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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想啊!」琉璃雀躍,「太好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廣漠王語氣忽的一轉,「別忘了你終歸要回去的。」

琉璃表情一黯,低聲:「我知道。」

平日裡活潑明媚的少女眼裡乍然閃露出一絲憂鬱,竟讓人覺得她忽然間就長大了十歲。他撫摸著脖子上那一塊古玉珮,遙望著東方,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一定會回去——但是,再回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個世間的一切——包括你們所說的愛和恨,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要知道,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出不來了啊…」

她的瞳孔裡閃過一絲細細的悲傷,彷彿一個過早老去的孩子。

廣漠王暗自歎息。他知道她來自奇特而遙遠的異族,對這片雲荒大地抱著極大地好奇心,想走遍天下,看遍風景,也想知道人心種種的變化——然而,她並不屬於這裡,就像落入凡世的精靈,在月蝕之夜就要回歸於天上。

如今,她心裡卻滋生出了一種叫做喜歡的貪戀的東西,是否還能無牽無掛的飛翔?

在遙遠的西海上,有人望著窗外黑暗的大海,低聲開口——

「明日就是空桑人所謂的『海皇祭』了吧?」

說話的人是一個戎裝的年輕軍人,劍眉星目,英氣勃勃,衣角繡著金鷹,肩背筆挺的坐在明亮的窗子前,雙手交叉放在案上。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正當妙齡的素衣女子,眉目淡雅柔和,似是蒙了一層淡淡的水霧一般,讓人看了心裡就頓生寧靜。

「嗯。」那個女子應了一聲,顯得有些沉默。

「我猜白墨宸也回京了。這幾天初陽島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戰事也停了。」年輕軍人喃喃,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和年齡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手上佈滿了傷痕和老繭,指節凸起,一望而知是經歷出生入死的軍人的手。

「嗯。」素衣女子淡淡,「也可能是我們在帝都的內應起了作用。」

「也是。聽說巫朗大人已經押著兩百石的金沙,秘密出發遠赴雲荒交割款項了。」軍人點了點頭,贊同她的說法,「那人雖然饕餮貪婪,但做事卻很有一套,應該是他替我們牽制住了白墨宸的軍隊吧。」

「嗯。」織鶯應了一句,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沉默了片刻,開口的還是那個軍人:「織鶯,前一次你在繭室裡發現了一批空桑人派來的探子,這段日子元老院命令整個本島開展搜索行動,堅壁清野——接過,又發現了他們的十幾個餘黨。」

「是麼?太好了。」織鶯輕聲。

「根據拷問出的口供,對方此次派出的共有十九人,目下還有三個未曾落網。」軍人道,「所以元老院還是很緊張,生怕冰錐的計劃出一點紕漏。」

織鶯歎了口氣:「是啊,為了避免萬一洩露了風聲,我們也準備提早出發。」

軍人鐵一樣的手微微一動:「多久走?」

「越快越好,可能就在下個月吧!」織鶯道,「看望舒何時能將冰錐徹底完工。」

「哦。」軍人沉沉應了一句,不說話。

已經對坐了一個時辰,羲錚談論的卻都是軍務和戰爭,令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看到她如此沉默,年輕的軍人便也沒有話說。

兩人就在巨大的機械室內相對而坐,默默無語。只能聽到那些儀器運行的卡嚓卡嚓聲,以及室外講武堂弟子們的操演聲。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每次和羲錚見面,她都不知道給說些什麼好,而沉默寡言的他也沒有製造話題的才能,往往說不了幾句就陷入了僵局,兩人就這樣對坐一個下午,然後由他送她回到住所,這一對年輕的未婚夫婦便算是結束了一次所謂的約會。

這次看來又是如此。

已經是下午了…望舒在地下工坊那邊,又在做什麼呢?冰錐已經完成了大半,正在進行最後吊裝內部控制儀器的關鍵階段,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神思恍惚之間,織鶯忽的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非常微弱,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喚。

「羲錚,」她忽然的緊張起來,「快聽!」

「什麼?」軍人反而被她嚇了一跳,側耳聽去,卻什麼也不曾聽到。

「有人在哭。」織鶯低聲,「一個女人的聲音!」

羲錚一怔:「怎麼可能?講武堂裡沒有女人。」

「不…不!一定有!」織鶯四顧,「從那裡傳來的!」

「那裡?」羲錚愕然回頭,發現未婚妻看向的是一面高達數丈的空白牆的壁。他猛然愣了一下,「那裡是…」

彷彿想起了什麼,沉默如石的軍人神色驀然一動,長身站起,顧不得她還在一邊坐著,轉身走向那一面巨大的牆。他轉動牆上一枚古獸的吊環,只聽一聲低沉的顫音,那面牆忽然的憑空平移開來,牆後居然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

黑漆漆的空地上,靜靜停著一個龐然大物,發出淡淡的銀色金屬光澤。

「在那裡!」織鶯指向那機械。

羲錚的臉色變了一下:那是他的座駕「雷霆」,也是如今帝國僅剩的十架可用的風隼之一。他疾步走向那一架龐大的風隼,登上扶梯,兩下三下便躍上機械,探身打開了艙室。

艙裡果然有一個女子。

那是一個鮫人女子,被固定在操縱席上,眼睛半開半閉,從喉嚨裡吐出斷續的呻吟。她看上去已經非常非常蒼老了,雪白的長髮下是枯槁的容顏。手腳瘦的如同蘆葦,坐在巨大的機械裡,渺小的彷彿是一個微型的玩偶。

「凝?你怎麼在這裡?」羲錚愕然,「昨晚不是讓你回房間休息麼?」

「主人…對不起,」那個鮫人聲音微弱,「我…我無法遵從你的命令。昨天,我站不起來,也…也沒力氣走回去。就在這裡…待了一晚上。」

「怎麼了,凝,你不舒服了麼?」羲錚蹙眉,走到她身側,半蹲下來看了看,伸出手探著她額頭的溫度——面對著蒼老的鮫人,這個鐵血的軍人動作忽然變得很輕很柔和,反而看的織鶯有些愕然。

記憶裡,羲錚從小都是一個沉默而冷硬的軍人,罕見這樣的溫情流露。

除了傳說中破軍的「瀟」,軍中操縱風隼的鮫人全都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傀儡。九百年前的滄流帝國時代,為了完善的控制這些精密的殺人機械,冰族選取了靈敏度遠勝於陸上人類的鮫人作為奴隸,控制其神智,訓練成了一個可以在戰鬥中輔助戰士攻擊的傀儡。她們與征天軍團的巨大機械共存亡,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六親不認,立下了赫赫戰功。

然而,畢竟過去了九百年,鮫人的壽命雖長,卻也已經紛紛到了大限。

無論巫咸長老怎樣費盡心機配置藥物延長這些傀儡的壽命,鮫人們還是紛紛衰老死去,一架接著一架機械因為缺少了操縱者而變成一堆廢鐵。如今這個和「雷霆」配套的鮫人「凝」,已經有了一千零七十歲的高齡,是帝國僅存的傀儡之一。

自從進了征天軍團,分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架風隼以來,羲錚就一直和這個鮫人搭檔,配合默契,幾次撕破空桑人防線深入敵後,建立了赫赫戰功。他也分外重視和愛護這個鮫人,將其視為自己的親人一般對待。

然而,自從半月前突襲空桑主帥旗艦後,或許是用了太多的力,衰老的凝抑制沒有恢復狀態,身體每況愈下,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從操縱席上站起身了。

軍人粗糲的手停在了鮫人額頭上,吃驚:「在發燒?」

「主人…你來了?」衰老的鮫人無意識的低喚,「我要壞,壞掉了…」

「什麼壞掉了?」羲錚愕然。

「我的身體要壞掉了——」凝喃喃說著,「這…這裡,壞掉了。」

鮫人的手指動了動,吃力的挪開——在挪開的腹部上,霍然插著一把短刀!血已經沿著她的衣襟流下,染紅了艙室地面,在傷口附近結成一層黑色的痂。

「凝!」羲錚震驚的失聲,「這…這是怎麼回事?」

凝用盡全力移動著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一個機簧,只聽「啪」的一聲,一個東西從風隼上掉了下來——卻是一具被勁弩刺穿了的屍體。

「昨夜有人闖進來…主人…主人你沒事麼?」她吃力的睜開眼睛,看著半蹲下來看著自己的羲錚,鬆了一口氣,喃喃,「太好了…我只殺了其中一個。可惜…我,我,沒有辦法再啟動這一架風隼了。我的身體,要壞掉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忽然中斷了。

羲錚霍然明白過來是誰做的了:那一行空桑人派出的密探尚未全部清除,只怕還有幾個蟄伏在暗中,伺機而動,想要破壞滄流帝國的最寶貴的戰鬥武器!

「凝!」他心急如焚,毫不猶豫的俯下身,一把將失去知覺的鮫人從操縱席上抱了起來——衰老垂死的鮫人是這樣的輕,在他臂彎之間彷彿蘆葦一樣沒有重量,長長地白髮拂過他肩膀上金製的徽章。

他急匆匆的跳下地來,只說了一聲「我去向巫咸大人求醫」便往外奔去。

「等等…」織鶯想起了社麼,往前走了一步。

羲錚轉過頭,詢問的看向自己的未婚妻。織鶯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低聲提醒:「今天我們不是要商量婚禮的事麼?還有十幾天就要舉行了。」

「哦!」似乎這才想起近體的正事尚未被提及,軍人臉上也露出一剎那的尷尬來,停住了身形,頓了頓,低聲,「婚禮的事,按你的意思來辦吧!——聽說你想私下舉行,我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

織鶯沒有料到尚未考口對方便知曉了來意,只能深懷感激的點了點頭。

他甚至沒有問她為什麼不肯公開婚禮,就這樣聽從了她的意見。

作為青梅竹馬的朋友,羲錚從小一貫的體恤她,處處相讓,從不肯和她相爭,然而有些時候,她其實是希望他能夠多問一句的,多說一些話的——隨著成長,他們之間卻越來越沉默起來,即便是婚禮在即,彷彿也沒有太多的話題可說。

羲錚的心裡,只裝著那些武器和傀儡吧?織鶯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眉間越發的沉鬱。沉默了半響,終於獨自走向了軍工作坊。

走入地下作坊的時候,織鶯立刻被裡面的酷熱窒息。(此處沒有打錯,是原文)

十幾個一人高的煉爐同時熊熊燃燒,上面沸騰著暗紅色的鐵水,發出令人恐懼的的刺刺聲,把平日空曠冷清的室內映照的一片血紅,彷彿染上了詭異的氣息。

數百個工匠在忙碌的勞作,有人負責鼓風燃火,有人負責往鋼鐵熔成的水裡攪拌和添加各種礦物粉末,也有人負責模具的製造,等那些熾熱的鐵水灌入模後冷卻,便合力將其撬出來,一片片的按照編號疊好,用矬子進行最後的精密加工,務必每塊都紋絲合縫。

織鶯在忙碌的人群中穿行,不是避讓著那些抬著巨大鑄鐵的工匠。

——在這樣忙碌而有條不紊的場合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埋頭忙碌,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十巫裡的巫真大人來到了這個地方。

「停!」當橫板被吊到某個高度時,在一旁觀測的少年斷然喊了一聲。

鐵索顫了一下,立刻停頓下來,將那一片長達三丈、寬達一丈的銀色鋼鐵薄片懸在了空中——鐵索的另一頭式絞動著的輪盤。十名壯漢氣喘吁吁,精赤的胳膊上筋肉凸起,拚命地控制住舵,不讓絞索再轉動半分。那個巨大的絞盤足足有一丈見方,鐵索粗如人臂,是為了組裝這台可怕的水下機械而專門定制的。

「啟用小輪盤!」少年略微目測了一下高度,立刻便作出了判斷。

「是!」旁邊立刻有人領命,迅捷的走上來分成了兩列:一列拿來鐵錘和長釘,幾下便在輪盤上釘下,固定死了絞盤。另外一列卻跳到了絞盤上,開始轉動上面那個更小的齒輪,一格一格的轉過去,調整那塊吊在半空的橫板的方位。

少年俯下身,通過定位儀仔細的觀察著,不是揮手示意。

這個定位儀類似於弓弩上的準星,本來也是用在戰鬥裡提高命中率的,然而此刻卻被少年改裝了一下,用來作為這個龐然大物的裝配工具。也由此可見,這個長達百丈的東西需要多麼精密的工藝才能製造出來。

「高了,高了!」少年機械師不停地嘟囔,語氣已經開始有點急躁,「往左手邊斜一點!太過了,跟你們說只要一點!——該死!」

他忽然發起脾氣來,啪的一腳踢翻了眼前的定位儀。

「望舒大人!」旁邊做記錄的人嚇了一跳。

「一群笨蛋!」望舒急躁起來,自顧自得走下了觀測台,走向那個絞索,「調試了三天,連一塊橫板都裝不好!告訴你們要往這邊偏一點——」

他在憤怒之下踉蹌走下台去,試圖爬上輪盤,手把手的示意那一群滿身是肌肉的漢子該如何吊裝。然而他不良於行,走路已經甚為不便,要爬上半人高的輪盤更是力不從心,幾次掙扎居然還是登不上去,文弱的機械師雙臂力量不夠,懸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掙了一下攀不上去,整個人便往地上重新落下。

「哎呀!」在場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卻又不敢放鬆手裡的工具。

當天才得機械師從輪盤上跌落時,憑空忽的有什麼托住了他的腳,微微一用力,便把他重新送了上去。望舒猝不及防一下子登上了絞盤,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然而當他回過身看去時,臉上的神色卻忽然的為之一變,驚喜萬分:「織鶯!」

站在一丈外人群裡的,正是十巫裡的年輕女長老。

那個素衣女子並沒有靠近,只是雙手做了一個托起的姿勢,用了靈力遙遙的將少年托了上去。然而,她剛把他托上輪盤,少年便大喜過望的從上面又跳了下來,把圖紙隨手一扔,排開人群便往她身邊跑:「你來了?」

「嗯,」她有意無意的往後退了一步,輕聲,「望舒,巫咸大人讓我來看看冰錐組裝的如何了?神之手那邊已經準備完畢,只等你這邊完工就要出發。」

「都是被這群笨蛋拖累了!」望舒嘀咕了一聲,「本來三天後就能好的!」

「是麼?」織鶯淡而長的眉毛微微蹙起,看著機械師。

「當然了!」望舒卻在她這種目光下不自在起來,身子微微左右搖晃。

織鶯的視線落在他絞起的雙手上,微笑不答——望舒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心地澄澈,有一點什麼小心思都會被人輕易的看出來。每一次他一說謊,就會下意識的將雙手絞在一起,身體也會不自覺的擺動。

「你不會是想拖延我出發的日期吧?」她笑了笑。

少年的臉色白了一下,彷彿一下子被說中了心思,隨即又變得緋紅。

「別孩子氣了,我遲早都是要走的。」織鶯輕聲歎息,「望舒,冰錐的計劃非常重要,你知道麼?不要因為個人的一點點小小私心,就讓族人的命運受到威脅。」

望舒沉默了許久,吶吶:「好吧,我保證,月底就能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