翠之前,這裡的百姓大半都吃不飽肚子。」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從小錦衣玉食,不曾見過人間疾苦。」

「胡說!」蘇微不忿,「我小時候家裡很窮,還…」

他們正說著,卻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出現在馬前,攔住了他們。

「花,花。」那個小孩子對著他們笑,揮舞著手。

那個孩子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年紀,皮膚被曬成了乾淨明亮的淺褐色,如同蜂蜜一般甜美,赤著小腳,穿著顏色美麗的紗籠,眉心點著一點硃砂,頭上戴著一簇美麗的白色曼陀羅花,身上也套滿了大大小小的鮮花編織成的花環,彷彿就是一個從花海裡走出來的小仙女一般。

蘇微看得有趣,不由得對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環,套在蘇微的馬頭上,仰起頭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她,笑著比畫,重複著一個字:「花。」

原重樓淡淡道:「她想讓你買她的花。」

蘇微看著小女孩殷切的眼睛,摸了摸口袋,卻有些為難:「我沒有錢。」

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但女孩的眼睛卻迅速地暗淡了下去,沒有再糾纏強求,也沒有拿回那一串掛在她馬頭上的花環,只是合起雙手微微行了一禮,就轉身走開,繼續沿路兜售她自己採集的花環。

「這些多半是緬工的孩子,」原重樓顯然是已經來過霧露河礦區很多次,對風土人情極為熟悉,淡淡介紹,「這裡勞工非常辛苦,一年下來賺到的錢卻不夠養活家人,所以,這些孩子很小就學會用各種方法補貼家用。」

蘇微看著湍流裡采玉的勞工和沿路賣花的小孩,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從小她就父母雙亡,洪流裡逃生後被姑姑收養,逼迫著習武,日夜無休,苦不堪言。來到聽雪樓之後,又為了蕭停雲四處殺人,漂泊天下。本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夠不幸,然而看到眼前這樣的人們,忽然覺得過去的想法未免有些局限。

——與這裡的人們相比,自己未必就分外不幸。人生本苦,只是各人承受的形式不同,又何必總是自以為與眾不同?

「沿著霧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樓岔開了話題,指著前方,「曼西氣候陰濕,多產碧蠶,其中有一個幽碧潭,是方圓數百里內著名的蠱毒之地,滇南很多採藥人都知道那裡——我想能在那兒找到霧露龍膽花。」

蘇微不由得精神一振:「好,那我們抓緊點時間!」

兩人在泥濘的小道上策馬前行,然而走不了幾步,前面那個小女孩忽然又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個竹枝編成的小小鳥籠,攔在馬前,用生硬的漢語對他們道:「鳥!」

她說著,將手裡的籠子高高舉起:「鳥!」

籠子裡果然是一隻白色的鳥兒。有著寶石一樣的眼睛和烏黑的尖嘴,頭上一簇紅色的羽毛迎風擺動,拖著長長捲起的鳳尾,其中三根尾羽特別長,翎羽和雙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紅色,靜靜地停息在籠子裡的竹枝上凝視著他們,美麗無比。

然而,讓人吃驚的,卻是鳥兒那種宛如天籟的啼聲。

「迦陵頻伽!」蘇微忍不住脫口驚呼——進入滇中後,無數次在密林中聽到這種天籟般的聲音,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鳥真正的模樣。

「迦陵頻伽!迦陵頻伽!」那個小女孩看到她驚喜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來,踮起腳尖,更高地把籠子舉起,送到了她面前,頻頻點頭。然而蘇微摸了一下褡褳,卻依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她身上,實在是連一文錢都沒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為難的樣子,明亮的眸子再度暗淡下去。

這次她沒有把鳥籠留下,抱著白鳥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在她轉身離開時,旁邊的原重樓卻忽然出了聲。他俯下身去,從褡褳裡摸出了一錢的碎銀子,指了指那個籠子,又指了指蘇微:「迦陵頻伽。」

「喏!」小女孩開心得兩眼放光,踮起腳將籠子遞給了她,拿到了那塊碎銀子,用牙齒用力咬了咬,歡喜地再度合起手掌對他們兩個人深深行了一禮,回頭蹦蹦跳跳地朝著河下游跑去了。

蘇微抱著那個鳥籠,轉過頭想道謝。然而原重樓卻沒有看她,只是轉過頭繼續朝著南方策馬前行,又伸手拿起了馬背上的酒囊,醉醺醺地喝了一口。

「別喝那麼多了!」她忍不住道,策馬追了上去。

「你管得倒寬,」他冷笑了一聲,「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我媳婦呢…」

然而,這冷嘲熱諷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到下游轟然發出了一聲巨響。

兩人雙雙回頭看去,登時都變了臉色。

那一座築在河中的圍堰,經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斷上漲的壓力,居然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將下游幾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勞工活生生壓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驚呼著往河邊奔去,然而被攔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脫韁怒馬一樣奔騰而下,毫不留情地踐踏過那些有著黑褐色皮膚的勞工,帶起滾滾泥石,濁浪翻湧,只是轉瞬那一群河中勞作的人們就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樣突然而來的可怖景象,令他們在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們還沒來得及上前,就聽到耳邊傳來淒厲的哭喊,那個小姑娘扔了手裡的花環,赤足朝著滾滾的河水狂奔過去。

「不好!」蘇微來不及想,立刻把鳥籠往馬頭上一掛,飛身掠出。

那個小姑娘奔跑的速度快得驚人,轉瞬已經跑到了河邊,被巨大的恐懼和悲哀推動著,毫不遲疑地涉水而下,想要去濁浪裡尋找自己的父親——就在一個浪頭將要把她捲走的剎那,她腳底一空,忽然凌空而起。

蘇微不顧一切地提了一口內息,飛速掠出,在半空中一舒手,將小女孩攔腰抱起,一個轉折便落回了岸邊。但浪勢凶險,任憑她輕功驚人,一身衣裙也已經濺濕了一半。

原重樓策馬趕來,和她一起將那個掙扎不休的小姑娘拉住。

「爸!爸!」那個小姑娘還在拚命地揮動著雙手對著濁浪哭喊,試圖掙脫兩個人的雙手,然而只是短短一眨眼,洶湧奔騰的江水裡已經不見任何一個人的蹤影。上百個勞工,竟然一剎那都被急流吞噬!

蘇微看著這一幕,忽然間就是微微一個恍惚。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很多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變得很強,無懼於世間的任何事情,卻不料骨子裡對洪水的恐懼卻依舊存在。

一切發生在瞬間,岸邊工棚一片吶喊聲,已經有人聚攏過來。河裡勞作的是緬人,岸上監工卻大半是漢人,說的也是漢語,看到慘劇發生,有一部分人試圖組織緬工下水去打撈,有一部分人則在維護岸上的秩序,阻擋從各處蜂擁而來的緬工們,不讓他們繼續下水撈人。

「沒救了…已經被水捲走了!沒救了!」監工們大聲呼喝,驅散那些前來救助的緬人,語氣裡滿是不耐,「不用白費勁,到了明天,屍體會在下游回龍灣裡自己浮上來的,到時候你們去收屍就是了!現在都回去繼續幹活!」

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這些話,小女孩猛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極力想掙脫他們的手衝過去。那群監工裡有一個人聽到了哭喊,回過頭,看到了這個哭鬧的小女孩,忽地一愣:「蜜丹意?」

那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人,又瘦又黑,衣衫樸素,顯然在礦口上也只是一個中下層的人,但面容卻比旁邊的同僚溫和許多,他蹲下來看著小女孩,歎息了一聲:「你是索吞的女兒蜜丹意嗎?」

「吳溫林…」那個小女孩看到了熟人,越發哭了起來。

「乖,蜜丹意,」他蹲下來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用緬語道,「你爸被水龍王帶走了…不要哭了,佛陀會保佑他早生極樂。」

小女孩放聲大哭起來,用蜜色的小手擦著臉上的淚水。

「謝謝你們兩個救了丹意,你們是…」吳溫林抬起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兩位年輕男女,然而剛說了一半,驀地站直了身子,脫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師?」

原重樓笑了一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大驚小怪驚動別人。

「你們…」吳溫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發現亂哄哄一片裡還沒有人注意到這邊,連忙拉著他們走到了一邊僻靜的角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兩個,低聲問:「原大師,你已經很久沒和璧澤少爺一起來霧露河了,今天是來選料子的嗎?——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礦口潰決了好幾次,都沒挖到什麼好的料子,還望原大師在家主面前多說說好話,不然礦上的兄弟們又要領不到工錢了。」

原重樓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我早就不再給尹家雕刻了,今天來也非為選料。只是偶爾路過而已。」

「哦,」吳溫林鬆了口氣,道,「那…要不要過來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我們還有其他急事要趕路。」原重樓摸了摸身邊小女孩的頭,對他道,「麻煩你帶這個小姑娘回家去吧。」

吳溫林看了看啼哭的小女孩,歎了口氣:「這個孩子叫丹意,就住在前頭三里外坡崗上的茅草屋子裡,家裡除了父親就沒有別人了。可憐的孩子,如今已經是個孤兒了。」

蜜丹意顯然對他們說的漢語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子不停顫抖,頸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滿地,香氣馥郁。

「按照礦上的規矩,明天來領善後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遺體。」吳溫林蹲下來,擦了擦小女孩臉頰上的淚水,叮囑,「蜜丹意,明天來礦上處理你爸後事的時候,如果工頭問你想要領銀子還是摸石,你一定要選銀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