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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沉默了一下,終於歎了口氣:「那好吧,就比這一次,下不為例!」

「好!」一句話未落,對面坐著的女子一聲輕笑,手指一按桌面,整個人便翩然折身,向後飛起,「記住,可不許藏私啊——你是知道血薇的厲害的!」

清冷的聲音在空氣中飛揚,在輕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緋色的閃電,直取他咽喉而來,凌厲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鈞一髮之際,淡青色的刀光如同閃電,擋住了血薇。

驟然遇襲,蕭停雲臉上瞬間籠上了一層殺氣,抬頭看著對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了,彷彿夕影刀一入手就換了一個人一樣。緋紅色的光芒當頭籠罩下來,彈指間,蘇微已經迅疾地刺出了十二劍,毫不留情。

十二道劍光交織成一道網,逼得他幾乎連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

「好,我們從來還沒分過高下,今日就且試試看!」一口氣封了十二劍,蕭停雲似乎也被激發起了鬥志,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這酒館太破了,你就饒了它吧…要比試,到外面來!」

掌櫃的一聲驚呼還含在嘴裡,動手的兩人已經不在室內。

「阿彌陀佛…」老掌櫃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連忙讓店小二去關門關窗,轉眼卻看到店裡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不由得覺得沮喪——看來,這兩個煞神雖然沒有拆了這個破舊小店,卻還是嚇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靜靜流淌,岸邊蘆葦起伏,一望無際。

遠遠看去,只見那兩人在黑夜裡交手,身形飄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緋色的劍光在江面上穿行,所到之處,雪白的蘆葦紛飛而起,彷彿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麗不可方物。

「這些江湖人!」老掌櫃跺了下腳,吩咐店小二,「趕快關門打烊!」

然而,最後一塊門板尚未豎起,兩道閃電又穿行進了室內,如同風一樣,一先一後悄無聲息地落地,竟然是快得連看都看不清楚。卡嚓兩聲,那塊門板被一刀一劍先後斬過,頓時裂成了四塊!

店小二拿著門板的手僵在了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贏了!」血薇如同搖曳的閃電。蘇微笑了起來,聲音如同銀鈴。她身邊的貴公子卻微笑不語,默默將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點了點頭:「血薇果然是天下無雙,在下拜服。」

「喂,你不是故意讓我的吧?」看到他這種表情,蘇微忽然覺得心虛。

「哪裡,高手過招,豈能相讓?大家都全力而為,哪能藏私?」蕭停雲笑,拱手,「驂龍四式凌厲無比,在下不能抵擋,更何況你的劍招裡似乎還有別的變數,奇詭莫測,更是令人防不勝防——兩者相輔相成,已可以獨步天下。」

「真的?你可別假客氣啊!」蘇微聽得他認輸,心裡卻依舊有些不確定。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嗎?」他微笑,漆黑的重瞳裡卻看不出真假,一如他平日的心。

「好吧…你說得沒錯,我在變招時用了師父教給我的『折梅指』,還有『六幻影針』——」她歎了口氣,有些不甘心,「這些壓箱底的本事我可還是第一次用上,居然都被你躲過了。虧得師父還說我一旦習得了驂龍四式和這兩樣,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接住了!」

「其實令師也沒說錯。」蕭停雲沉吟著開口,「血薇劍譜凌厲縱橫,孤高絕世,每出一招從不留活路,卻失於煞氣太重,傷人傷己;而另外兩種武學,卻沉穩飄逸,如水銀瀉地,正好將血薇每一個的弱點恰到好處地補足——如此相輔相成,實在令人驚歎。甚至讓人覺得…」

「覺得什麼?」蘇微正聽得入神,卻見他頓住,不由得追問。

「甚至讓人覺得,這兩種武學,似乎本身就是為了彌補血薇劍譜的不足而創造出來的一樣!」蕭停雲有些遲疑地蹙眉,搖頭,「不是我自誇,天下的武學雖然龐雜,我也知道十之八九——可是所謂的『折梅指』和『六幻影針』,我卻是頭一次聽到。」

蘇微怔了一怔,沒有回答。這些武學技藝,師父教給她,她便學了,除了知道一個名字之外對其全無瞭解,就如同她從來不知道師父的姓名是什麼一樣。

「你的那位不知道名字的木師父,還真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啊…」蕭停雲歎息,「如果有緣得見,也不枉此生。」

她知道他是想打聽自己的師承來歷,搖了搖頭,沉默下去。蕭停雲看到她的表情,便轉開了話題,道:「你剛才說血薇夕影的比試是你第二大的願望——那麼,你最大的願望又是什麼?」

蘇微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訴你。」

「告訴我吧,說不定我能傾聽雪樓之力為你達成。」他微笑,語氣溫和。他說得低沉溫柔,蘇微卻回身岔開了話題,說了一句:「哎,好渴!」

方才一輪激鬥,雖然只有短短一盞茶時間,可全力施展之下已經耗盡全部力量,此刻一停下來,頓時覺得飢渴不已。她拿起了剛才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蕭停雲忍不住蹙眉:「你剛才不是還說要一個月不喝酒的嗎?」

「這一杯是之前倒的酒啊,不算的!」蘇微撇了撇嘴,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耍賴道,「從這一杯之後開始算!」

他看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每次她流露出這種語氣神態的時候,他就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猝不及防的交手。那時的她如同滿身是刺的刺蝟,出手襲擊了自己,面對姑姑盛怒的責問,卻怯怯地辯解說劍沒有出鞘就不算動手。

十年了,這個來自風陵渡的孤女在江湖中漸行漸遠,心被高牆包圍著。只有每次不經意的眼神流露,才讓人看到她的另外一面也一直存在著,如同刺蝟深藏著柔軟的小腹。

每當這個時候,他心裡都會有深深的愧疚。

蘇微一口氣喝乾了那杯酒,爽然道:「好了,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你今晚想和我說什麼了——你約我來這裡,到底想說啥?」

蕭停雲笑了笑,道:「我想求你為聽雪樓做一件事,最後一件。」

「什麼?」她愣了一下。

「你是真的想走了,對嗎,阿微?」他語聲輕微溫柔,卻明晰洞徹,「在你離開之前,我想最後一次請求你一件事,求你務必答應…為我,也為聽雪樓。」

「什…什麼事?」她喃喃,在他的眼神裡有些心煩意亂。

「這件事,事關聽雪樓的生死存亡。而且,非你不可。」他一字一句地說,伸手拿起桌子上自己那盞殘酒。彷彿是心裡不安定,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不知道下面的話到底該不該說,頓了頓,便想先把酒喝下。

然而,眼前忽然黑影一動,蘇微竟驀地抬起手,對著他迎面一擊!

「你!」蕭停雲大驚,握著酒杯,身子往後陡然一傾,險險避過了這一擊。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袖子裡的刀,卻聽到她發出了一聲驚呼:「不要喝!」

「什麼?」他愕然,聽出她的聲音在片刻之間已經嘶啞。

「酒裡…有毒。」她虛弱地喃喃。

乒的一聲,酒杯在地上啪地碎裂。然而,那酒水卻顯然是並無異常。蕭停雲霍地抬頭——對面的蘇微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地靠在窗邊,抬手摀住了自己的喉嚨,全身顫抖,眉眼間有奇怪的青氣迅速瀰漫。

「阿微!」蕭停雲心下大驚,立刻扶住她。

「好像…好像只是我的酒裡有…」她摀住咽喉,短短幾個字之後,她就已經說不出話來,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嚨,撕扯她的肺腑。然而她卻看著他的臉,如釋重負地喃喃:「你沒事…太好了…」

蘇微用盡全力撐住自己的身子,不讓自己就這樣倒下來,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又從蒼白變成了慘碧色。那只空了的杯子裡還有幾滴冷冷的殘酒,金黃色的花瓣黏在內壁上,隱約有一絲幾乎看不出的詭異碧色。

蕭停雲只看了一眼,臉色唰地蒼白。

他沒有絲毫遲疑,放下蘇微,身子一掠,立刻便到了內堂,將驚慌不已的掌櫃和店小二逼到了死角,刀鋒指向對方的咽喉,厲聲:「解藥!」

「不…不是我…」老掌櫃眼看忽然出了這等事,縮在角落裡只管發抖,倒是旁邊的店小二反應得快,一拍腦袋,驚呼了一聲:「肯定…肯定是剛才那個客人!」

是的,當他們兩人進入酒館時,店裡只有一個客人在座。而當他們留下喝了一半的酒、雙雙離開店裡後,那個客人只停留了片刻,也隨即消失了——如果真是店裡人下的毒,蘇微天天來這個酒館,他們有的是機會下手,何必偏偏選擇在今晚他在旁的時候?

蕭停雲心念電轉,瞬間便將來龍去脈分析通透,毫不遲疑地放開了這兩個人,推開窗戶追了出去——然而外面夜色沉沉,洛水無盡,一眼望去哪裡還有那個人的蹤影。

他只追得幾丈,立刻回過神來,不敢再追遠,迅速返回了酒店——目下蘇微中了毒,自己絕不可擅自遠離,免得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一進去就看到掌櫃和店小二神情焦急地站在一旁,而蘇微已經再也無法堅持,倒在了桌上,臉頰浸沒在一攤殘酒之中,毫無血色。一股淡淡的青氣籠罩了她的眉眼,顯得分外詭異而寧靜。

「阿微!阿微!」他抱起她,喊著她的名字。然而蘇微的氣息迅速地微弱下去,咳嗽著,忽然吐出了一口碧綠色的血來!

那一瞬,他只覺心頭大亂,手指顫抖著按住她的背心。

「我…要死了嗎?」她喘息著,微弱地喃喃。

「不會的。」他斷然回答,「別胡說!」

「其實,我…」蘇微努力呼吸著,低聲,「我最大的願望是…」

「不要說話!」他厲聲阻止,迅速從內袋裡拿出兩個羊脂玉瓶子,打開,分別倒了兩顆藍色紫色的藥丸出來,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齒之間——他的手在劇烈地發抖,竟然在她編貝般的玉齒上叩出了聲音。

他猛地回頭,厲喝:「拿一碗水來!」

老掌櫃嚇得一個哆嗦,腿腳僵硬,壓根邁不開。店小二還算機靈一點,轉身從廚房裡哆哆嗦嗦提了一壺水出來,端到堂上時幾乎灑了一半。

「喝一口!」蕭停雲卻不接,盯著他,厲叱。店小二嚇得又是一哆嗦,下意識地倒出水喝了一大口,幾乎把自己嗆著。

「好了,放在桌子上,」蕭停雲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們都出去。」

店小二和老掌櫃不敢多說一句話,放下水壺便是踉蹌著逃了出去,一路連頭也不敢回。蕭停雲倒了一碗水,還是用銀針試了試,才從懷裡又拿出一枚丹藥,用手指細細碾碎,溶解在清水裡——那半碗水在瞬間變成了奇特的淡金色,水面無風自動,似是微微沸騰。

「我先用這一枚金風玉露丹壓一下毒性,再用真龍小還丹外敷在你的心口。」蕭停雲低聲道,表情凝重,「你喝下去後,立刻用內息將藥力透入膻中和風府穴,我再幫你把毒逼離心脈,聚在指尖處。知道嗎?」

蘇微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微弱地點了點頭。

他將她半扶半抱地拉起,將藥灌入了唇齒之間。不知道藥物裡有什麼成分,她只覺得咽喉裡像是有熾熱的銅汁直貫而下,灼燒般的劇痛令她全身顫抖,瞬地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唇。那一碗藥全數被她吐了出來,濕透了他的衣襟。

「不要命了嗎?」蕭停雲氣極,知道毒素在迅速擴散,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重要,立刻捏碎了另一顆,厲叱:「就是銅汁灌下來也給我忍著!我只帶了兩枚金風玉露丹,一口氣喝完,不能再吐出來!」

蕭停雲捏住她後頸的啞門和風府兩穴,令其嘴唇微微張開,然後將第二碗藥灌入她口中。蘇微無法反抗,在劇痛中全身顫抖,卻沒有力氣叫出聲來。

「燙…」她喃喃,感覺神志開始慢慢模糊。

一碗藥灌下去,蘇微已然失去了知覺,更是來不及運內息逼毒,呼吸微弱,心跳也越來越緩慢,竟是在他懷裡漸漸氣絕!

「阿微…阿微!」蕭停雲失聲喃喃,只覺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怎麼會這樣…今天,在這洛水之旁,他原本是想解開纏繞在他們三人之間的無數糾葛,徹底做一個決斷,卻親眼目睹了她的被殺!這是宿命?

那一瞬,十年來的無數片段如風呼嘯而過。

這個從風陵渡旁走出的少女一直是愛慕他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然而他卻從未提及。因為他心裡有自己的隱痛,猶豫著那個無法言說的傷口,只能沉默以對——所以,就這樣在若有若無之間過了十年。

十年,足以讓青絲暗生華髮,韶華付與流光。

足以眼睜睜地看到她死在了自己的懷裡!

「不要死,阿微!」那一刻,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洶湧而來的感情,在她耳邊低聲,「我知道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不要死。活下來!我娶你!」

懷裡的人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是聽到了,嘴角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而眼睛卻再無力睜開。她閉著眼睛,全身微微顫抖,似乎積蓄著僅剩的力量,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動作:竭盡全力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將他環抱著自己的雙手拉開。

她的力量微弱,卻令他震驚不已,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不…你錯了。」蘇微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收斂了嘴角的笑,用了最後一點力氣,整個人從他懷裡往前一傾,離開了他的懷抱,直直跌倒在了桌子上,便再也不動。

那一刻,蕭停雲看著她,眼裡的神色震驚而不解。

是的,方纔那一刻,她是用盡全力掙脫了自己的懷抱!她已經無法說話,卻是用這樣決絕的態度說明了對自己所說那個諾言的回答。

她不願意。即便是他承諾娶她!

「阿微!」他怔了片刻,再顧不上其他,運指如風,瞬間封住她任督二脈上下十二處大穴,將毒逼在一處——那一刻,他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將雪谷老人門下的無相心法發揮到了最高層,每一指點出,額頭便有微微的汗水。這是大耗修為的做法,他不惜損耗自身真元也要把她救回來,哪怕這一次之後自己得休養一年才能完全恢復。

三更轉眼過去,她透出了一聲呻吟,手指冰冷。

彷彿有什麼在皮膚下遊走,聚集到了她左右雙手的少衝穴,碧色漸漸凝聚,讓整隻手掌都變成了慘碧色!肌膚下血脈彷彿蛇一樣細細扭動,忽然間,彷彿被針刺破,一股細細碧血激射而出,灑落在酒碗裡,登時染得一片慘綠!

「…」蘇微終於動了一下,眼睛緩緩睜開。她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竭力挪動身體,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不要動!」他怒極,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按在她後心上,「毒還沒全解——我們先回樓裡去,這裡很危險。那些人在暗處,隨時會返回來!」

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肅殺,蘇微一怔,感覺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裡。她幾度試圖運起內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動,丹田之內便如千百支針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動。

「我…我中了什麼毒?」她虛弱地問。

「還不能確定,」他橫抱著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馬,「很可能是碧蠶之毒。」

「是誰…誰想殺我?」她覺得不可思議,呻吟般的低聲,「居然還…還跑到了洛陽地界上?」

「不知道,」蕭停雲咬著牙,眼神裡似乎藏著一把刀,「這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血薇,換而言之,是針對我、針對聽雪樓!看來,在梅景浩死了之後,又有人要對我們宣戰了!」

他橫抱著她翻身上馬,一手控韁,向著洛陽城內飛馳而去。懷裡的女子再也沒有說話,怔怔地看著洛陽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為劇毒的侵蝕而微微顫抖,手指冰涼如雪。

「這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血薇,針對聽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