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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這是我派去冰夷內部的一隊刺探者捨命送回的東西,」白墨宸伸出手,解開了瓶子外面綁紮的繩子,瓶子砰然分裂。然而瓶子裡裝滿了一種奇特的液體,幽藍而柔軟,在容器碎裂的時候卻又沒有漫開,反而彷彿凝固的膠體一樣停滯在了那裡,顫巍巍的抖動,在燭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澤。

——那種光,是雲荒大地上任何一種物質從來不曾有過的。

「這可能是來自於巫咸提煉出的某種藥物,」白墨宸從懷裡拿出一封用金邊密封的防水信函,展開來推給白帝,「這一封密報,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隊捨命送回的——裡面包含了冰夷一個極大的秘密。」

白帝俯過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還沾染著血跡。他在燈下展開密報,默默地看了一遍,臉色越來越凝重。

「據我所知,這幾十年來,冰夷一直在進行一項極為秘密的計劃,」白墨宸低聲道,「被稱為『神之手』。那個計劃極其機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沒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錐』和『神之手』行動即將展開。」

「『冰錐』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錐』,肯定是為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為了對付一些重要的目標。」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劃著,「我懷疑冰夷企圖偷偷潛入雲荒,帶著那些在這種東西裡培育出的怪物,來襲擊我們的後方!」

白帝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喃喃:「這些人也太瘋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現在雲荒腹地,譬如葉城和帝都,只怕緹騎和驍騎都會抵擋不住。」白墨宸低聲,「幸虧現在還來得及——據我所知冰錐還尚未下水,此刻出動還來得及。要趁著他們來不及有所行動之前,一舉突破他們的防線,使他們首尾不能相顧,也分不出手去進行什麼『神之手』計劃!」

白帝聽著,默默頷首,卻不發一言。

「墨宸,你計劃得很好,」許久,白帝笑了一笑,伸出指甲在那塊凝膠上彈了一彈,「不過在這個當兒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讓你去做,恐怕不能給你這一年的時間。」

「什麼?」白墨宸有些意外。

空桑多年的死敵便是冰夷,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一年啊…呵,」白帝笑了一聲,喃喃,「一年後就算你滅了冰夷,替空桑永久拔除了後患,可到時候這天下,又輪到誰來坐了呢?」

白墨宸驀然一驚,看了帝君一眼,彷彿有雪水從頭頂潑下。

畢竟君臣多年,那一瞬間,他完全明白了。

「我說過,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白帝忽地笑了一笑,將另一隻手抬起,放在愛將面前:「你看這個。」

——在白帝右手的無名指上閃爍著的,是空桑帝君的身份象徵:皇天神戒。白帝輕輕摩挲著這枚具有傳奇色彩的戒指,戀戀不捨,目光裡流露出權欲和陰狠來。

「還有兩年,我就要脫下這枚戒指了,」白帝沙啞著聲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枉費我昔年費盡心力將它得到手,可這十二年的光陰,卻實在是太短暫了…」

白墨宸靜靜地坐著聽著,身體挺拔如標槍,眼神卻微微一變。

「前幾天的海皇祭上,玄王居然公開譏諷我,就說算我一意孤行的支持你出兵海上,但最多也不過兩年的時間而已!」白帝冷笑起來,用戴著皇天的手拍擊著桌面,「你聽聽,你聽聽!時間越來越近,那傢伙也越來越囂張了!」

白墨宸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顯然也是知道玄王的飛揚跋扈。

「如果等玄凜那小子登了基,墨宸,你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白帝呵呵冷笑了一聲,「我還能退回族裡當白王,而你呢?到時候,別說滅冰夷了,可能都會變回一介平民!要知道玄之一族一直對你在軍中的威望非常忌諱,早就欲除之而後快。」

白墨宸沉默了良久,低聲,「帝君想怎麼做呢?」

白帝低聲:「我和宰輔商量過了,想讓你從西海即刻撤軍,班師回朝。詔書我都擬好了,正準備海皇祭結束就秘密發出,不料你倒是先回來了——我們君臣真是同心同意。」

白墨宸一震,脫口,「宰輔?」

宰輔素問和他,從十年前起就是合力將白燁推上帝位的兩功臣,可謂是白帝一朝的文武肱股。如今帝君既然是和宰輔合議過了,那麼,就意味著這件事差不多已經有了最終的決定,他的意見,已經不能扭轉最後的結果。

白帝笑了一笑:「我要你回來幫我做更重要的事。那就是…」

帝君微妙地笑了笑,剛要說什麼,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閉上嘴,豎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白墨宸一驚,瞬地按劍而起,警惕地四顧——然而行宮殿堂內空無一人,連風都沒有吹進來。

「要小心哪…」白帝忽地笑起來,手指落在右手的那個戒指上,指尖敲擊著那塊藍色寶石,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傳說這個東西有靈性,我要說的話,絕不能讓它聽見。」

白墨宸點了點頭,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那枚戒指。

是的,他知道白帝指的是什麼:傳說中七百多年前,當時的青帝青寧也想獨霸王位,經過了嚴密的籌劃,準備在海皇祭上囚禁其他藩王,發動政變。一切都準備得滴水不漏。然而,奇跡忽然發生了——在舉事前夕,一夜之間,居然有天雷擊中了紫宸殿。床幔猶自完好,美人依舊無漾,唯獨床上擁著寵妃入眠的青帝卻化成了一堆灰燼!

在百官震驚的注視下,那個野心勃勃的霸主就這樣化成了片片飛灰,隨風消散。床榻上,唯有那一枚皇天戒指存留,依舊閃爍如新。

「看到了麼?這就是神譴!」

那一瞬,伽藍白塔頂上長久緊閉的神廟忽然打開了,空桑女祭司疾步走出,站在塔頂舉手向天,厲聲對震驚的百官宣佈:「神在注視著每一任帝君,在誓碑前發過的誓言不可反悔。若有不遵者,天人共誅!」

那之後,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好幾次。

數百年來,先後有五任帝君離奇暴斃,那些人,有的已露兵戎奪權之相,而有的卻還是在聲色不動地暗中進行——然而,無論明裡暗裡,那些野心家終究逃不過上蒼之眼的注視。每一任以奇怪的方式暴斃,從未有人成功。

已經九百年了,每當雲荒的格局即將失去平衡,六王共政局面即將打破、戰禍即將到來的時候,可怕的神譴便會自天而降,來去如電、以無可阻擋的力量,將那些獨夫和霸主在一夜之間化成灰燼!

這是令整個雲荒都敬畏戰慄的力量。

此刻,面對著欲言又止的帝君,白墨宸坐在空曠的大殿內,看著在燈下閃耀著的皇天神戒,神色緩緩變化,低聲道:「在下已經知道您的心意。」

「哈哈哈,好,不愧是和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心腹愛將!」白帝放聲大笑起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湊過來對心腹將領道,「其實我有這個心思已經很久了,但真正讓我下決心的,卻是兩天前闖入海皇祭的那個天官蒼華。」

「天官?」白墨宸驚訝。

「是的,」白帝的笑意有些詭異,望著窗外的天空,低聲,「他說湛深多年前就曾經預言過,『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你說,那個王者,不就應驗在朕身上麼?」

白墨宸猛地一驚,無法回答。

空桑雖然是君主臨國,但從精髓上來說,卻是一個深深信仰神權的國家,對神諭和星象看得很重。而天官更是天下最精通占星術的人,如果此話從天官蒼華嘴裡說出來,那自然不同尋常,難怪白帝聽了後就動了心。

他想要永遠保留這枚皇天!也就是,要發動內戰,尋求永恆的王位!

白墨宸的手無聲的握緊,嘴唇緊抿,沒有立刻回答。將計劃和盤托出後,看到心腹愛將沒有立刻表態,白帝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陰冷地盯著他,「怎麼?當初,你能替我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現在你卻猶豫了?」

白墨宸看著白帝那雙狹長的眼睛,微微一凜。那雙眼中射出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光芒——猶自記得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自己和素問聚集在當時還是二皇子他的密室裡,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狹長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凝望著他們兩個人。

他當然知道這種眼神意味著什麼。

那是到了一個重大抉擇關頭,審視誰是同伴、誰是敵人的目光,絕不會容情!他們三個人曾經聯手改變了一個時代,將這天下都收入囊中。如今,十年後,當第二個十字路口即將出現的時候,他自然知道白帝會如何選擇。

只是沉默了片刻,空桑元帥挺直的身體微微往前折了一下,斷然地回答:「帝君於我有知遇之恩,若要爭奪永久的霸主之位,墨宸自然願為您披荊斬棘。但是…」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下面該怎麼措辭。

「但是?」白帝卻有點不耐煩了,眼睛瞇了一下。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卻不能答應帝君,」迎著這樣的目光,白墨宸卻忽然抬起了頭,毫無躲避地回答,「那就是——絕不能在此刻下令讓大軍從西海上撤回!」

「什麼?!」白帝蹙眉。

「恕在下直言,現在絕對不是挑起內戰的時候。」白墨宸面沉如水,聲音也是鐵一樣沉甸甸,「目下冰夷擁兵海外,虎視眈眈,藉著破軍復甦的傳言,蠢蠢欲動——在這個時候如果從海外撤回大軍,不僅西海多年戰果瞬間化為烏有,海上屏障一撤、群狼更會蜂擁而入。到時候我們內外交困、腹背受敵,後果將不堪設想!」

「…」白帝靜靜地聽著這些諫言,臉色陰睛不定。

「帝君要想成就永恆霸業,其實事情並非不能兩全。如今還有時間。」白墨宸繼續道,耐心的解釋,「如果帝君肯全力支持墨宸在西海上的戰爭,用一年時間先滅除外患,到時候再殺回大陸,又有何事不可成?」

「別說了!」白帝陡然拍案,打斷了他的話。

那一掌拍得重,白墨宸一震,抿緊了嘴唇,不再說話,卻依然保持著身體筆直、上半身微微前傾的姿態,毫不迴避地凝視著盛怒的白帝,眼神並無動搖。

「到時候再班師回朝?」白帝冷笑了一聲,「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的天下!」

「事有輕重緩急,帝君當以天下為重…」白墨宸低聲反駁。

「天下為重?那也要是屬於我的天下才行!欲攘外,先安內!」然而白帝根本不聽,又一掌拍在了案上,「這件事朕心裡已經盤算很久了,目前時間只剩下兩年不到,事情已如箭在弦上。朕和宰輔已經達成了一致,你不必多言!你也不要回西海了,接下來馬上跟隨朕回帝都,密議大事。」

那一瞬,注意到帝君已經將稱呼從隨意的「我」換成了代表無上權力的「朕」,白墨宸沉默了許久,終於只是點了一點頭:「是。」

他微微一躬身,將桌上那個破碎的陶罐重新綁好,又捲起了那封帶著血的密信。

「帝君,您知道麼?」他望著手裡的那個罐子,聲音有一絲難以覺察的顫抖,「為了送出這個消息,這些年來,有兩百多個雲荒的好男兒陸續犧牲在冰夷的虎穴裡!——我連夜趕回,也是為了提醒帝君滄流冰夷的陰謀,而帝君…」

「文死諫,武死戰,墨宸,你可別弄錯了自己的位置,學那個不知好歹的天官——」白帝揮了揮手,似乎再也不想和他多說,「朕累了。如果還有話要說,三天內到帝都來!否則,就永遠不要在朕面前出現了!」

白墨宸歎了口氣,只道:「是。」

當空桑的元帥離開後,行宮大殿裡便陷入了徹底的死寂。

白帝狹長的眼睛又瞇了起來,望著案上精美的鎏金銅人燈,喃啁地對著空氣開口:「如宰輔所預料的一樣,墨宸他果然不大情願啊…」

「是啊。」背後傳來簾幕拂開的聲音,一個老者清的身影顯露在黑暗深處,高而瘦,如同一隻灰白色的大鶴——在內秘密旁聽君臣對談的,居然還有另一個人。

「白帥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輔歎了口氣,憂心仲仲,「緹騎大統領都鐸雖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貪戀金錢,未必可靠。而駐守兩京的十萬驍軍的統領駿音又是白帥昔年戰場上的刎頸之交,對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帥,帝君若要發動政變,只怕沒有足夠的人馬可以控制局面了。」

「該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擊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過來的人了,為何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居然猶豫起來?」

「帝君息怒,」宰輔拿出水煙吸了一口,「看來,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什麼打算?」白帝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地脫口,「莫非…他也想稱帝?」

「咳咳…說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輔看到帝君眼神的變化,在暗影笑了一笑,「白帥不贊同帝君,或許只是一時沒有轉過彎來——他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朕真的有點捨不得墨宸這員大將。」

宰輔抽了一口水煙,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捨兄弟之情。」

白帝一驚,只覺背後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縷猶豫頓時熄滅。

這個提醒一針見血。十年前,他、素問、墨宸三人密謀篡位。然而當時作為首席幕僚的首尾兩端,居然將他們的密議透露給了當時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說,一旦知曉了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會立刻下滅門誅殺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雖然荒淫,卻在手足之情上流露出了同樣的昏庸,居然對唯一的胞弟起了寬恕憐憫之心,沒有立刻誅殺,反而只是想採取懷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麼短短的一猶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機,立刻發動了深宮殺局,那優柔寡斷的皇兄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連帶著他的無數寵妃和一對兒女,一起成了黃泉冤魂。

在這樣的權力巔峰上,任何一絲軟弱容情都是危險的。

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也是如此!

白墨宸從行宮裡走了出來,外面已經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縝便領著內侍在階下一直等待,見白帥出來,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體力不支,身體一晃,幸虧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總管多小心身體。」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辭。」

「白帥也要小心啊。」黎縝在背後極輕地說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頭看了一眼大內總管。黎縝站在那裡,一張富貴白胖的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表情來,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白墨宸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馬。

這個黎縝,一直是個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為大內總管,然而多年來從不結黨營私——即便是宰輔素問權傾朝野,他也不曾對其有過諂媚。讓人覺得這個六十多歲、歷經了三任帝王的總管是個看不透的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十年前,當他們三個人密謀政變,一舉誅殺了白帝白煊之時,一夕之間深宮血流成河,伏屍遍地。然而這個有能力影響政局的人,雖然身處內宮卻一直按兵不動——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燁坐上了王座,他才不動聲色地站到了階下,對來朝的文武百官展開黃絹,宣稱先帝白煊因縱慾過度而一夜暴斃,二皇弟白燁即時繼位,君臨天下。

那一刻,他們才知道這個人終於站到了他們一邊。

正因為有了黎縝的率先表態,這一輪白族內部的政權交替並沒有引起其它藩王的異議和不滿,白煊駕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當然的繼承者——甚至,沒有人再關心那一對原本也可以繼承王位的孤兒去了何處。

這世界由來是強者的天下,誰會憐惜孤兒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