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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我們只是在這裡相遇,然後又在這裡永別。」溯光凝望著沙漠的北方,低聲,「她住在雲荒北部的北越郡雪城。那是一個長年下雪的地方…夏季短暫得宛如一陣風,很快葉子就會枯黃,積雪又會覆蓋所有一切。甚至在盛夏,有時候半夜都會下起微雪。」

「仲夏之雪?聽說那是北陸的一大奇景呢!」琉璃插了一句,「我還沒看過。」

「是啊,仲夏之雪,短暫如夢。」溯光眼神遼遠,歎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卻短暫得如同一瞬——我們過得很幸福,但有時候也會爭執:她不肯隨我去海國,我也不肯為她留在陸地。因為我是海國的皇太子,必須要回去繼承帝位的。」

海國的皇太子!這個人,居然是伏波海皇唯一的兒子!

琉璃想驚呼,卻硬生生咬住了舌頭,生怕自己一打岔,這個人的囈語就會結束了。

「有一天,她終於答應要和我回海國去。我真是心花怒放。」他頓了頓,低聲道,「結果,等我出去安排好了船隻,再回去的時候,發現她已經不告而別——我瘋了一樣地循著足跡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這個狷之原,然後…」

「然後就在這裡永別?」琉璃忍不住脫口驚呼,「她怎麼死的?」

「我殺了她。」溯光回頭凝望著那間孤零零的石屋,歎息,「就是在這間房子裡。」

「什麼?!」琉璃震驚莫名,「你——你殺了她?」

她說不出話來——這個鮫人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是如何愛這個叫做紫煙的女人,然而說起親手殺她時,態度卻是如此平靜,彷彿只是在訴說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

這個人,難道是個瘋子麼?

「是啊,我殺了她。」他望著石屋裡的一切陳設,聲音悠遠沉痛,「在最後一夜來臨前,我親手殺了她——然後把紫煙的魂魄凝成一粒靈珠,鑲嵌在劍上,完成了『注靈』,從此人劍合一,再不分離。」

「啊?」雖然極力控制,琉璃還是再一次脫口叫了起來,「為什麼?」

「因為我曾經答應過她,要帶著她走遍天涯海角。」溯光的手指溫柔地觸摸著那顆靈珠,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雖然她死了,我卻必須完成自己的誓言。你說對不對?」

「可是…」琉璃好奇心大起,「你為什麼要殺她?因為吵架了?」

溯光搖了搖頭:「當然不。」

「那是為什麼她會跑到這裡來?你又會親手殺了她?你明明那麼喜歡她!——哎呀!」彷彿想通了什麼,琉璃短促地驚叫了一聲:「難道…難道她是去和另一個男人私奔,結果在這裡被你給逮住了?」

她的想法很大膽也很新穎,脫口而出後,本以為對方會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卻只是苦笑了一聲,淡淡搖頭。

「很難和外人說清楚。」他隨口回答,顯然不願意繼續說這個問題,「在活著的時候,她一直保存著一個無法言說的巨大秘密,忽遠忽近,謎一樣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她…可惜已經太晚了。

琉璃嘀咕:「她老瞞著你,可見也不是真的把你當自己人。」

「不,那是因為這個秘密太重大,而我偏偏卻是一個異族人。」溯光苦笑,「她不願用這個秘密來增加我的負擔,一直到臨死才不得不說出來——從此後一百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她的遺願。」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聽不懂。太莫名奇妙了。」

溯光笑了笑:「也難怪,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動,彷彿想反駁,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轉口問:「那麼,你們就是沒有回過海國見父母了?又沒有成親,為什麼說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們舉辦過婚禮。」

「啊?」琉璃睜大了眼睛。

「在她死後,我在這間石屋裡舉辦了婚禮,按照海國的儀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孔雀是我們的證婚人。」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這個簡陋的房間,語氣遼遠而恍惚,「如果鮫人也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來世未可知,也只能這樣了——我不能帶她回海國,但,總要給我們之間定一個名分。」

他的語氣淡然卻深遠,卻聽得旁邊的人一陣心悸。

琉璃聽得出神,喃喃:「可她已經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呀。」

「她會知道…會知道的…」溯光抬起頭望著窗外的天空,輕聲喃喃,「總有一天我們會再度相見,在那個時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見我所愛的人。」

她怔怔地聽著,在黎明的晨光裡看著這個鮫人。

那是怎樣的感情啊…歷經了百年,居然還能鮮明如新?

長夜即將過去,晨曦透入窗戶,朦朧的光影裡,他的側臉極其俊美,一瞬間竟然令她想起傳說中的海皇蘇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聽他低聲說著這些,一字一句,低沉淡然,卻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動,竟然無法呼吸。

原來,人世畢竟和他們的世界不同。

琉璃怔怔地坐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直直看著那個低語著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淚從這個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頰上凝聚成珠。那一點淚折射著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劃過俊美的臉頰,然後掉落在塵土裡,悄無聲息。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鮫人一族「墜淚成珠」的景象。那一瞬,她心裡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撥了一下,感覺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震動。

那就是人世間所謂的「愛」麼?

——是他們族裡所沒有、而她卻一直都在追尋的東西!

琉璃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黎明前的窗前,那個沉沉追溯著往昔的男子,那一滴劃過臉頰的凝成珍珠的眼淚,就像是一組極其清晰卻無聲的慢鏡頭,在她眼前不斷的回閃,閃著光芒,在蒼茫黑暗的記憶裡浮沉。

很多年後,滄桑變幻,她可能會遺忘了所有。然而,這一刻的震動,卻彷彿烙印一樣印在了她的記憶裡,再也不能忘記。

琉璃側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撿起了那一顆鮫人淚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個傢伙也能和你一樣就好了,也不枉我來雲荒走一遭。」沉默了許久,琉璃低低的嘀咕了一聲,抱著腦袋,「只可惜…」

她說了三個字便不再說下去了,似乎又是無限苦惱,

兩人就這樣沉默下去,窗外的天色漸漸亮起來。

「謝謝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說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歎息:「謝謝你昨夜不顧危險救了我。其實我真的沒料到你還會回來救我。」

「原來你還算有良心。」琉璃笑了,「人要知恩圖報——在掉到那個金座密室裡時,我也沒想到你會來救我出去啊!如果不是你,我估計就死在破軍面前出不來了。」

「我也不是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搖了搖頭,「只是為了找回辟天劍。」

「…」琉璃驀地怔住,彷彿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臉色尷尬。

「喂,你不能委婉點麼?」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臉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誠懇地解釋,「幾十年不出來和人接觸,我好像比以前更加不會說話了…別介意。」

「明知道不會說話,怎麼不乾脆裝啞巴?」她沒好氣。

溯光點了點頭,當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話也不說。

兩人再度相對無言,只有外面的風砂呼嘯聲。長夜快要過去,朝陽即將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來:「天快亮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他毫無預兆地結束了這次漫無邊際的談話,走出了石屋。

「也是,今天是第幾天了?」琉璃跟在他後面走了出去,喃喃,「得趕快回家去——十月十五要去葉城觀潮,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肯定就要被發現了!

外面已經是黎明,蒼黃的沙海盡頭是一線隱隱的紅——那是朝陽即將躍出的徵兆。

夜裡的寒氣尚未散盡,砂風獵獵,吹得人臉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著傷者慌不擇路地奔逃,來到這座房子裡,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圍的一切。這間小石屋建在沙漠裡一塊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簡陋,屋簷下掛著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結,上面綴著銀色風鈴,在砂風裡微微作響。

這裡視野廣闊,可以東看迷牆、西瞰大海,整個狷之原一覽無餘。彷彿是那些妖物經過一夜的喧鬧也都疲憊不堪,從高地上看過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裡,平靜安詳,完全看不出昨夜還曾經邪氣如潮,群魔亂舞。

「啊…這裡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簷下伸了一個懶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遠處那一線碧藍猶如用水墨抹在天際一般明麗,朝陽還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著一顆紅寶石,璀璨如火焰跳躍。琉璃感受著拂面而來的海風,閉目在天宇下迎著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靜下來,露出奇特的安寧滿足。

「真美啊…」她低聲,帶著一絲傷感,「也不枉我來雲荒一趟。」

「是啊,很美,和我們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樣。」溯光站在簷下,撫摩著劍柄上的明珠,臨風低語,「是不是,紫煙?」

琉璃側頭看著這個鮫人:他的語氣飄忽細微,彷彿是對著遙不可及的某個人說話,又恢復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夢遊模樣,完全不像昨天夜裡看到的那般凌厲迅捷。

原來,這是一個活在別處的人。

她霍然間明白了——這個人的身體雖然在雲荒大地上行走,靈魂卻早已和戀人一起被封在那顆珠子裡吧?

那個紫煙不知道是怎樣的女子,實在是令人羨慕呢。

琉璃沉默下去,握著掌心裡偷偷揀來的那顆鮫人淚,眼神也有些黯然起來。許久,她歎了口氣,轉開了話題:「你真厲害!不但有辟天劍、會九問,還一劍就逼退了迦樓羅——你叫什麼名字?一定是個大人物吧?」

「大人物?」溯光怔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大人物又是什麼樣?」

「呵,我見過帝都裡那些貴族,他們說話的樣子就和你一模一樣!永遠不急不慢不溫不火,笑得特別虛偽,就像戴了面具一樣。」琉璃歪著頭,不知道想起了哪一個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厭惡來,「和他急也沒用,罵他也沒用,簡直是個棉花人。」

「是麼?」溯光依舊只是笑了笑。

「喏,喏,就是這種腔調!」琉璃忍不住咬牙切齒,「簡直能把人氣死!」

「哈,」溯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如仲夏之雪,轉瞬即逝。他轉頭看著窗外的黎明:「何必要問名字呢?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是麼?」琉璃抬頭看著他,忽地認真道:「可是我想再見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為什麼?」

「因為…」她眼睛一轉,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為我想拜你為師!」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這個少女情緒變化太大,腦子也轉得快,令人無從應對。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劍聖門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還是好好跟著清歡劍聖吧,他的劍術天下無雙,足以讓你學一輩子了。」

琉璃的臉紅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劍聖門下。」

「什麼?」溯光有些驚訝。

「清歡劍聖不肯好好教我。」她沮喪地道,「交足了束修後,他也只傳了我半招『分光』。」

「半招?」溯光詫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卻沒有教怎麼運氣。他說一萬金銖只夠學那麼一點點。」琉璃顯得很沮喪,嘀咕,「什麼劍聖,就是一個見財眼開的大騙子!」

「原來如此。」溯光明白過來,忍不住微微一笑,「難怪你那一箭看上去雖然很像劍聖一門的『分光』『化影』,在氣脈上卻又格格不入——原來是只學了個皮毛。」

「你還說你不是劍聖門下?」 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話裡的把柄,「這樣如數家珍,除了得到劍聖真傳的人還有誰?教我一點嘛,我可以三跪九叩地拜你為師!」

「說過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臉上的那一點點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語氣變得非常快,琉璃嚇了一跳,只得暫時閉了嘴。很顯然,這個人不願意談及他的來歷和師承,更不願意和任何人產生絲毫聯繫,若再問只是自討沒趣。

她喉嚨裡癢癢的,有無數疑問,壓住了這個又冒出了那個。

想了好久,她終於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個最無關痛癢的,看了一眼他的腳:「既然你是鮫人,那麼,你的腿…難道現在還有『分身破腿』的屠龍術麼?」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為了方便陸上行走,用術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那麼你的原形…」琉璃吃了一驚,眼前登時浮現出大漠之上一條美男魚直立行走的樣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溯光蹙眉。

「沒什麼。」琉璃連忙收斂了笑,趁著對方心情好,連忙再度問:「那麼,這把辟天劍你又是怎麼來的?——自從西恭帝去世之後,這把劍就從雲荒失去了蹤跡!」

溯光淡淡回答:「這是紫煙的遺物。。」

「遺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難道是西恭帝的什麼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說,眼裡的笑容忽地凝結。

「好吧,我不問了。」琉璃嘟囔著抬起頭,今天這個鮫人已經說的夠多了,來者不拒,竟彷彿要把一切都對她和盤托出一般——想到這裡,她憑空心裡一跳,打了一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