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羽·青空之藍 > 第23章 >

第23章

「這是什麼?」他震驚無比,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魔力襲來,踉蹌退了一步。

「這就是命運的輪盤,」她低聲,「溯光,你我都在其中。」

「命輪?」他看著那個神奇的轉輪,視線不知不覺地跟著它一起轉動,那一枚金色的輪盤發出動人心魄的光,旋轉得越來越快,幾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她的容顏在金光裡漸漸淹沒,整個人化為虛無的霧氣,被那一道金色的渦流吸入其中。

「紫煙!」他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紫煙!」

然而,金色的光芒淹沒了她的身影,無論他怎樣的用力,握在他手裡的那隻手彷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再也無法抓住。他看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彷彿魂魄也被那道漩渦捲去——卻赫然發現那一個金色輪盤已經烙印般地存在於自己的手上,正在緩緩地轉動。

光芒淹沒了一切,彷彿彼岸之門轟然打開,將靈魂攫去了另一邊。

遙遠的光裡,只有最後那一句囑托遙遙傳來——

「當我被吸入命運漩渦、身不由己的時候,求求你,務必要殺了我!」

他用盡全力伸出手,卻再也無法觸摸到她——

「紫煙!紫煙!」

手被狠狠地甩在了床角上,刺骨的疼。

他陡然睜開眼,熟悉的房間印入眼簾,他刻骨銘心地記得這裡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時間,不由有還在夢境裡的錯覺。然而很快他就回過神來,撐起身體,發現自己躺在那張破舊的木床上,週身劇痛,神志恍惚。

外面已經快要破曉,眼前火光跳躍,一個少女坐在榻邊,正向著手腕上拚命呵氣。

——她揉著手,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勒痕,肌膚被凍得青白。

「醒啦?」看到他霍地坐起來,她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可凍死我了。」

「是你?」他很久才認出這個人是誰,茫然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嘁,你怎麼不問問自己是怎麼在這裡的?昨晚我們可差點死翹。」琉璃在屋內的火塘上烤手,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失笑:「音癡。」

「什麼?」他有些莫名地看著這個陌路相逢的女子,腦子還是一片混沌。

那道金光一直在他的腦海裡流轉,越來越大、擴散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所有一切都淹沒、吸入、消弭。他的手指上依稀還殘留著她指尖上的溫度,然而,掌心卻已經是空空如也。

「你剛才昏迷裡一直在哼著一首歌,唱的難聽死了!——《仲夏之雪》哪裡是這個唱法呀!喏,應該這樣唱才對,」 琉璃笑得有些促狹,自顧自地哼起來,「仲夏之雪,雲上…」

「別唱了!」溯光驀地厲喝,止不住地心中煩躁。

琉璃看到他臉色不好,立刻應聲閉嘴。沉默了半天,彷彿也覺得自己這樣對待救命恩人有些不妥,他似乎想說什麼,卻還是說不出來。他的思維還是陷在方纔那個夢境裡,身體因為虛弱不停顫抖。琉璃善於察言觀色,立刻從銀吊子裡傾了一盞熱茶:「這是銅宮秘製的血蠍酥茶,快喝了它——你剛才一直哆嗦,像打擺子似的,我都怕你會在昏迷裡凍死呢!」

他微微搖頭:「我沒有受傷,只是消耗靈力太過,休息一下就好。」

他說著,是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劍——昏迷了一夜後,那把辟天還好好地在他的腰畔,劍柄上那顆明珠閃出溫潤的光澤,沉默無聲。

紫煙…方纔我終於又夢到你了。一切歷歷在目,可惜醒來卻已天人永隔。

「嘿,看把你緊張的!還以為我會偷你的東西?」琉璃顯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地一揚眉,「盜寶者有盜寶者的準則,一次出手不能搞定的東西,就不能再次下手了。」

「哦,」他疲憊地淡淡,「那把劍又怎麼到了金座密室?」

「才不是我偷的!」琉璃柳眉倒豎,「是它自己飛過去的!」

「是麼?」溯光笑了一笑——這個空桑女孩,從一開始相遇時就滿口謊言,還都說得熟極而流理直氣壯,已經完全讓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琉璃聽出了他話裡的不信,勃然大怒,揚手把手裡的茶湯潑到了火塘裡,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奪的一聲插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厲聲:「聽著!如果這次真的是我偷了,我現在就把手指割下來給你!」

「我要你的手指做什麼。」溯光搖頭,心不在焉,「盜寶者,何必如此認真呢?」

「我最恨別人冤枉我!」琉璃更加生氣,「在我們族裡,最忌諱的就是被別人冤枉!」

「你們族裡?」溯光怔了一下,「你母親那一族麼?」

「母親?」琉璃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握緊了脖子裡的玉珮。

散漫的思維彷彿這時候才有些凝聚回來,溯光回過頭,視線落在她手上的玉珮上——那是一枚古玉,刀工古樸,雕刻的是一對翅膀,周圍有祥雲芝草的紋樣,一眼看去,居然和空桑族奉為神靈的皇天后土對戒頗有相似之處。

他只是一看,便知道這不是尋常物件,似是上古的神物。更奇怪的是,這個東西他居然頗為眼熟,彷彿在哪裡看到過。

「能讓我看看麼?」他本不是個好奇的人,卻也忍不住開口。

「不行。」琉璃卻不客氣地拒絕了他,摀住了那塊玉塞回衣領內,「這塊玉不能離身,離身必有災禍,也不能隨便給人看給人碰。」

「是麼?」溯光沒有強求,喃喃,「隱族。」

——那個傳說隱藏在南迦密林中的部族,如浮雲一般不可捉摸,他們的族人順著青水遷徙,居無定所,從來沒有走出密林來到過人世間。

在雲荒大地上,關於那個神奇的部族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傳說:比如說他們奉行男不婚女不嫁的習俗,群居群婚,共同撫養孩子。比如說他們和人類不一樣,不是母胎生出,竟是如同鳥類一樣巢居,出生在一個巨大的蛋裡,壽命甚至比碧落海上的鮫人還長。

再比如說,那些人信仰雲浮城裡的三女神,在密林裡建造了一座輝煌的神殿,在月蝕之夜進行盛大祭祀。那座建築是懸空而建,浮在樹林之上,被稱為天上之城,裡面堆積著無數獻祭的珍寶。

關於他們的種種說法幾乎接近妖邪,莫衷一是,卻從沒有人真正瞭解。數百年來,所有進入密林的人幾乎從無活著返回的。而眼前這個唯一從那個密林裡走出的少女,顯然也是打定主意不與外人說起故鄉的秘密。

沉默了片刻,溯光轉開了話題:「狷之原非常危險,以後你別到處亂闖了。」

聽得他語氣溫和,琉璃這才接了他的話:「沒辦法,在銅宮裡我實在呆不下去——要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叔伯大嬸,可要比殭屍鬼怪可怕多了!」

溯光沒有作聲,轉頭看著外面欲曉的天色,歎了口氣:「既然人世可怖,當初為何你又要離開密林來雲荒呢?」

「為了看看這個世界呀!」琉璃的眼睛閃閃發亮,彷彿這一次他的提問激發了她埋藏心底的傾訴慾望,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你不知道我們族裡都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樣與世隔絕地活到死,我想走出來看一看——從南小我就有一個願望,要走遍天涯海角,看遍所有奇景!」

溯光搖搖頭,苦笑著不說話。

「搖什麼頭?難道你又覺得我在說謊?」琉璃抗聲,「我真的去過天涯和海角!」

「是麼?」溯光不置可否。

「當然了!」琉璃自豪無比,「天之涯,是說慕士塔格雪峰吧?很早就去過了——海角就是狷之原吧?嘁,我不就正在這兒麼?——還有什麼回雁川,羅剎島,格林沁荒原的夢沼,博古爾沙漠裡的魔鬼城…這些我都去過!」

溯光忽地一笑:「你『去過』夢沼?又說謊了吧?」

「啊?」琉璃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戳穿自己,不由臉色一白,結結巴巴,「它不過是個傳說而已麼?…我在格林沁找了一個月,都沒有找到它在哪裡。」

「不希奇。因為夢沼根本不是一個地名。它其實不是沼澤,而是一個害羞而孤獨的怪物罷了,」溯光淡淡地笑,「平日都藏在地下,當它從地底浮出來的時候幾乎有十里見方,就像一個會移動的沼澤,上面開著美麗的藍蓮花——這個怪物很孤獨,所以會用幻覺讓走到沼澤裡的人迷失,很多人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你回來了?」琉璃讚歎地看著他。

「是的,」溯光撫摩著劍柄上的明珠,「我曾經和紫煙去看過那些藍蓮花和流螢。」

「紫煙?」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她心裡不由咯登了一聲,下意識地看了看他手裡的劍。昨夜那個女子,彷彿又浮現在她的面前,宛如幽靈一樣地寧靜地望著她微笑。

——那個女人和這把劍、還有這個鮫人之間,又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那你去過空寂之山麼?」他繼續問。

「西方盡頭那座死靈之山?當然去過了!」琉璃回過神來,快言快語地回答,「我一時興起,還下去看了看那個傳說中發生過大屠殺的九曲地宮呢,聽說冰族人統治雲荒的時候在那裡殺了六部的貴族,是個陰氣極重的禁地——結果…」

「結果?」溯光問。

「結果在裡頭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和尚!」琉璃撇嘴,「從沒見過一個和尚說話這樣葷素無忌。不過他還算是個好人,當我差點被一群冤魂纏上時,好歹來幫了我一把。」

溯光笑了起來:「看來這次你沒說謊,你的確是去過。」

「咦,你也去過那兒?」琉璃詫異,想了想,又不服氣地問,「那麼,你去過燭陰郡的鬼蝕洞麼?」

溯光有些驚詫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鬼蝕洞?」

「嘿嘿,」琉璃笑了起來,「我說過我去過很多地方啊!我可沒說謊。」

溯光點了點頭,「鬼蝕洞在燭陰郡地底,傳說是上古靈獸燭陰的洞穴,相互交錯,綿延百里,分岔萬端——我在洞裡走了一個月,才找到了那只還沒長大的小燭陰。」

琉璃兩眼放光:「那你抓住它了?傳說它骨節裡有辟水珠!」

「沒有,」溯光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摸了摸它的腦袋,就走了。」

「啊?」琉璃不敢相信,「為什麼?」

「我們兩個不是為了尋寶而去的。」溯光看著劍上的那顆靈珠,輕聲,「紫煙只是想去看看傳說中的靈獸而已——看到了,也就夠了。」

沒有去過的地方都是遠方,而去過的地方便已成過往。

在他的一生裡,最快樂的日子早已如煙霧般消散了。

琉璃看他的目光總是在那顆珠子上流連不去,彷彿一個癡情少年望著戀人一樣。顯然,這片刻的對話,又令他想起了昔年雙雙游劍天下的美好時光。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夜裡看到的那個女子——如此美麗而空靈,臨風飄浮在夜色裡,宛如一個轉瞬即逝的精靈。雖然那個女子在最後一刻示意自己要保守這個秘密,然而她卻再也忍不住好奇,旁敲側擊地探問:「對了,這把劍明明是辟天啊,怎麼你總是叫它『紫煙』?」

溯光笑了一下,坦然回答:「那是我妻子的名字。」

「妻子?」琉璃更加吃驚,「你有妻子?」

「一百多年前,曾經有過…」溯光的笑容有些寂寞,「我們一起走過了雲荒所有地方,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日子。」

「一百多年前?」琉璃吃驚地看了看那顆珠子,彷彿明白過來什麼,忽地往後退了一步,只覺得一股寒流從心底湧起——是的,這顆珠子,絕不是一顆普通的珍珠!

「難、難道,」琉璃因為震驚而有些結巴,「這…這就是——」

「是啊,這是一顆靈珠,」溯光微笑著,手指滑過那一粒明珠,「是她的魂魄。」

「天啊!」琉璃脫口低呼,「那麼說來昨天——」

她停了一下,似是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

「她是什麼樣一個人呢?」她好奇心起,「一定是個溫柔高貴的大小姐吧?」

然而溯光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啊?」琉璃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回答,吃了一驚。

「一百多年後回想,其實,我還真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溯光嘴角浮現出一個苦澀的笑意,「我們相遇在狷之原,當時她自稱是紫族的人,又說自己住在北越郡的雪城——但後來我發現這一切卻都是假的,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琉璃詫異:「不存在?」

「世上根本沒有『紫煙』這個人。」溯光淡淡,「她的出身家世,父母親族,全部都是空白的。我們在一起時,她的舉動非常神秘,經常偷偷離開數日不知去處,還暗中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子往來密切——她到底在做什麼,我永遠不知道。」

琉璃啊了一聲,脫口想問是不是她在外面另外有了的男人,給他戴了綠帽子他卻不知道——但是看了看那個鮫人的臉色,終究沒有敢問出口來。

這個鮫人之所以成為男性,想來一定也是為了這個叫做紫煙的女子吧?鮫人生命比人類漫長十倍,但在感情上卻比人類更堅貞長久,絕大多數的鮫人在選擇性別時就選擇了終身的伴侶,到死再不二心。

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拿這件事開玩笑,咬住了嘴角。

「她一定很美麗吧?」她旁敲側擊地套話,心中忽然無限好奇,「再和我說說她嘛。」

「你還小,」溯光微微笑了笑,「說了也不懂。」

「什麼小啊!我都已經活了——」琉璃卻是不忿,想反駁,卻最終住口,許久才彷彿委屈似地低聲嘟囔:「我、我一年前就被催著嫁人啦…還說我小?」

「要嫁人了?」溯光笑了笑,「恭喜。」

「有什麼好恭喜的?煩死了,我又不喜歡那個傢伙!」少女歎了口氣,明媚爽利的眉目間也透出無可奈何來,她很快岔開了話題:「那麼說來,紫煙她原本是住在這裡的?一個女孩子會住在狷之原這種地方,也是很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