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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剛剛,他那麼說。

——原來,連她的命,都不是為了自己送的,而是為了聽雪樓?

那一天的深夜,她被送回了聽雪樓,在奄奄一息之際被墨大夫救回了一條命,整整三十六支銀針釘入她左右雙臂的穴道裡,將所有的毒素都暫時禁錮。

蕭停雲徹夜未眠,守在她榻邊,一直等到她的脈搏轉為平穩,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走出緋衣樓,他只對下屬說了一句話:「此事需保密,擅自外傳者,殺無赦!」

血薇的主人在洛水旁遇刺的事情並沒有被公開,只在聽雪樓極少數上層首腦之中流傳。然而,無論是北邙山四護法,總管趙冰潔,還是吹花小築的石玉,都極大震驚——

那是因為蘇微所中的,乃是碧蠶毒。

這種罕見的毒是由滇南極遠處霧露河裡的野生碧蠶之卵配成,劇毒無比,幾十年來從未出現在中原武林。由於它的地域特殊性,幾乎每個人都能隱約嗅到它背後隱藏的諸多驚人暗示:苗疆-巫蠱-針對聽雪樓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蠱那一場空前絕後的搏殺。

「難道是拜月教的人?」嵐雪閣裡,盲眼的女子撫摸著卷宗,喃喃低語,搖著頭,「不可思議…」

「孤光祭司昔年曾與蕭樓主立下盟約,有生之年人馬絕不過瀾江,」蕭停雲微微蹙眉,「幾十年來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諾,就在我們和天道盟鬥得最激烈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落井下石,沒有道理就忽下殺手。」

「當孤光祭司主持教務的時候,局面的確是這樣的。」趙冰潔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書卷,喃喃,「可是,三年前孤光祭司便退隱雲遊,將事務完全委託給了弟子靈均——而教主明河又是一個不管事的主兒,十年也難得見她露一面。」

「你是說…」聽到這樣的分析,蕭停雲沉默下去,「拜月教內部有變,所以對我們的態度也轉變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趙冰潔停頓了一下,忽地冷笑,「不過,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蠶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這等於正面和聽雪樓宣戰,並過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來的弟子,未必會這等拙劣吧?」

「這也是。」蕭停雲沉吟,「而且,很顯然,對方的目標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針對聽雪樓,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趙冰潔輕聲反問:「如果針對的不是聽雪樓呢?」

蕭停雲一震:「你是說,也有可能是別人想嫁禍於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這事頗有蹊蹺,一時之間不可擅下定論。唯一清楚的是:其實這次根本不算是什麼刺殺——因為對方不想殺你,也不想殺蘇姑娘。」趙冰潔唇齒之間噙著冷笑,「那個刺客分明是早有準備,如果他真的要毒殺蘇姑娘,之前蘇姑娘喝醉的時候有的是機會,為什麼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時候才下手?這豈不是選了最差的時機?」

「對!」蕭停雲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對方既不想殺你,也不是真的想殺她。」趙冰潔低聲道,滿懷疑慮,「這麼做恐怕並不僅僅是為了嫁禍拜月教,應該還另有深意,可惜我還想不透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唉…現在,我們首先得確定這個暗中的對手是誰。」

蕭停雲苦笑:「聽雪樓仇家遍佈天下,要圈定範圍,恐怕太難。」

「是。」趙冰潔只道,「所以,現在我們只需要確認朋友,並不需要區分敵人。這樣便可輕鬆許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應該是我們的朋友,這一點問題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們兩人要解藥便是。」

「已經派了。但…」蕭停雲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怎麼?」趙冰潔微微蹙眉。

「墨大夫說,碧蠶是天下至毒,以他的醫術,最多也只能將其壓制三個月。三個月後,毒素深入經脈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會成為廢人。」蕭停雲歎息,「而苗疆路途遙遠,從洛陽出發取藥,一來一去,絕對是來不及趕上。」

「…」這一下,連足智多謀的趙冰潔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說來,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握緊了書卷,許久才問:「蘇姑娘…如今怎樣?」

「墨大夫看診後,性命暫時無大礙,也已經能飲食起居,只是還無法運用內力和真氣。」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緒很低落,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難解。」

「蘇姑娘縱橫江湖十年,幾乎從未有敵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亂。」趙冰潔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出他的語氣,不由得歎息:「公子很擔心她嗎?」

「是啊,」蕭停雲喃喃,「我已經對她說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應…」

他沒有說下去,看著趙冰潔的臉在黑暗中瞬地蒼白。許久,她才勉強笑了一笑,低聲道:「暫時不答應也好——萬一蘇姑娘過不了這一關呢?如果蘇姑娘成了廢人,公子還想迎娶她進聽雪樓嗎?」

蕭停雲沉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用重瞳凝視著身邊這個女子:「在生死關頭,我曾經對阿微許下諾言,所以,無論她變成什麼樣的人,我都會如約娶她。冰潔,你是最聰明的人,請你諒解。」

諒解?她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撐住了桌子。

「他們都說我有兩雙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時候我卻看不清自己的內心。」蕭停雲低聲歎息,「我真是一個無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問題,卻無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關頭,才不得不給出了第一個回答,卻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是正確。」

「公子,不要急,時間會給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唇間吐出鼓勵而溫暖的話語,語氣卻虛無,「但那個答案在前方,你必須一直往前走才能觸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麼,無論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從指縫裡流走了。」

她的聲音柔和,卻有一種寧靜的力量。蕭停雲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點頭:「你說得對,冰潔,謝謝你為我解惑。」

「不用謝,這是冰潔的榮幸。」她無聲地微笑。

「真希望時間能早日給我答案。」蕭停雲側過頭,「可是,時間未必是萬能的吧?」他轉頭,看了看趙冰潔茫然無神的雙眸,忍不住歎了口氣:「冰潔,這些年來,你幫了我那麼多,如果沒有你聽雪樓說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卻無以為報。」

黑暗中,她感覺他在耳邊低語,聲音裡帶著無限複雜的感慨。他的指尖掠過她的臉頰,輕輕停留:「冰潔,如果可以,我真想分一雙眼睛給你——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了。」

完美無缺?

他離開後,她坐在黑暗裡,想著他最後的話,抬起一根手指,在夜裡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唇,眼神漸漸變幻,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當樓主離開後,嵐雪閣內,又恢復了一貫的寂靜寥落。

趙冰潔鎖好了門,剔亮了燈盞,低下頭去,摸到了案上壓在最底下的一卷文書。她撥開上面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來,湊到燈底下細細地看——這是一本名冊。上面的一個個名字,彷彿針一樣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這十幾年裡,一個一個地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陽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樣——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盡,母親卻毫不留情地繼續拖著她往前跑,幾次她跌倒都被惡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腳掌磨破、膝蓋出血,彷彿死神就在後面緊緊追趕。

黎明前的洛陽籠罩在冬日的黑暗裡,漆黑不見一絲光,只有她們母女二人的腳步響徹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凌亂。

她知道,那些隱藏於黑暗中的殺手,就在身後緊緊追隨。

「快!快進去!」終於到了她們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門打開了一線,母親猛然在她背後一推,「快進去,別回頭!快!」

十四歲的她被猛然一推,一個踉蹌,向著打開的大門直跌了進去。

在額頭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雙手臂伸過來,及時接住了她。那雙手臂尚自稚嫩,卻溫暖有力——抬起頭,她看到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牽著馬韁和父親從聽雪樓裡走出來,驚呼著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懷裡,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到耳後一聲厲嘯,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熱辣辣的血就潑上了她的後背。

「娘——娘!」她失聲慘叫,掙扎著回過頭去,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那個少年鬆開了握著馬韁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聲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十幾年後,依然迴盪在她耳側。

那一天,彷彿是命運恩賜,在生死之間,那道門竟然對她打開了!母親用盡生命裡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推了進去,從那一線打開的門縫裡獲得了一線的生機——她活了下來,留在了聽雪樓,孤身一人,寄人籬下地生活。

什麼都很好,唯獨眼睛的視力在逐步地衰減。

如今的她,已經幾乎看不到東西了——可是,只要不看,那些流出來的血,難道就會不存在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閉上的眼睛,難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著她了嗎?

那道門對她打開了,她進去了,以為自己從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卻還是日日夜夜地盯著她!不…不不!她不要這樣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著她了!

十幾年後,背後彷彿依然感覺到那種濕熱,彷彿母親的血還在流淌。趙冰潔的手微微顫抖,握緊了那一卷名單,昏暗的眼睛裡露出了某種尖銳的光,抬起手腕,將手裡的紙頁湊近燭火——最後一個名字,是「梅景浩」。

她無聲瘖啞地笑了起來。

十五年了,上面寫著的七個名字,終於都被一筆勾銷!

火舌將薄脆的紙張迅速舔淨,化為薄薄飛灰。時間漫長,黑暗無盡,原來所有的一切,那些掙扎、取捨、利用和背叛——到最後,換來的終究是一場空無。

「呵…天道盟內七大家盡數誅滅,如今連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沒人知道了,對嗎?」忽然間昏暗的室內有人在說話,輕微而冰冷,宛如耳語,「天道盟安插在聽雪樓的唯一的死間,你可真是厲害啊…僅憑一個人,就覆滅了故主!」

「誰?!」趙冰潔霍然抬頭,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其恐懼。

第六章 暗湧生

白樓裡的人在看到那一張紙時霍然長身立起,變了臉色。

這是一紙雪箋,上面只寫著一行字:

「天下宴席,終有散盡。還君血薇,任我飄零。」

來人只是微微輕笑,聲音如同鬼魂一樣飄忽不定。嵐雪閣雖然不比白樓守衛森嚴,但這個人居然能夠夜探聽雪樓而不被察覺,這種身手已經是令人驚駭不已。

「是誰?」她厲聲問,摸索著站起來,朝著聲音來處走過去——因為驚惶,平日在閣裡如履平地的她踉蹌走著,幾次幾乎被書架撞到。然而,每一次在靠近的時候,那個聲音忽然又遠離了,悄無聲息,宛如一個鬼魂。

她戰慄不已,壓低了聲音:「你…到底是誰?」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書架背後,影影綽綽,聲音飄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五年前你們謀劃了什麼,除了這宗捲上的七個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這幾年來,你一直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那樣的話,宛如毒刺,一根一根在她心底冒出來。

冷靜自持的女子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失聲:「你是誰!你怎麼可能知道?」

「無論什麼樣的事,都不是天衣無縫。」那個人的聲音低沉,「趙總管,瞞了十幾年,終究是瞞不住的——就如你的眼睛一樣,遲早,還是會看不見的。」

趙冰潔的手猛然一顫,幾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館裡下毒的,難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漸漸清晰,「你是誰?」

「不錯。是我。」黑暗裡的人微笑,聲音平靜冰冷,「至於我是誰,這並不要緊。重要的是,我沒有直接去找蕭樓主,而是先來找了你——你應該知道這其中的區別。我正在給你最後的機會,而你,必須要做出選擇。」

趙冰潔不再試圖靠近那個聲音,踉蹌著扶住了書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沒有什麼不好。你看,我已經替你廢掉了那個蘇微——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嗎?」黑暗裡的人冷笑,一字一句,說出直刺她心底的話,「當日,你不是故意隱瞞了資料嗎?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大當家梅景浩之上,這一點,就算天下沒有幾個人知道,趙總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蘇微過去執行任務,又不告訴她真相,不就是想借刀殺人嗎?只可惜,血薇的主人武功卓絕天下,竟然並沒有被梅景瀚所殺,還活著回來了。」

「你…」她凝視著黑暗深處,戰慄不已,「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永久的秘密,」那個影子在微笑,虛幻如耳語,「你以為殺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從此就可以脫胎換骨?就能成為他最信任最依賴的人,永遠留在聽雪樓陪著他?」

「…」趙冰潔沒有回答,扶著書架垂下了頭,手指微微發抖。

「我想,你心裡可能還做著白日夢,以為只要洗脫了過去,就可以留在他身邊,或許,還能成為他的妻子,對不對?」那個人的聲音犀利而殘忍,「只可惜,你沒有想到,蘇微會忽然到來。她有血薇,有著你所沒有的一切,一來就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趙冰潔說不出話來,微弱的呼吸在黑暗裡漸漸急促。

那個影子在低低冷笑:「如今你還有什麼指望呢?你這樣一個孤女,是怎麼也無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十幾年的苦心經營不過是一場空,你很快就要什麼都沒有了——呵,如果再讓蕭停雲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連…」

「好了,不要再說了!」她厲聲打斷了他,全身劇烈地發抖。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來,開口:「讓我來猜猜,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了。」那個人微笑,「趙總管一貫聰明。」

她沉默了很久,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瓜子臉藏在陰影裡,尖尖的下頜不停微微顫抖。許久,才道:「你想要的,和十幾年前天道盟他們想要的是一樣的吧?」

黑暗裡的影子在微笑:「趙總管果然聰明。」

「要毀掉聽雪樓,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趙冰潔冷冷道,「幾十年來,從高夢非池小苔,到拜月教天道盟,多少人試過了?還不是都全部失敗——不管你是誰,面對著夕影刀和血薇劍,從不會有太多的勝算。」

「我知道刀劍聯盟的可怕,不用你的提醒。」黑暗裡的人微笑,「那麼,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風雨組織的力量呢?」

她猛然一震,再也止不住心中的驚駭:「什麼?你還能支配風雨組織?」

「這有何難。自從十幾年前秋老大離開後,風雨經過幾次內部權力變更,如今已經成了只要有錢,誰都可以僱用的殺手組織了。」黑暗中的人笑道,「偏偏,我有的就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