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羽·蒼穹之燼 > 第29章 >

第29章

「是。」北闕俯首,猶豫著,「可是…您不需要帶幾個兄弟隨身麼?」

「不用了,有那些冰族的灰袍術士就夠了。你們進了那地方也幫不上忙,亂中出錯,還容易折損人馬——」慕容雋對著這個碩果僅存的得力下屬吩咐,「如果到了日落我還沒有出現,那麼,立刻帶著所有人離開!一刻也不能停留,知道麼?」

「…」北闕沉默著,第一次違抗了命令,「不行!我們不能把城主一個人留在這裡,自己逃離!」

慕容雋苦笑:「傻瓜。如果那時候我還沒出來,證明我早就已經死在了地宮。你還能做什麼?——你一定要帶著所有人在第一時間離開,回到葉城去投靠我的兄長。因為當天黑之後,整個空寂之山就會變成你無法想像的可怕地獄!」

「地獄?」北闕愣了一下。

「是的。」慕容雋不想多解釋,只道,「不過我不會輕易出什麼事情,元老院的安排也是縝密詳盡,不容有失——放心,灰袍者會幫助我完成這一步。」

慕容雋蹙眉,神色從未有過的肅穆:「而你們,只要在山下的古墓裡等待就夠了。」

空寂之山位於雲荒的最西端,彷彿巨大的屏障,隔開了大陸與海。山高萬仞,和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山遙遙相對。這座山上寸草不生,連蒼鷹都不敢落足,天風呼嘯而過,嶙峋的山石間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入口,如同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眶。

這是九曲地宮的進口,用巨石長年封閉,此刻,已經被軍隊合力打開。

當地宮大門打開的瞬間,一股陰冷的風從深不見底的地下吹出,將先頭的幾個戰士吹得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一連倒退了幾步。封石打開之後,一道青石台階出現在面前,一級級地通向黑洞洞的地底,裡面似乎隱藏著無數蠢蠢欲動的黑影。

伴隨著地宮大門的打開,黑暗裡忽然有一點光亮了,幽暗地浮動。

「啊!」當先的老浦只看了一眼,便驚呼著往後退,石階長滿青苔,滑得幾乎跌倒。老浦大叫了一聲,轉過身就跑:「有鬼!——大家快跑!」

「給我站住!」一陣騷動後,一把刀頂住了他的後腰,喝令,「退後者殺無赦!」

刀鋒入肉,刺痛令驚慌失措的老浦頓時僵住,不敢再動一步。

「校尉,校尉!」鐵塔似的漢子連忙上前一步,攔住了動刀的上級,「我兄弟他只是膽子小,沒進過這種地方…可別殺他呀!」

校尉冷哼了一聲,知道鐵塔是軍中出名的勇士,而且是個暴性子,和老浦的交情又極好,便賣了他一個面子,將刀收入了刀鞘,轉頭對著周圍同樣驚惶不已的士兵大聲:「聽著,這只不過是地宮的長明燈!沒有什麼鬼怪!」

這座空寂之山山腹裡的地宮,在九百年前曾經由光華皇帝重新佈置過一遍。為了壓住山中的戾氣陰氣,沿著地宮甬道排布了長明燈,裡面盛放的是南海鯨油,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盞——這些燈裡暗藏機關,當封墓石落下的時候,燈便逐漸熄滅。而當石門打開、空氣再度流入,燈就會自行復燃,並不需要人力逐一去點。

校尉是身經百戰的勇士,當先第一個踏入了地宮:「我參加過上一次的大祭,親眼看過裡面的一切,哪裡有什麼鬼怪!——真是大驚小怪,都跟我來!」

看到長官身先士卒,士兵們相互看了一眼,也跟著校尉走了下去。

地宮陰冷而黑暗,石階很滑,長滿了青苔,石壁上遍佈著細密的水珠,一滴滴無聲蜿蜒而下,在長明燈的映照下,有些水漬居然隱約透出暗紅色,令人不由得想起當年在這個地方發生過的滅族之災。

——一千多年前,當滄流帝國從西海上入侵雲荒時,空桑六部潰敗。冰族人在智者的命令下,將擒獲的六部貴族押往空寂之山,在地宮裡批量處決,斬斷空桑的血脈。

那一場大屠殺裡死人無數,史料從來沒有給出過詳細的數量記載。據說當時九曲九進的地宮裡每一寸石地上都堆滿了屍體,空桑貴族的血縱橫交錯,從深深的地宮滲透空寂之山的山腹,將整座山侵蝕。

那之後,這座山便成了「亡靈之山」。

因為被冰族十巫的咒術所困,那些冤魂永遠無法超脫,被困在這九曲迷宮裡,充滿了憎恨和憤怒,夜夜向著東方的帝都方向哭泣哀號,聲音覆蓋了整個西荒大漠,聞者無不寒心喪膽。整座山被怨毒籠罩,再也沒有一株草木、一隻活物,死氣沉沉,連飛鳥都不願意靠近山上的天空。

這種情況,一直到光華皇帝帶領空桑人贏得了戰爭,將冰族人重新驅趕出了雲荒大陸。復國登基後,光華皇帝真嵐帶領祭司和百官親自來到了這座空寂之山,打開被封印密封的地宮之門,走下了地宮,舉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奠儀式。

連續七七四十九天的大祭超度了那些亡靈,將其從憎恨中解脫,去往彼岸轉生,光華皇帝卻因為耗費太多的靈力而嘔血,此後身體情況便再也不見好轉,回京居住在伽藍白塔頂端,再也不曾履足大地,直到駕崩。

經過那一次儀式,這個地宮內大部分遊蕩的亡靈被釋放了,然而百年沉積的冤氣滲入山腹,那些已經和山脈融為一體的怨氣卻無法一時消除。九百年了,這座空寂之山上還是無法生長出草木萬物,荒涼如昔,經常有牧民經過這裡時遇到各種詭異情形。

於是,空桑皇帝立下了一個規矩,每隔三年便要親自前來大祭一次。這個規矩被嚴格的執行,九百年來從未有一次懈怠。

而今年,離大祭之日尚有四百餘日,新帝君卻要提前打掃地宮?

對此,校尉心裡也不是沒有疑慮,但是身為軍人,執行上峰的命令乃是天職,他沒有過多地去考慮,便點起人馬來到了地宮門口——不過是打掃清理一下地宮而已,這種事,每隔三年他們都要做一次,駕輕就熟。

十萬人馬魚貫而入,足足用了一個時辰的時間才全數走入地宮。

封石打開,地宮深遠森然,石階一直往下,直達九百多級才止,不知道已經深入山腹多遠。戰士們的腳步齊整,在空蕩蕩的山腹裡折射出巨大的迴響,聽起來竟如雷霆一樣。

「停止正步!各自隨便走!」校尉立刻大聲喊——這裡是山腹,齊步走的話聲音會在山裡積聚,擾亂人的視聽,就如將耳朵貼在鐃鈸上聽敲打聲一樣,會讓戰士們震驚。

軍隊整齊的腳步立刻放鬆了,轉為雜亂。台階一層層不停往下,當下行之勢止住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空曠的大廳。那是在山腹裡雕鑿而出的龐大石窟,足足有三十丈之高,周長近千丈,居然比空寂大營的大校場還寬敞。

「天啊…」第一次入地宮的軍士們發出了低低的讚歎。

「這裡是九曲地宮的第一進,共分九支,」空寂大營的副將走到石窟中心,站定,將手中拿著的旗桿插入了腳下一個雕刻著圖騰的石板上,下令,「第一隊,負責在此清掃。第二隊至第九隊,穿過此處繼續往裡!」

當令旗插下的瞬間,只聽喀喇喇一聲響,石壁洞開!頓時,九條高三丈寬一丈的甬道出現在面前,通向黑暗的更深處。隨著暗門的打開,九條甬道裡有一點一點幽暗的火依次燃氣,如同一隻隻眼睛,在地底悄然睜開,蔓延。

軍士們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心裡有森森的冷意。

「阿嚏!阿嚏!」老浦忽然間大聲打了好幾個噴嚏,臉色蒼白。

「好了,大家先往兩邊靠,把路讓出來,讓其他兄弟們進去!」已經下過一次地宮的校尉卻毫不猶豫地開口,「然後,都給我開始幹活!」

「是!」軍隊列隊而入,足音在幽暗的空間裡迴盪,聽起來氣勢逼人,竟將陰晦之氣也辟了不少。

在開墓時因為退縮而被在背後刺了一刀的老浦屬於第一隊,留在了第一進的大廳裡,沒有前往更深處,不由得鬆了口氣。然而他站在這裡,看著魚貫進入分支甬道的同伴們,心裡莫名地跳了一下——在戰士們走過的地方,甬道兩側的燈光隨之搖曳,將影子映照在石壁上,巨大而影影綽綽,如同地底深處的鬼魅在蠢蠢欲動。

「別傻站著!開始清掃!」校尉喝令。

「可是…這裡很乾淨啊。」鐵塔看了一眼地上,嘀咕——是的,從未有外人進來過,這個地宮怎麼會髒呢?地面整潔,連一絲灰塵都沒有,要打掃什麼呢?

「仔細看!」校尉用力跺了跺地面,將手裡的火把忽的一聲貼到了靴子旁邊。在火光映照之下,光潔的地面忽然像水波紋一樣起了變化!

「啊…這是!」士兵們紛紛驚呼。

是的,仔細看去,地宮石質的地面上,居然凝結了一層暗紅色的東西,從石頭的縫隙裡滲出,蔓延了整個地宮!而且,隨著火的貼近,那一層暗紅色居然還起了波動,彷彿是要避開灼熱的烈火一樣!

「這就是需要我們打掃的東西。」校尉一字一頓,抬頭對大家道,「這是從空寂之山腹地深處滲出來的泥,如同水垢一樣沉積在地宮裡,弄得到處都是——我們要在新帝君前來大祭之前,把這些東西都弄掉。」

「怎…怎麼弄掉啊?」旁邊有人結結巴巴地問,帶著恐懼之意看著火光映照下不停微微動著的地面,「這座山、這座山裡,是不是還有什麼…」

「不要妖言惑眾!」校尉提高了聲音,「這裡已經被淨化過了!是安全的!我自己就進過兩次地宮,不還好好的?——九百年來每隔三年都要打開地宮祭奠一次,每次都要打掃,哪一次你們聽說過出過事?」

這倒是事實,大祭那麼多次,從沒出過事。一想到這裡,頓時讓在場的戰士們提著的心又落回了肚子裡。

「聽著,用鏟子仔細地把地上的那一層東西鏟掉,然後用水沖乾淨。」校尉一邊說著,一邊示範地拿起鏟子,貼著地面用力鏟過去。只聽刺耳的一聲,一層暗紅色的東西隨之而起,在鏟子上捲起了薄薄一層。被鏟下來的血垢一樣的東西發出濃烈刺鼻的氣味。

「這些東西要扔到筐裡,運出地宮。」校尉把鏟子上泥垢一樣的東西扔到了一邊的筐子裡,然後用水沖洗地面,「用水沖一下就好了。」

——很快,原本暗紅一片的地上居然露出了晶瑩的白色,如同玉石。

「明白了嗎?」他捲起袖子,大聲問身邊跟隨的戰士。

「明白了!」戰士看到他親身演示,事情不過如此容易,立刻齊聲回答。

九曲地宮裡很快就充滿了一聲聲鏟地的聲音,刺耳急促,此起彼伏。戰士們十二人一排,從六個不同方向交叉向前,將地上沉積的灰垢清理乾淨。潔淨如玉的地面重新顯示出來,在長明燈的映照下,如同鏡子幽幽發光。

戰士們魚貫將灰垢鏟下,裝入筐裡,運送出地宮外,然後用水沖洗地面。

「老浦,你還好吧?」提著水桶的鐵塔悄悄地問身邊那個被校尉刺了一刀的逃兵,從懷裡拿出一塊布巾,壓低聲音,「快轉過身,我替你把傷口包紮一下!」

「謝謝兄弟!」老浦轉過身,齜牙咧嘴地聽憑鐵塔包紮,「該死的…絲!好痛!」

「沒把你捅穿算不錯了。」鐵塔冷笑,「你這傢伙犯了什麼毛病,怎麼還沒進地宮就腿軟想逃了?還算個男人麼?」

「你知道什麼!」老浦憤憤,「剛才那一瞬,我明明看到…看到…」

說到這裡,他又停了下來,似乎有些敬畏地仰頭看了看四周——龐大的地宮裡無數燈火明滅,充滿了詭異的氣氛。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歎了口氣:「你知道不,以前沒進軍隊服役之前,在老家九疑郡,我家是世代做巫祝的…」

「巫祝?那是什麼?」鐵塔愕然,手腳麻利地包紮好了傷口。

「就是神廟裡的廟祝啦~」老浦不耐煩地解釋了一句,「所以我對這種地方分外的…呃,分外的敏感。雖然我小時候被我爹說沒有什麼天賦。」

「那你真的能聽到或者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鐵塔好奇起來,湊過來問,「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我…」老浦抬頭看著石窟的穹頂,想說什麼又停住了,搖了搖頭,「算了,說了也沒什麼用。而且校尉說得對,這裡九百年前已經被光華皇帝超度過,應該不會再有事了——阿嚏…阿嚏!」

「哦…」鐵塔剛想說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了校尉嚴厲的叱喝:「說什麼話?還不趕緊開始幹活?想打軍棍嗎?」

兩個人一顫,立馬一個提起水桶一個抓起鏟子,和身邊的人一樣埋頭幹了起來。

老浦後背受了傷,動作自然緩慢了一些,鏟一下要歇半天。為了掩飾他的偷懶,鐵塔頻繁走動,不停地提水沖地。他力氣大,每次能雙手提滿滿兩桶水,一衝下去腳下就像有小河流過一樣。

「奇怪,這水是從哪裡來的?」老浦忍不住道,「我們軍隊可沒帶水進來…而且西荒缺水,連空寂大營裡平日用水都很緊張,哪裡忽然來那麼多水洗地?」

這麼一說,旁邊的鐵塔也怔了一下——他手裡正提著一桶水,準備洗刷地面。那些水質清冽,寒冷刺骨,在燈光下閃出微紅色的粼粼波光。他的水桶是從第二進地宮裡拎過來的,卻沒想過水源到底來自何方這個問題。

「我明白了!」鐵塔低聲叫了起來,往甬道深處看了一眼,那裡穿梭著無數雙手提著水桶進出的士兵,「聽說地宮最裡面有一眼泉水,肯定是從那裡打了水上來,然後一站一站送出來的!」

老浦抬頭看去,果然,那些水是一桶一桶從地宮最深處傳遞出來的,沿途井然有序地分配到每一個石窟。這些水陰寒凜冽,衝到地面上後沒有繼續流淌,就這樣迅速地滲入了岩石地面,再不見蹤影,似乎被這座山重新吸收。

「如果空寂之山裡面有泉水,那不是傳說中的『九幽陰泉之相』麼?這可是個大凶的地方啊…」老浦嘀咕,「這地方好邪門。我看是——」話說到這兒的時候,忽然間他看到了什麼,立刻閉了嘴,低下頭迅速地幹起了活兒,壓低聲音,「噓,將軍來了!」

鐵塔也感覺到了一瞬間氣息的變化,連忙也埋下頭。

果然,地宮的門口出現了袁梓將軍的身影,在兩側護衛的陪伴下踏著階梯走下了地宮。將軍的臉色有些蒼白,神色威嚴肅穆,一改平日的親切,仰起頭沒有理睬地宮裡正在忙碌清掃的戰士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