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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裡的藍色水波都起了顫抖,整個繭嗡嗡作響。彷彿被進行了,無數孩子身體前傾,忽地將臉貼在了水晶壁上,不約而同睜開眼,死死地看著一水,露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表情來。

那種視線裡的壓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連忙閉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聲吞嚥了下去,臉上流露出無限滿足的表情來。。

「一水做的好,所以得到了獎賞。」織鶯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麼,連忙開口,「如果這一次大家在遠征裡好好聽話,立下功勞,每個人都能分到金丹!」

「聽話…聽話!」奇怪的聲音從水晶柱裡傳來,匯成了一片。

「聽話姐姐就喜歡你們。」織鶯鬆了一口氣,走過去一個一個地拍著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然後,在密室裡細細看了一遍。方纔這一行神秘的闖入者在逃跑時非常迅速,顯然對繭室的地形非常熟悉,並不是第一次秘密潛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著密室之門,沒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咸大人都無法進入這裡。這些人又是怎麼進來的?他們來這裡又有什麼目的?

她按捺住情緒,繞著如林的水晶柱,在密室裡細細看了一圈:繭室內沒有被破壞的痕跡,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個不少。只有一個水晶柱壁上有污跡,似乎有人順著爬下來過。

「不好!」織鶯抬頭看了一看,低呼了一聲,足尖一點,輕靈地躍上了柱子頂端。

水晶柱很高,頂端離開繭室屋頂不過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視線會被遮蔽。然而,當她站在水晶柱頂端時候,一切便明白了:繭的頂部,有肉眼幾乎看不到的縫隙。她抬起手觸碰了一下,發現那是一個三尺見方的切口,可以橫向移開。那塊頂板一移開,便露出一個黝黑不見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織鶯只探頭進去看了一眼,便明白這是從別處挖掘而來的秘道。

然而,繭的上方便是淺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價才開挖了這條秘道?!

她來不及去追查秘道的去處,轉而低頭看著腳下:那個柱子頂端本來應該是封閉的,然而不知何時封頂的那塊水晶卻被割裂了。站在水晶壁邊緣看下去,那一片藍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個凝固的缺口,感覺就像是糕餅被切去了一塊。

難道是…織鶯立刻跳下地去,打開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當容器被打開的時候,那裡面的「水」並沒有流瀉出來。那一筒藍色彷彿凝固了,宛如凝膠一般不動不流,微微地顫動著,彷彿一塊柔軟的藍色寶石。

是的,被儲藏在水晶壁裡的不是水,而是一種奇特的固體凝膠!

這個水晶和水晶裡的內容物,原本是巫咸大人嘔心瀝血製造出來,給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靈力用的——然而,此刻凝膠缺了一塊,顯然有人已經接觸過!

織鶯回過身來,看著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這些人到底是誰?來過這裡幾次?他們接觸過水晶裡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聽到了巫咸和自己的對話?除了這死去的三個,他們是否還有其他同伴?

——繭的秘密,是否已經外洩?

她站在沉睡的森林裡,看著那幾具屍骸,憂心忡忡。

這個闖入者的出現,在一瞬間改變了很多事情——若是 「神之手」的計劃被空桑方面覺察,那麼,原本計劃好明年才開始的冰錐行動,就恐怕不得不提早發動了!

為了讓破軍覺醒,神之手將從九天裡伸落,擺佈著天下的棋局!

風在青空吹拂,一個滄海橫流的時代即將提前到來。

初陽島之戰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曠,天高雲淡。

風往南吹。龐大的艦隊停駐在海面上,巨大的風帆如同一片片潔白的雲在海風裡翻飛。有無數的海鷗繞著船隊迴旋,卻不敢落足——因為每一條船上都聲音震天,一列列軍士排成整齊的方隊,正在甲板上相互廝殺演習。

空桑的統帥一貫起得很早,此刻已經全副戎裝地出來,站在旗艦的舷上看著那些迅捷矯健的軍士們操練,手指隨著號令聲下意識地點擊著船舷,微微頷首。

「強將手下無弱兵,白帥的宸字旗下,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厲害角色。」副將玄珉看到主帥心情不錯,便湊趣道,「看來拿下冰夷的棋盤洲本島也不過是一年內的事情了,大家心裡都憋著一股氣要往前衝呢!」

「瓜娃子愣頭青!」白墨宸笑了笑,卻罵了一句,「光憑血性,哪裡殺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們是在兩線作戰呢。」

「兩線作戰?」玄珉有些驚詫,不明所以——如今雲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對冰夷的戰爭之外,還有什麼戰爭?

白墨宸也沒有解釋,笑了一笑。只聽下面一聲喝令,鼓聲響起,船頭指揮者變幻了旗語,練完一套搏擊術的軍士們齊齊抽出了戰刀,兩人一隊開始操演起了刀法。日頭下只見一片寒光閃爍,到處都是虎虎生風的呼喝。

「真是年輕啊…」白墨宸在旗艦上看著,忽地歎息,「真好。」

「白帥正當壯年,」玄珉笑道,「何必羨慕這些只有血勇的愣頭青?」

「畢竟是老了,」空桑統帥笑了一笑,語氣忽地透露出一點點倦意,「一過三十,鬢邊就有了白髮,就算想做『愣頭青』也是不成了。」

玄珉微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主帥忽然間的感歎:自從當今皇帝登基以來,白帥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權,一直以雷厲風行著稱,一年裡有十個月是帶兵在外,彷彿天生便是屬於戰場的男人,軍中皆視其為神。

——然而,即便是軍神,居然也有暗歎白髮、羨慕青春的時候?

「屬下敢打賭,這底下幾千個愣頭青沒有一個不在羨慕白帥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雲荒上很多年輕人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成為像您這樣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氣,哈哈一笑,「是麼?」

軟弱和感歎不過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羨慕其實極其不真實。很多人在光陰漸逝、歲月流走時,會驚覺世事的無常,可能或多或少想返回少年時代——特別是那些位高權重、已然擁有一切的人更是如此。

然而,事實上,少年時代真的就那麼美好麼?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個一無所有的時代:他是一個玄族窮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個叫做九里亭的小村子裡。父親在幫人拉石頭時砸斷了腿,早早地死去了,母親隨之改嫁他鄉。童年的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雖然日子困頓,但因為有兩個老人全身心的疼愛,倒也算清苦而溫暖。

小時候的他,口袋很空,腦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氣、滿心不切實際的幻想,什麼都沒有。那時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為一名「官家人」,為此整天地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羨慕地看著那些耀武揚威經過的士卒,甚至連驛站裡的馬伕都令他嚮往:

因為那些吃官家飯的老爺們,永遠不必擔心下一頓的著落。

從十一歲開始,爺爺病了,家裡的那點積蓄終於耗盡,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樣工作。少年時的他做過很多活計,從苦力到船夫到鐵匠,卻還是留不住重病的爺爺。當老人因為沒有藥而活生生痛死的時候,家徒四壁,無錢下葬。他只能赤足走了上百里來到郡府,用一紙契約把自己給賣了——他頂替了一個玄族鄉紳的兒子,應徵入伍,所得的報酬是十個金銖,從此成了一個士兵,被派往西海。

——僅僅是十個金銖,便是少年的全部血的代價。他卻覺得非常高興:因為,終於成了一個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為生存費心。

那時候他不過十六歲,命運卻從此徹底改變。

從此那個鄉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種生活,並奇跡般地平步青雲,一路過關斬將。一晃十八年過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柄在握,富貴逼人。然而,回憶童年少年時的人生,飢餓、寒冷、自卑卻是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這樣的少年時代,他是真的想回去麼?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確實不願意再回到那個所謂少年時光,更不想在那樣貧窮和迷惘中將一切殘酷的、冰冷的選擇,重新再來一遍。

而且…在那樣的歲月裡,他,又怎能擁有殷夜來這樣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間,刀法對戰演練完畢,傳令官下令暫時休息。

年輕的戰士們操演了半日,個個已經熱得滿身汗,紛紛脫了赤膊,從海裡提起一桶桶的水,兜頭便淋下來,水珠在古銅色的精壯的臂膊滾來滾去,璀璨奪目。還有一些頑皮的趁機廝混嬉鬧起來,相互用木桶對潑,一時間甲板上熱鬧非凡。

嘩的一聲,有個軍士失了準頭,一桶水居然飛濺了站在高處的元帥半身。

「啊?」一抬頭,看到船頭站著的居然是白帥,鬧騰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臉頰上苦澀的海水,面無表情地看下來,俯視著底下那群年輕士兵。

「白帥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亂地下跪,連聲請罪。白帥治軍嚴厲,平日不苟言笑,在軍隊裡威信極高,所以此刻闖了禍,誰都不敢抬頭直視——然而,今日白帥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臉頰,擺了擺手。

副將玄珉厲喝,「杵在那裡幹嘛?還不快回去!」

「多謝白帥!」戰士們鬆了一口氣,齊齊行禮,便各自拎著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帥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見眾人散開,笑道。白墨宸看著底下那群龍虎精神的年輕人,淡淡:「記得在十八歲的時候,我有次在軍營門口來不及避讓,衝撞了百夫長的車駕,結果被吊起來打了五十鞭,一個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無論朝廷上那些詆毀他的權臣麼怎麼說,白帥在軍中給人的印象一貫是沉默而堅忍的,對於昔年種種更是守口如瓶,忽然聽到他說起這樣的往事,作為副手的他悚然一驚,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麼?兩相比較,如今的新兵們可真有福氣。」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聲:「什麼都不一樣了。」

是的,什麼都變了。什麼也都無法改變了。

一晃十八年過去,他早已改變。在發跡後,他終於在葉城找到了幼年變棄子改嫁的母親,卻始終沒有和她相認。自從入贅帝王家之後,那麼多年來他再也沒有回鄉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對外承認過自己有這麼一個在世的血親,直到老人孤獨的死去。

因為,那是不被允許的。

——他已經成了皇帝唯一的駙馬,當朝的權貴,那些過去便不能再提起。作為一個鄉紳的兒子,這樣的出身已經夠卑微,不能再讓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點,有了一個便已經足夠,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個?

所以,他只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是啊,我不羨慕他們,」沉默了許久,副官玄珉忽地聽到統帥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道,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看著底下的年輕戰士,「一群愣頭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後,總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時。其實,那些人只是想帶著如今已經擁有的權力、財富、地位和經驗回到過去,尋找失落的青春年華——這樣的想法自然是一種可笑的貪心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時,哪有不失去的呢?

雖然那個孩子的魂魄還在他如今化為鐵石的心裡跳躍,雖然很多次,他也曾經夢見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向著破落的家門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個空蕩蕩的「家」裡如今一片寂靜冰冷,早已沒有一個活著的親人了。

——當他權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統帥的位置時,那個北陸鄉下的貧寒少年,便已經在他內心深處悄然死去了。

當日頭升到正中的時候,操演結束,士兵們各自退回船艙,海面上一下子寂靜下來。這幾天西海風平浪靜,風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於進攻的好時機。然而,白帥卻沒有進一步發起襲擊,而令艦隊駐紮在了初陽島附近的海域進行修整。

這片海還是一望無際,空空蕩蕩,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土地。

——自從開戰以來,滄流冰族雖然處於下風,一直節節後退,然而,那些驍勇的冰夷卻也採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陸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個島嶼,他們就炸毀一個島嶼,不留下任何物資,甚至也不留下一片可以落腳的土地!

這些冰夷當真是瘋子。

因此,雖然血戰多年,推進了上千里,空桑人的船隊在大海上卻始終找不到落腳點。這一路下來,戰線拉得如此之長,以至於如何從雲荒大陸上通過上萬里沒有落腳點的海域,把軍糧送到前線,居然成了比攻克敵軍更難難解決的問題。

就如這一次,拔了初陽島,本該一鼓作氣繼續往前攻,然而,卻不料全軍的糧食只剩下了不足十天,被迫要停在這裡修整。後方稟告說下一批糧食將在七日後運到,但到了那個時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復了元氣,也在下一個島嶼上築起了新的防線了!

又是縱虎歸山啊…這是第幾次了?

白墨宸想著這些問題,手指敲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軍糧總在關鍵的時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島時是如此,這次拔了初陽島後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撓,不令空桑大軍順利推進——他甚至可以隱隱看得出那一隻在幕後操縱的手。

畢竟,在那些藩王權貴的眼裡,是他不過是一個入贅的駙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沒有任何派系實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願看到他立下太大戰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得太前頭的時候,那只無形的手就會收緊韁繩,想盡辦法的把奔馬給扯回去一點,始終不讓他達到最後的完勝。

所以說,帶兵西海上的自己一直是在兩線作戰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間有著過硬的交情,讒言如潮,積毀銷骨,只怕帶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給彈劾下去了,重蹈昔年緹騎大統領岑寂的下場也未可知。可是帝冕二十年一輪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了兩年,如果在這兩年內自己不能一舉滅亡滄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圖便又要成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帥眼裡掠過一絲鷹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聲。

「元帥,有密信到!」在他沉吟的時候,忽地有斥候飛奔而來。

親信的斥候單膝下跪,托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邊密封的防水信函,被捲起來放在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裡,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著一個「宸」字,用小刀劃了一個尖銳的三角符號。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臉色忽地一變。

——這個印記,正是他三個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發回的!

「該死,總算有消息了?」他低低罵了一句,「我還以為那群傢伙潛入那裡後,都在冰族人的老巢裡睡大覺呢!」

一邊說著,他一邊揮手讓斥候退下,獨自走到船頭看了起來。

數月前,他曾經派遣一組人手,秘密潛入冰族大本營。那個小隊的代號為「刺」,共有十九人,每一個人都是由他親自選出的心腹,千里選一精英。刺的目標有兩個:

一、查探滄流大秘儀裡失蹤的孩子之謎。

二、刺殺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小隊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個月裡沒有發回任何消息,令他不得不懷疑是冰夷已經覺察了空桑的行動,十九根刺全數被折斷。直到今天,終於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報。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蓋的內側疊著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色澤暗紅,似是找不到筆墨情急之下用血書寫,開頭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今日為止,刺中十九人,只剩下吾獨身一人存活…」

這封信似乎是在極度的恐懼下倉促而寫,字跡凌亂,文法潦草,描述著他們一行人潛入棋盤洲本島後遇到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情況,以及步步艱難的刺探之旅:如何從水底潛上空明島,如何偵察繭室的方向,在淺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過程中逐步有人犧牲,最後終於發現了冰族人深藏的驚天秘密,卻不了在撤離的時候被發現,損失慘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數語卻驚心動魄。最後一句是:「諸人皆死。吾亦不做生還之想,唯盡力完成使命,以報白帥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這份用血寫成的密信,長久不能說一句話。他知道,那可能是他最鍾愛信任的戰士們、所留在世上的最後音信了——這十九人,每一個都是他從一個新兵開始帶起來的,甚至還有一個是當年和他一起加入行伍的同袍。

而這些人,已經永遠、永遠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顫,砰的一聲,那個陶土瓶子從手裡跌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個瓶子裡裝滿了一種奇特的液體,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地面上的時候卻又沒有漫開,反而彷彿凝固的膠體一樣停滯在了那裡,顫巍巍的抖動,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