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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的傷怎麼樣了?」廣漠王蹙眉,低聲問,「醒來過沒?」

「還沒有,但好的很快,」琉璃看著那個人歎了口氣,眼裡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喃喃,「要是沒好得那麼快就好了…」

「嗯?」廣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床邊凝望著那個鮫人,悶悶不樂:「你自己看吧!」

廣漠王連忙過去看,一看之下,也脫口「啊」了一聲。

那個人身上那一個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奇跡般地一分分地癒合起來!筋脈在延展,肌膚在更新,傷口迅速結痂,變硬,又開始逐步脫落——這一切,普通人要幾個月才能完成的癒合過程,卻在那個人身上迅速地發生了。

「這是…」他不由變了臉色,探手入水。這個週身冰冷的人身體上唯有這一處是熾熱的,彷彿全身的血脈都奔流到了此處,催合著這巨大的傷口——照這樣的速度,不出一個月,這個人就能從幾乎致命的創傷裡完全康復。

他微微一怔:縮時之術?這種奇特的術法,只有傳說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蘇摩使用過。這個人,難道和海國的皇室有什麼聯繫?如果是的話,事情可就又麻煩起來了。

就在他們「父女」各懷心事沉吟的瞬間,忽然間,昏迷的人動了動,喃喃說了一句什麼。兩人一起動容,側頭看去,卻正聽到第二聲「紫煙」吐出唇邊。

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從對方嘴裡吐出,琉璃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臉色不由得有點難看。她一貫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點點的鬱悶都會寫在臉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時那個驚鴻一瞥的紫衣女子,那個幽靈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裡的「紫煙」呢?他和那個女子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是鮫人,因愛才會選擇性別,如今他已經是一個男子,也就是說,他心裡一定有了所愛的人吧?

她忽然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紫煙?」廣漠王不知為何反而舒了一口氣,忍不住給他潑冷水,「你看,你還是別一廂情願了,不如早點養好傷送人家走。」

琉璃沒有回答,絞著衣角,沮喪地垂下了頭。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喜歡他啊。」她輕聲說,彷彿是抱怨般喃喃。外面天色已經暗了,斜陽穿過窗欞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忽然泛出了水一樣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只不過…雖然走遍了這片大地,我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見到。」

「你還想看什麼呢?」他歎氣,「這幾年,該去的不該去的地方你都已經去過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愛憎』是什麼。」琉璃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廣漠王,「但是,你看,我卻走不進別人的心裡。」

「…」廣漠王沉默了,一瞬間,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樣的問題。

「因為是『純血』的體質,所以我的生命很長,比只能活一千的姑姑和幾百年的若衣她們更加長壽。但…我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好,」琉璃輕聲喃喃,「別看我能活那麼久,事實上,我只不過活了一天,而重複了一萬年罷了。」

廣漠王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裡一軟,說不出話來。

是的,這個外貌看似只有十幾歲的少女,其實有著他們陸地上人類無法理解的內心世界,彷彿來自於另一個時空的神,令人無法揣測她內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著窗外的夕陽,眼神裡充滿了迷惘:「我和他們都不一樣。從一生下來開始就負著全族的希望,本來就應該在神廟裡孤獨的等待到『那個時刻』為止——但是,我沒有想到姑姑居然給了一個這樣的機會,讓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真好啊…」孤獨的少女抱著膝蓋,對著夕陽的光影伸出手去,彷彿能觸摸到那溫暖而燦爛的晚霞,輕聲道:「姑姑說,你們陸上的人類雖然生命短暫,在我們眼裡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們卻有一樣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那就是心。」

「隱族難道沒有心麼?」廣漠王有些吃驚。

「我們是神的後裔,血脈源頭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們修煉自己的心,目的是讓它變得空無一物。」少女說著和外表完全不相稱的話,「而人類則不同,他們每一次輪迴更換的只是軀殼,但靈魂卻是永遠不朽的,心也是鮮活如初的。」

「…」廣漠王靜靜地聽著,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個他無法想像的世界,是一個遠遠凌駕於大地文明之上的種族的生死觀和天地觀。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們無法瞭解的。

就如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走進過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樣。

「我們甚至沒有人類那種複雜的血緣倫理,以及由此衍生而來的相互關係——我雖然叫族長姑姑,其實我和她也沒有絲毫關係…我們都屬於神的子民,都誕生於同一個幻靈池中而已。我們相互之間也沒有情感的羈絆,就像是為了同一個目標一起生活的同樣。」

她頓了頓,輕聲:「而我們唯一的、最終的共同目標,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違背了這個目標的族人都會被驅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麼?」廣漠王再也忍不住,失聲,「她…她怎麼了?」

琉璃歎了口氣:「你大概不知道吧?自從把你救回了雲夢之城後,她對族長表明了放棄隱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決心。於是,她便接受了『斷翅』之刑。」

「斷翅之刑?」廣漠王的臉色蒼白。

「是的。」琉璃喃喃,「她原本是族裡三聖女之一,是寥寥幾個可以展翅飛到三千尺高空的優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飛了。他們斬斷了她的翅膀,將羽翼收在了神廟裡。那個地方,叫作『葬雪』。」

廣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氣,瞬地站了起來。

「別緊張啊,」琉璃看著他的臉色,搖了搖頭,「所有想要脫離族裡的人都要必經這一個刑罰,無論是聖女還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擁有翅膀——其實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斬了她的翅膀,證明她同意了讓若衣在事成之後跟你走呢。」

她望著自己的在俗世中的「父親,」微微笑了起來,撫摩著頸中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裡,若衣就可以來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廣漠王看著這個少女,說不出話來。

「托你的福,這幾在雲荒我過得快活極了,」琉璃眼裡露出一種光芒,「真是像做夢一樣啊…這些年來,我拼了命到處跑,想什麼都見識一下。可是,就算我幾乎擁有人世裡的一切,卻還是得不到最珍貴的東西。」

她轉頭看著廣漠王,輕聲:「我想有一個人愛我,就如你愛若衣一樣。」

廣漠王無言地看著「女兒」,眼神裡有些哀傷和同情。這個從另一個世界裡走出來的人雖然有著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實遠非陸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愛和恨到底都是什麼——要知道,這才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斜陽裡,廣漠王看著這個自言自語說著話的少女,心裡陡然一震,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油然而生,居然令他無法直視這個「女兒」——她孩童般的眼眸裡,原來掩藏著這樣深廣的悲傷和憧憬。

「那麼…」他好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看著水裡沉睡的鮫人,「你愛他麼?」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經歷過,族裡也沒有人教導過。」琉璃喃喃,捧住了臉,搖著頭,「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好親切,就像在哪裡見到過…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著我。我越發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風和光一樣。」

廣漠王沉默了片刻,看著這個來路不明的鮫人,最終下了一個決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歎了口氣:「沒事,你看他受了那麼重的傷,不養將個一年半載絕對好不了——我們把他帶回銅宮吧,這樣你就能天天看著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帶他回去?」

「當然,」廣漠王道,「您要做什麼,我一定傾力協助。」

「嗯…只可惜,也就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琉璃輕輕歎了一口氣,淡藍色的瞳子裡忽地又流露出一絲惘然,「已經過了四年多了。月蝕之夜,很快就要降臨了吧?」

廣漠王臉色微微一變,沉默下去。他知道這個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來必然不會屬於這個人世——產生的牽絆越多,將來當月蝕之夜降臨時,離開的人心裡會越痛吧?當她展翅飛上九天,回望腳下如塵埃般渺小的大地時,會有怎樣的心情?

「你聽,外頭又下雨了——連這裡下雨的聲音都和我故鄉不一樣呢。」

琉璃側耳傾聽著外面的雨聲,喃喃。

「傻丫頭,」廣漠王側耳聽了聽,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那是馬蹄聲!」

是的,寂靜的雨夜裡,外面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如疾風捲來,清脆地叩響石板路,從長街的一端瞬間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誰在這大雨的深夜裡急促趕路?

四更時分,大內總管黎縝撐著身體在階下聽命,站得久了,膝蓋不由晃了一下。眼看這個海皇祭總算是過去了,明天就要起駕回伽藍帝都,真是謝天謝地。

他咳嗽了幾聲,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宮裡的蠟燭還沒熄滅,照得整個殿堂都通亮——燈影裡隱約聽到女子的嬌笑聲,歌舞聲絲竹聲徹夜不停歇。黎縝不由歎了口氣,白帝還真是老當益壯,前幾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葉城花魁天香,便帶回了行宮來,夜夜春宵日日歡宴。

也是,總共也不過只剩下兩年的任期了,不趁著在位多享樂還能怎樣?只是皇帝二十年一輪換,他們這些內臣卻要過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權力交接的時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選錯了主子,日子便難過得很了。

黎縝漫無邊際的想著,只覺得冬夜特別漫長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發起抖來,打擺子似的站不住。

「總管?」旁邊的侍從看得他臉色有異,「您不舒服麼?」

然而夜幕裡,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如風而來,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宮門口跳下馬背,其中一個人也不通報便直闖入內,戰靴在石上敲擊出短促而堅決的節奏,一路走過來。

「白帥?」黎縝看清了是誰,大驚失色,「您怎麼…」

「抱歉,來得急,驚擾了。」對方卻來不及多說,言簡意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絕,「我想面見帝君,有急事稟告。」

已經四更了,歡宴了一天的白帝總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懷裡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張開檀口微微打了個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硃砂果。她的指甲上染著一層透出螢光的朱紅色,和果子的顏色相遇,顯得有些俗艷。

「啪!」忽然間一個耳光落在了她臉上,她一聲尖叫地被推了開去。

「一點都不一樣!」白帝忽然間煩躁起來,「贗品,贗品!」

周圍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毫無預兆地發怒,嚇得瑟縮在一邊。正當兩位寵妃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時,門外忽地傳來了一聲低語:

「帝君,白帥求見!」

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間安靜下來,那一瞬,他眼裡閃過一絲奇怪的光。「是麼?來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間動了起來,吐出一口酒氣來,揮了揮手,「都給我退下吧!」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冷風從外面吹了進來,大殿裡的燭火猛然動了幾動。

那個高大挺拔的軍人站在門口,看著大殿裡奢靡放蕩的景象,眼神卻依舊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動,有一股肅殺凌厲的氣息。妃子宮女們屏聲斂襟魚貫退下,而天香畢竟是青樓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這就是雲荒百姓口中說的「白帥」,不由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還不滾?」白帝忽然一腳踢在她背上,「賤人!」

天香驚呼了一聲,一個踉蹌撲在地上,額頭向著尖利的桌腳撞去。正要血濺破面時,橫裡忽然有一隻手臂伸過來,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將她扶起,淡淡地說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驚懼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匆匆地衝出門外去。

白帝看著新寵花容失色的離去,嘴角噙著一絲令人猜不透的笑,忽地笑了笑,「墨宸,你的女人緣看來果然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陰森,換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滿身,然而白墨宸似乎並不像其他人一樣畏懼這個喜怒無常的帝君,只是淡淡回答:「墨宸只會打仗,對女人是一竅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悅意早就回心轉意了吧?」

他沒有稱自己為「臣」,帝君也沒有稱自己為「朕」。

——在外人面前,他們恪守從君臣之禮,然而當殿門關上,只有他們兩人相處的時候,他們的談話方式便會變得隨意而奇特。這種態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岳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對出生入死多年的鐵桿兄弟。

白帝的笑聲漸漸歇止,彷彿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搖了搖頭:「那個丫頭,實在不知好歹——嫁給你哪裡委屈她了?居然還老想著和人私奔!實在是丟臉…」

「都已經過去了,」白墨宸很快截斷了這個話題,「悅意如今好麼?」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聲,「宰輔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讓她乖乖的待上三五天。終於不再給我添麻煩了。」

「什麼?」白墨宸脫口低呼——為了讓桀驁不遜的女兒安分,白帝居然給自己的親生女兒用了這種會上癮的藥物?!雲荒的帝君,這個十年前就和自己結下生死盟約、一起登上權力頂峰的人,忽然間變得令他如此陌生起來。

「怎麼?疼疼了?」白帝斜覷了他一眼,「這次回來,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應了一聲,雙拳在膝蓋上握緊。

「殷仙子沒事吧?」白帝又問,「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讓人懸心。」

「沒事,只是受了一點驚嚇而已。」白墨宸彷彿不願在白帝面前多提這個女人,很快轉開了話題,慎重道:「墨宸這次從前線秘密返回,其實是有重要的事面稟帝君。」

「噢?」聽到對方忽然用了敬語,白帝眼神一閃,也坐直了身體,壓低聲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說吧。」

「不,」白帝揮了揮手,「你先說。」

白墨宸點了點頭,探手入懷,拿出了一個東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過來,直抵白帝面前——那是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裡,瓶子已經四分開裂,外面用繩子綁紮著,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劃了一個尖銳的三角符號。

「這是什麼?」白帝蹙眉,不解。